《天涯》2021年第6期|陳楸帆 :人類剎車計劃
萬物相互關聯,網絡無比神圣。
——馬克·奧勒留
冰島凱夫拉維克
當地時間2041年9月2日21:38
冰島的夏夜如同一場怪異的長夢,蒼白、明亮、冰冷,像是溺死之人的腹部。
在這座距離雷克雅未克四十公里的衛星城里,有著歐洲最為堅固且環保的數據堡壘。通過潔凈的地熱供電,并借助極地的刺骨寒風冷卻數以十萬計的服務器,儲存著許多歐洲巨頭企業的數據資產。這些服務器經由十二條高性能光纖主干線與北美和歐洲大陸相連,數據從這里傳輸到紐約只需要六十毫秒。
這里的碳排放竟然能夠接近零,在羅賓看來,這幾乎就是神跡。
她正躲在法赫薩灣西南角灘涂上一艘倒扣的破廢漁船里。漁船右舷被撕開一個大口子,如同開膛破肚的巨鯨,幾根碗口粗的黑色線纜從那個口子伸進船體,在一片幽暗中閃爍著藍白色的眩光。
這是羅賓和她的伙伴們的秘密基地。在銹跡斑斑的船殼下,是全世界所有黑客都夢寐以求的頂級裝備。他們在這里花了六個月時間,“借用”當地廉價的地熱電力、冷空氣、數據中心的冗余量子算力資源,只為了見證今晚的一場神跡。
“我等不及了……你說這‘中本聰的寶藏’里究竟有多少比特幣?”負責硬件的威爾摩拳擦掌,嘴角噴著白色熱氣,躲在厚實的防寒服里活像一頭棕熊。
“保守估算,不低于二千六百億美元,也許能有五千億美元?!笔鶜q的算法神童李冷靜地檢查著各個屏幕上的曲線與代碼,他要保證這臺復雜的魯布·哥德堡機器萬無一失。
“別太上頭了,兄弟們?!绷_賓的黑色唇釘上下抖動,“這不光是為了錢,也為了榮耀?!?/p>
在黑客世界的江湖傳聞里,真正的中本聰,無論真身姓甚名誰,二十年前早就死在了關塔那摩的牢房里。他留下了最早開采的一百萬枚比特幣,藏在某個還是采用P2PK(Pay to Public Key)地址的數字錢包里。這給后來的淘金者留下了可乘之機。P2PK地址之所以被歷史拋棄,便是因為它會在每次發起交易時泄露公鑰。從理論上來說,利用彼得·肖爾在1994年發明的算法,能夠通過解決“橢圓曲線離散對數問題”,用16位公鑰來破解私鑰,從而偽造數字簽名,將該地址下的資產悉數占為己有。
前提是竊賊擁有足夠強大的算力。
在量子計算機發明之前,這樣的事情更像是神話。即便動用全球速度最快的超級計算機,想要用公鑰破解私鑰,大概需要6.5×1017年之久,相當于我們身處宇宙剩余壽命的五千萬倍。這是人類大腦無法理解的時間尺度。
當羅賓第一次領悟到這兩者之間的巨大鴻溝時,她感到一陣寒意。似乎造物主有意通過制造超越人腦認知極限的事物,來昭示人類文明的微不足道。那時,她還是年僅十六歲的哈薩克斯坦天才黑客烏米特·埃爾巴基揚,以破壞秩序、劫富濟貧為樂。直到某一天她收到一封郵件,里面有對她家里每一個人的跟蹤視頻,威脅她如果不為他們——臭名昭著的溫奇圭拉集團——工作,便再也見不到家人。從那一天起,她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身份信息與數字痕跡,給自己取了代號“羅賓”。
主屏幕上的綠色進度條正在無限接近100%,距離揭示謎底的時刻越來越近了,船艙里的空氣似乎也變得凝滯起來。鐵銹味混合著難以散去的魚腥味,讓人呼吸困難。
“李、威爾,一切正常吧?”
羅賓掃視兩人,李“嗯”了一聲,威爾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表示一切盡在掌握。
有這樣一批被稱為“數碼盜墓者”的人,他們會從數字時代的廢墟中挖掘出舊日的“寶盒”,但自己并沒有能力打開,或者害怕其中隱藏著可能帶來殺身之禍的絕密信息。他們選擇通過暗網轉手寶盒。買家門檻很高,資產需要經過重重驗證,賣家也需要提供足夠的線索以證明貨物的潛在價值。
半年前,羅賓從絲綢之路ⅩⅢ一位老賣家手里高價買下這條信息。它被偽裝在一件限量版的加密藝術品里,名字叫作:Does HAL dream of Encrypted Gold?只有真正熟悉比特幣歷史的人才能看出這個菲利普·K.迪克式標題中的秘密。
HAL指的并不是《2001:太空漫游》中的殺人機器,而是最早推出數字貨幣的原型——RPoW系統[即基于身份的全新共識“可重用工作證明”(Reusable Proofs-of-Work)系統],從中本聰的錢包里收到第一筆比特幣轉賬,又因為患上漸凍癥而在2014年去世,選擇將自己身體冷凍在液氮中,等待未來復活的傳奇人物——哈爾·芬尼。
這也是羅賓和她的伙伴們信心滿滿的原因。中本聰的錢包地址被發現過許多次,但那些都是令人失望的空錢包,真正的大魚一直沒有露臉。
也許就是今晚,就在這艘世界盡頭的破漁船里,大魚終于要浮出水面了。
進度條停在99.99%的位置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怎么回事?”羅賓焦躁地問。
“也許是顯示延遲?我這邊顯示已經完成破解了……”李的手指在空氣中快速彈跳,敲擊著虛擬鍵盤。
“快啊……快出來啊……”威爾壓低嗓子念念有詞,像是原始部落求雨的巫師。
正當三人神經幾近崩潰之時,一陣夸張的金幣撞擊音效響起。進度條隱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代表賬戶信息的字符,如瀑布飛流直下,位數顯示驚人的余額宣告這場豪賭的勝利。
歡呼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爆發。三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就連平日習慣以冷酷示人的羅賓也露出了笑臉,但堅冰融化的時間只維持了三秒。她停止慶祝,開始發號施令。
“轉移余額!”
羅賓是對的。任由這筆巨額資產停留在不設防的P2PK地址,簡直就是在坐等強盜上門。在草木皆兵的黑客世界里,你很難相信任何一個人、任何一臺機器,甚至任何一個密碼是絕對安全的。
李迅速提交交易申請,請求將舊地址中的比特幣轉移到更安全的賬戶。P2PK過長的地址和過大的事務文件,需要更長的交易處理時間,預計約十分鐘。而在這段時間內,地址的公鑰處于完全公開的脆弱狀態。理論上,同樣的事情可以發生第二次。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在他們所了解的世界里,算力如此強大的量子計算機還不存在。
威爾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打著船艙的鋼板,發出冰雹撞擊般的脆響。李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眼鏡鏡片上折射著藍綠光芒。這個亞洲男孩有著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冷靜。
羅賓幾乎要感謝上帝賜給她如此完美的組合,她加速的心跳稍微緩和下來,發干發緊的喉嚨也濕潤了一些。那個心愿再次閃過心頭,現在她終于有了足夠強大的力量,用這筆來自中本聰的遺產,去改變一些早就應該被改變的事情。
“羅賓!”李突然發出驚呼。相識這么久,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驚慌失措。
“什么?”羅賓撲到屏幕前,綠色數據如倒流的尼亞加拉大瀑布,“怎么會這樣?”
“我們被劫持了……有人破解了私鑰,正在把我們的錢轉走!”
