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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芒種》2021年第11期|弋鏵:草叢里的人臉(節選)
    來源:《芒種》2021年第11期 | 弋 鏵  2022年01月05日08:24

    弋 鏵,女,生于湖北武漢,祖籍浙江嘉興,現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發表作品一百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大瀝杯”小說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一屆、第二屆全國青年產業工人文學大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說集《千言萬語》《鋪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等雜志選載。

    草叢里的人臉

    弋 鏵

    門被打開的時候,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嘆口氣,心下里比較自己家的,頗為沮喪。有錢人的生活品質,從進門的細節就能顯出精致和高級的端倪。

    迎面有光亮,正對大門的像座天井,但其實不是,是超大的入戶花園,應該安裝窗戶的那片,一整面空闊的開放景觀瞭望處,風啊,雨水啊,陽光啊,夜色啊,都能肆無忌憚地闖進來。他坐到躍式設計的木制臺階上,又感慨自己的小屋,每次為刮風下雨來臺風時的擔驚受怕,而這所房子,卻是敞亮胸懷呼吸著大自然的空氣,招搖著海納百川的氣魄,把大自然的折磨變成人天合一的風景,充滿自由自在氣息的風景。

    旁邊靠主體墻壁的,是座半圓形水池,有假山假林,卻是真正的水在淙淙地流淌,寂寞而持續的聲音,提醒著這座房子的生氣,勃勃的生命的跡象。定睛細看,圍圈的水池里,確實有幾尾叫不出名字的魚,還有兩只烏龜,安靜地趴在那里,千年萬年地待著。他摸一下假山假林,上面有青綠色的淺淺的黏膩的苔蘚,也是真實的生命,植物旺盛存活的征兆,和水池里游弋的魚以及半動不動的龜,提醒著其他那些鮮活的生命,它們也一樣昂然生活著。

    他記得老婆給他描述的關于這房子的每寸每毫,所以他對這房子的熟悉,倒像已經住過多年一般。他站在門廊處先適應一下,慢慢地旋開通向主樓的大門。門仍舊沒有任何聲響,輕輕地開啟。

    冷氣撲面而來,因為特別足的制冷,那種生鐵般堅硬的冷,把他弄得略微慌亂。家里的空調算不錯的,總夠他過得了那些冗長而拖沓的夏季。老婆說,他們家是中央空調。中央空調懂不懂?就是和商場那種一樣的,走哪兒都有冷氣,冷得你以為是在過冬天。他當時很氣憤地白了老婆一眼。她現在總是瞧不上他,和前幾年不一樣了。他能體會到老婆的變化,但怎么辦?只能受著。

    這道門把入戶花園和主樓隔開得相當決絕,好像進入另一宇宙的冷僻和生硬。他緩緩地行進,摸索著向前,不像入戶花園那里,和自然有著不可分割的某種聯絡,關上這道門,里面的一切是另一番世界,緊鎖而封閉的世外桃源。

    被全面的黝黑和寒氣逼人的冷打擊以后,他安靜下來,眼睛開始適應房內的黑暗。

    和老婆形容得一模一樣。開放的廚房,料理臺足有他們家一個客廳那樣大小,雙開門的超大冰箱,沿墻壁掛的一溜鍋具。有錢人真是什么都能買得極致,一個炒菜的鍋也能弄出那么多名堂:大的,小的,平的,凹的,壓力鍋,砂鍋……下面是相對擺放的兩副刀座。他好奇地看一會兒,把每把刀都拔出來,觀賞下,在黑暗的房間里,認真地檢視它們到底有什么不同,從大小和厚薄度來猜想它們的用處:砍刀,切刀,削皮刀,剔骨刀……

    窗簾黑瀑布般從天而降,枝形吊燈懸在客廳正中,都是從三層樓的天花板頂部直墜下來。磅礴,大氣,凌厲而霸道。樓梯從兩側上去,匯到二層的平臺,再伸展到兩邊的走廊,應該就是主人的房間。左邊的是男女主人的臥室,右邊的是小主人的臥室,中間是開放式書房,從底部到頂端的書架,書陳設得不多,卻有不少零零散散的玩意兒:石頭、名勝地的微縮紀念品、陶瓷器皿……他沒看懂,想這家又不是讀書人,卻偏弄這么豪華的書房做擺設,有些浪費。中間的書桌上,電腦閃著幽暗的光,一直在開機狀態吧?他有點兒心疼電費,下意識地想關閉這臺待機狀態的電腦,卻尋不著開關,作罷后,倒苦笑著自己的閑操心。

    三樓是客房還是雜物間?一溜也有幾扇緊閉的房門,他沒有心思一扇扇地開啟,摸到開闊的大開間,以為那就是老婆所說的工作房,里面陳設著洗衣機還有烘干機,卻不是,一臺跑步機閑置在那里,左側還有一副雙杠,想起老婆提過,男主人前段生病,因為鍛煉約略好多了。他慢慢踱過去,攀一下,上不去。他蹲在地上,有點兒沮喪,便在黑暗里想一截心事,緩緩地摸爬起來,再往前走。

