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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1年第12期|帕蒂古麗:薩家的月亮
    來源:《邊疆文學》2021年第12期 | 帕蒂古麗  2022年01月05日08:11

    帕蒂古麗,女,維吾爾族。1965年8月出生于新疆沙灣縣老沙灣鎮大梁坡村。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大家》《天涯》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 已出版散文集《跟羊兒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莊》《隱秘的故鄉》《散失的母親》《思念的重量》《水乳交融的村莊秘境》《模仿者的生活》《蘊情的土地》。 長篇小說《柯卡之戀》,獲得北京市優秀長篇小說獎,長篇小說《百年血脈》獲得“第六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提名獎”“第三屆向全國推薦百種優秀民族圖書”“北京市優秀圖書獎”,并被中譯出版社翻譯成英文在海外出版發行。散文《模仿者的生活》曾獲2012年度《民族文學》獎、2012年度最佳華文散文獎、2012年度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散文《思念的重量》獲全國散文大賽一等獎。散文《被語言爭奪的舌頭》獲得2014年度人民文學獎。

    薩家的月亮

    帕蒂古麗(維吾爾族)

    福州朱紫坊22號薩家大院里,有月亮的晚上,非常適宜聽薩家人說故事。從先祖薩拉不花,說到元朝著名詩人薩都剌這個在福州做官,將雁門認作故鄉,在他的《雁門集》里無處不提西域的詩人。尤其是薩琦這個一生多變的人,他內心世界經歷過的變化讓我著迷。出于好奇,在福州見到每個薩家后人時,我不斷地把話題引向薩琦。

    “看歷史如同照鏡子”,薩琦為這句話做了一個很有意味的注腳,自從了解了薩琦,找到了一面可以照亮自己一生的鏡子??礆v史不是單純地看過去,是以歷史對應現在。對于我來說,看歷史就是看未來,看一個家族的未來、一個民族的未來。

    說到薩琦就應該說說他的大夢山。這座山過去被稱為薩家山,那時西門住著看管著薩氏宗祠的人,薩家人每到清明,都到大夢山掃墓祭拜祖宗。

    薩都剌的侄子薩仲禮是入閩第一代,從元代算起,薩氏入閩至今已有七百多年。一個民族遷徙到另一個地方,住所、飲食、衣著、出行都得變,依照一般規律一般三代以內,語言、節日習俗基本不變,薩琦恰巧是入閩第三代,薩家俗變從薩琦開始,他晚年尊崇了朱子家禮。

    薩琦色目習俗未變時,捐資重修過清真寺,在朱紫坊薩家大院斜對面的清真寺里,有一面薩琦為重修清真寺捐資的碑,上面清清楚楚地刻著捐助者是“薩琦公”。清真寺原來很小,薩琦捐錢重修后的清真寺變大了。

    晚年薩琦一改色目人的習俗,在皇帝賜他的墳塋旁修造薩家祠堂,變成了熱心于重修《薩氏族譜》的人。也有返祖的,清朝康熙年間,薩家還有人信伊斯蘭,這里也可以看出歷史上的薩家人在習俗上的搖擺不定。

    晨霧中尋夢大夢山

    去看薩琦大夢山墓瑩,是一個大夢初醒的清早,我拽著藤條爬上山丘,好不容易尋到薩琦撰寫的摩崖石刻,與其合影留念。我唯恐不趕緊拍下它們,一眨眼它們就如大夢一般散去。好在散去的只是山腰的晨霧,我窺見大夢山仿佛沉睡了一夜的男子,醒來后正要換掉昨夜的睡衣。

    晨光送我拾級攀上山頂的亭子,一位男子背對著晨練者們在拉小提琴,先是華爾茲,后是一支新疆舞曲,有個大學生模樣的新疆女孩忍不住甩開裙子隨音樂跳了支維吾爾舞,托花帽,飛旋,下腰,移頸,再飛旋,曲終,她的舞步戛然而止。世界之大,無巧不有,不料想竟在這大夢山的亭子里,看到妙齡少女被一支新疆曲子感染踏樂起舞,給睡在這方福地幾百年前的故鄉人舞一曲胡旋,薩琦應不會怪罪她不敬吧。