“渾蛋!強行切斷線路嗎?”威爾怒目而視,站到粗大的線纜旁,雙手放在接口上,只等一聲令下。
“來不及了……你沒法快過光纖??蛇@需要超乎想象的計算能力,地球上還不存在這樣的機器……”羅賓眼露絕望。在這短短的十分鐘,她品嘗了一次過山車的滋味。
所有的屏幕同時暗下,船艙里只剩下電流的嗞嗞聲。
“完了?!崩钊缒绢^人般僵在原地。
威爾一拳重重擊在鋼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羅賓魂不守舍地走出漁船,任憑極地寒風刀削般刮痛自己的臉頰。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不那么真實,天空、云層、冰川、海水,仿佛被加上一層濾鏡般反射著虛假的弧光。她心頭泛起前所未有的恐懼。
羅賓想起一個人,一個敵人。也許,現在只有他能幫助自己找出答案。
荷蘭海牙
當地時間2041年9月9日15:59
時鐘跳到十六點整,由歐洲打擊網絡犯罪中心(EC3)與阿特拉斯網絡[即ATLAS Network,是由歐盟成員國及相關國家的特別干預組(Special Intervention Unit,SIU)組成,負責歐洲反恐事務的協同作戰網絡]聯手的模擬反恐演習拉開大幕。
假想敵是一伙名為“杜維塔”的恐怖分子。他們控制了一艘海上游船,劫持了二十四名身綁炸彈的游客,要求巨額贖金以及釋放關押在德國巴伐利亞州的首領。游船漂浮在距離席凡寧根海灘一公里外的北大西洋洋面上,任何試圖接近的船只或無人機都會被發覺。
澤維爾·塞拉諾站在海灘邊的瞭望臺上,用望遠鏡觀察遠處閃閃發光的游船,它像一枚刀片插在碧海青天之間。他還是習慣用這種舊式工具,粗糙、笨重,讓人感覺安心。作為EC3的一名高級探員,這可算不上什么能博取晉升的資本。
他對于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如此清楚,以至于產生了某種揮之不去的厭倦。
所有的拯救方案都是由AI反恐系統在數秒內生成的,人類的作用只是做出選擇。其實這種選擇,只是在算法給出的成功概率與附帶傷害程度之間進行權衡。
為了探清船艙內部人質與恐怖分子的位置,EC3的常規做法是侵入船載智能終端,控制攝像頭。然而“杜維塔”早就預料到這一招,把所有攝像頭的連接都切斷了。AI給出一個非常規的手段——通過侵入人質身上的電子植入物,比如電子義眼與電子耳蝸,建立起遙控的監視網。
在電子植入物如此普及的年代,獨立的通信頻段能夠保證這些性命攸關的電子器官不受干擾以及享受超低延時,這也給了EC3一個繞過恐怖分子防線的缺口。于是,人質成了彼此獨立的“耳朵”和“眼睛”,通過謹慎的協作,可以將船艙內的情況通過視覺信號傳送出來。
與此同時,EC3派出新型水下滑翔機,搭載SIU隊員,從二十米深的水下靠近游船。水下滑翔機的身型與鼠海豚相仿,依靠智能裝置精細調節進排水及重心,以控制姿態、方向與深度,能夠模仿魚類游走的路線,加上不配備馬達,在聲吶系統的回波探測中容易被誤認為大型魚類。
水下滑翔機和三名SIU隊員從游船正下方浮起,搭載的戰術無人機從海面起飛,瞬間擊倒甲板上巡邏的五名恐怖分子。與此同時,SIU隊員由船舷爬上甲板,根據投射到XR目鏡上的3D透視圖,確定船艙中恐怖分子與人質的位置,以避免誤傷。三名恐怖分子已被鎖定,在有效范圍內智能子彈能自動修正軌道,追蹤目標,做到真正的彈無虛發。
為了防范手持引爆器的男子觸發炸彈,一名SIU隊員需要冒著生命危險闖入船艙,用精確定向的電磁脈沖槍破壞引爆器的通信功能,這才算是真正解除了引信。
槍聲響起,罪犯倒地,人質獲救,大戲落幕。
澤維爾知道這次好萊塢式的演習更像是一場面向政客、媒體和納稅人的公關秀,告訴他們EC3和阿特拉斯網絡存在的意義。但現實中并不存在如此理想的行動條件,更不用提在這一過程中,所有的數據信息都需要高度同步,任何大于二十毫秒的延時都將導致人質傷亡和行動失敗。
在AI面前,人類的反應模式幾近透明。但倘若恐怖分子也引入AI作為對抗手段,局面的復雜程度將呈指數級上升。
但是,即便如此,澤維爾也只能面無表情地接受人們的掌聲與祝賀。
三年前,他歷盡艱難,從馬德里來到海牙,成為EC3的一員,可不是為了作秀。他總會在午夜的噩夢中驚醒,露西婭藍寶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提醒著他不要忘記這一切的初衷——找回被歐洲犯罪集團溫奇圭拉拐賣的下落不明的妹妹。
每當追查線索功虧一簣時,這個花崗巖般穩重的男人會感到心底的一陣陣裂痛,仿佛自己背叛了對家人的承諾。
直到他鎖定了一位外號“羅賓”的黑客。據內線消息稱,此人為溫奇圭拉集團設計了一整套系統,用于交易信息的加密管理,能夠巧妙地躲避警方的追蹤。抓住羅賓,或許便能一舉擊破犯罪集團,進而找到妹妹的下落。
從卡茲別克山到里斯本,從撒丁島到諾爾辰角,澤維爾與羅賓在整片歐洲大陸展開貓捉老鼠般的追逃游戲。只是到最后,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誰是貓,誰是鼠。
兩周前,澤維爾收到了一封落款“羅賓”的加密郵件,郵件里講述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羅賓說她那富可敵國的錢包被使用某種不存在的量子科技給搶劫了?!叭绻腥苏莆樟巳绱舜蟮哪芰?,你們可就有大麻煩了……幫我找出是誰?!边@樁看似挑釁的行為擾得他心神不寧。經過再三思量,他決定不把郵件上報,而是根據郵件中提供的線索,以秘密項目為由,拜托新加入EC3的波蘭研究員卡西婭·科瓦爾斯基替他暗中調查。
對澤維爾頗有好感的卡西婭拿出一份AI生成的翔實報告,提供了當今所有量子計算研究機構及負責人名單,以供進一步探詢。但從公開渠道披露的信息來看,這些機構目前的技術水平與郵件中所描述的超級算力相差甚遠。
澤維爾看著名單中一個相關性靠后的名字,腦海中閃過一則社會新聞。他指了指那個名字,側身稍稍靠近卡西婭。
“這是誰?”
“馬克·盧梭。你不知道他?那個可憐的天才物理學家……”
澤維爾搖搖頭,眉頭緊皺。
聽完卡西婭轉述的悲劇之后,某種直覺驅使澤維爾做出決定:先從這位教授所供職的研究機構開始調查。為此,他需要去一趟慕尼黑。
人類總是容易被具有相似性的人或事物所吸引,而忽略了更大的圖景。
此刻在地球的另一面,亞洲和澳大利亞的大部分地區正在忍受罕見的高溫干旱天氣。長江枯水期提前兩個月到來,創下一百六十年來的最低水位;澳大利亞山火肆虐,預計死亡生物數量超過十億;中東反倒是暴雨如注,洪水挾帶著泥沙摧毀了房屋與道路,昔日沙漠變成一片澤國。非洲的瘟疫、北美的火山、南亞的地震……地球似乎進入了某種極端的重啟模式,想要把過載的數據一舉清空。
在澤維爾眼中,這些與他所要追尋的真相毫不相干。
德國慕尼黑
當地時間2041年9月11日10:02
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外觀,并不像澤維爾想象中那般有十足的高科技感,灰黃色建筑線條簡潔硬朗,是慕尼黑街頭常見的包豪斯風格。經過大廳里陳列的普朗克銅像時,他駐足停留了一會兒,令他驚訝的是,墻上還懸掛著黑色的圣·芭芭拉像。這樣一個天主教象征出現在這里,究竟意味著什么?澤維爾只能理解為科研人員對于堅持信念之人的崇敬。
工作人員帶他上樓,穿過長長的走廊,找到那間小小的會議室,馬克·盧梭已經坐在里面。
澤維爾側面了解到,量子計算中心并不在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本部,而是在更偏遠的城郊。因為需要專門的大型供電及冷卻裝置,所以整個中心都是高度定制化的建筑。他還打聽到,自從那次意外之后,馬克·盧梭變得離群索居,基本不參與中心的具體研究事務,逐漸成為一個名存實亡的邊緣人員。
至于他私底下在忙什么,沒有人能說清楚。
“盧梭博士,很高興見到你?!睗删S爾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在桌子對面坐下,打量著這個二十七歲時便拿下量子信息和凝聚態物理雙博士學位的天才。
馬克從雜亂的絡腮胡下擠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回應。即便以最不修邊幅的在讀博士生作為參照物,他的整潔程度也遠遠低于平均值。皺巴巴的呢子襯衫上沾著顏色可疑的醬汁,長而油膩的頭發胡亂扎在腦后,眼中結滿血絲,似乎已經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
真是個人物。澤維爾心里暗暗下結論。
“你有十分鐘的時間?!瘪R克·盧梭的嗓音像是水洗過的丹寧布,粗糲、蒼白。
“好吧……我們遇到了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想聽聽您的專業意見?!?/p>
澤維爾把柔性屏幕展開,推給對面的馬克,目不轉睛地觀察著他的表情。三分鐘過去了,那張木頭刻成的臉上沒有絲毫變化。
“你給我看這堆狗屎是什么意思?”馬克冷冷地說道。
“它發生了,就在三周前,確信無疑?!?/p>
“我需要證據。你知道歐洲納稅人花了上千億歐元,造了一座又一座的巨型對撞機,就是為了不讓科學倒退回討論針尖上能站幾個天使的形而上學問題?!?/p>
“證據就是這個P2PK地址的私鑰在十分鐘內被破解了,價值一千五百億美元的比特幣不翼而飛。記錄都在這里,精確到毫秒?!?/p>
“這不可能?!瘪R克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屏幕上的記錄,加重了語氣,“我可以花上一個禮拜給你上數學課,但我不認為你能理解。除非……”
“除非?”澤維爾眉頭一揚。
“除非美國人掌握了我們不知道的新技術,能夠將現有的量子算力從十萬量子位提升到一百萬量子位??扇绻悄菢拥脑?,他們何必盯著這些古董錢包下手?按照他們的風格,應該開個新聞發布會昭告天下才對?!?/p>
澤維爾盯著馬克略帶譏諷的嘴角,他有種強烈的感覺,面前的這個男人在隱瞞著一些事情。他需要找到突破口。
“馬克,我能叫你馬克嗎?你抽煙嗎?”澤維爾明知故問。從馬克指間的印跡上就能看出他是個老煙鬼。
馬克接過煙,點燃,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整個人隨之松弛下來。
“他們都說,如果歐洲還有一絲希望和中美爭奪量子霸權,希望就在你的身上。所以你的研究領域究竟是什么?”
“他們是那么說的嗎?這些騙子?!瘪R克咧嘴一笑,眼中露出一絲得意,“你知道兩片石墨烯旋轉特定角度相疊能成為超導體吧?”
“所謂的魔法角度?”澤維爾不是很確定。
“正是。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量子領域,只不過更復雜,而且是三維的。受文小剛教授四十年前的量子拓撲序工作的啟發,我們也許能夠在增加有限量子位的前提下,極大地提升算力。打個比方,為什么古埃及人要把金字塔修建成四面錐體,而不是別的形狀?”
“我猜不是為了好看?!?/p>
“他們認為,這種形狀能夠最大限度地聚集宇宙能量,讓里面的木乃伊起死回生?!?/p>
澤維爾聳了聳肩,他對神秘主義不感興趣。
“古埃及人可能是對的。在某種程度上,拓撲形態確實能夠影響能量或者信息的分布,甚至以人類想象不到的方式提升轉化效率。我們做了一些實驗,用AI尋找最有效的量子拓撲結構,有了初步的判斷,但僅此而已,距離投入實際應用還很遙遠?!?/p>
就像是提前知道了澤維爾的來訪目的,馬克直接告訴他答案。但這并沒有打消澤維爾的疑慮,恰恰相反,他更加警覺起來。
“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問不該問,關于您的家人……”
“別,請別?!瘪R克瞇起雙眼,目光冰冷,“那跟我們討論的問題毫無關系?!?/p>
會議室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澤維爾沒有想到馬克的反應如此直接,也截斷了他的后路。沒有人會殘忍到去揭開另一個人苦心隱藏的傷疤,至少在眼下,在這個文明社會的場景里不會。
澤維爾無奈地起身,馬克依然坐著,抽著煙,像個勝利者。
一陣細微而急促的震動,在兩人身上同時響起。
澤維爾點開SmartStream界面,深紅色的突發新聞。他掃了一眼,全身僵硬。
馬克一動不動,眼睛望著窗外,輕輕吐出煙圈,似乎早已知曉一切。
襲擊發生在兩個時區之外,波斯灣的霍爾木茲海峽,全球三分之一的石油在此中轉。
從天而降的神秘無人機陣列如黑色蜂群涌入港口,精準打擊整個石油運輸系統中最關鍵的環節,油罐爆炸、管道泵破損、郵輪側翻、港口癱瘓。如同天使吹響了末日號角,地獄之火蔓延到整個海灣,燃燒將持續很長時間,久久不息。駐守波斯灣的美軍艦隊尚未來得及反應,就發現自己已經陷身火海。
“很美,不是嗎?”