    這才是洗衣房:一模一樣的兩部鐵灰色的機器,一部負責洗,一部負責烘干。

    “再潮的天,再長的雨季,衣服都不用晾曬的,烘干后還有好聞的味道,太陽的味道?!崩掀耪f過。

    “胡扯!洗衣機洗出來的衣服,如果不在太陽下曝曬,怎么可能有太陽的味道?”他當時非常不屑,老婆有時候把自己的東家吹得太玄乎,讓人覺得她在演戲,像寫小說和拍影視劇。

    “是真的。叫柔順劑清香劑還是什么,反正從烘干機里拿出來的衣服,就有太陽的味道,熱乎乎,暖烘烘的?!?/p>

    “你在網上買,啥沒有?還當是稀罕物呢?!倍鹤赢敃r在一邊聽著,很不屑地插句嘴。

    “他家還安地暖呢。這可沒想到吧?地暖,在深圳?說是回南天的時候,開了地暖,整個家就不會潮濕濕的,沒有水汽?!崩掀旁谝贿呇a充。

    “這可就有點過了。深圳的回南天,一年有幾個日子?至于嗎?真是錢燒的?!崩洗笠苍谂赃呧止?,有點氣憤。

    他看不到地暖,可能埋在一層的地板里,或者,這三層的地板都安上了,像這家里的中央空調一樣,雨露均沾,惠及所有?老婆說過,“潮”才是病的起源,什么都是濕乎乎的,特別容易滋生病菌,有人抗不住就倒下了,比如他。

    有扇小門把路堵上了。這是通往樓頂陽臺的通道,聽說房主買房的時候,開發商送給他們露天大陽臺,私人空間,在三十八層的樓頂,可以躺在安樂椅里數天上的星星,在中秋節看明媚的月亮——他們離月亮也近著呢。

    他一寸一寸地摸索著下樓,又來到二層。二層的主臥沒有上鎖,這家好像除卻大門,哪個地方都沒有旋著鎖。他注意到那碩大的床榻之上,左側臥著男主人,頎長的身姿,半攤開的被褥,仰躺著,嘴唇略張,呼吸粗重。右側睡著女主人,緊緊裹著被褥,蜷著,一只手臂露出來,長袖的睡衣,呼吸均勻,一吞一吐。

    他慢慢地移過去,緊緊地盯著他倆。他依稀記得老婆說過這家的男女主人是分室而臥的。他盯著他倆這樣在一起的時候,自己便有些恍惚,猛然又回憶起,他們最近和好了。天長地久的,日子總得過下去,她原諒了他,他回歸了家,生生死死,長長久久,像日子剛開頭那樣,以為一輩子都會是那樣的延續。

    他死死地盯住他們,不相信自己和他們的訣別,和兩個早以為熟悉的陌生人是這樣的訣別。他牢牢地逼迫自己記住他們的臉,在另一個世界,他要記住這富裕的、他自以為和他有著相同命運卻有著不同軌跡和終點的臉,狠狠地記住每一點細節。

    他掉下一滴眼淚,清脆地砸在他拿著的那把明晃晃的刀上。

    第一章(2008)

    老徐的一天是從凌晨開始的。

    他關了鬧鐘,人仍舊賴在床上,閉緊雙目,張開雙手,重重地吐著口里的濁氣。徐姨側身朝里而臥,過一會兒,終于踢了他一腳。老徐始終緊鎖眼睛,慢騰騰地嘟囔:“知道啦,這不就起來了嗎?!彼Φ貜堁?,適應預料中的黑暗。凌晨里,周遭卻早有了動靜。

    握手樓那邊的老傅兩口子,隔著窗簾能看到光影的移動,大約也開始準備出早點的攤子了。順著老傅的窗簾往右下方看,是湖南過來的潘大頭家,兩口子在市政接的臨時環衛工的活兒,這個點去接班,趕在天亮前把包干的地段全部清掃干凈,城市在一片清新而凈爽的環境中迎接新一天的到來,讓每個早起的上班族以為城市的每一天都是一如繼往的纖塵不染。

    老徐自己這邊的樓上,這個鐘點會有嗒嗒的鞋聲重重地踩踏而過,那是開門時老舊的破鎖頭機關閉合的噪聲。老徐把自己從床上彈起來,扳過徐姨,小聲地:“樓上的,回來了?!?/p>

    徐姨還半在夢里,喃喃地:“賭棍!”聲音雖沒中氣,卻干脆。樓上應該把鞋踢掉了,但行路的聲音還是穿透天花板滲到老徐的耳朵中,有人在嘀咕,有人在笑鬧,壓抑地想要沖破某種桎梏的得意和囂張,然后是水龍頭擰開的聲音,水流疾瀉而下的聲音。老徐認識樓上的那幾個人,他們在午后醒來,揉著惺松的睡眼,臉上洋溢著滿足的歡欣,他們喝早茶,吃夜宵,游手好閑,卻過得優哉游哉,神秘地對著老徐講述他們毫不費力的賺取錢財的方式。

    老徐在床上對著天花板想,他們又贏了多少呢?賺錢實在太容易了??!不像他們夫妻二人,永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遠辛勞,永遠數著一點點進項的鈔票。

    解開掛著幾重鎖的三輪,老徐迎著凌晨濃重的霧氣,奔往批發市場。最近生意不錯。

    老徐有些感傷。剛知道大地震的消息,電視報紙不間斷地報道,那些死去的生命,活下來卻殘缺的身體,而完整的身體卻帶著失卻至親創痛的心靈,都強烈震撼了他們這些遠在幾千公里之外的南方的幸存者。是的,那是他的省份,那是和他的家鄉隔著不太遙遠距離的地方。發生時,他和徐姨嚇壞了,打給家里無數個電話。