    家族中唯一有跡可循的唯有薩琦做過確認身份的夢,對確認身份家族恐有各種爭議?;实圪洿髩羯綖樗_氏墓塋,薩琦隨了漢俗,建造祠堂,祭拜祖宗,身份之夢隨之被隱藏于大夢山,埋葬于大夢山,薩家這一場歷史大夢幾百年不覺。

    明朝與前清薩家人埋葬都在大夢山,宗祠修在大夢山下。1946年抗戰勝利時,因痛恨福州漢奸薩福疇,薩家祠堂被學生燒毀。薩家出名人,盡是堂堂正正的,唯獨出了個薩福疇,敗壞了祖宗的風水。

    如今大夢山薩氏宗祠已不見蹤跡,皇帝賜的墳塋亦消失得無跡可尋,唯有我拍下來的山間摩崖石刻,是薩琦留下的印痕,注解著大夢山曾經是薩家山的歷史。與薩家墳塋舊址遙相對應的,是亭子里華爾茲與西域舞曲,七百年,一種文化又一種文化交疊而來。沒有什么是停滯不變的,歷史的車輪輾過來,天可翻,地可覆,哪有不覺之夢?亂夢三千,終有醒時。醒來,已換了人間,薩家人開始進入另一場夢。

    在故事里慢慢變老

    薩本珪住在一處老舊的小區里,他曾任福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離休后在小區里開起了圖書室,帶學生寫寫書法,彈彈鋼琴。老人性格開朗,順手拿起省藝術學院教授薩本瓊作詞作曲的《海軍世家之歌》樂譜,彈唱了一曲。

    他從書柜里抽出《薩氏族譜》,一邊翻著,一邊埋怨紙張那么快就變黃、變舊、變老了,似乎心有不甘。這個飽受漢文化浸染的薩姓老先生,剛剛為北門外“萬壽園”石碑寫完第一百個“壽”字回來。其實,無論他在墓園里寫下多少個壽字,無論壽字寫得多么巨大,多么蒼勁,人也擋不住他和那些壽字一起慢慢變老,最后老得跟石碑一樣。

    薩家有那么多人名字刻在了石碑上,走進博物館、紀念館,故事都在發黃、變老。希望變老的故事能一直流傳下去,這才是薩本珪追求的那個精神意義上的家族壽命吧。就精神來說,人類的創造中總有一些東西是永恒的,比如薩都剌的詩歌,被人們記了千年,也就足以佐證他精神的長壽了。

    人不管浸染在什么樣的文化里,鄉情是貫穿一生的。2017年與子女一起去雁門關尋根,薩本珪帶回了一捧祖籍地的泥土,現在就在朱紫坊薩家大院第三進,伯父薩君豫遺像前供奉著。他相信雁門的泥土能滋養祖上的精魂,也能讓薩家不忘初心。雖然史料有記載,薩家真正的遠祖是西域色目人,薩家還是認了雁門這個時間和空間距離都相對離他們近一點的地方,作為自己的故地。

    當我問他,為何不去新疆取一把泥土祭祖的時候,他的表情變得凝重。他相信自己的祖上是色目人,卻不知道去到新疆哪里尋根問祖,他根本就沒有去過新疆,他對新疆這個最早的祖籍地,一直停留在諸如沙漠狂風、草原游牧的想象中。那種想象長滿了他的一生,那是像荒草戈壁一樣遼闊的想象。去一次新疆原本不難,難的是讓想象鋪滿一生,讓沙漠覆蓋一生,或者干脆讓自己的腦海變成無垠的沙海戈壁,日日夜夜隨想象在上面馳騁。不近鄉,也不情怯,這么難的事情,他這一生幾乎做到了。

