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1年第6期|石鐘山:一諾(節選)
……
五
從我記事開始,李嬸總稱呼我為“俺家女婿”。每次見到我,李嬸總是笑瞇瞇的,臉上綻出一抹喜色,然后深情地說,俺家女婿又長高了。
記得上小學時,我每天都要站在李嬸家的樓門洞前等立春出來。等不了一會兒,立春就會隨著母親從樓門洞里走出來。李嬸一手提著飯盒,一手牽著立春,見到我后,她又一次把笑綻在臉上,變戲法似的從飯盒里拿出半塊餅或一個饅頭塞到我手里。起初我不肯接,李嬸就摸著我的頭說,李嬸給你的,你就拿著。李嬸是長輩,我覺得應該聽長輩的話,就接過來了。從那以后,李嬸總是隔三差五地塞給我一些吃食。我接過去之后,李嬸就用手撫著我的頭輕輕地說,吃吧,俺家女婿該長高了。我一邊吃著李嬸給我的食物,一邊和立春走上去學校的那條路。李嬸沖我們的背影揮了揮手,就轉向另一個方向去上班了。李嬸上班的地點是部隊院門口的軍人服務社,就是專門為院內軍人開放的商店。
我家孩子多,大哥二哥人高馬大,正是吃死老子的年齡,所以我家的細糧總是不夠吃。母親每月去糧站買糧,經常用米面換玉米碴子或高粱米這些粗糧。母親說過,一斤細糧能換一斤半粗糧,這樣一倒騰,每個月都可以增加不少斤兩,能勉強從月初吃到月末。我們家的伙食大都是粗糧,每次吃飯時,大哥和二哥就唉聲嘆氣,跟母親提意見,媽,咱家能不能蒸一次白面饅頭吃?母親就板起臉說,咱們家的糧食不夠吃,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想吃細糧,你們就早點長大參軍去。大哥二哥聽了這話,便不再多言了,埋下頭,艱難地吃著粗糧做成的飯。
而我呢,每天去接立春上學,總能得到李嬸的饋贈。久了,這就成了我接立春上學的動力。有一天在上學途中,立春紅著小臉沖我說,你知道我媽為什么對你這么好嗎?我看著立春不假思索地說,因為咱們兩家關系好。
立春抿著嘴說,不是,是因為我媽想讓你當我們家女婿。
立春說這話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對女婿這個詞還沒有更確切的理解。我當時以為女婿和干兒子、干女兒沒什么區別。父親有個戰友姓馬,聽說因為戰爭受了傷,一直不能生育,父親就領著二姐讓馬叔認了她當干閨女。每到周末,馬叔的愛人總是來我家,把二姐當寶貝似的接到自己家里吃上一頓飯。每次二姐回來都舔著油油的嘴唇說,我在干爹干媽家吃肉了,紅燒的。我看著二姐很幸福的樣子,覺得她有干爹干媽真好。
李嬸把我當成了女婿,所以李嬸才對我這么好。我放學回家后,也顯擺地沖二姐說,我是李嬸的女婿了,她每天都給我一個白面饅頭,可香了。二姐當時就不懷好意地沖我笑。不過,那時的我不明白二姐笑容的含義。
后來又大了一點,突然明白女婿含義的我,不再等立春上學了。每天早晨從樓門洞里出來,我頭也不回地向學校跑,見到立春也不敢正眼看她。以前我們這些男生經常和女生玩在一處,什么跳皮筋、踢毽子之類的。不知從何時起,所有男生似乎一夜之間就和女生拉開了距離,女生們眼睛也遠遠地躲著我們。
有一天放學的路上,立春本來和幾個女生走在前面,卻不時地回頭用眼睛瞟我,瞟得我渾身很不自在。立春突然蹲下身去系鞋帶,我走到她身邊時,發現她的鞋帶根本沒有開。見我走過來,她立起身,從書包里掏出用白紙包著的半塊餅,匆匆地塞到我手里,說這是我媽給你的。我發現立春的臉紅了,塞給我之后,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跑,追趕那群女生去了。