澤維爾迷惘地抬起頭。馬克緩慢轉頭看著他,用夢幻般的腔調發出贊嘆。
“就像一場盛大的煙火表演?!?/p>
北海上空阿姆斯特丹海牙
當地時間2041年9月15日午夜
羅賓被客艙里的一陣驚呼吵醒,睡意蒙眬地將臉湊近舷窗,看到夜色中遠遠地有幾道閃著紅光的傷口,撕開更加漆黑的大陸。
她一下子醒了,意識到那正是三天前遭受過襲擊的丹麥海峽。
事情的嚴重程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類似波斯灣的恐怖襲擊正在全球七條主要的石油航線上輪番上演。每天從主要產油區運送往世界各地的原油超過六千萬桶,大部分都要通過狹窄的“咽喉”航道——包括霍爾木茲海峽、馬六甲海峽、蘇伊士運河、丹麥海峽、曼德海峽、土耳其海峽和巴拿馬運河。
一旦運輸原油的咽喉被扼住,就會像人體缺氧一樣,隨之而來的將是一連串的惡性連鎖反應:供給不足、價格狂飆、市場恐慌、通貨膨脹、搶購、交通癱瘓、物流及服務體系崩潰、金融體系崩潰;沒有汽車、沒有飛機、沒有船只、沒有塑料、沒有替代性能源;區域性資源掠奪、暴亂;局部戰爭、全面戰爭。
在這個星球上,除了農業經濟體外,沒有一樣消費品或服務是獨立于石油而存在的。新能源技術研發的投入太高、周期太長,短視的投資機構不斷撤離這條賽道,技術突破姍姍來遲,拯救不了迫在眉睫的全面危機。
國際能源機構(IEA)要求成員留存至少九十天的石油產量作為儲備,以備不時之需。上一次動用是環太平洋板塊異動,往前一次是卡特里娜颶風來襲,再往前一次是海灣戰爭。
這次人類可沒那么幸運。那些閃爍著黑色光芒的關于石油文明的美好記憶,即將變成黏稠得無法擺脫的噩夢。一場系統性雪崩即將開始。
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竟然沒有任何一個恐怖組織宣稱對此事負責。各國軍方擊落了一批“末日”無人機——這個聳人聽聞的名字最初來自英國小報。在工程師成功破解其系統之前,自毀裝置總能搶先一步啟動,并且還會搭上了幾條性命。
這些無人機從哪里來?如何躲過防空警戒系統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目的?
無人知曉。
這也是為什么羅賓會搭上這班航班前往海牙的原因。
澤維爾傳來加密信息,他們虜獲了一臺未自毀的無人機?;厮轃o人機控制系統被激活的初始時間戳,正是羅賓遭遇比特幣失竊案的那一天。他們需要最頂尖的黑客高手進行破解,這樣精細的活兒沒辦法通過遠程操控機器人完成。同時,在缺乏實質性證據的情況下,如何合法扣押嫌疑人馬克·盧梭,也需要羅賓以黑客的方式提供幫助。
“我們需要你。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和那股力量交手過的人?!毙畔⒗镞@么寫道,羅賓十分懷疑那次遭遇能不能被稱為“交手”。
對于這一魯莽決定,威爾和李都投了反對票。他們知道澤維爾已經追查他們好幾年了。這或許是一個圈套,利用羅賓想要追回失竊比特幣的心理,一舉多得地將她抓捕歸案。但對于羅賓來說,她有自己的秘密。經過一番糾結,在得到EC3的特赦承諾后,她決定只身赴約。
“有時候,為了贏,你必須先輸?!绷_賓說出了一句她自己并不相信的話。這是她奶奶從小就一直在她耳邊絮叨的哈薩克斯坦格言。
她了解這個男人,超過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澤維爾自己。為了研究對手,她將澤維爾以往灑落在互聯網海洋里的每一塊碎片都拼湊起來。這些信息如此瑣碎而全面,在AI的幫助下整合成一個全息數據模型,從而可以推算出真實人類的情緒與行為反應。這套算法原本是用于反恐的,卻被羅賓“借用”來對付反恐人員。甚至在她的優化下,準確率提高了幾個百分點。
羅賓對澤維爾了解得越多,越是萌發出某種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式的心理。就像在蛛網中掙扎的飛蟲,竟然對蜘蛛產生了好感一樣。
她知道澤維爾是為了找回自己的妹妹。她也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露西婭兇多吉少,等待澤維爾的多半是噩耗。羅賓見過那些被販賣女孩的境遇,如果真有地獄,其慘狀大概也不過如此。她可以安慰自己,這是為了他好,但這并不能消減幾分自己的負罪感。
原因很簡單。幫助溫奇圭拉集團一次又一次逃脫EC3追捕的,正是羅賓為了贖回自由身而設計的一套數據系統。這套系統可以加密、隱藏、銷毀犯罪的痕跡,無論是販賣人口、網絡虐童、信息盜竊還是金融詐騙,都能像冰融于水中一樣,消失得無影無形。它也是解除羅賓家人所受死亡威脅的籌碼。倘若她幫了澤維爾,無疑是向溫奇圭拉集團公開宣戰,更是違背了黑客世界的契約精神。她余下的人生注定只能在無盡的逃亡中度過,結局多半是慘死在某個汽車旅館骯臟不堪的浴室里。更不用說她的家人。
一陣猛烈顛簸后,飛機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機場著陸。
沒有時間后悔了。羅賓想著,走進機艙外的黑夜里。
那個男人像個影子般站在到達出口,手里舉著牌子,似乎已經等候了一個世紀。兩人眼神交接的瞬間,羅賓從那張臉上讀出了幾分驚訝,為她的性別、年齡或者美貌,也許三者皆有。
防彈無人車在午夜駛向海牙。兩人一前一后,一路沉默。
羅賓知道澤維爾有著滿腹的疑問,知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知妹妹的下落,但他并沒有開口。這種超人的忍耐力,讓她不由得生出幾分贊賞之心。她將注意力轉回到眼前的屏幕上,上面顯示著EC3搜集到的關于末日無人機的資料。
武器和動力系統看起來都很正常。飛行控制系統由內置的智能程序驅動,通過數個高性能深度攝像頭識別環境及目標,反算出最優的飛行軌跡。機群之間能夠實時進行高頻數據同步,以協調彼此的位置與姿態,避免撞機。最為精巧的是反干擾加密系統,能夠有效對抗目前最新一代CRPC[即認知無線電協議破解(Cognitive Radio Protocol Cracking)]技術,使其幾乎不可能做到預警,更不用說進行精準識別和打擊了。
這種手法讓她想起傳奇黑客布林克先生,據說他一手導演了入侵NASA控制中心事件。但他早在多年前就已退隱江湖,或者死于非命了。事情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到酒店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午九點我接你?!睗删S爾終于開口了,不帶一點情緒。
“現在就去?!绷_賓頭也不抬。
“什么?”
“去看你們抓到的東西,我不是來度假的,每一分鐘都至關重要?!绷_賓冷冷地看著澤維爾。澤維爾挑了挑眉毛,向車子發出指令。
二十分鐘后,兩人已經置身于EC3密級最高的實驗室“瓦肯7”里。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像《星際迷航》里的瓦肯星人一樣,高度崇尚理性與邏輯。一切缺乏證據的猜測都會被嗤之以鼻,被斥為科幻小說般的狂想。
燈光感應到人體運動,自動閃爍亮起。那臺炭黑色的機械生物,就躺在鈦合金工作臺上,接滿各種顏色的線纜??瓷先ト绱诵∏啥嗳?,難以將它與整個世界的混亂聯系起來。
羅賓徑直走到中心控制臺,像上級般要求澤維爾調出所有的測試日志。澤維爾不情愿地照辦。羅賓用手勢快速翻閱,數據令人眼花繚亂地打開、收攏。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突然停止了動作,像是手勢凝固在最后一個休止符處的指揮家,等待著掌聲響起。
“發現了什么?”澤維爾小心地打破靜默。
“它已經死了。我們需要活的?!绷_賓宣布。
“我不明白?!?/p>
“只有當它處于執行任務模式時,我們才有一絲機會穿透它的反干擾系統,進入內部改寫程序。這難度,就像是朝一輛時速五百公里的法拉利F1車窗縫里扔撲克牌?!绷_賓微微一笑,臉色慘白。
澤維爾跌坐回椅子,看來這個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荷蘭席凡寧根
當地時間2041年9月16日14:31
距離海牙只有五公里遠的席凡寧根是荷蘭人引以為豪的度假勝地,有著長達十一公里的干凈細膩的優質海灘。天氣好的時候,粉藍色的天空中飄著朵朵鑲著金邊的白云,海天之間點綴著各色帆板與風箏,活像是從霍貝瑪的某幅油畫里截下來的風景。
誰也不會想到,就在這里,隱藏著EC3等級最高的一間安全屋。此刻,在這間裝修得像宜家產品體驗館的屋子里,住著一名特殊的房客。馬克·盧梭形容枯槁,的確,他已經好幾天沒睡過好覺了。
“你真的不想嘗嘗嗎?”澤維爾把一盒散發著濃烈腥味的生鯡魚放在桌上。魚塊上插著帶荷蘭國旗的牙簽,生怕游客不知道這是本地特產。
“我要見律師,這是非法拘禁……”馬克聲音低沉沙啞,卻帶有某種威懾力。
“不。根據歐盟的特殊證人保護條款,我們有權力這么做?!睗删S爾有幾分得意地湊近馬克,提高聲音,“而且,只要黑客組織對你的暗殺令不取消,我們就可以讓你在這間可愛的小屋里永遠待下去。聽明白了嗎,馬克?”