    我理解了這位老人,長達近七百年二十幾代人的想象,已經讓那個遙遠的故鄉懸置在生命的高位和頂端,成了永遠不敢攀爬涉足的圣頂。西域,色目人,這樣的字眼,只留在夢里,存于心間,祖先的一切,那是用來膜拜的。他們讓回不去的故鄉成為圣境,生怕到達和踏入都會褻瀆了它,這個靈魂的遠方,他們不再妄想接近,只適合留在夢中作為一份念想。

    橫豎講不清楚

    薩兆溈完全贊同陳垣先生1923年在《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文中科學的論斷,薩都剌先世為“回回教世家”,即西域信仰伊斯蘭教的少數民族后裔。

    有史料記載,薩都剌先世為蒙古人開始西進時占領的哈剌魯王朝內的“答失蠻氏”。答失蠻氏,是哈剌魯王朝由貴族組成的氏族支系。在蒙古人繼續西征時,“自其祖思蘭不花,父阿魯赤,世以膂為起家,累著勛伐,受知于世祖,英宗名仗節鉞,留鎮云、代。君生于雁門,故以為雁門人”(干文傳《雁門集·序》。

    薩本珪對先祖的一切選擇非常體恤,“入閔第三代薩琦時,有薩氏信伊斯蘭,后來血統交叉混雜。漢族人居住固定,一定居就是幾百年以上,姓薩的游牧民族住蒙古包,跟著風沙跑,大風刮來,行囊一裹架在駝背上就跑。跑到有水的地方,蒙古包一扎,再住下來”。

    薩氏先祖薩拉不花娶了第一個妻子后,就拋妻別子隨成吉思汗西征,至于他的子女們與何族何人成婚,如今恐已難考證,不過,后代混血是確認的,且品種之優,薩本珪言語中也很肯定。

    薩本敦上初中時接到通知,薩姓改漢族身份為蒙古族。父親吃驚地解釋,薩氏是色目人。那應該是1961年的事,他至今記得。

    有語言學專家認為,薩都剌這個名字是信阿拉伯話借來的,這個名字維吾爾族現在仍在用。薩家對祖先的認識停留在色目人,一個離開西域在內地繁衍了六七百多年的家族。他們認為,能夠牢牢記得祖先是色目人,這一點已經足夠了。

    2016年有劇組在朱紫坊薩家大院拍攝紀錄片時,發現屋頂的狼圖騰,瓦脊上還有個元寶,廚房里還嵌有佛龕。尤其是狼圖騰這稀奇的寶貝,整個福州僅朱紫坊22號有,可薩家人一直以為那是祖先用來鎮宅的。

    紀錄片《大海邊的蒙古人》里拍了薩家蒙古化的祭祖,獻的是綠色哈達。這是蒙古禮儀。鏡頭從草原習俗過渡到海邊,十分有跨度,從草原文明跨越到海洋文明,這也是薩氏祖先實現的從北到南的文化大跨越。

    狼圖騰也好,元寶也好,佛龕也好,哈達及其他都好,對于薩氏家族,文化就這么交疊混雜,時而一種覆蓋了另一種,時而一種淹沒了另一種,時而一種沉落。另一種浮出歷史水面,任何時候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種文化在薩家,自古就互倚共存。

    “西北的民族問題研究專家來過,上海研究薩都剌的專家來過,內蒙古大學教授也來過,清史稿兩處寫清薩氏‘是回回’,又寫‘實蒙古人也’。只有薩氏是色目人,這一點毫無疑問,更確切地說,是蒙古化了的色目人后裔,我們也講不清楚,真的講不清,沒辦法,橫豎是講不清楚?!彼_本珪也為難地搖頭。

    薩本敦說:“我們是薩氏后人,不是民族屬性專家。上世紀60年代初認定我們是蒙古人。薩家大院的建筑上發現蒙古族的狼圖騰后,民族屬性的架從50年代吵起吵到了現在,他們吵歸他們,我們沒有多少發言權?!?/p>