后來只要立春拿眼瞟我,我就知道李嬸又給我帶好吃的了。弄得我和立春跟特務接頭似的,又緊張又神秘地對暗號。有時課間休息,再回來時,我會發現書包里多了一個饅頭或半張餅。有次放學回到院里,往我居住的那棟樓走時,我見立春身邊沒人,故意放慢腳步等著立春。等她走到我附近,我小聲地說,跟你媽說一聲,以后不要再給我帶吃的了。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立春在我后面嘀咕了一句,你以為我愿意呀?要不是我媽逼我,我才不會給你帶呢。
從那以后,立春果然不再給我帶吃的了。每天下課再回到座位上,摸一把空空蕩蕩的書包,我的心里也空空落落的。
有一天早晨,我從樓門里出來,看見了等在樓門口的李嬸。我叫了聲“李嬸”,就想從她身邊走過去。李嬸卻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說地把半張糖餅塞到我的手上,然后說,立春這個死丫頭就是不聽話,我讓她給你帶吃的,她說什么也不肯。我說,是我不讓她帶的。李嬸認真地盯了我一會兒,在我頭上輕拍了一下說,老三,你咋把李嬸當外人了?以后可不許這樣。不知從何時起,李嬸不再叫我“俺家女婿”了,而是叫上了我的小名。那會兒每家孩子都多,多到似乎父母連乳名都懶得起了,就老大、老二、老三地這么稱呼。
有時路過軍人服務社,只要李嬸不忙,她總會從里面沖出來,塞給我幾顆糖果或者一個蘋果什么的,而我每每能從李嬸的目光中看出些喜歡和愛憐。
一直到我上了初中,那會兒大哥參軍,大姐下鄉,家里只剩下了二哥二姐。母親不再用細糧換粗糧了,我們家經常能吃上饅頭和烙餅,有時還能吃上一頓餃子。李嬸停止了對我的接濟,但每次不論在什么地方看到她,她總是會停下腳步,把我叫到面前,出神地看上一陣子,然后拍一拍我的后背或肩膀,才意味深長地離開。
母親經常和我說,你李嬸從小就喜歡你,以后你不能忘了你李嬸。
我知道李嬸對我的好,每次母親說完,我都會認真地點點頭。
高中畢業前夕,有一天放學,我看見李嬸來我家了。我推開家門進去時,李嬸和母親兩人正小聲嘀咕著什么。見我進門,兩人都噤了聲,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似乎她們剛才說的話與我有關。
我已經長得人高馬大了,比李嬸和母親都高出一頭。李嬸仰著臉沖我說,一晃老三都長這么高了,真好。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剛把書包放下,就聽母親喊,老三你出來一下,陪你李嬸說說話。我只好從屋里出來,立在李嬸面前。此時,母親和李嬸已經坐到了沙發上。李嬸把探尋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我臉上,道,老三,馬上要畢業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們那會兒畢業,沒有更多的選擇,就業比登天還難。下鄉會吃很多苦,參軍是最好的一條出路,就是不在部隊提干,當幾年兵,回來按政策總能安排一個工作。我把我的想法沖李嬸說了,她眼里一亮,拍了一下大腿說,你要是決定參軍,我們也打算讓立春參軍。你們最好能在一個部隊,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李嬸這么說,我腦子里馬上閃過立春的身影。