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1期|姚鄂梅:梅總,你好?。ü澾x)

姚鄂梅,女,1968年生,湖北宜都人,現居上海。著有《像天一樣高》等九部長篇小說,《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傾斜的天空》等兩部兒童文學作品。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收獲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等刊物優秀作品獎、湖北省屈原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文字。
責編稿簽
《梅總,你好!》是一篇構思巧妙且打通了寫實與飛翔的小說,呈示出一個由報復而引發的個人成長故事。主人公小波遭遇職場的不順和婚姻的打擊,這些創傷性的經驗讓她沉淪于心理深淵,在一場逃離的旅行中偶遇了曾經的領導梅總,在反擊中再次重啟生命的秩序。雖然梅總消失了,但卻激發了她的活力,在現實的磨礪中,學會卸下鎧甲,擁抱自己。姚鄂梅以一場戲劇性的邂逅讓主人公不斷生發出內在的救贖力量,書寫了一則女性生存的寓言,在現實的擠壓下沒有零落成泥,而是完成自我修行,既有現實的表現力,也有福禍相依的哲思性。
—— 安 靜
《梅總,你好!》賞讀
姚鄂梅
好久沒做這么令人愉快的夢了。在夢里,小波大踏步走在街邊的樹梢上,輕風拂面,鳥兒啁啾。想不起來是誰說過一句話,如果你感到彷徨無助,不妨去夢里找找命運的啟示。
他們有約在先,如果她外出,就把鑰匙塞在門口地墊下。她鎖好門,掂了掂鑰匙,猶豫著改變了主意。房子是他婚前付的首付,當然歸他,他答應她再借住三個月,今天到期,但她還沒準備好搬家。為了結這個婚,她辭掉工作,離開家鄉,現在,工作沒有了,婚姻也不在了,他卻說,還好沒孩子。她又憤怒又傷心,但找工作的緊迫感沖淡了一切。
今天出門不為面試,只是想去找找夢里御風而行的感覺。風中有股醇厚的香味,畢竟快要入秋了。她在樹下站了一會,轉身往地鐵站方向走。有樹的地方,地下必定是根的世界,據說有些樹根比樹干還要長。在樹根間穿行,算不算另一種御風而行呢?她知道這想法有點瘋狂,但總比坐在家里等他來收回房子然后吵一架要好。
上了地鐵,她在腦子里展開地圖,意外地發現這條線跟夢中的行道樹方向竟然正好是重合的。
一路出神,待反應過來時,已到終點站火車站,這時她已處于徹底放空狀態,渾渾噩噩被人流卷進了本埠出發層,除了買張票出發,似乎已沒什么更好的出路。她在手機上點了那趟通往北京的G字頭火車,半小時后出發。這個季節,北京的樹葉應該正在變紅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先去看看那些只在視頻里見過的紅葉再說。
火車開動前一分鐘,鄰座才風風火火地沖過來,老遠就聞到了香水味,她故意不朝那人看,一想到要在這種味道中浸泡五個小時,就很有壓力,這人真不知道噴這么多香水對別人是一種騷擾嗎?她縮緊身體,往窗邊靠。窗外月臺上,另一列車剛剛進站,旅客被源源不斷地吐出,她喜歡看遠處的人,那些無人注意時的表情和動作,比近在身邊的人可愛得多。
鄰座窸窸窣窣的響聲終于結束,小波在余光里瞥見一只灰色筆記本電腦已經擱在了伸縮小臺板上,真是個大忙人哪,但愿她不會在電話里高聲大嗓談生意。她遇到過很多分秒必爭的人,健步如飛,旁若無人,一邊敲鍵盤一邊接電話。小波又往窗戶那邊靠了靠,現在她幾乎是半個屁股對著那個人了,盡管如此,還是逃不脫香水的追擊,簡直就是用氣味宣示主權的動物。電腦開啟了,鍵盤聲如間歇性暴雨。和這人相比,小波的行程就像個過時的老人,沒電腦,沒書,只有手機和鑰匙,裝在一只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包里。她懷疑整列火車上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沒有行李,沒有目的,興之所至爬上火車,似乎只是為了坐在窗邊托腮沉思。失業快三年了,想法很多,此消彼長,反反復復,她急切地希望有一個想法能脫穎而出,聽說人在運動著的物體上思維更活躍,她期待這個了不起的想法能在每小時三百公里的火車上橫空出世。
餐車推過來了,鄰座在買水,那聲音讓她渾身一震,她偷偷掃了一眼,天哪!果然是她!真的是她!她還是老樣子,女干部式短卷發,鼻孔很大的高鼻子,顏色發紫的厚嘴唇,黑色毛衣外面掛著一根金鏈子,再搭一條鮮艷的小絲巾,電腦上似乎是工作界面,反正不是在看電影。有三年沒見了吧?她下崗多久,就有多久沒見到她。她就是在她手里下崗的。冤家路窄啊。
小波第一個反應是側過臉去,假裝沒認出她來。保持這個姿勢不到一分鐘,小波決定還是算了,整個行程有五個多小時,她不想太為難自己。
調整一番面部表情后,小波很有節制地釋放出一連串驚訝:梅——總!真的是你嗎?這么巧!