    從這些跡象可以看出,薩氏后人對祖先認識模糊,或者說,對民族這個概念不怎么去窮根究底。其實,無論究與不究,根底就在色目人那里。追蹤來追蹤去幾百年了,薩家似乎也累了,最終也放棄了追個究竟。近七百年的歷史長河洗刷,薩氏的血管里流著各種民族的血液,薩家是什么民族變得不再重要,反正都已經成為中華民族之中的一員,重要的是這個家族的成員為國家、為社會做過的那些貢獻。

    漢民族修家譜這個習慣真好!《薩氏族譜》清朝修過,30年代薩鎮冰編過一次,1987年再編過,2007年新編之后,又不斷增補、續譜,只要薩家有人出世,他們就想方設法找到,中國臺灣及香港,還有新加坡、馬來西亞、加拿大、美國的薩氏悉數被納入族譜。薩本鐵夫婦去世后,六個子女到現在聯系不上,薩家從未放棄尋找。薩家在這方面固執地持守著,薩家人一個都不能丟。

    月光里的朱紫坊

    薩家大院門前的安泰河,是福州城內的護城河,上世紀70年代還船來船往。建薩家大院的材料全從河運過來。安泰橋下,護城河畔,朱紫坊老巷子里,薩家的月亮從古到今,圓了又缺,缺了又圓,陽晴變換。津泰路護城河兩岸的高院深巷里探出月亮的臉,也是冰冷的,一如深冷的歷史,靠現世活人的血微溫著。

    也許是因為夜色,也許是因為月光,元宵前夜的話題,放下了薩門英烈,祖上榮耀,回到薩家大院里,變得離生活很近。劉新法講述時的表情變得很柔和,他妻子在茶桌邊忙碌的身影變得很輕快,笑容也時不時閃現在院子里。小孫子在桌子周圍轉著,不肯回房做作業,嚷著要聽薩家先輩的故事。這么近的傳奇,這個敏感的孩子怕是用了整個童年在聽,只是家族的冷暖,歷史的興衰,到了孫子這輩,也只是爺爺口里講述的故事罷了。

    劉新法母親的爺爺薩子安是一個大鹽商,明末清初買了這一處房子,薩家大院從他30歲時修建整整修了18年。薩子安從這里送薩鎮冰去馬尾船政念書。薩鎮冰與薩子安小兒子薩君豫又是忘年交,薩鎮冰與朱紫坊的關系就有好幾重,可謂有不解之緣。

    劉新法認為,“薩家家訓是寫在紙上的,有的東西是在基因里的”。薩家人不與人爭名利,懂得謙讓禮讓,以忍為上,不在爭搶費心思。人的一生精力有限,某些方面做到不爭,在有些方面才能做出貢獻。退讓虛的,反而有實在的所得歷代有成就的人輩出。薩家人個個沉靜儒雅,做事有原則,也許薩家產生那么多人精英的原因,就是能頑強隱忍下來,這似乎已經成為他們骨子里的基因。劉新法的母親就是薩家的女兒,他的記憶中母親生活樂觀,即使特殊年代慘遭迫害導致雙目失明后,還織毛衣、學英語,甚至讓人制作了框架書寫書信。

    劉新法懂家族源流,是深諳薩家的人。在劉新法的記憶里,大院落家教很嚴,不說粗話,冬天烤火、夏天乘涼,大人都講故事。誰買了吃的,都會分給大院里住的人。小時候,左右鄰居都是親戚,無論誰家的小孩都會被照顧,一碗飯可以從一進吃到三進,吃好幾家的,每一進的大廳里都擺著飯桌,來客人大家幫忙招待。

    劉新法退休后,常與發小、早年同事在這里聊天,中秋節薩家一大家人吃飯,朋友看到這場面十分感慨,真希望薩家不要散去。這樣四世同堂的大宅院,如今在福州也不多見了。

    薩家大院大門上貼著“私人住宅,謝絕參觀”,但游人還是常常探了進來,多是為著這里掛了抗日英烈“薩師俊故居”的牌子而來的。

    第三進里供奉祖先牌位和遺像桌前,擺著一個紅色鐵漆盒子,上面白底黑字寫著“雁門關泥土”,我猜測那是薩本珪去雁門尋根帶來的那一抔泥土。

    薩家大院是閩變最早的議事點之一,福州迎解放的三份安民告示,也是從這里由薩鎮冰手書后送出去的。以前這里花廳也曾是個達官貴人聚會的要地。薩家大院里最多時住150人,每進一個廚房,解放前,都是薩家人住,剛解放時出租,部分被收為公房。2013年,公房部分的住戶搬走了,剩下的薩家的人繼續守著祖先留下的房產?,F在一個大院子住著三戶人,幾十間屋里,只有十來個人,沒以前熱鬧了,顯得很冷清,空寂。