即將高中畢業的立春女大十八變,長成大姑娘了,身材飽滿又結實,和上小學初中時判若兩人。以前立春被同學們起了個外號,叫“小辣椒”,因為她的身子干干瘦瘦的,就連頭發也稀疏泛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勺詮纳狭烁咧?,立春似乎變了一個人,不僅長高長胖了,還越來越漂亮了,惹得不少男生偷偷給她塞紙條。我前桌的朱革子和后桌的林小兵,都給她塞過紙條,接到紙條的立春就跟沒事人似的,該干嗎干嗎,目不斜視地在教室里進進出出,似乎沒有興趣搭理我們這些男生。這時又有同學給立春起了個外號,叫“大白鵝”,因為立春長得又高又白,與當年干瘦的“小辣椒”不可同日而語了。
六
那年的秋天,我和立春一起參軍。那一年,我們部隊院里一共有七名新兵,只有立春一個女兵。這幾個人,都是我們同屆的高中生,雖然有的不在一個班,但相互之間也都算熟悉。一路上,我們幾個人說說笑笑,唯有立春從來不搭理我們,目不斜視地望著綠皮火車的車窗外,樣子傲氣得很。
立春有理由不搭理我們,我們幾個男兵都是自己要求來的,唯有立春,是被李嬸逼來的。白叔和李嬸一共有兩個孩子,宋大川七年前已經參軍入伍了,在一家空軍機場當地勤。我記得大川一共回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參軍一年多后的一個夏天,大川穿著兩個兜的戰士服裝,提了只土黃色的提包,黃衣藍褲,精神抖擻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兩年沒見的大川,似乎比以前成熟多了,我們圍在大川身旁打聽空軍部隊,還有飛機場里那些神秘的飛機。我們雖然生在部隊,長在部隊,但每天看見的都是清一色的陸軍,槍呀炮的都不稀奇了,對天上的飛機,尤其是戰斗機卻充滿了好奇。當我們東問西問時,大川的一句話就讓我們徹底斷了電。他先是微笑著面對我們,然后輕輕淡淡地說,保密。說完這話時,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白叔為了歡迎大川探親回家,在家里請了一次客,特意叫上父親去作陪。那天父親很晚才回來,酒氣熏天,明顯是喝多了?;氐郊依锔赣H仍沒有睡覺的意思,而是坐在沙發上,還讓母親給他沖了一杯茶。父親拍著大腿說,大川這小伙子成熟了,進步快,將來一定是個人才。那晚父親把這句話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遍。
那些日子,白叔也喜不自禁的樣子,目光里流露著說不盡的幸福,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這個說,大川這小子出息了,將來一定錯不了。另一個也說,老白,大川這孩子還是你教育得好,剛當兩年兵就出息成這樣,你還有啥放心不下的……戰友們越是這么說,白叔臉上的笑越是抑制不住,都快掉到地上了。
大概是一年后吧,大川又一次回到家里,果然是出息了,兩個兜的軍裝換成四個兜的了。我們聽說大川現在是正排職機械師了,而且還是修理飛機的機械師,我們覺得跟工程師和科學家也差不了多少。大川不僅穿上了四個兜的干部服,還穿上了三節頭皮鞋,鞋跟釘了鐵掌,走在院內的水泥路上,一路咔咔作響,威風凜凜的樣子。提干后大川的氣場已把我們拒之千里之外了。白叔的戰友們,包括父親,對大川也是客客氣氣的。大川很會來事,遇到會吸煙的叔叔,從兜里掏出煙盒,畢恭畢敬地送上一支,然后說些成年人的話;碰到不吸煙的叔叔阿姨,大川也會真誠地客氣上一句,叔,嬸,有空到家里坐呀。