    媽說,還好,沒太大的事情,真是可怕。寥寥數語,不肯多透露,嘴底咽下去的話,藏著多么深的無助和幸存后的惶惑。

    徐大?還好。在縣中備戰高考,吃住不和奶奶一塊,但,還好。

    徐二?還好。初二的孩子,除了成績不好,啥都好,懂事著呢。

    家里人?沒事。都沒事。

    社區組織捐款,徐姨說,怎么也拿個兩百吧?老徐二話不說就掏出兩張捋得平平展展的火艷艷的鈔票,紅著眼睛塞給記賬收款的人。

    徐姨說,袁姐也才捐五百。

    老徐瞪她一眼,有錢人,其實忒小氣。

    徐姨想說什么,囁嚅一下,到底沒開口。

    是有什么要幫袁姐說道的嗎?當然,她是她的主顧,人不錯,對自己也信任。最主要的,錢多錢少不代表她的慈善心的大小。

    徐姨其實并不姓徐,只是跟著老徐到深圳,左鄰右家,水果攤上結交的一些熟客,就把她隨著夫姓叫成了“徐姨”。徐姨開始還有點兒鬧情緒,抵觸,在老家,也沒人這樣無名無姓地喚她啊。又不是舊社會,她可是頂天立地的一個女子,在地里操持農活,在家里把持家務,就是到深圳也一樣賺錢養家,怎么就突然沒姓沒名了?后來,她懶得和人家糾正,反正大家都是各地方來的,誰也不知道誰的底細,誰也不真正了解誰,誰都說賺夠了錢,將來還是要回家去的。所以,也就不再解釋。

    袁姐第一天面試她的時候,她也因中間人的介紹,默認了“徐姨”這個稱呼。

    “一天兩頓飯。中午隨便些,一葷一素就行。晚上豐盛點,全家人都會在家,三葷一素,再加個湯。湯最重要,得做廣東湯,老火煲湯。你會???那就太好了,我們四川女人就是聰明?!痹阍瓉磉€是老鄉?徐姨看她一眼,眼睛里有老鄉的親昵,但袁姐沒接她的眼神,自顧自地說,“你來幾年了?哦,都有十多年了。那應該了解這邊的濕氣和瘴氣重,廣東湯就是以祛濕為主。我到時會給你一個藥膳湯的輔料表,你按那個表來做湯就行?!?/p>

    袁姐坐在家里寬大的沙發上,衣著隨意,穿一條男式的卡其色七分褲,上身是件條紋短T恤,頭發往后攏著,突出大腦門來。她不施脂粉,那種家常簡便的裝束,根本不如徐姨對外在的重視——徐姨出門的時候,總把自己收拾得干凈體面,卡腰的連衣裙,精心伺弄的頭發,小心描畫的眉毛,涂抹仔細的口紅。袁姐的雙腳光光的,赤足在這房子里來回走動,她的腳有點兒寬,皮膚并不細膩,有些糙,涂過指甲油的腳指甲,有些甲油已經脫落,顯得特別浮皮潦草,和這所房子帶給徐姨的那種震驚,完全不般配。

    哇,竟然有這么漂亮、高級、讓人驚羨的房子。這是在深圳啊,在依山傍海的地段,空氣太好了,樓層又這樣高!徐姨剛進電梯的時候,竟然有點眩暈,多少年前剛到深圳,她有過一段這樣的不適應期,坐公交車稍微久一點兒,或者站在斑馬線上等來往的車流,她都會有那種無所適從,腹腔里掙扎著一條蛇,左右上下地亂竄,在撲天蓋地的黑黢黢中,尋找著出路。她的腦袋沉了一下,帶她過來的中間人小心地問她,你怎么了?只兩三秒鐘,徐姨就適應了。盯著漸漸變化的數字,她的腿有些軟。她緊緊地抓住電梯邊的一根橫桿,把自己定住,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她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樓中之樓!竟然這套房子在這幢建筑里別有自己的洞天!三層的,還不算頂層那片開發商送給業主的開闊的露天大陽臺。

    “清潔也是要包干的,都會算到薪水里。中間人給你說了吧?”袁姐仔細地談徐姨的工作范圍。

    徐姨點頭。喉頭動一下:“只是,不知她給你說過嗎?周六周日我不能過來。周一到周五,那是完全沒問題的?!?/p>

    中間人插嘴:“是的,她有自己的家,還有兩個孩子,周六周日得全家團圓?!敝虚g人對袁姐逢迎著笑容,打馬虎眼,并不讓徐姨對孩子不在深圳的事說實話,“現在做周六周日的,幾乎找不到,除非住家保姆,那你這邊,就不太方便了?!敝虚g人低聲朝向袁姐,“家里多一個人,總有些不自在?!?/p>

    袁姐笑起來,指著桌上的飲料,讓徐姨和中間人喝。她又轉身到廚房的大冰箱里,拿兩支冰淇淋,勸兩人吃下。

    徐姨對袁姐的感覺挺好。

    試工的那一周,袁姐說會在家指導她怎么做。結果也就前兩天,袁姐把徐姨帶著上上下下,到每間屋子看看,交代一下事項。后面的幾天,袁姐便直接給徐姨鑰匙,讓她徑直過來,除了那些按材料表要煲的湯,別的菜隨徐姨自己發揮,看這段時間家里還能適應她做的口味不。

    袁姐看性格應該算合得來,有些大大咧咧的。她說自己有家小公司,做貿易,倒進倒出的,平常真還有些忙碌。不太了解是什么產品,徐姨也不愿打聽這些。她來深圳這十多年,知道這城市的規矩,不和人靠得太親太近,也不打聽太多的事情。相逢有緣,緣散也會有念想,但不像老家自小處出來的朋友,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帶著血,皮和肉都會拉拉扯扯的。