    薩家未保留先祖任何民族的風俗,完全浸潤漢文化傳統里的薩家,早已習慣了在祠堂里祭拜祖宗。已經沒有祠堂的薩家節日沒地方聚會,薩家聯誼會商議定薩家大院第三進作為祠堂?,F在福州的薩姓,每逢正月初五都會來此祭祖。每年五大節日祭祖都在此,五遍響鼓敲過之后,薩家的祭祖儀式就開始了。擺上祖宗香位、貢品桌,藍色花瓶插上正月十五的白黃紅三色菊花,多少年來,只有花瓶的大小和顏色在變,自劉新法記事起,這三色菊花是從來也沒有變過的。

    大院第三進的大廳背面,原建有公婆庵(先祖檀香木牌位,高40厘米,寬15厘米),刻先祖名字、輩分,可惜1966年被毀。自那時起,怕愧對祖先,再也沒人敢打開過公婆庵,但誰都知道那里面早已是空的。

    將劉新法先生的介紹當成畫外音,閉上眼睛想象那些薩家大院里過去的生活畫面:頭進墻頭泥塑是西游,花廳是三國,二進是西廂,墻上是彩色泥塑,墻圍一圈是黑墨壁畫故事。那薩家大院的墻頭壁畫、墻頭泥塑,“破四舊”的火燒了一周,現在殘留的痕跡依稀可見。

    薩家大院里的光景

    朱紫坊薩家大院里,劉新法每日面南而坐,一張八仙桌上擺著茶具,官宦宅邸,迎來送往,行的還是大戶人家的禮,只要主人在,三重門常開著,來了人請茶,客走送到院門外,作揖,眉恭目虔。劉新法舉手投足,也浸潤和傳承了薩家人的儒雅。

    也許因著劉新法被薩家大院那種悠遠刻骨的愛感染,我對這東南老宅由衷地心生愛戀。清早和晚夕都偷偷跑去探望,走走老巷子,坐在安泰河畔,聽榕樹上的鳥鳴,呼吸薩家門口的空氣。雖是榕城異地,這薩家大院里的人,最早卻是來自西域的色目人的骨血。幾百年歷史更迭,如今他們已是福州薩姓了?;蛟S歷史的襯底本是冷硬的,只因了人類熱血的灌注,才變得溫軟和暖了許多。

    劉新法一直活在對薩家的回憶里,他的生命跟薩家的一切密不可分,他母親是薩子安六子的小女兒。劉新法原配妻子過世后,他娶了自己的表妹薩玲,薩玲的祖父薩君豫(第十子)和劉新法的外公(老六)是親兄弟。劉新法把自己的后半生與薩家緊緊地綁在一起,兒時表妹跟在他屁股后面長大,其間,一個很微妙的心理恐怕是夫妻倆共同擁有關于薩家的記憶。

    緣由這婚姻,沉淀在他生命最深層的記憶又被從根底打撈起來,這些回憶成為他們作為薩家人共同的基因延續著,即使有一天他們搬離世居的朱紫坊薩家大院,也會被他刻進骨子里,并在他們耳濡目染的兒子、孫子身上延續下去,這是祖先賦予的精神遺產。