那會兒,我就把大川當成了自己的奮斗目標,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穿上四個兜的干部服,皮鞋釘上鐵掌,挺胸抬頭地走路。
因為大川參軍的緣故,再加上白叔和李嬸只生了立春,家里就只有立春一個孩子,按當時的政策,只要提出申請,立春不用下鄉也不用參軍,可以直接在城里安排工作。后來不知白叔李嬸怎么商量的,還是給立春報了名,讓她順利成為了一名女兵。
我們這批新兵出發的前一天,我從武裝部領回新軍裝,躲在房間里試衣服。穿上新軍裝,雖然還沒有領章和帽徽,但看見鏡子中的自己,我覺得自己離大川又近了一些。我正胡思亂想著,有人敲門,李嬸來了。李嬸和母親小聲說了幾句話,母親就推開我房間的門把我叫了出去。李嬸熱情地拉過我一只手,上下打量著我穿上新軍裝的樣子,嘴里不停地發出“嘖嘖”之聲,然后把我拉到沙發上,才說,老三,俺家立春也參軍了。我說,立春從報名到體檢,到最后接到錄取通知書的事我都知道。李嬸又說,老三,你和立春打小一起長大,到了部隊上,你要多幫助她。你是個男孩子,許多事都比她方便。我望著李嬸,又想起了小時候,每天在樓門洞里等立春上學的情景。那時立春奉母親之命,經常給我帶一個饅頭或者半塊白面餅,有時我沒有馬上吃,就把饅頭或餅放到書包里,熱熱的溫度透過書包又傳遞到我的屁股蛋子上。直到現在,每每回憶起來,這種感覺還有。李嬸說到立春,我心里頓時涌出許多仗義豪情。我斬釘截鐵地說,放心吧李嬸,立春有困難,我肯定幫助。直到這時,李嬸似乎才松了口氣,立起身上下打量我,還伸手整理了一番我的衣領,又在我的手臂上輕拍幾下,才轉身告辭。
李嬸走后,母親盯著我的眼睛說,你李嬸一直很喜歡你,她托付你的事,你可千萬不能忘了。我點點頭說,不會的,哪能呢。我們這個院一起參軍的,誰有困難我都會幫的。母親又強調了一句,立春和別人不一樣。我再看母親,她就噤了口,不把后半句話說出來了。
幾年之后我才明白,李嬸和母親一手策劃我和立春一同參軍,是真心希望我們能夠走到一起的。李嬸和母親從認識到老一直是最要好的姐妹,她們相互串門,湊在一起說些只有她們自己知道的家長里短。包括她們退休后,仍然是形影不離的。不知是兩家的特殊關系,還是李嬸對我特別滿意,總之,她們希望我和立春能成為一家人,來延續兩家人的友誼。
以前我對立春真的沒什么特殊的感覺,就是鄰居加同學。如果說到特殊關系,也完全是因為我們兩家的父母走動頻繁,相互要好。就在上高中二年級時,立春一下子鮮亮起來,由“小辣椒”變成了“大白鵝”,男生的目光被她吸引了大半。男生們議論立春的話題也漸漸多了起來,總是“大白鵝”長“大白鵝”短的,語氣充滿了模糊不清的曖昧。立春吸引的男生目光中,當然也包括我的,我?;貞浧鹆⒋盒r候又瘦又干的身子,還有滿頭的黃毛,兩個影像不停疊加在我的腦海里。
新兵連訓練結束后,立春就被分到了軍部的通訊連,我則被分到了警衛連。通訊連住在軍部旁的配樓里,我們警衛連營房離軍部還有一段距離。
立春到通訊連之后,做了名話務員,負責接轉電話。因為總機在軍部大樓里,她平時總是在軍部大樓里進進出出,我見到她的次數就明顯少了起來。
不知怎么,立春自從參軍后,就很少搭理我們一起參軍的同學。有一次我們大院的林小兵找到我,把我拉到僻靜處,翻著眼皮說,立春也太牛了,下午我在軍人服務社碰到她,上前和她打招呼,她鼻子里哼了一聲,就像不認識我似的。
我有些吃驚,問,真的?