    事務比想象中多一點兒,畢竟三層樓的大房屋,外加一個闊大的入戶花園以及屋頂的敞亮大曬臺。清潔是每三天做一次。男主人姓馮,馮生回來得晚,有時根本見不著,見著了也只是模糊的影子,略瘦,略高,總愛穿西服,大熱天的也不含糊。

    老徐問徐姨兩公婆開的什么車,他比較關心車的牌子,總從車子上斷定人家是否有錢。荔枝和龍眼下來的時候,他在路邊鋪開三輪車擺攤,從車上下來的買家,被老徐的眼睛收進去,估量下車型,再掂量該怎么宰客,宰多少合適。

    “哦,那是路虎。馮生開路虎的……哦,那就是奔馳啊,袁姐是開奔馳的?!崩闲炻犕晷煲虒洳欢】吹阶郎想S手甩下的車鑰匙的描述,很確定地說。老徐很懂車,幾乎什么車的標志他都能如數家珍?!澳鞘怯绣X人!”老徐肯定地說。徐姨哼一下,徐姨只關心房子,住那種房子的人,肯定有錢。

    中午兩公婆都不回來,飯菜實際上是做給小公子一個人吃。小公子叫馮小小,也許叫馮蕭蕭,或者別的有意境的字,但徐姨文化不高,只喚他馮小小。馮小小和徐二同樣年紀,馬上就初三了,個頭不像他父親那么高挑,徐姨用眼睛量度,小小比徐二低,并且瘦削孱弱,有點兒病歪歪的。

    小小挑食厲害,最愛土豆絲,百吃不厭。徐姨樂得痛快,變著法兒給他做土豆絲,尖椒炒的,酸辣的,熗拌的,清炒的,醋溜的,還有涼拌的。小小可以把一盤子土豆絲吃個精光,但飯量依舊小,只盛那么一小碗,另一道肉菜幾乎不怎么動。袁姐三番五次地交代過,就想讓兒子吃多些葷菜,補補正在成長的身體。但小小對肉類似乎厭食,紅燒肉,燉排骨,蒸魚,大蝦,鹵牛肉,他幾乎都只動兩三筷子,完成任務一般,再不下箸。徐姨也著急,小小吃不好,主顧家不動她做的菜,對她的職業生涯有損無益。她嘗試各種做法,拿出所有的看家本事,終于發現,小小對咖喱有特殊的喜好。

    這下可好了。徐姨開始用咖喱給小小做各種葷菜,咖喱雞,咖喱牛腩,咖喱羊肉片,咖喱魚塊,咖喱蝦。袁姐有次回來,看到徐姨做的菜被小小吃個精光,臉上笑得星光燦爛,把徐姨使勁表揚了一頓。

    “從小沒太顧他的吃,把孩子的胃和身體弄差勁了。也是怪我,年輕時,老想著干自己的事,老人帶過一段,只有慣他的毛病,餓了不吃飯,愿意啃干脆面,愿意吃薯片啦,就可勁地給他吃那些垃圾食品,你看看他,現在還是這樣一副小身板呢?!痹阌悬c哀傷地說。

    “不打緊,現在正是他長身子骨的時候,飯吃好了,身體就能長上去,你別擔心,我給他做健康的菜肴?!毙煲淌钦嬲\的,想著和小小同歲的徐二,奶奶那邊說瘋魔得不像話,胃口現在越來越大,一頓比奶奶的三頓都吃得還多,還凈揀好的吃,個子真是躥得老高了,塊頭兒也長起來,身板都開始厚實了。

    袁姐每天忙得滴溜兒轉。她出門的時候會捯飭,穿料子挺括的衣裙,踏有跟的鞋,頭發也會梳理好,不過還是不太愛化妝,她說深圳熱,她愛出汗,受不了妝的悶,一涂脂抹粉,就覺得整張臉塞在一塊布里,像發酵的面團。徐姨便理解地笑笑。

    老徐生意不錯,有時候忙得不可開交。徐姨只有周六周日才能幫他,周末的休息日,生意最好,老徐凌晨拿下很多貨,三輪車裝得滿滿的,卻在十一點就能全部吐完。徐姨一邊幫著招呼客戶,一邊幫著數鈔票,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臉上心里都不亦樂乎。

    老徐說:“趕明兒錢夠了,咱們也去買輛路虎,咱家路不好,就能跑路虎。路虎又大又有排場,底盤高,水啊,石坷垃啊,啥都不怕?!?/p>

    徐姨揀出水果上面的綠草葉,疑惑地:“這不是桐葉條嗎?怎么都在水蜜桃上了?”

    老徐打掉徐姨亂翻亂揀的手:“我路上撿的,一片片的綠葉子,還帶著露水呢,就擱在水果上?!毙÷暤馗嬖V徐姨:“那幫傻子,就看到新鮮葉子,還以為是水果自帶的呢。咱得弄點出眾的,不然我能在這一片銷量最好?”老徐挑貨的本事還是有的,從來只認最好的水果,也懂買賣的基本學,知道回頭客和口碑的重要,但還是愛耍小聰明,抖點兒和別人不一樣的機靈。徐姨想想,覺得自己的老公確實是個人物,跟著他總有指望。不過,路虎?