    劉新法牢記母親臨終囑托,“薩家待我們不薄,要看好家,守好業,讓遠居美國的親人回來時能找到家?!?/p>

    現在劉新法跟兒子兒媳孫子一家三代,還住在那一間廂房里,他與這里總有種割舍不斷的情思。

    劉新法的外婆楊鶴齡(冰心母親的同胞妹妹)晚年,靠商務印書館給薩本棟(廈門大學第一任校長)按月送來的稿費版稅生活。她至死都不知道兒子英年早逝,以為兒子從美國寄錢來了;她到死都住在薩家大院,似乎大院在,兒子就會回來。

    薩本棟的妻子黃淑慎1979年回來,婉拒政府邀請和大學的安排,一定要住在薩家大院。薩本鐵在世時總每次寫信來,都說他很想回到朱紫坊。薩本祥(女)?——?劉新法母親的姐姐從北京帶著壽衣回來,在朱紫坊住了兩年,執拗地要在這里度過人生最后一段時光,最后被兒女接回北京。漂泊在外,他們把這里當作了故里,能回朱紫坊看看,在這里住住,是薩家人的期望。

    夕陽下的仁壽堂

    福州名人太多,2004年修三坊七巷,福州有十一處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薩家大院是其中一處。福州的三山陵園有薩師俊衣冠冢,廈門大學有薩本棟公園,他和夫人的墓就在公園里。福州薩鎮冰公園有薩鎮冰雕像,冶山公園有薩鎮冰晚年故居仁壽堂。薩氏名人在湖北的、山東的甲午海戰博物館,清華大學的校史館,福州中山艦博物館、馬尾船政博物館均有陳列。劉新法建議我去看看。說起薩家的名人,劉新法如數家珍,平靜的臉上禁不住涌上驕傲的激情,他全然把自己當成薩家人了,并且以此為榮,他很珍視薩家祖上的榮耀。

    閩侯縣南通鎮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遭受水災,薩鎮冰救災,都叫他薩菩薩。后來為了紀念他建了薩公橋、薩公長壽亭,鎮里開了很多飯館,好多以薩鎮冰命名。羅源、霞浦和太姥山、閩江出??诘忍庍€有薩公堤、薩公嶺和他的題詞石刻,央視播出的《百年中國》《船政風云》《北洋水師》《東方有大?!贰洞蠛_叺拿晒湃恕返入娨暺碗娨晞《加兄v到薩鎮冰的。

    薩本珪回憶:“我叔公薩鎮冰30歲夫人去世,獨身一人,清廉無房??箲饡r他在重慶,抗戰結束,叔公回朱紫坊住。1948年福建鄉紳集資修了仁壽堂,作為90周歲壽禮贈送給薩鎮冰。叔公與馬夫和薩姓窮親一起住,叔伯姐姐本康,哥哥本昆,還有我們全家5口人,祖母、父母還有我和弟弟都一起住在里面。我父親抄抄寫寫,當薩鎮冰的私人秘書。我在福州一中念書時,弟弟去廈門修水堤。我住仁壽堂到薩鎮冰去世為止,才搬到姑母那里。我去浙大土木系工程系測量專業上大學,跟薩鎮冰拍照了最后一張照,這張像我現在還珍藏著?!?/p>

    夕陽西下的時候,適合去冶山春秋園看薩鎮冰先生晚年的居所,通過省文物局修復,現在已經變成冶山公園的一處景點。這棟木結構亭子式建筑,像一個懸屋,一座孤島,更像一艘船艦。為了給這座房屋找一個切合它形象的比喻,我連去了三次,都是在黃昏,最后一次,在草坪上坐到天黑,感覺薩先生隨時都會從樓梯上走下來。最終等到一位修自行車的老人,瘦瘦的,談吐淡泊,黑暗里我想象照片上薩老先生騎馬的樣子,無論如何與眼前修自行車的老人聯系不到一起。

    這艘船艦型的建筑,兩層木樓在艦頭位置,木樓前留有陽臺,像船甲板,艦首位置是一個防空洞,洞口突出來,洞頂龜背紋的石頭砌成一個烏龜的形狀,從前面看,像一只巨型海龜馱起整座艦艇。