林小兵說,騙你干啥,不信你下次和她打個招呼試試。
剛到部隊時,我們和立春都在一個新兵連,她們在女兵排,住在新兵連后院的兩間平房里,除了訓練時大家在一起,平時互不往來。在女兵宿舍和男兵院落之間,還設了一道崗,不讓我們男兵進入女兵排駐地。訓練完之后,我們很少能見到女兵排的人,當然也包括立春。
剛分到軍部時,我倒是見過立春一次。當時我在軍部門口的哨位上站崗,立春從軍部院里走出來,經過我面前時,她眼睛都沒朝哨位上看。我見是立春,在哨位上制造出了一點動靜,立春把目光投了過來,見是我,臉上瞬間掠過一絲笑意,但很快就不見了。她輕聲說了一句,是你呀。然后一陣風似的從我面前走過,空氣中留下一股紫羅蘭擦手油的氣味。
立春回到院里時,我還沒下崗,她手里拿著兩根冰棍,一支已經咬了三分之一,另一支是完整的。路過我面前時,她把腳步停了下來,伸出那支完好的冰棍。手舉了一半,又縮了回去,她自顧自地說,你在站崗,不能吃東西。說完轉身走了。軍裝穿在她的身上,絲毫沒影響她好看的身姿。
那次聽林小兵說完,我也覺得現在的立春有些冷。這種冷說不清道不明,和上學時的冷還有點不一樣。我在腦子里想著詞匯來比喻上高中時的立春,對,就是高冷?,F在這種冷,不是高冷,就是冷。兩種冷不一樣。似乎她是在刻意疏遠著我們。
到了新兵連半年后,我接到了母親寄給我的一只包裹,是一袋棗,還有一小袋冰糖。包裹里有一封信,母親告訴我,棗和冰糖是李嬸寄給立春的。當時我不明白,李嬸要給立春寄東西,為什么要經母親的手寄到我這呢?我認為母親有些糊涂,還專門寫信把我們軍大院描述了一番,再次強調,立春的通訊連在我們軍大院的西南角,和我隔得很遠。當然,棗和冰糖寄到我這了,我就得把它們完璧歸趙。那是我第一次來到通訊連。通訊連的女兵多,她們的宿舍在配樓的二層。這里果然和我們男兵宿舍不一樣,在樓道進門處,掛了一個白布簾,簾上印了一行紅色的字:女兵宿舍,閑人勿進。因為我來之前和立春電話有約,顯然不是閑人,于是我長驅而入了。立春的宿舍在門口左側的第二間,我輕敲了幾下門,門立馬就開了,映入眼簾的是立春睡眼惺忪的樣子——昨天晚上她在總機值班,白天在補覺。我把棗和冰糖遞到她手上,她歉然地說,班里人都在補覺,就不讓你進去了。說完她就退回了宿舍。關門的一瞬間,我看見宿舍的窗簾是拉著的,房間里有四張床,幾個人都在蒙頭大睡。
母親又來信說,讓我多關心立春,女孩子臉皮薄,讓我主動一些,不要等立春上門求我。母親幾乎每封信都會提立春,這讓我心生反感。她又不是個孩子,有手有腳的,還關心什么呢。況且,我能見到立春的次數很少。
有時早晨出操,在通訊連的隊伍里我會見到立春的身影。她個子高,在女兵隊伍里的第一排。通訊連和我們警衛連出操的隊伍,經常擦肩而過。每次和通訊連的隊伍碰到一起時,我們的口號聲都異常響亮,像和誰比賽似的。
直到宋大川有一次休假時,來到我們部隊,我才有機會和立春正兒八經地接觸了一次。
七
大川來的那天是個周末,我正在水房里洗衣服,通訊員喊我去連部接電話,電話通了才知道是大川打來的。我吃驚大川為什么會來我們這里,揣著濕手來到了軍部招待所。大川正和立春站在招待所門口的臺階上,見我過來,快步迎過來,抓過我的手狠狠握了一下。我感受到了大川的力氣。他上下打量著我,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臉上道,老三長高了,也壯了。大川比我大哥還高出兩屆,我對大川有印象時,他已經是大人模樣了。雖然我們曾住在一棟樓里,但平時接觸得并不多。大川依舊穿著上綠下藍的空軍服裝,在我們陸軍院內顯得很扎眼。和前兩次探親比,大川更顯老練了。他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立春道,走,吃飯去。