馬克憤怒地試圖抓住眼前的男人,智能拘束衣及時阻止了他。關節部位的材料通電變硬,在數毫秒內便由家居服變為枷鎖。馬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雙臂攤開,臉緊貼著桌面,只剩下一對充血的眼睛可以自由轉動。
“你們……什么也沒發現,我說得沒錯吧?”馬克艱難地吐著粗氣,又像是在笑。
澤維爾沒有回答。他走了一步險棋,利用馬克來吸引羅賓,又利用羅賓來牽制馬克。以偽造黑客發布暗殺令為由“保護”馬克·盧梭固然有效,但也不可能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一旦有確鑿證據證明馬克與恐怖襲擊有關,所有大國的安全機構都會搶著要人。這事難免會超出他小小的權力范圍。但倘若證明不了,恐怕就連這點權力也都會化為烏有。
從目前搜集到的多達2TB的相關材料來看,確實什么也證明不了。驅動澤維爾豪賭一把的是直覺,人類的直覺。他從馬克眼中讀出某種恨意,那種程度的恨意可以驅使人干出一切瘋狂的事情。澤維爾也失去過親人,他能理解那種感受。AI暫時還做不到。
留給澤維爾解開謎題的時間不多了。他決定孤注一擲,發起最后的進攻。
“馬克,你讓我沒有選擇。我知道是你。AI審問系統能通過一根表情肌的顫抖,通過一次不自然的停頓,戳穿你的偽裝。我不得不采用一些非常手段,來讓你記起一些你不愿意記得的事情。有些事情,機器確實比人類更擅長?!?/p>
“你想嚇唬我?”
“抱歉的是,這是真的。之所以現在才拿出來,不過是因為它處于爭議中。有好幾個嫌疑人都落下了不可逆的精神損傷。申請使用這些手段需要填很多無聊的表格,浪費了我好幾天的工夫?!?/p>
澤維爾沒有說謊。這種被稱為“噩夢之旅”的AI審訊技術,通過非侵入式的神經電磁干擾大腦邊緣系統,誘發受審者最為恐懼及痛苦的身心體驗。往往表現為創傷性記憶回放,這種回放比任何設計最精妙的XR體驗都更具真實感。它像一場噩夢,將放大所有的情緒反應,直到理性被完全摧毀。
據說,發明者最初的目的是發明一種能夠替代精神藥物,為人類帶來終極快樂的技術。遺憾的是,他找到的只是通往反方向的大門。
噩夢之旅將給受審人留下長久的心理創傷,甚至導致其自殺。出于人道主義考慮,EC3內部一直有廢除使用這項技術的呼聲,但極端恐怖主義在歐洲的抬頭,又給了這一酷刑一線生機。
技術人員帶著設備進入房間,開始往馬克頭上裝。那機器像是由金屬與線纜拼接而成的章魚。
“等等……別這樣……”馬克聽起來沒有之前那么堅定了。
“也許,你很快就能見到久違的家人了。只可惜是以一種不那么愉快的方式?!?/p>
話剛出口,澤維爾心底便對自己橫生厭惡。他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打著正義的旗號,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利用人性的弱點,卻借口一切都是為了找到妹妹露西婭。
“等等!如果我告訴你,下一波襲擊在哪兒出現呢?”
澤維爾抬起手,技術人員動作暫緩。
幾分鐘后,澤維爾拿到了一份潦草寫著時間和地點的清單,臉色愈發凝重。他往外走著,嘗試接通與羅賓的加密信道。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快把我放了!”馬克大喊,近乎哀求。
澤維爾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又擺了擺手。技術人員接到指令,繼續把那具機械章魚安到馬克的腦袋上。
“你這個渾蛋!你會后悔的!你什么也改變不了……”馬克雙目圓睜,奮力掙扎,脖子和額角血管暴起。
“抱歉……”澤維爾輕輕說了句,離開安全屋。
噩夢之旅在啟動時發出輕微的嗡鳴聲,如同舊式冰箱使用的制冷壓縮機發出的聲音。馬克·盧梭眼前閃過一線綠光,他拼盡最后的力氣試圖掙脫,但整個身體卻在瞬間凝固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如冰錐一樣扎進了他的大腦,開始緩緩轉動。
他的雙眼充滿了淚水,卻再也無法閉上。
比利時布魯塞爾
當地時間2041年9月17日7:51
NEO Ⅱ國際會議中心緊鄰博杜安國王體育場、原子球塔及布魯塞爾博覽園,像一塊掩藏于綠色植被中的水晶,在晨曦下閃爍著光彩。
在這里舉辦的第25屆全球科技創新大會(G-STIC),正迎來第三天的高潮。來自全球各地的科技精英、投資人、商業領袖、政治明星及文化名人齊聚一堂,擠滿了可容納五千人的兩個大會議廳。為中心配套的擁有二百五十間客房的全景酒店也早被VIP們預訂一空。
今天的氣氛卻有點不一樣。阿特拉斯網絡的無人防暴車包圍了整片區域。身穿黑色作戰裝甲的SIU隊員部署在各個重要的動線節點,形成直徑半公里的火力圈,將重要建筑納入其中。這并不是因為原本要在會議上發表重要演講的雷·辛格。他創立的科技企業IndraCorp總市值超過萬億美元,近年來為打造海洋城市不遺余力,卻遭到了極端環保主義分子的多次攻擊。
SIU隊員抬頭仰望天空,試圖用增強目鏡捕捉異常情況??沙岁庺璧脑茖?,一無所獲。
澤維爾和羅賓坐在其中一輛車里,死盯著空域監控數據。根據馬克給出的情報,十分鐘后會有一波襲擊抵達這里。
AI反恐系統根據之前的襲擊模式進行分析后得出結論:發生恐怖襲擊的概率接近零。很明顯,這里只是一個旅游景點,既沒有能源基地,又不是轉運樞紐。各國大部分軍警力量都被調派到重要能源基礎設施附近,這才是符合數據和邏輯的做法。澤維爾花了不少力氣才說服了EC3和阿特拉斯網絡的上級,為此他也賭上了自己的前途。
“也許他只是在放煙幕彈?!绷_賓喝了口咖啡,眉頭一皺,“除了注冊在案的飛行器之外,什么也沒有?!?/p>
“不,他說的是實話。他對往事有某種病態的恐懼,這是他唯一的軟肋?!?/p>
“可他為什么要毀掉自己的計劃?”
澤維爾想起離開安全屋時馬克說的話,搖搖頭:“也許,他自大到認為我們即使提前知道,也無計可施?!?/p>
羅賓聳聳肩:“看起來他的自大遲到了?!?/p>
一個通話請求進來了。是負責外場的行動指揮官多姆,他的聲音里透著不安:“有什么東西從西邊過來了,像是云,又像是鳥群……”
“可這上面什么都沒有?!绷_賓指了指屏幕,“不,等等!”
她調出界面參數快速點選,屏幕突然一變,一團紅光閃爍的密集光點正向他們快速逼近。
“它們模仿了鳥群飛行模式,騙過了偵察系統!”
“見鬼!全體往火力圈西側集中!執行阿爾法計劃!”澤維爾下令,扭頭望向羅賓,“你準備好了嗎?這可不是在屏幕前敲敲代碼。我們隨時可能送命?!?/p>
“送命的事兒我干得不比你少?!绷_賓輕蔑地一笑,戴上黑色頭盔。
防暴車開動起來。車廂底部升起一輛輕便機車,澤維爾和羅賓一前一后騎坐上去。后車門掀起,遠遠能望見空中有不祥的黑色鳥群盤旋而至。它們如此靈活快速,笨拙的防暴車肯定追趕不上,只有靠機車。但這也意味著會把身體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之下。
澤維爾扭動油門,機車引擎低聲咆哮。羅賓抓緊扶手,機車喘著粗氣倒退著躍出車廂,在地面彈跳了兩下,濺起一片砂石,很快恢復了平衡,馬上掉轉方向朝無人機群追去。
羅賓舉起雙臂,借助手腕上的發射器,向無人機群發射集束電磁波。這種波強度大、精度高,但作用距離有限。就像她打過的比方,往疾駛的法拉利F1車窗縫里射出撲克牌。只有這樣,才能夠借助無人機之間切換通信協議的間隙,侵入其內部系統,通過逆向工程控制其行動。
與此同時,SIU隊員在各自據點向無人機群開火,普通的干擾手段完全不起作用,只能靠強制火力來阻擋。奇怪的是,那些無人機并不還擊,而且就算被交織的火力線絞成碎片,墜毀爆炸,后來者依然沒有改變飛行路線。
一時間,這片著名景區變成了戰場,硝煙滾滾,爆炸聲四起。
“再快點!”羅賓大喊,澤維爾一擰油門,機車如脫韁的野馬咆哮著躍起,又重重跌下。
SIU隊員只攔截一定飛行高度之上的無人機,故意放過一些低飛的敵機。這是對之前戰術部署的精準執行,讓澤維爾和羅賓能夠侵入無人機操控系統,才是這次任務成功的關鍵。
“兩點鐘方向?!睗删S爾話音未落,機車便朝那架低飛的無人機奔去。
它像是被擊傷的鳥兒,身體搖晃,搖搖欲墜。羅賓舉起雙臂,朝它發射集束電磁波,尋找著任何侵入的機會。
“再近一點!”羅賓從機車后座起身,隨著地形起伏猛烈顛簸,像是隨時可能被摔下牛背的斗牛士。
澤維爾咒罵了一聲。車子不斷地躍過臺階和障礙物,追隨著無人機的軌跡。必須在它墜毀之前抓住它,否則將前功盡棄。
羅賓頭盔上的防風鏡顯示屏有了反應,信號握手成功了。她快速將一連串復雜的指令送出。它們就像被包進糖紙里的毒藥,偽裝成無人機之間的交換數據包,卻能從內部奪取控制權。無人機似乎速度有所減緩,像是聽到了什么無聲的召喚。
“還差一點點,別跟丟了!”
澤維爾雙手緊握車把,大汗淋漓。無人機已經飛入了會議中心區域,這里的地形更加復雜。他不得不撞開休憩區的座椅,又躍上種著綠植的架空平臺,像個特技演員玩著各種難度系數極高的動作。
“還有5秒!4,3……當心!”羅賓屏住呼吸。
無人機飛入了中庭,往下是深達六層樓的休憩平臺與展覽空間,以電動扶梯連接各層。講究生態和諧的比利時人在每層都種上了樹木,像是一座中空的地下花園。他們不得不做出選擇,跟著無人機躍向半空,或者停下,聽天由命。
“干!抓緊了!”澤維爾倒吸一口冷氣。
機車撞破玻璃護欄,飛向半空。羅賓心跳失速,只能緊緊抱住澤維爾。澤維爾雙手松開車把,任由機車隨著慣性在空中旋轉,最后跌落深谷,碎裂散開。而他通過語音指令同時啟動雙臂及后背的壓縮空氣噴嘴,迅速調整姿態,尋找可以緩沖的區域。他看到了一棵貫穿地下三層樓的大樹,幾乎沒有反應時間,只能抱著羅賓如炮彈般撞過去。在即將撞到樹冠的瞬間,澤維爾掉轉身體,用自己的背部作為第一受力點,再次全力啟動噴嘴,將備用氣囊中的壓縮空氣悉數噴出。
兩人壓斷了許多細小枝條,重重摔在玻璃平臺上,澤維爾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叫。
“你還好吧?”驚魂未定的羅賓從澤維爾身上爬下來。
“還活著。無人機……怎么樣了?”