    木樓背后,是一叢石山,山體上多有摩崖石刻,后人修復時,書法用紅漆刷過,異常醒目。這叢山像是船艦上滿載寶藏,使得船頭的木樓和船尾的石山,在重量感上實現了一種視覺平衡,讓危巖上的建筑有了一種平穩感,仿佛這艘瀚海穩進的船,由于海龜的馱舉不至于沉沒。船舷右側是上樓的石階,靠外側以綠漆石欄桿護圍,像是船舷,石階外一塊綠草坪,草坪邊是銀白沙石,從上往下看,給人一種碧海沙灘的錯覺。薩鎮冰,這個中山艦的艦長,航海人家的后裔,以販鹽發達的鹽商后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恐怕晚年一直都沉浸在他最光彩奪目的航海生涯中。

    兩棵古榕像兩只結實的錨,將這艘“中山艦”牢牢地拴住,固定在了這一片福州人海,恐怕薩鎮冰的心應該至死都在航行。

    薩本溁的黃巷

    黃巷薩家大院入口遇見薩本溁,雖一介市民,卻斯文不減,一看他就是薩家人的模樣??粘龅姆孔永?,有人在出售花燈。他守住院門入口,不讓東張西望的游客和路人進到里面。他坐在門口守住的架勢很熟悉,有點像終日坐在薩家大院里的劉新法,我忽然明白,那是一種守的姿勢,似乎他們要守住的不僅僅一個入口,似乎他們的肉身坐在這里,就能阻止世界上的一切震蕩和變動,擋住街市上洶涌而來的潮熱氣流。

    薩本溁的黃巷是薩家第二支的居住地。薩家十八世薩本溁,就出生在這里。院子里的住戶,非姓薩的前幾年都已搬走。他帶我看民未清初到現在三百多年的薩家老房子,那些木雕已然保護得很完好:

    “我祖宗的房子,薩鎮冰13歲以前還住這里。1952年以前我在福州火柴廠童工,1953年收為國有。妻子也在廠里,雙職工,那時候搬出去,廠里給我們分了宿舍。后來又讓我們搬進來了。1998年,房子木頭爛了,快倒了,我把房子部分墻面改成磚墻。住了20年,現在我們也要搬出去了?!?/p>

    盡管薩家院落在黃巷是第一家,隔了一堵墻,便是兩重天,把市場喧囂的氣息擋在了外面??湛盏呐f院里,屋子的頂、墻面,地都在整修,三間屋子,住在過去書宅的位置,從這里看出去,古舊的韻味從照壁每一塊磚上透出來,從天井的雜草和青苔里滲出來。

    從幽靜的黃巷薩家大院出來,便是喧鬧的三坊七巷。出門的時候,看到那個賣花燈的,生意極好,薩本溁說:“一個過去的住戶在這里賣花燈,初一賣到十五,今天元宵節,晚上有燈會,福州風俗?!?/p>

    薩本溁送我出了大門,站在黃巷46號的大門前向我揮揮手,他未知覺自己正站在薩家的一個故事里,像一張發黃的老照片。

    他送客的姿勢也像守在朱紫坊薩家大院的劉新法。

    夜里,推開朱紫坊薩家大院沉重的老木門,劉新法端坐在空無一人的院子正中一把太師椅上,面前八仙桌上擺著茶壺、茶杯,他似乎一直在等誰。他似乎能這樣坐到地老天荒,雁門舊地早已老去,祖上西域的天也已荒遠,雁門薩氏的故事,也隨劉新法一起,在朱紫坊薩家大院里慢慢變老。

    薩家的月亮躲在榕樹背后,獨獨地亮著。讓人想到薩都剌的《登石頭城》里,那一輪元朝的月亮:

    寂寞避暑離宮,

    東風輦路,芳草年年發。

    落日無人松徑里,鬼火高低明滅。

    歌舞尊前,繁華鏡里,暗換青青發

    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這個月亮一直追趕著遷徙的薩家,從西域追到雁門,從雁門追到閩土。元宵夜的月亮,照著薩家的過去,也照著薩家的今朝。歷史上的月亮,與今晚薩家的月亮一樣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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