    “不在深圳買房了?”她小心地問一句。

    “不買。咱掙了錢不在這地兒花,咱回老家嘚瑟去,縣城的房子比深圳要好,寬敞,便宜,都是老鄉親老鄰居,過得有滋有味,吃得也地道,不像這邊糊弄人,糊弄啥都不懂的那幫來淘金的年輕人,他們哪里吃過正宗的肥腸粉、涼糕和缽缽雞?為了那一嘴饞,咱們也得回去?!崩闲扃H鏘有力地說。

    其實買個小產權房也能置辦得起,西麗的留仙居就有好多這樣的房子,聽說還能給貸款,村里自己弄的,深圳的城中村就是有錢,你都不知道那些農民靠政策靠土地征用賺了多少叫人一聽都咂舌的錢呢。原先住老徐他們家對過的福建人,守夜市賣衣服,一件二三十元的那種,攢下錢,就買到那邊住去了。徐姨看過他家的房子,挺不錯,小區有花園,每棟還有電梯。

    “那房子沒產權,沒地契,買下也沒用。不然能那么便宜?你別眼紅他們,他們做事一般沒什么長遠的想法,像打洞的兔子,一個勁兒地猛鉆,鉆到海里也不知道快被淹死了?!崩闲旌苡邪盐?,“我們攢下的錢,能夠在縣城買很好的房子了,只有回老家,才能過得舒坦?!?/p>

    提起房子,很好的房子,徐姨便給老徐又講一遍袁姐家的房子,描繪得更加詳盡。房里有樓梯?有。進門還有瀑布呢,屋子套屋子,幾個衛生間,幾個飯廳,宴客的,自己家隨便吃的。

    老徐不服氣:“我還聽過比他們更有錢的,住別墅,大南山那邊,聽說自家養孔雀,屋后有竹林,還帶游泳池,有溫度調節,冬泳夏泳,都沒問題?!?/p>

    徐姨頓一下,“嚯,那是真有錢?!毙÷暤馗嬖V老徐,“袁姐馮生兩口子,說起來也不陌生,介紹人帶我進去時,被房子唬住,愣沒想起來。后來熟悉了,越瞧越覺得是原來認識的,不算熟,但說出來,你也應該有印象。記得不?原來咱們住沙尾那邊,前兩棟有個賣電器的四川老鄉,后來搬走了,叫馮桿子的,又瘦又高,記得不?就是他倆?,F在不知怎么發了大財?!?/p>

    老徐想半天,一拍大腿,叫起來,“馮桿子,我記起來了。他家老婆姓袁還是姓方的,對了,姓袁的。原來是他們兩口子。他們賣的不是電器,電器他們哪折騰得起?他們買賣電子組件的,很小的貨值,給人家電器廠送配件材料,倒進倒出,和咱們做這水果買賣差不離的?!崩闲煊悬c憤憤不平了,“怎么就發了?”

    近中午的時候,天氣越來越燠熱,靠到陰涼里,還是感覺到水泥地沖出來的熱氣,蒸騰著往上升,直侵入路人的身體。老徐的頭發濕淋淋的,黝黑的脖頸開始滲出汗水來,一滴一滴匯成水流,慢慢往身上各處流淌??拷?,能聞到老徐身上強烈的汗酸味,帶著一種新鮮的腥氣,從他的體內沖出,擋不住的野蠻和霸道。徐姨很滿足地聞著這熟悉的讓人覺得特別有依靠的味道。勃勃的生命的氣息,強有力的當家做主的男子漢的陽剛之氣。

    老徐每天吃完晚飯就上床,七點半,準時看完《新聞聯播》之后,倒頭就能睡著,窗外的喧嘩聲,炒菜的聲音,拌嘴的聲音,車輛來往的聲音,夜市開始的熱鬧聲,都阻擋不了他的睡眠。他的鼻息均勻而自如,滿足而安穩,那是感覺生活有所適從有所希望的天然的自信。

    徐姨又查一遍手中的存折,看一眼今天漲上去的數字,心里盤算著縣城的房子,對了,還得有輛路虎。

    手機打過來,是徐大:“媽,我考上大學了?!毙煲痰捏@喜完全無法自禁,如果不是想著老徐凌晨的拿貨,肯定把沉睡中的老公一起叫醒來分享這從天而降的喜悅了?!皨?,”徐二也在旁邊,他的嗓音在變聲期,有點和從前不一樣,“家里有個讀書人,你們就不用再指望我了。我不去上學了,我過深圳來,和你和爸在一起?!?/p>

    第二章(2012)

    三樓的娛樂室最近老是臟兮兮的。麻將桌自前兩年換成自動的以后,清潔起來就比非自動的要麻煩。袁姐說里面塞進個煙頭,如果不取出來,可能就會把機器弄壞。徐姨不好說她沒辦法檢測這些,只應聲說“好的”,就更細致地做活計。娛樂室的杯子碟子亂扔一氣,明明有果碟桌擺放兩側,客人卻都像沒教養的,偏把地上也弄污,桌上也搞得凌亂。煙頭、水杯、紅酒杯、啤酒杯,還有各種半空全空的酒瓶子。徐姨只好一點一點地使勁擦抹。

    手機響起,是袁姐打過來的,問有沒有看到梳妝臺那邊有一枚鉆戒。徐姨匆忙地進到袁姐的大臥室里。

    大臥室是一早就收拾好的。馮生昨晚沒睡樓上,到清晨徐姨過來時,他和她打個照面,才猛然驚醒要送走客人,許是困乏得不行,連腳都懶得抬,徑直就去一樓的客房睡了,現在還沒醒。徐姨把臥室的窗簾拉開,開窗,撿拾幾件換洗的衣物,連著的衛生間干凈了,側面通著的衣帽間也不凌亂。梳妝臺有一堆護膚品什么的,但不太多,只是日晚霜一類,袁姐仍舊不太講究打扮。