羅賓抬頭四處尋找,眼中終于露出一絲欣喜。那架懸浮在他們頭頂不遠處的一架黑色無人機,看起來已經完全被羅賓操控。澤維爾向她投來贊許的目光,正要開口說點什么,卻被來自指揮官的信號打斷。
“澤維爾,你們在哪?這些家伙究竟想干嗎?”
視頻信號傳到澤維爾的SmartStream上。在NEO Ⅱ全景酒店的玻璃幕墻外,三架在炮火中幸存的無人機以等邊三角陣列圍繞樓體旋轉上升,似乎像在對酒店進行逐層掃描。
“看起來像是在找什么東西……”羅賓皺緊眉頭。
“你能讓它們停下來嗎?病毒傳染什么的?!睗删S爾指了指頭頂懸浮的無人機。
“可以試試,但是需要時間。為什么不直接擊落它們?”
“酒店里還有人……”
“什么?”
“一些頑固的房客……創新大會的VIP們認為警方只是小題大做,像以往一樣?!?/p>
“這些白癡!”
羅賓不再說話,快速地在虛擬鍵盤上操作起來。她隱隱感到一絲不安。那些無人機究竟在尋找什么,又或者是在尋找誰?
那架被策反的無人機開始上升,試圖追趕另外三位同伴,只有進入有效距離內才能夠激活無人機之間的通信協議,羅賓設計的數據毒餌才能生效。
全景酒店高十八層,呈長方體。頂層是景觀最佳的總統套房,天氣好的時候,從那里可以看到比利時五角形城區以及波光粼粼的塞納河。如果此刻,某一位頂層套房的貴賓望向窗外,他會發現一個奇怪的黑點,像是玻璃上的污跡,卻擦之不去。那個黑點正在緩緩平移,消失在視線邊緣。這時,另一個黑點又從相反方向出現。
它們就像是三只輪流進行監視的眼睛,折射著不懷好意的冷光。
“再快點!”羅賓和澤維爾焦急萬分,那一架受傷的無人機明顯爬升動力不足。離頂樓還有五層,它需要再往上飛。
一陣輕微如泡沫破裂的聲音從高空傳來。直到玻璃碎片如雨點般落向地面,所有人才反應過來,無人機開火了。三架無人機優雅地跳著華爾茲,在總統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輕盈地點射,就像在與躲藏其中的獵物玩著游戲。
“開始傳輸數據包!”羅賓讀著進度,眉頭緊鎖,“……完成!”
澤維爾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仰望著高處發生的無聲激戰?,F在,所有的無人機都不動了,像是在藍天上寫下的四個全休止符。
耳機中傳來最新情報。羅賓看向澤維爾,眼露恐懼。她終于知道那三架無人機并非因為感染毒餌而?;?,而是因為它們已經完成了使命。
躲在總統套房里的雷·辛格成為末日黑名單上第一個被劃掉的名字。
荷蘭席凡寧根
當地時間2041年9月16日15:00-21:00
馬克不知道自己在噩夢之旅中循環了多久,幾分鐘或者數十年,好像也沒那么重要了。他終于明白了,這個程序的可怕之處并不在于任何感官上的模擬折磨,而是將被審訊者帶回某個表層意識極力逃避的瞬間,并放大隨之而來的種種情緒。
對他來說,那是無盡的悔恨。
五年前,馬克帶著妻子安娜和兒子呂克到北加利福尼亞州度假,躲避德國陰冷漫長的寒冬。他們驅車到重建的新天堂鎮拜訪馬克的恩師保羅·范·德·格拉夫。馬克和恩師多年未見,相談甚歡。呂克纏著要去普拉瑪斯國家森林公園遠足,于是安娜決定丟下醉心探討物理問題的馬克,獨自帶兒子開車進山。
“我們晚飯前就回來,希望飯桌上不用再聽到‘量子’這個詞了?!卑材刃χx開。
馬克對每一個字都記得如此清晰。這是安娜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天色漸暗,安娜和呂克卻沒有回來。馬克終于從學術討論中回過神來。導師為他提出的量子拓撲態公式引入新的變換形式,讓陷入死胡同的研究柳暗花明起來。他興奮過頭,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他撥打妻子的手機卻沒能接通。森林公園方向的天邊出現一抹奇異的橘紅色,像是晚霞,只是出現的方向相反。那抹紅光越來越亮,令人不安。
緊接著,所有人的SmartStream此起彼伏地響起刺耳的警報聲,那是山火來襲的緊急疏散信號。
馬克慌亂地跳進保羅的手動擋福特老爺車,在逃難車流中逆向而行。他撥打警方電話,希望通過衛星定位到妻子車輛的位置。電話被轉接到AI服務,甜美的人工合成語音回答:按照加州數據隱私保護條例規定,無法為您提供車輛定位。馬克憤怒地掛斷電話,將油門踩到極限,再度違反了幾條加州法律。
車子才開出去不到二十公里便被州警攔下,說前方山火危險,私人車輛不得進入,馬克幾乎喪失理智要訴諸武力,還好過來一列消防車隊,愿意捎上他進去尋找家人。
“這可是冬天!”馬克發出不可思議的感嘆。
“這可是加州?!毕绬T們笑笑,習以為常。
加州本來屬于地中海氣候,冬天應該溫暖多雨,但是隨著全球氣候極端化,冬天也變得高溫干燥。加上大風助力,山火時常發生。二十三年前,舊天堂鎮便是由于一場超級山火被徹底摧毀,一萬多棟房屋被燒成灰燼,近一百人遇難,大火覆蓋范圍超過三萬六千公頃。
他們駛經一條橘紅色的鐵橋。橋下是清澈見底的河水,蜿蜒伸向遠方。兩岸山坡郁郁蔥蔥,那就是普拉瑪斯國家森林公園。離橋不遠處有一座發電站,標牌上寫著“PG&E”(Pacific Gas and Electric Company,太平洋天然氣和電力公司)。
“這里還有電站?”馬克發出疑問。
“給整座舊金山供電的,上次就是因為他們的舊電線短路……”年輕的消防員話說一半又咽回去,似乎觸碰到什么秘密。
妻子的手機始終無法接通,馬克心急如焚,不斷催促司機。他終于看到了那輛熟悉的車子??吭诼愤?,車內空空蕩蕩。他們一定是步行進森林了。在馬克的懇求下,有兩名消防員自愿陪他搜尋家人,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坡度每增加十度,山火蔓延速度便會翻倍,更不用說難以預測的大風,會為山火帶來充足的氧氣,還會隨時改變其走向。風帶著未燃盡的炭火碎屑,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點燃近處的植被。在極端條件下,山火速度能夠達到每小時80公里,車輛有時都難以逃脫,更不用說步行者。
馬克和兩名消防員高聲喊著安娜和呂克的名字,彼此拉開一段距離,在樹林中進行極其有限的搜索。他們前方已經能看到燒成炭紅色的天空,給森林勾勒上一圈金邊,空氣溫度上升得很快,能聞到一股強烈的焦臭味。
“不能再往前走了,大火隨時會撲過來?!眱擅绬T停下了腳步。
“我求求你們,他們一定就在附近,幫幫我……”馬克幾乎是在哀求。
“很抱歉……”消防員們搖搖頭。
突然,馬克聽到了什么微弱的聲響。是鳥叫,還是樹枝折斷的聲音?他看著眼前這片幽深莫測的森林,聲嘶力竭地呼喚妻兒的名字。這回,那聲音更清晰了一些,是男孩的哭聲。馬克不顧一切地朝哭聲的方向跑去,兩名消防員在后面追趕。
風向驟變。一股熊熊熱浪幾乎要把他們掀翻在地,整座森林都在發光,紅光迅速地朝他們包圍過來,像是一頭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啃噬著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脆響。
在一塊巨石底下,馬克看到了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個躺著,一個跪著。他幾乎肯定那就是安娜和呂克,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馬克正想上前,卻被兩名消防員猛地一拽,三人一齊撲倒在地。
“你們他媽的干什么?”