來到飯館我和立春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前,大川忙著叫服務員點菜。我望著對面的立春,突然覺得有些陌生。這種陌生感不知從何而來,似乎是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成熟氣息讓我感覺陌生。大川很快點完了菜,扭過頭問我喝不喝酒,我忙搖頭。我下午還有一班崗。
菜很快上來了,大川給自己點了一袋啤酒。盛啤酒的容器是塑料袋,所以被稱為一袋。大川瀟灑地把袋里的啤酒倒在碗里,又用三個指頭把碗勾起來,喝了口酒才道,我休假回家,順道來看看我妹和你。
我把目光掃向立春,立春似乎不太高興,用筷子在菜中間撥拉著,沒有食欲的樣子。后來大川又和立春說了幾句,什么父母來沒來信之類的。一頓飯吃完后,大川又把我們帶出飯店,三人一起往軍部走。這時我才問他,大川哥,你在這里待幾天呀?大川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似乎表上寫著他離開的時間。在我們部隊有資格戴表的人不多,按規定,干部才允許戴表。大川看完時間,很干部地說,我這次就是路過,我媽來信說一定讓我看看立春和你,我看到了,放心了,坐明天一早的火車走。說話間我們就回到了招待所的門前。大川立在臺階上,又伸出手和我握了握,然后把兩只手指頭在太陽穴處揮了一下說,老三,好好干,再見了。我也揮手向大川告別。
這是我這么多年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大川。大川一下子走到了我的心里,他的成熟、穩重,以及渾身上下的風范,在我的眼里顯得那么與眾不同。我覺得大川就是橫在我面前的一座高山。
從那次開始,我就下決心提干,然后成為像大川一樣成熟的男人。大川成了我的榜樣,他的談吐和做派都深深吸引著我。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了立春打到連隊的電話。她告訴我,大川走了。我“哦”了一聲,立春就掛斷了電話。立春是冰冷的。
不久后,母親給我來信說,大川回家探親,她去看過大川,大川說我一切都好,讓她不要惦念。然后母親又喜氣洋洋地在信中描述,大川定親了,女方是醫院的一名護士,當年曾經是大川的戰友,后來復員回去在醫院當上了護士。母親還寫道,那姑娘她見了,長得可叫個俊。言辭之間透露著羨慕。母親最后說讓我和立春在部隊互相照顧,抽空一起回家探親。母親在信中的思維無比地跳躍。
立春依舊高冷,走在任何地方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漸漸地從通訊連傳出了她的新外號,不知是誰給她起了個又貼切又形象的名字:雪糕公主。我第一次聽到她這個綽號時,在心里笑了。又白又冷的立春,真的像塊雪糕一樣。
我又一次見到立春,是她打電話約我在她們通訊連門口等她。我趕過去時,她已經在那了。見到我,立春從身后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包裹遞到我面前說,這是我媽給你寄來的。我想起上次母親寄來的紅棗和冰糖。她看了我一眼,說了句,沒事我就走了。我看著她挺直腰板走到通訊連院里,連頭也沒回一下。我拆開包裹,是李嬸寄給我的幾雙鞋墊。我又想到了李嬸慈祥的笑容,還有她早年間一次次塞給我的饅頭和糖餅,心里就又熱了一次。
參軍一年半之后,我第一次回家探親。早在探親之前,母親就一次次來信讓我和立春溝通,最好能倆人一起休假。我休假的時間確定下來之后,給立春打過電話,當時她正在總機房里值班。做了話務員的立春練就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聽起來就跟收音機里傳出的聲音一樣。我說了自己的休假時間,她沉吟了一小會兒,告訴我她休假的時間還沒定。