梅總也很吃驚,眉毛都快飛到發際線那里去了。咦?短短幾秒過后,眉毛落了下來,視線重新回到她的電腦上去:沒想到是你!
你還是這么忙???三年前,她鞍前馬后跟著跑的時候,總是稱她您,現在她決定改口,直呼你。
是啊,忙死了!梅總似乎并沒覺察到她已偷偷改口。
想起來了,火車開動前,她挾著一股小風沖過來的聲音,明明就跟以前沖進辦公室一模一樣,結實的鞋跟越來越重地敲擊地面,還在門外就開始解圍巾,脫大衣,邊走邊吩咐她干這干那,一副忙得頭頂冒煙的架勢??稍谛〔磥?,她根本就不用忙成那個樣子的,都是她把事情做得太早了,專家還沒來,她就電話指示小波訂會議室、訂房間、訂餐館、訂標語、協調參會人員,等小波把一切都按她的吩咐做好了,貴賓都要到了,才發現與預期不符,來的人不是三個而是四個,不是三男一女而是兩男兩女,所有的預訂都要立即改正,包括標語、站牌也要馬上重新來過,因為活動主題已有微調。小波在心里抱怨:既然現在改都來得及,又何必那么早就準備呢?當然,這話她并不敢說出口,梅總一出現,就像十米浪頭的大洪水,什么陳述,什么分辯,想都別想,一切的一切,瞬間化為齏粉。真是奇怪,一個女人,身上不知哪來的那股說一不二的煞氣,起初小波以為自己是新來者,又地位低下,對她充滿天然的畏懼,后來發現,平行部門的人也都有點忌憚她,才意識到她的威風凜凜近乎與生俱來,守在這個小部門真是委屈她了。
第一次聽到梅總的聲音,完全沒想到她會是這種人。小波是以引進人才配偶的身份進入這所高校的,雖然進來的理由讓她有點不爽,但畢竟是高校,是大城市,比她那個小城的小職位更有吸引力,一咬牙,就決定了。整件事情是人力資源部在與她溝通,辦妥一切人事手續,人力資源部一個溫柔的女士帶她去報到時,才知道她的部門負責人梅總正在出差。女士給了她梅總的電話,讓她自己聯系報到時間,同時委婉地提醒她,一般來說,梅總出完差,會挑紅眼航班回家,到家通常都挺晚,所以最好不要太早給她打電話??磥磉@個梅總很敬業,也很受人尊重。
小波依照人事部的指點,在第二天下午撥打了梅總的電話,無人接,只響了三聲,她就掛了,也許出差還沒結束,也許正在開會。過了兩天,猜她應該回來了,又在下午撥打了第二次,還是無人接,也許是出長差呢,趕緊掛掉。兩次都無人接聽,她有點不敢再打了,再打就成騷擾了。一個星期很快過去,還沒有正式報到的小波忐忑不安,膽戰心驚又打了第三次,這一次有人接了,一個柔和圓潤的女聲。她眼前立刻幻化出一個妝容精致、衣著典雅的女士,珍珠項鏈襯著白皙的脖頸,精心修剪的眉毛,淡雅潤澤的唇膏。她相信這聲音一定來自這樣一位女士。
不好意思我出差了,剛剛回來,等我稍微休息一下,到了辦公室再打給你好嗎?