還沒等馬克的咒罵出口,一條狂暴火龍乘著風勢從他原先站立之處掃過,地面悉數化成一片炭火,嗞嗞作響。巨石下的兩個身影則完全被濃煙與烈火吞沒,不見蹤跡。
“不!安娜!呂克!堅持住,我來救你們……”
消防員把馬克死死按在地上,任憑他死命掙扎,在地上揚起沙土。很快,喊叫變成了哀號,又變成了動物般低沉的嗚咽,最后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他知道,僅存的一點希望已經遠離自己。
馬克是被消防員架出火場的,回到車上時,整個人已經垮掉了。
大火足足燒了十七天才被撲滅。
葬禮上,馬克只能對著一捧摻有灰燼的泥土哭泣。他停掉所有工作,試圖找出山火發生的真正原因。作為一名信奉理性之人,他不接受命運的不公對待,因此必須有人、機構或制度為此事負責。但所有的相關方都將意外歸咎于大自然的極端氣候。沒有確鑿證據,他所有的揮拳最后都只擊中空氣。
憤怒與自責如慢性毒藥扭曲著他的心智,馬克變成了一個憎恨人類的人。他堅信是人類的自大與貪婪釀下這一場苦果,加速主義的文明已經走到了盡頭,安娜和呂克只不過是這條通往自毀道路上的犧牲品。而悲劇發生之前,他從導師處得到的頓悟則是通向復仇之路的路標。
在量子世界里,因果關系以違背人類直覺的方式存在。因與果相互纏繞,難分先后。
馬克夜以繼日地工作。他加入了暗網上的一些極端組織,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非法資源在此處卻可以自由交易,一個龐大的復仇計劃慢慢成形。他發現自己所致力突破的量子算力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塊拼圖、硬通貨、鑰匙,于是就將自己的研究成果隱藏起來,逐漸淡出公眾的視野。在大多數人看來,他不過是個沉湎于痛苦往事、自甘沉淪的可憐蟲,卻想不到背后有著驚天陰謀。
噩夢之旅一次又一次將馬克拋回那個傍晚,讓他反復品嘗失去親人的滋味。他甚至嘗試著反向操控記憶,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如果他沒有沉迷于與導師的爭辯,而是陪著安娜和呂克去森林公園,是否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他在被州警攔下時強行闖關,是否就能爭取到把妻兒救出火場的關鍵時間?如果……有幾次他目睹了妻子與兒子被烈火燒成焦炭的恐怖場景,盡管他知道這只是幻覺,卻依然讓他心智崩潰。
時空的分岔無窮無盡,指向完全不同的人生,就像多世界詮釋下的量子測量。但至少在這個時空中,在這一段人生中,他別無選擇,只能承受。
漫無止境的酷刑結束了。當技術人員摘下馬克頭上的設備時,夜幕已經降臨。他終于得以安心地閉上眼睛,不需要擔心黑暗中會再浮現出那些令人撕心裂肺的記憶了。
馬克·盧梭唯一的人性弱點已經消失,而地球上的殺戮才剛剛開始。
絲綢之路ⅩⅢ加密聊天室【000137】
協調世界時(UTC)2041年9月17日20:51:34
羅賓用她慣用的化身——奈良美智筆下帶著死魚眼和一臉嫌惡的古怪娃娃現身加密聊天室。她的搭檔威爾此刻化身洛內·斯隆——那個長發紅眼的星際流浪漢。李還沒有出現,一般來說他是最守時的。
他們選擇的虛擬環境是十八世紀的約克地牢,陰暗潮冷,石頭洞壁上有著幽幽的燭火,不時還有哀號聲從地底深處傳來,讓人不寒而栗。那是正在遭受酷刑的犯人們發出的聲音。
羅賓:這里倒是很應景。
威爾:可不是嗎!到處都在死人,這份末日名單越來越長了。媒體預測總死亡人數可能在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人之間。
羅賓:聽起來還沒有英國每天死在街頭的酒鬼多。
威爾:可這些都是大人物,隨便死掉哪個,都會引起全球性的震蕩。
羅賓:找到模式了嗎?
威爾:我們把遭受襲擊的人物背景資料交給機器進行交叉分析,沒有發現明晰的模式或相關性。這些人基本上來自所有行業,在各自領域都屬于頂尖水平,影響力超群,也許就是這么簡單?
羅賓:我不相信。先是襲擊石油樞紐,然后是這些精英,這里面肯定藏著什么我們還沒發現的線索。
威爾:障眼法?
羅賓:什么?
威爾:玩魔術的人都會這一手,你要把兔子變沒,就得把觀眾的注意力吸引到帽子上。
羅賓:嗯哼……有意思。
威爾:你之前說通過無人機通信網絡傳播病毒效率太低,問我有沒有辦法突破硬件局限。我研究了一下,這個問題其實跟硬件關系不大,更像是傳染病學。
羅賓:怎么講?
威爾:當無人機群按原定模式協同飛行時,個體之間的通信頻次其實相當之高,而一旦其中某個個體被病毒感染,改變其行為模式后,它與同伴之間的協同關系解耦,通信頻次一下子掉到原先的1%。
羅賓:所以即便我們再怎么努力,也沒法救出多少人。
威爾:關鍵還是找到無人機的源頭。李這小子怎么回事?
說話間,一只白色狐貍溜進了聊天室,在兩人眼皮底下變幻成了男孩,那正是照著李本人建模的數字化身。
威爾:你終于來了。
李:為了甩掉一些盯梢的老鼠,費了些工夫。
羅賓:澤維爾已經沒有辦法繼續隱瞞馬克·盧梭與這一切的關系了,除非他把自己包裝成先知,能夠預測尚未發生的襲擊。我們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希望在官僚機構走完移交手續之前,能找出所有可能攻破馬克的線索。我必須和這個人當面對質。
威爾:聽起來你還挺關心澤維爾的,別忘了這個男人可一直想逮到你,送你坐大牢……
羅賓:閉嘴。李?有什么發現?
李:一些有趣的東西。
李雙手在約克地牢的石壁上打開一片虛擬屏幕,開始播放一段卡通。這段卡通講述了在一個高度區塊鏈化與AI化的世界里,有組織的犯罪活動如何以去中心化的方式在全球展開。所有的交易都是加密的,所有的制造和運輸都是自動化的,犯罪主體與犯罪行為可以在時空上完全分離,只要設置好環環相扣的智能合約。武器可以由零部件自動組裝投入使用,毒品可以在荒無人煙之地由機器人種植、收割、提純、分包,由無人交通工具轉運到社區,再由無人機進行投遞,買家只需要在暗網上點選菜單。沒有人類的介入,舊日黑幫電影里的背叛、泄密、臥底都將不復存在,即便被警方發現,每一個環節的模塊化設計也能夠最高效、最低損耗地得到替換。
李:在自動化恐怖主義的世界里,一個人就能毀滅全世界。
威爾:前提是這個人得足夠有錢。
羅賓:哼,想想我們被搶的錢包。李,說重點。
李:我把過去五年絲綢之路上關于無人機技術的信息扒了一遍。雖然交易是加密的,但發布、瀏覽和討論不是。我用語義分析程序把討論內容按照相關性進行分組,其中有一組關注的內容非??梢?,包括自動化裝配無人機、集群式飛行算法、加密抗干擾系統、超遠航程能源模塊等。把這些技術堆在一起,就是我們看到的末日無人機原型。這一組信息映射到的絕大部分是匿名用戶和加密IP地址,但百密一疏,其中還是暴露了一個IP地址。通過它,我追溯到了那個用戶的歷史數據。他感興趣的另兩樣東西,猜猜看是什么?
威爾:你再賣關子我把你踢出去!
李:嘿,放松點泰山!好吧,一樣是從前蘇聯核基地流出來的钚原料,另一樣東西更可怕,他想知道如何利用一個死人的社交數據來重建一個能夠理解自然語言,能像真人一樣交流的智能模型。
三個人都沉默了。遠處傳來似人非人的哀號,石壁上的燭火隨之搖晃,像極了恐怖片中鬼怪現身前的氛圍。
羅賓:他想造核彈毀掉全世界,我倒不意外。后面那個更有意思些。他想要造一個鬼魂?哼,也許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威爾:你的意思是?
羅賓:李,我給你兩個小時。
李:造一個鬼魂?
羅賓:試試造兩個。
布魯塞爾海牙席凡寧根
THALYS Plus高速火車
當地時間2041年9月18日00:32
疲憊至極的澤維爾帶上助眠眼罩,耳機中傳出微弱的靜噪,像是在數萬英尺高空中飛翔,俯瞰著世間萬物。
半夢半醒間,他看到遠遠的有黑色煙霧升起,在空中變換形狀,像是鳥群,卻在日光下折射著金屬光澤。那是末日無人機群,從偏遠的隱秘角落,一個被偽裝成丘陵的無人工廠里,源源不斷地被生產出來。它們以太陽能為食物,夜晚棲息在山野,程序驅動它們模仿鳥類的隊形與飛行路線,躲避衛星與雷達的監測。集結成群時涌現出某種仿生智能,離散狀態時又是忠貞不二的殺人武器。比起鳥群來,更像是蜜蜂或者白蟻這類社會性動物。
無人機群如癌細胞般增殖,變成一團具有壓迫感的龐然大物,朝著澤維爾吞噬過來。他躲閃不及,竟被卷入其中,成為其中的一分子,跟隨這嶄新的恐怖造物降落人間,展開計算精密的殺戮計劃。
會議大廳、豪華客房、高爾夫球場、游輪、加長豪車、銀行VIP室……這些充滿了金錢味道與身份標簽的場所,此刻竟然變得如此公平,迎接死神的降臨??粗切┮蚩謶侄で拿婵?,智能子彈擊穿他們的胸腔或頭顱,血花盛大綻放。澤維爾領悟到,也許只有最殘忍的事物才會對每個人一視同仁。
頻密的死亡變得令人難以忍受。澤維爾背過身,想逃避這一切,卻看到遠處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像極了妹妹多年前的模樣,仿佛時間從未流逝。
澤維爾拼盡全力,想要穿過無人機群,去抓住妹妹的手,讓她回過臉來。那些黑色鳥兒瘋狂地朝他撲來,撞擊他的身體,如同一股罡風阻止他向前邁開半步。鋒利的旋翼邊緣在他身上劃出一道道傷口,流出來的卻不是血,而是黑而黏稠的石油。
妹妹的身影越來越遠,眼看就要消失了。澤維爾大叫一聲,驚醒過來,眼前卻是羅賓關切的臉。
“噩夢?”
“嗯……”澤維爾神情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你夢里喊的露西婭,是你妹妹吧?”
澤維爾扭頭望向車窗外的黑夜,心如刀絞。
“我記得她……她有一雙很美的藍眼睛?!绷_賓淡淡說道。
“你見過她?”澤維爾猛地抓住羅賓的手。
羅賓把手抽出來。她當然見過露西婭。澤維爾午夜夢醒時凝視的老照片,四處散發的動態視頻尋人啟事,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令人難忘。
她決定撒一個謊,出于無法解釋的緣由。也許是同情,也許是愧疚,也許是覺得在這個糟糕的世界上,不應該再剝奪一個人最后的希望。
“露西婭很好。等這些破事兒都過去了,我幫你找到她?!?/p>
澤維爾的表情瞬間凝固,眼睛泛紅,身體因為用力微微顫抖。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卻忍不住崩潰痛哭。
羅賓想要安慰這個男人,雙手卻懸在半空,不知該如何落下,像是遇見了生平從未曾觸及過的技術難題。
一個小時后,兩人來到席凡寧根的安全屋。
馬克·盧梭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端坐在黑暗中,像野獸或者精神失常的瘋子,須發凌亂卻目光炯炯。他在迎接羅賓與澤維爾的到來。
“死了多少人了?”馬克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得意。
“你為什么在乎?”澤維爾反問。
“我不在乎,算法在乎?!?/p>
“算法?”羅賓瞪著馬克,“是偷錢包的算法,還是殺人的算法?”
馬克轉向羅賓,露出怪異的微笑:“我很抱歉征用了你的財產,但那也并不屬于你,不是嗎?就當是買了贖罪券吧?!?/p>
“你才是需要贖罪的人!”澤維爾一拳砸在桌上。
“是的,我需要贖罪。你們倆,那些自以為是的加速主義者,全人類,我們都需要贖罪。時候到了?!?/p>
“等等,”羅賓捕捉到一個詞,“你是說加速主義者,這就是你殺人的標準?”