那次我是一個人回去的?;氐郊依锲ü蛇€沒坐熱,李嬸就趕來了,風風火火的樣子。她急切地說,立春那丫頭怎么沒回來?李嬸似乎真的有些生氣了,又是拍腿,又是跺腳的。李嬸說出去給立春發電報,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我的假期還剩下三天時間,立春終于在李嬸三封電報的催促下回來了。立春回來的當天晚上,李嬸就在外面飯店訂了一桌菜,約上我父母和我一同前往。席間,父親和白叔是少不了酒的,兩個人先是感嘆我們的孩子一個個長大了,自己老了。酒又喝得深入一些,就一起回憶起當年,某一次戰斗,哪個戰友犧牲了。父親和白叔的回憶像電視連續劇,翻來覆去總也演不完的樣子。母親、李嬸、我和立春很快就吃完了。李嬸和母親聊著家長里短,李嬸突然看見我和立春無事可干,便沖我們說,你們先回去吧,沒事就在外面走走。
我和立春就告辭了。走到外面的街上,我們一直無話??熳叩讲筷犜洪T口時,立春突然停下,她沒看我,低著頭,用腳尖碾著地面,半晌才說,我知道我媽和你媽的意思。我一驚,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她突然抬起頭,冷靜地望著我說,咱們之間沒有可能。我突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心快速地跳了幾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她又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想留在部隊和我哥一樣干大事,我明年就想復員,然后上班。
立春從參軍之初就不情不愿,要不是她母親逼著她,她一定不會參軍的。
我和她慢慢往部隊院里走,她又說,要不是因為你,我媽不會逼著我參軍。在燈影里,立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快步向她家走去,扔下呆若木雞的我。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她把自己被母親強迫參軍的恨都歸結到了我頭上。那天晚上,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想。過了許久我都不明白,李嬸和母親為什么那么希望我和立春走到一起。
那次回到部隊后,連隊就把我當成留隊骨干報到了上級機關。三年義務兵服役期滿后,與我同年的兵大部分都復員了。立春也在那一年復員了。我去車站送戰友,看到了同樣來到車站的立春。摘去領章帽徽的立春,背著行李,樣子跟參軍時差不多,但又不一樣了。三年過去了,立春更成熟了。這次她見到我卻異常的熱情,主動打著招呼道,老同學,我走了,家里要幫忙帶話嗎?面對她的熱情我還有些不適應,忙笑笑說,沒有。一路平安。
立春復員后不久,母親來信說,她去服裝廠上班了。不知為什么,從那以后,母親很少在信中提及立春了。
我提干一年后休假回家,學著大川的樣子,穿了一身新軍裝,把部隊配發的三節頭皮鞋釘了鐵掌,鏗鏗鏘鏘地回到部隊院里。走在路上,我的腦海里不斷出現大川成熟老練的樣子,不知在別人眼里我又是什么樣子的。
回到家不久,我就聽說立春找了男朋友,是服裝廠的一名技術員。有兩次,我還在部隊門崗處見過這名技術員。他穿著中山裝,衣服兜里別著鋼筆,臉孔白皙,戴著一副眼鏡,靦腆地在和立春告別。
李嬸和我見面,是在軍人服務社門口。見到我路過,她驚叫一聲從門里跑了出來,看見我,不知為什么竟紅了眼圈。李嬸上下打量著我,喚了聲,老三,便哽咽了。見李嬸這樣,我心里又熱了一次,我往前走了兩步,盯著李嬸說,嬸,你都有白頭發了。李嬸哽著聲音說,老三你出息了,和我們家大川一樣了。我不是滋味地沖李嬸笑了一笑。
那次母親對我說,立春為了找這個男朋友,和李嬸大吵了幾次,最后揚言要搬去外面租房子,李嬸才妥協。
我回到部隊半年后,母親在一封信中告訴我,立春結婚了。她和父親都參加了立春的婚禮。從此,母親在來信中再也沒有提過立春。
……
(原載《清明》2021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