這一休息又是八九天,小波心里再怎么急,也不敢打電話了,人家說得很清楚,你不要再打我電話了。終于等來梅總的電話時,已是十多天以后的下午四點多,小波又度過了焦慮的一天,正打開冰箱,開始為晚飯做準備。梅總明亮而柔媚的嗓音仿佛為房間里帶來一束玫瑰色的光線。你現在有時間嗎?可以過來我們談談嗎?小波立刻解下圍裙,攏攏頭發,抓起粉餅在臉上拍了兩下,就沖了出去,本來想換身衣服的,一看時間,來不及了,馬上就要下班,估計梅總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好不容易才有了點空當,可不敢耽誤。
沒有聽上去的那么年輕,也沒那么雅致,燙過的短發未經造型,有點老氣,短袖西裝套裙雖然筆挺,但寬松得像大了一號的工作服。她知道電話里那個動聽的聲音是怎么來的了,梅總是笑著說話的,只要她開口,臉上就掛著笑,那個笑似乎與她內心無關,僅僅只是嘴唇的動作,嘴唇裂開,帶動笑肌,笑肌壓迫咽喉,改變聲道,使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在蜂蜜里浸泡過一樣,甜甜的、黏黏的。
總的說來,小波的工作就是內務,接待、財務、文秘、跑腿,以及各種臨時性工作。她覺得完全沒有問題,何況梅總說過,忙的時候可以找幾個勤工儉學的學生來幫忙。交代完工作,梅總突然換了個頻道。你不只一百斤吧?小波臉上一熱,當初人力資源部給她寄過一張表,除了基本信息,還有身高體重,在填寫體重時,她稍微耍了點心機,將五十五寫成了五十,覺得這樣好看一點,十斤而已,誰能一眼看出一個女人是一百斤還是一百一十斤呢?實在不行,她可以說自己是不小心臨時長胖了一點,不能算不誠實。
要注意哦,我不喜歡太胖的人。
小波渾身一震,差點奪回自己的信息表,大不了不要這份工作,大不了回到原來的地方去,那里從來沒人嫌她胖,從來沒人敢這樣當面侮辱她,一百一十斤而已,一名內務,又不是模特。當然,回去已不可能,她已經正式調過來了,真要回去,原來的單位還不一定能重新接受她呢。
回家的路,小波走得很慢,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她跟梅總的相處不會那么順利。有些人就是這樣,明明只是一陣風,當你仰著臉去迎接她時,卻發現風里挾帶著沙石。
梅總在旁邊飛沙走石一般敲起了鍵盤,小波咬著嘴唇給自己打氣,這回一定要抓住機會跟梅總“好好聊幾句”,她不是個口齒伶俐的人,每每遭遇沖突,無一例外都是含恨下場,事后才想起該這么說,該那么說,為什么不說那件事,為什么不說這件事。這兩三年來,她沒少在心里為“好好聊幾句”做準備,可惜她跟梅總幾乎沒有碰面的可能,沒想到機會就這樣不期而遇。但是,該從哪里說起呢?
你去北京干什么呢?梅總在鍵盤聲的間隙向她發來詢問。
不干什么。梅總問得漫不經心,她也答得敷衍了事,她相信她的不敬已經通過剛才的回答傳達過去了。還沒想好如何開聊之前,她必須從現在開始慢慢造勢。
有小孩了嗎?
當她說沒有時,她聽到梅總停下了敲鍵盤的手。不打算要了?丁克族到后來也有很多煩惱的。
怒火就在這時騰的一下升起來了,如果不是梅總打亂了她的計劃,她現在很可能已經是個新手媽媽,她本來的計劃是結婚第二年就懷寶寶,但她后來敏銳地預感到,在梅總認可她之前,寶寶計劃風險太大。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是對的。但無論如何,孩子不宜作為此刻釋放怒氣的切口,她跳開話題,望著梅總不大禮貌地說:第一次看到你穿褲子呢,你以前總是穿裙子,大冬天也不例外,他們都說你是在模仿英國女王。其實沒有他們,只是她一個人的想法,即興的、有點刻薄的、帶點挖苦的想法,希望梅總全數收悉。
因為我退休了。退了有半年了。
小波調整一下坐姿,現在她面向梅總了。應該馬上被原地返聘了吧?你們這些人,好像都是這么個套路。
干嗎要接受返聘?自由自在多好。
小波朝她的電腦掃了一眼。那你還這么忙?
退不退休,我都不會停止做事的。說說吧,為什么不想要小孩?她執拗的語氣讓小波想到以前她催問工作進度的樣子。
復制我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倒是你們這樣的人應該多生。她鼓起勇氣扔出了第一發炮彈。
梅總似乎根本不打算接招:怎么會是復制?肯定比你強,這是進化論決定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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