“哈。你們的反恐AI只能看到被量化的人,打在他們身上的各種數據標簽:年齡、收入、職位、種族、性取向、公司市值……卻看不到更深層的聯系。他們擁有共同的信念——相信不斷加速的技術變革能夠解決這世間一切問題,哪怕會帶來更大的問題?!?/p>
“比如?”澤維爾冷冷看著馬克。
“比如,我們總是寄望于用越來越強大的算力來暴力解決問題,卻從來不關心GPT[即生成式預訓練(Generative Pre-Training)]會產生多少額外的碳排放。人類文明就像一輛開往懸崖邊緣的車子,加速主義者不斷踩油門,結果就是大規模自殺……”馬克做出一個夸張的爆炸手勢。
“你不會真的相信那些溫室效應狗屎吧?”羅賓故意激怒他,“所以你用制造更多爆炸的方式來懲罰人類?聽起來可不怎么環保呢?!?/p>
馬克收了笑,往后一靠,斜睨著眼睛,輕聲說:“你會看見的?!?/p>
澤維爾知道現在主動權不在自己手里,為了得到更多信息,只能攻擊馬克的軟肋,他決定采用羅賓建議的方案。
“馬克,安娜和呂克的事情我很遺憾……”
“別!”馬克突然彈了起來,怒目而視,“不許你提他們的名字!”
“你不能將一場意外歸罪到全人類的頭上……”
“誰說那是一場意外?”馬克的情緒像火山噴發到達頂點,胸口猛烈起伏,“是該死的PG&E線路老化才引發了山火,但是沒有人會承認。政府、公司、媒體甚至是公眾……所有人都把責任推給大自然,就好像人類不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好像我們只是氣候異常的受害者,而不是始作俑者。太愚蠢了……”
澤維爾和羅賓對視了一眼,起身離開。
“馬克,你需要時間冷靜一下。我們一會兒回來?!?/p>
房間里又只剩下了孤獨的暴君。馬克·盧梭輕輕啜泣。燈光開始不規律地閃爍,馬克抬起頭,一臉迷惑。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黑暗中亮起兩點幽幽的藍火,由遠及近,竟然像是兩個飄在空中的人形,面容逐漸清晰,竟然是他死去的妻兒。
“安娜?呂克?真的是你們嗎?”馬克半張著嘴,臉被火光映成藍色,分不清是驚還是喜,“還只是他們給我用藥后的幻覺?”
“總不是什么量子幽靈,當然是我們。馬克,你還是老樣子?!贝_實是安娜說話的口氣和神態。
“爸爸……”男孩怯怯地叫了一聲,像是做了什么錯事,“我好想你?!?/p>
“呂克!”馬克試圖起身去接近妻兒,卻發現自己被拘束在椅子上,只能在有限范圍內活動。他罵了一句,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我也好想你們……要是當時我陪你們去就好了……”
“馬克,別責怪自己。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我真的希望你能挺過來?!?/p>
“我很好,安娜。我們很快就會團聚了,很快?!?/p>
“爸爸,為什么你要殺死那些人?”呂克猶豫著提問。
“因為他們正在毀掉整個地球。你不是最喜歡動物和大自然嗎?我要把地球還給它本來的居民們?!?/p>
“可是……殺掉那些人就能阻止地球被毀掉嗎?”
“呂克,我的兒子,那只是計劃的一部分。等到名單上的最后一個人被殺掉,會觸發最后一步……”
“能告訴我嗎?我好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眳慰税笾赣H。
馬克的神色突然變得警覺。此時在隔壁房間監控著一切的羅賓和澤維爾心跳到了嗓子眼。這兩個從安娜和呂克生前殘留網絡數據重建起來的全息形象,能夠讓飽受折磨的馬克心生幻覺嗎?還是說,他早就看穿了一切,只是配合著演一出戲,以滿足對妻兒的思念之情。
EC3同步的全球數據顯示,末日無人機的殺人節奏正在放緩。為了保護生命,警方不得不用反恐AI畫了一個大圈,將所有與受害者有類似特征的對象都納入保護范圍。這種無限擴大化的策略必然導致警力資源的浪費。諷刺的是,許多名流紛紛要求警方的特殊照顧。他們堅信憑借自己的財富、名聲及影響力,必然是無人機的下一個暗殺目標。
“呂克,還記得你來研究所里玩時,我給你講的故事嗎?”馬克眨眨眼。
“壞了,他起疑心了?!睗删S爾嗓子發干。
“改變策略?!绷_賓迅速敲擊鍵盤,索引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資料。
“爸爸,我記得普朗克的雕像,你說他是量子理論的開創者。當今世界所有量子技術的應用都源于他一百四十年前提出的大膽假設?!眳慰斯郧傻鼗卮?。
“馬克,也許現在不是上課的好時候……”安娜說。
“不!我跟你講的是旁邊的那尊雕像,圣·芭芭拉。她因為堅持對基督的信仰,被異教徒的父親出賣并殺死。不管是普朗克還是圣·芭芭拉的故事,都與信念的力量有關。只有毫無保留地相信,我們才能夠改變世界,創造未來。哪怕是聽上去再荒誕不經的預言,都有可能成真?!?/p>
“爸爸……我不明白?!?/p>
“安娜、呂克,我愛你們,非常愛。但是,是時候道別了?!瘪R克痛苦地閉上雙眼,淚水從眼角淌下。他開始吟誦起奇怪的詩句:“……金色火焰從天而降,天生高貴者受突發事件打擊,人類大屠殺,奪走當權者的外甥,紳士雖逃命但最終仍難免一死……”
“馬克,我還想跟你多說會兒話,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娜面露哀傷,懷抱著兒子呂克,神情同樣惹人憐愛。
“別再試探我了,你們這些魔鬼!快從我眼前消失吧!”馬克抬高音量,聲音發顫,“我會在另一邊見到我真正的……”
他牙關緊閉,狠命咬碎了一顆牙齒,釋放出藏在其中的神經毒素。只用了十微秒,這些神經毒素便傳遞到控制呼吸與心跳的中樞神經。馬克頭一歪,倒在拘束椅上,不給急救人員任何搶救的機會。
安娜和呂克的幽靈漸行飄遠,遁入黑暗。
羅賓驚駭之余深感不解:“他早就看穿了,卻還這么配合?”
澤維爾低聲說:“也許他只是太想念家人了……最后那幾句話什么意思?”
“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绷_賓搜索著網絡信息,“看來法國人有扮演先知的傳統,聽起來倒挺像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李之前告訴她的另一件事,“等等!金色火焰從天而降?也許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算法的最后一個步驟……”
“什么?”
EC3的情報顯示,全球的末日無人機都停止了攻擊,開始全面撤退。
名單上的最后一個名字已經被劃掉,那是發明算法之人自己。
海牙/巴黎/拜科努爾/普列謝茨克/斯里哈里科塔島/酒泉/西昌/種子島/洛杉磯/佛羅里達……
協調世界時(UTC)2041年9月18日03:14:51
借助EC3總部最高等級的加密信道,澤維爾得以把身在巴黎的歐洲航天局(ESA)總部負責人埃里克·孔茨從睡夢中叫醒,再經由他向全球各大航天器發射基地傳去警告,內容只有一句話:
“停止一切發射?!?/p>
如果羅賓的推測是正確的,當無人機完成算法設定好的殺人任務之后,便會像電子游戲一樣自動觸發下一個關卡。根據李提供的線索,以及馬克自殺前透露的信息,大概率有數量不詳的核彈偽裝成普通太空貨物,被搭載到即將發射的商業火箭上,隨時準備射向太空。
“為什么他不選擇在地面直接引爆?”澤維爾拋出疑問。
“因為馬克沒有買到足夠當量的原料。他并不是針對某個特定國家或地區,而是想要毀滅全人類。在高空爆炸形成的放射性塵埃就像慢性毒藥,會隨著大氣運動遍布全球,誰也逃不掉……這才是真正的末日?!绷_賓回答。
“可如果是這樣,他為什么不一開始就這么做?”
“你說得對?!绷_賓眉頭緊鎖,“為什么要先殺死一批人,然后再殺掉所有人……”
全球各大發射基地先后發來信息,他們確實發現了一些可疑的事情。多達十一個商業發射項目臨時將時間提前,絲毫不顧及軌道傾角、日照位置、觀測條件所限定的發射窗口。在這些火箭上都找到了無法追溯源頭的神秘貨物,并且發射地點均勻散布在各個經度。羅賓的直覺是正確的。
還有兩個發射中心遲遲沒有回音,位于南美法屬圭亞那中部的庫魯發射場,以及位于距肯尼亞福莫薩灣海岸五公里的海上圣馬科發射場。工作人員與外界的通信信號被切斷,當地軍隊正在奔赴現場的途中。
這種沉默令全世界窒息。
ESA、NASA、CNSA……各國航天管理部門已經無力決策,把燙手山芋交給了聯合國。聯合國秘書長與各國首腦緊急磋商,集結了各學科精英的特別顧問團拋出一個又一個解決方案,都被紛紛否決??床灰姷亩〞r炸彈正在某個角落滴答倒數。
而在現實的另一個層面,威爾和李正在爭分奪秒地侵入這兩個發射中心的中控系統,這是黑客世界解決的問題之道。
羅賓冥思苦想,一定有什么線索被遺漏掉了。馬克不可能留下如此明顯違背常理的錯棋,他或者算法,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緣由。
“末日無人機并沒有完成任務……”澤維爾翻看著EC3的最新報告。
“你說什么?”
“它們并沒有殺掉所有名單上的人,我們成功救出了其中的二百七十四人,可是依然觸發了下一步,除非……”澤維爾突然意識到了某種可能性,與羅賓交換眼神。
“除非那些人本來就不應該死……只是用來當作障眼法,和真正要殺的人混在一起!”
羅賓迅速調出最后一名被無人機殺死的受害者資料。大島光,全球頂尖的信息安全科學家,二十三個持有重啟DNS系統密鑰的人之一。這是從2010年開始啟動的跨國合作項目,以保障域名系統與互聯網的安全。這驗證了她的某種猜測。羅賓繼續在死者名單里搜索,又發現了更多與網絡技術高度相關的專家學者。
“他的目標并不是加速主義者或者全人類,而是網絡!”羅賓喊道。
“網絡?”澤維爾不解。
“馬克真正要殺死的人,是那些擁有重啟網絡能力的人?!?/p>
“重啟……你的意思是,他想要關閉整個網絡,可是這怎么可能?”