    徐姨又檢視一遍梳妝臺,翻過抽屜,抽屜里倒有一些寶貝和值錢的物什,收拾在一個精巧的首飾箱內,有兩塊高級的腕表,幾條項鏈,手鐲,戒指什么的,有純黃金的,也有碎鉆的,還有大粒寶石的。徐姨扒拉又扒拉,也沒找到袁姐說的戒指。她把電話回撥過去。

    那邊好像無所謂的聲音:“找不到就算了,沒事兒?!?/p>

    徐姨遲疑一下,說:“昨晚來些客人,玩了通宵。我一早買完菜過來,他們才走?!?/p>

    袁姐聲音陡然精神了:“都有些誰?你看到有誰嗎?男的還是女的?馮生沒和他們一塊兒走?他在客房睡了?客人里面有沒有個女的?一看就是文的眉毛,還戴著很長的假睫毛?”

    徐姨回憶,想不起剛才看過的那些客人的面相,甚至也沒注意有幾個女的幾個男的,更沒理會有沒有袁姐嘴里所說的這樣一個特別的女人。

    袁姐頓頓:“行,沒事。徐姨,你先忙?!?/p>

    袁姐在外地,據她說在云南,出差去了。袁姐的生意是用不著出差的,而且又是一個人走,甚至重點提到某個女人。最要緊的是,袁姐所說的那枚鉆戒,是她的紀念戒指,她曾經有次對徐姨興奮地提過,那是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馮生補給她的結婚戒指,鉆的成色好,又大又凈,是上品。袁姐對珠寶并不是太中意,但手上的這枚戒指,幾乎沒取下來過。而現在,不見了?

    樓下響起不間斷的手機聲,長久地鍥而不舍地響完再響,直到馮生終于意識到是他的電話。徐姨慢下手里的活計,仔細聆聽。聲音從低沉再到高昂,最后是憤怒地吼叫,然后,掛電話,騰騰上樓的聲音,主臥的門關上,大約在里面換洗,不到三十分鐘,煥然一新的馮生出門去了。

    徐姨再進主臥,仔細地查找每一個角落,甚至把地毯角都細細地翻遍。她幻想自己如果和老徐吵架,會怎么處理這枚象征愛情或者感情的、對自己有重要意義的首飾。她站在梳妝臺前,怒目橫向床上的老公,嘴里憤怒地嘶號,接近歇斯底里,猛地撕扯下自己的這枚戒指,擲向對面的人?或者,擲向窗戶,拋到屋外,表示對對方徹底的絕望?

    徐姨在窗戶斜對角的大床下,找到了那枚窩在床底下,黑暗里寂寞地閃著光亮的鉆戒。

    爭吵的時候,窗戶是關著的。戒指借了窗戶的反彈力,落到大床下。

    徐姨撫弄著那枚晶亮的鉆戒,搖著頭,感嘆道:唉,女人……

    徐大畢業后去了廣州,在一家小公司找到工作,每個月兩千五,還不算房租水電費?,F在仍在試用期,生活費肯定不夠,還是問娘老子要錢,老徐徐姨夫妻倆對徐大的投資,有點兒落空后的惘然。

    老徐問過他,為什么不能來深圳?全家人總能在一起。底下的意思,還有能省卻房租水電一應開銷,當然也能把徐大的收入拿來當家庭補給。

    徐大說,我得先把我女朋友搞定。

    女朋友來過一次深圳的家,算正式見面。女孩子其貌不揚,長得矮墩墩的,不太愛講話,也不算懂事。吃完飯就手一攤,連說個幫忙洗碗的客氣話都沒有。

    徐大把人家當寶貝。私下里告訴過老徐和徐姨:“我這是長線投資。她可是學霸,從初中開始就是全校第一,然后到高中,到大學,現在又考進中大的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毙齑蟪煽円话?,說是上了大學,到后來老徐兩口子才被人家科普明白,只是三本,花銷不少——也不知道科普的人是嫉妒還是恨,反正說徐大的文憑沒什么價值。

    兩人在中考之后談起戀愛,這確是有感情基礎,打得挺牢固。開始是女孩子看上徐大的,要死要活地要他。徐大半推半就。徐大自小就帥,到青春期出落得更是儀表堂堂,脾氣又好,本來就招女生緣,進入大學,更是人見人愛。曾經幾次三番想結束這段不般配的戀情,鶯鶯燕燕的女生在大學多了去了,又美麗又會打扮,兩個登對的可人兒出去,才會贏得旁人羨殺的目光。但這固執的初戀寧死不從,對徐大完全一副從一而終的決心。徐大只能借機行事,想將來再議??呻S著閱歷的加深,年齡的漸長,忽然從中明白,學霸在社會的可貴,特別是女生推掉校招時那么多優渥的條件,執意選擇去考研后,那個頂尖熱門的專業,讓步入社會的徐大明白,女生的腦袋,這才是將來真正的財富。

    “吃軟飯的!”徐二很輕蔑地罵哥哥。

    徐二一直跟著父母做生意,起早貪黑,打從十四歲起就過著這種含辛茹苦的日子,感覺自己在供養大哥學業的路途中,出過至少三分之一的力,所以,有理由表達對大哥的不滿和不屑。

    徐大仍舊好脾氣,安撫弟弟:“我現在算是供養著她呢。研究生兩三年下來,總得有些花銷的?!鞭D而對母親,“媽,得往大處想。我們如果能改變階層,過上好日子,這是最好的途徑。她研究生一畢業,是想往公務員方向走的,到時和城市人真正平起平坐。別的……媽,您和我爸干了多少年,來南方都十多年了,再怎么努力,打再多的工,還不是和從前一模一樣?一點兒變化都沒有?!?/p>

    徐姨嘆口氣。確實,從一九九六年過深圳來,她在生產線、服裝店、飯館,哪樣活兒沒干過?直到家里存些錢,終于有了啟動資本,盤個水果攤,賺點錢,卻又因為各種大大小小超市的出現,把生意弄差勁了。幸虧還能承包貿易菜市場的這個固定攤點,和徐二老徐三口人,輪番守著點兒做著鄰里間的小買賣,糊弄著將就著過下去。背靠袁姐這條大點的魚,私下里多貪些她的買菜費用,才能供出徐大這所謂的大學生來。

    “媽,我一不抽煙,二不喝酒,我沒不良品行,平常就愛小賭怡個情,玩把斗地主賺些同宿舍的早餐午飯錢,你就讓我賭一把人生。她會是我的命中吉星?!毙齑笳J真地說,帥氣的俏目里滿含真摯。徐姨有點兒惶惑,現在的愛情,怎么是這個樣子了?

    清早七點半以后到十一點,是菜攤最忙碌的時候?,F在盤下兩個攤位,23號和46號位。攤位原先定的每半年輪換一次,后來應承包攤戶的極力要求,改成每三個月輪換一次,單位數和雙位數號的攤位調換著來,每次輪上就能在直通大走道的位置待三個月。老徐承包菜攤23號位以后,在兩年前又租了46號位,所以老徐家的菜攤總能輪著最好的位置,生意確實一直不錯。

    徐二勤快,從十四歲來深圳就幫父母打工。老徐兩口子對這件事倒看得開,徐二不像徐大還有些學習的底子,徐二太厭學了,不是學習的苗子,就不要往學習那一條道上削尖腦袋擠。他喜歡做事,就讓他跟著父母一起做事好了。

    徐二確實是攬生意的料兒。當初跟著老徐賣水果,小小年紀不懼不怯,嗓門又大又甜,現在在菜市場仍舊是明星。他現在也出挑了,個頭長過一米八,模樣像老徐,俊眉朗目。兩個孩子的性格卻都像徐姨,即便在菜市場做活計,也把自個兒收拾得體面干凈,徐二嘴巴依舊甜,現在不是個頭小的孩子了,像個大人樣,便見著阿姨般的婆娘過來,也是親昵地喊“美女”,如果見著老太太,也只認人家作“阿姨”,把菜市場轉悠來晃蕩去的主婦們喚得心花怒放。徐二手腳又利索,兩邊菜攤上跑,這種菜沒了,就立馬跑到另一個菜攤上拿過來,算賬又快,三下五除二的,好像所有學習的勁都用在小學的加減乘運算上了,連除法也不需要,干脆利落。臨了,還給添一把蔥,幾粒蒜,幾根紅尖椒。這可比超市好太多了,超市買把蔥,又貴又沒法一次用完,擱冰箱里,用到想放進的菜肴,卻早漚爛了。所以,老徐的菜攤,因著徐二天生的會做買賣,一直紅火。

    徐姨不像徐二愛講話,從來對顧客只是笑笑,看著兒子忙得一身汗,心里總是疼得緊?!凹依锿阋话愦蟮暮⒆?,也沒這樣受苦的?,F在家里好,孩子都不用干農活了?!毙煲痰每站秃托於f會兒話。

    “我可不想在家里待,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毙於泻粢粋€阿姨,像徐姨一樣也是給主顧家做鐘點保姆的,幫那個精挑細選嘴里叨咕不停的阿姨選些鮮嫩的藕尖和脆生生的蘆筍,打發了來客?!拔蚁胍惠呑恿粼谏钲?,留在南方,再不想回家去了?!?/p>

    徐大徐二明確表態過,他們是不會回老家的。徐大在廣州工作了,聽他的計劃,以后和他的學霸女友結婚,那個可能有著光明前途的女孩子,會在南方扎根下來?!肮珓諉T會有房子的。政府給補助,而且,研究生的待遇很好,我琢磨過政策的?!毙齑笥兄詨魹轳R的理想,眼睛朝著遠方放著明媚的光亮,他的理想寄托在他自以為全心愛著他的女孩子身上,以人家身體相貌的劣勢來博弈自己將要回饋的愛情,賭他希望的前途。

    徐姨想到這里,有些難受。房價還沒高企的時候,老徐和她的存款,再借點錢,貸點款,其實也能夠勉強供一套小房的??涩F在,靠他們在小菜攤上的生意,靠她在袁姐家的幫工,再怎么存錢,也趕不上飛漲的房價。想在深圳安身立命?簡直是癡心妄想。

    一九九六年便來深圳了,混到現在,也還是租住在城中村里。其實他們早脫離了生產流水線,不算最底層的打工者,至少有過水果攤,至少現在還有兩個小菜攤,在旁人的意識里,在老家人的想象中,也大小算是老板,再加上老徐的人緣、徐二的甜嘴,讓周邊幾家的小餐館也被說服,總在他們家拿貨,怎么想,日子也可以過得不錯,但有些機會,偏在眼底下溜走了。他們沒有這個命!