澤維爾的質疑并非沒有道理。地球上有數億個網絡服務器,數百億個具有網絡功能的設備,更不用說太空中由數萬枚通信衛星組成的星網,以及某些封閉性的政府與軍方數據中心。高冗余性的設計讓它無法被完全關閉,即便根服務器受襲,海底光纜被切斷,只要備份系統能夠聯機接管,全球性網絡的恢復只是時間問題。
“也許,他只是想為人類踩下剎車……”
羅賓想起在安全屋里,馬克關于加速主義者踩著油門把人類文明開向懸崖的那段慷慨陳詞。如果他真的信奉那套理論,這一切都說得通了。他并不想毀掉整個地球,殺死全人類,而只是想讓人類社會回到信息革命之前,切斷大規模的全球化協作,降低對環境的碳排放與污染,給大自然留出足夠的自我恢復時間。
她快速輸入一串指令,讓AI模擬兩枚核彈在不同高度爆炸后,隨著時間推移對全球網絡可能產生的影響。數字化地球的東西半球上空綻開兩朵亮紅色的光斑。時間標尺勻速變化,半透明光斑如癌變般不斷擴大,在零分鐘后便可遍布全球。藍色行星將變成一顆閃爍著不祥血光的紅星。
“這是什么?”澤維爾問。
“高空電磁脈沖。爆炸如果發生在平流層中部,釋放出來的伽馬射線會導致康普頓散射,撞擊高層大氣導致次生離子化,更多的高能自由電子被地球磁場加速,激發更強烈的電磁脈沖?!?/p>
“會怎么樣?”
“電網過載崩潰,服務器、路由器、交換機、信號塔……所有電子設備燒毀?!?/p>
“可我們還有衛星,對吧?”
“那時候,地面上已經沒有能夠接收并處理信號的基礎設施了。如果是我,也許還會在物理攻擊之外同時發動對數據鏈路層的通信協議攻擊。這意味著,即便你能連上網,也無法完成身份驗證,也就無法獲取任何信息?!?/p>
澤維爾盯著羅賓,心想這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恐怖分子。他接通了EC3的緊急信道。
如果羅賓的推論成立,數以億計的人將因此喪生,所有的系統——車輛交通控制、空中交通管制、導航和通信、醫療保障……都將陷入癱瘓。飛機墜毀、車輛失控、船舶撞擊、金融交易系統崩潰……所有上市企業的億萬市值將化為烏有,連鎖反應將導致所有行業的上下游企業陷入滅頂之災。
特別顧問團進一步指出,隨著網絡和所有長途通信的消失,食品、藥品、燃料和其他必需品的運輸將無法協調。許多地區會出現動蕩和恐慌,武裝騷亂和搶劫在所難免。就算當地警察和軍隊盡全力維持秩序,但指揮和控制能力將受到通信手段的嚴重制約。他們將不得不依靠就地溝通和決策。
幾周之內也許短波通信就能恢復,一些基本的社會秩序得以重建,但更大范圍的人類溝通與協作將成為歷史。網絡系統何時能夠恢復正常,需要幾年或幾十年,完全取決于那些掌握專業知識與技能的持燈人。
可代表希望的燈火已經提前熄滅了,世界將陷入漫漫長夜。
威爾和李終于侵入庫魯發射場與圣馬科發射場的中控系統,發現了已被覆寫為全自動的無人發射模式。工作人員被鎖在控制中心之外,行動受限。兩枚火箭已經進入最后的加注推進劑燃料階段,任何信號干擾都可能導致火箭發射數據誤差,造成箭體傾側、損毀、爆炸。這超出了黑客的能力范圍。
“只剩最后一條路了……”羅賓無奈地望向澤維爾。
特別顧問團向聯合國提交了最后的解決方案——調用近地軌道上軍事衛星的激光武器,在兩枚火箭進入平流層之前擊落它們,將全球性損害降至最低。這個方案需要各國代表投票表決,因為高空核爆將不可避免地帶來地面上數以萬計的傷亡,距離爆炸中心越近的國家和地區毫無疑問將承受更重大的損失。
除去衛星姿態調整和武器鎖定目標所需的時間,留給政客們的,只有不到一分鐘的決定時間。
在這一分鐘內,他們必須完成決定全人類命運的投票。而此時,這顆星球上的絕大多數人卻對即將面臨的巨變一無所知,以為迎接自己的只是又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人類歷史就像一臺跑調的自動復讀機,如此反諷的劇情一再重演。
前方傳來消息,火箭進入點火倒計時。
投票結果顯示,支持擊落火箭一方以微弱優勢勝出。在未來,幸存的人類將會以何種視角看待這一分鐘里發生的一切,我們不得而知。
AI反恐系統將對地面傷亡水平與整體網絡受損程度進行整體權衡,計算出最佳擊毀時機。但即便如此,全球性的大衰退仍然不可避免,后續的附帶傷害難以估量。
5,4,3,2,1,點火。
兩枚重型運載火箭在熊熊烈焰中升上天空,距離到達平流層還有257秒。
澤維爾看著失魂落魄的羅賓,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F在我們只能祈禱?!?/p>
羅賓腦中不斷閃回往事。她從小被訓練成一臺精密的機器,相信依靠理性能夠在諸多路徑中做出最優選擇,卻往往陷入道德的兩難困境。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認知框架里存在著某種無法逾越的缺陷,那種缺陷叫作有限游戲。只能看見輸贏,并做出選擇,而生命應該是追求不斷延續的無限游戲。
224秒。
也許還有別的選擇?在擊落火箭與任由它爆炸之外?那會是什么呢?
羅賓冥思苦想。奶奶的話竟然毫無緣由地在耳畔響起。
有時候,為了贏,你必須先輸。
她突然領悟了。
“幫我接通能說了算的人,馬上!”羅賓對澤維爾吼道。
聯合國秘書長用最短時間理解了這名在逃通緝犯的理論,又花了一口煙的工夫由特別顧問團的專家確認其可行性。
176秒。
羅賓的方案是,人類主動切斷電網、海底電纜連接、關閉根服務器、信號中轉設施及所有電子設備,以最大限度減少高空電磁脈沖的沖擊與傷害,這能夠將受沖擊后的恢復時間縮至最短。
這是一次對全球互聯網施行的休克療法。它將實現無數黑客夢寐以求的無政府主義理想,而全球政府竟然不得不聽命于提出這一瘋狂想法的人——一個罪犯。
為了保證衛星激光武器能夠精確定位,并在特定高度擊毀火箭,主要通信網絡必須維持到最后一刻,只能在火箭被擊中的瞬間關閉。加上傳遞指令、切斷電網、關閉服務器等諸多環節的延時加總,即便自動系統能夠應對大部分的操作,但在最后那個決定性的瞬間,留給人類的反應時間不超過750毫秒。
羅賓要求的正是這樣一種權力。她要把關閉一切的鑰匙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88秒。
在AI幫助下,各國政府迅速進行區域劃分。邊遠地區的電力與網絡率先被切斷,處于夜晚的東半球各大洲燈火迅速黯淡,黑暗如瘟疫般蔓延。全球各大城市被軍隊統一接管,實施戒嚴??刂齐娋W與服務器的虛擬權限如溪流匯聚,收攏為一束,交到了羅賓的手里。
31秒。
羅賓全身緊繃,盯緊屏幕上虛擬出來的火箭運行軌跡。臨時調用的軍方衛星已經調整好姿態,激光武器牢牢鎖定目標,只等待獵物進入規定射程,一道極細的高能集束激光將劃破真空,穿透大氣層,如手術刀般將高速飛行的箭體切成兩半,引發爆炸。殘骸將化成火雨,灑落人間。
羅賓腦中一片混亂。巨大壓力讓她的思緒無法集中,冷汗從額角和掌心不斷沁出,黏稠、冰冷。胃里仿佛有一只翻騰跳躍的青蛙,猛烈撞擊著胸腔,讓她想要嘔吐。這是她人生中從未經歷過的體驗。在某個瞬間,她甚至想要逃跑,遠離這所有的一切,讓人類文明自生自滅。
一股力量落在她的左肩上。溫暖、堅實,那是澤維爾的手。
他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敬佩、擔憂、鼓勵……也許,還有一絲柔情。
“我相信你?!睗删S爾說。
羅賓心中某個地方被觸動了一下,卻不知該以什么表情回應。她只能點點頭,抿緊雙唇,將注意力放回屏幕。
9,8,7……
紅色數字高速跳動歸0。
羅賓的手指微微顫抖,懸在半空,等待著按下按鈕,發出那個決定人類命運的指令。
3,2,1……
如同有兩道看不見的蛛絲劃過,箭體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緊接著,爆炸引發的白光吞沒了整片屏幕。
“現在?!?/p>
羅賓的手指落下。澤維爾滿臉驚恐地望向窗外。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一切又都已完全改變。
連接世界的網,分崩離析。雨開始落下。
荷蘭海牙
當地時間2041年9月18日6:42
羅賓和澤維爾站在空曠的海邊。晨光熹微,照在他們疲憊不堪的臉上。
遠遠的天際,有淡淡火光如煙花綻放,像一場火雨,緩緩擴大,落向凡間。
澤維爾看了一眼自己的Smart Stream,依然沒有信號,和這座本應早已蘇醒的城市一樣,此刻仍然死一般沉寂。
沒有電力,沒有網絡,沒有人知道該如何重啟系統。這顆星球有一半人正從睡夢中陸續醒來,等待他們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另一半世界已經陷入了混亂。
許多事情改變了,但仍然有一些事情沒有變。引力數值沒有變,產生電力的方式沒有變,太陽依舊西落東升;書籍還在,知識還在,只是分散在許多人的頭腦里;學校還在,老師還在,只要人類還有下一代,下下一代,他們便能學會舊的知識,再發明新的改變世界之物。這些新人類將重建一個新世界,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澤維爾突然聽見一陣孩童的笑聲,像是妹妹露西婭的聲音。他轉頭尋找,卻只有海水在輕柔地拍打著沙灘。他知道,是時候放下了。
“有一些東西無法被永遠關閉?!睗删S爾說,“它會回來的,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和耐心?!?/p>
“還有信念?!绷_賓補充道,望向海天相接之處。
“對,還有信念?!?/p>
【陳楸帆,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荒潮》《人生算法》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