    老徐有時候被徐姨叨咕,說他耽誤了全家留在深圳的期望,當時沒有買套房子,小小的也行,小產權房也行,偏立定主意要回老家?,F在誰還回老家?房產商早對老家縣城投資失去興致,縣城該走的人全走了,去到大城市,去省會,去北上廣。老徐這時就拿徐大的學費說事,四年供著一個大學生,費用你算不下來嗎?不讓你揭皮剔骨就不錯了。他又是個講好的,一天到晚講究他的外表和臉相,哪像村里出來的孩子?光這些花銷就不小了。徐姨懟他,不是有個徐二還跟著賺錢嗎?

    老徐道,又添一口在深圳的開銷,他的能吃能喝,和在老家的花銷能比嗎?

    老徐現在越發渾了,對家也不上心。除了還是起早去農貿市場批發,一俟徐姨和徐二接攤子,抄手就溜,根本不看顧兩個菜攤。徐姨看著存折里的錢一點一點地被拿走拿光,紅著眼睛和老徐吵過幾架,老徐竟然當著徐大徐二的面,差點兒動手打她。徐二生爸的氣,不好犯上說些不敬的話,只能安慰媽。徐姨抹著眼淚說:“你爸還真把自己當老板了。以為人家老板能干的事,他也干得來!”

    到十一點,逛菜場的人流明顯少了。徐姨把自家菜攤上留的品相最好的菜花帶走,再去肉攤拿走一早揀好的排骨,得趕到袁姐家,給馮小小做中飯。

    現在是暑假后期,還沒開學。馮小小卻沒有假期,被袁姐安排進補習學校,每天排得滿滿的,英語、數學、理化,最主要還是英語,每天都有一對一的教學,還有外教的輔導。徐姨問過小小,他說有可能去國外讀書,加拿大?美國?英國?還沒定,所以先得過雅思或托福。

    去那么遠的地方?會不會想爸爸媽媽?徐姨想著徐二,徐二和馮小小是同年的,徐二小時候也沒怎么太看顧,老徐和徐姨年輕時忙著賺錢,有過三年只回一次老家的紀錄,到回去時看到徐大徐二,都有些生分,但孩子到底是孩子,只兩三天,就和爸媽又熟絡起來,特別是徐二,那歸家的幾天,他是整日價黏著徐姨的,都被他磨得有些不耐煩了。

    應該……不會吧?馮小小遲疑地回復。

    小小現在不愛說話,問三句能答一句就不錯了。和徐姨相處也有四年多,因為老是陪著吃飯的緣故,還算是能講得來的。他并不像社會上傳聞的那種富家子弟,馮小小是個膽怯、靦腆、不愛招惹是非的孩子,也沒什么抽煙泡吧的壞毛病。

    你是獨生子,是你爸媽最深的牽掛,以后長大了,你就懂的。徐姨認真地說。

    小小停下飯,咽嘴,然后才慢慢地說,誰知道有沒有以后呢?

    徐姨有點兒嚇到了,小小,怎么這樣說?

    小小咬著嘴唇,說,徐姨,你們家里不爭不吵吧?像我同學,好多父母都鬧離婚,就是不鬧離婚的,也每天大吵大叫,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以后的生活如果這個樣,嗯……他不再說下去,悶頭吃飯。

    袁姐從云南回來后,有兩次都神色驚慌地請求徐姨幫著她找小小。徐姨自己也忙,因為老徐的不著調,心情并不好,但還是耐著性子幫她一起找,在她想來,小小和徐二一般年紀,早有自己的主張,不想回來或不愿意見父母,就讓他自己冷處理一下,并不算大不了的事情。但袁姐說小小還沒到十八,還是個孩子,怕有什么事情。小小后來告訴徐姨,我看到他倆找我,我其實就站在街口那片樹叢下,他們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并不是一塊兒出來的,我就等著,如果他們不一塊兒在家,我就回去。我只是受不了他們一塊兒在家。

    徐姨把鉆戒拿給袁姐的時候,不經意地,泛泛地勸過,“其實過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兒,你太在意了,反而受傷,自己傷,孩子也傷。男人差不多都是那樣的,有了錢,就歡喜女人,歡喜豪賭,也許只是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吧?”徐姨嘿嘿地擠出兩聲無奈的笑,其時她一邊跪在樓板上,一層層給樓板仔細地打蠟,一邊自說自話般,“男人在外頭有女人倒也不怕,總歸有回來的一天,孩子和家杵在那兒呢!轉一圈,他自會回家。但是,若是沾著賭,就麻煩了,啥也看不見了,啥也聽不見了,連力氣都舍不得在活兒上花,就觍著臉,以為有老天給的運氣,把你所有的辛苦攢下來的家當,一腦門兒輸個精光,那才是真完了,日子怎么都過不下去了?!?/p>

    袁姐把玩著失而復得的鉆戒,聽著徐姨的啰唆,慢慢地把鉆戒套回自己的手指上。

    徐姨本來想原諒老徐的,但這么多年的錢,一分分,一角角,苦熬苦巴兩個人攢下來的錢,想著能在老家有房子,想著能買輛車過年開回老家,想著能在深圳擁有個小產權房,這所有的夢想,都被老徐一夜敗得精光時,她的夢想大廈嘩啦啦地倒塌了,她所有的依托全都幻為泡影,一想到她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白地搭上,她就仇恨老徐,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地恨。是的,她所有的血和淚,這么多年的付出,竟被這個貪圖一勞永逸的賭徒,把好好的家,弄成了殘垣斷壁,破瓦裂墻。

    她不能原諒他!

    ……

    (未完,全文見《芒種》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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