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1年第6期|田耳:遺址(節選)
如按原路線返回,高速還沒有最后貫通的那三十公里,五天前是“水毀路段”,現在大概率沒有修好。戴占文用地圖一搜,雖然那一段道路沒有標黃標紅。有時候也不能過于相信地圖,就像有時候地圖過于精準,也用不著為此驚異。
不走三韋高速,上以前常走的嵐海高速,里程多一百七。只有嵐??勺邥r,戴占文往返于韋城與佴城,也感覺便利,三韋開通,嵐海線就過于漫長。他往返兩地多年,一開始坐火車,十幾小時,夕發朝至。調來韋城第二年,外公外婆隨時報病危,他幾乎每月請假回佴城,做“最后的告別”,卻每一次都有驚無險。一晚,母親又打電話報外婆病危,嗓音都是哭腔,“這回是真的,怎么也熬不到明天中午”。坐火車已經來不及,他還沒買車,只能找朋友借。好在三韋高速剛剛開通,計九百二十公里。他是晚八點出發,一夜不停地嚼檳榔,次日十一點趕到家,外婆看他一眼就去了。
家里人說:“占文,畢竟你是外婆帶大的,她就等著見你最后一面哩?!?/p>
回韋城他就買了車,第二年他把老婆和女兒接到韋城一塊住,此后每年寒假暑假,一家三口要在兩地往返兩趟。九百二十公里不輕松,女兒映彤暈車,中間要歇一夜。他關注三韋高速的消息,三韋在佴城和韋城中間拉了一條直線,不像嵐海拐了一個近六十度的彎。一五年三韋高速仍未全程貫通,在通和縣,有幾十公里要下高速,仍比走嵐海來得快。沒想那幾十公里過于顛簸,映彤回家就發病,寒假結束也沒有好轉。妻子伍碧珊叫戴占文先回去上班,自己留下把女兒照顧周全。他獨自返回,仍走嵐海線,感覺如此漫長且煎熬。
一個月后,伍碧珊仍沒帶映彤來韋城,電話里平靜地說,離婚吧。
戴占文閉目思量許久,大概猜得著,哪里出了問題。這年月不同以往,兩人稍微有些難相處,往后離婚都會是一種必然。甚至有個說法:不用任何理由,有誰不想湊一塊過了,就應該離。戴占文是認可的。
又變回一個人,獨自駕車往返兩地。因一次垮塌事故,三韋高速那幾十公里一直沒法合龍,但走這條線怎么都比嵐海那邊快。
返韋城前一天,地圖里一查,戴占文發現忽然多出一條線路,且是“最佳路線”。新的路線走瑞恩高速前往朗山,下高速走三十余公里再上沙馬高速,直接繞過通和縣,再連接上三韋高速。
朗山縣戴占文當然熟悉,無他,伍碧珊和映彤現在就住那里。這條路只能是新開通的。
戴占文循著新路線去到朗山,下高速,手機地圖顯示附近村與鎮的地名,或者被林志玲的聲音播報出來,戴占文當然熟悉。這不是往桂嶺鎮方向去的么?
他路邊停車,抻大地圖,桂嶺鎮果然就在前方。
戴占文第一次去桂嶺是零三年的夏天,因為伍國良的邀約。
那時候他說是自由撰稿人,在別人眼里就是一個閑漢。伍國良同時還邀了黃水洪和廖全巖。他們四人四月份一塊去省城讀作家研習班,算是同學,邀好了定期一聚。伍國良七月初就發來邀請,說聚聚,由他安排。黃水洪和廖全巖答應得比戴占文爽快,但到約定的時間,只有戴占文趕去朗山和伍國良碰面。另兩人是有單位的,身不由己。伍國良跟戴占文解釋:我倆多好,沒有單位,想聚就能聚。
伍國良只是沒有正式工作,平時在桂嶺鎮北端的賈壩水庫當庫管員。戴占文去時是汛期,每晚拎著蓄電燈跟伍國良一塊巡查堤壩。堤壩兩點三公里長,大斜坡,兩人走上面空空蕩蕩。將堤壩來回巡一遍,用時一個多鐘。說是巡堤查險,嚴防管涌,伍國良說自己干了十來年,賈壩水庫從來沒出事,每年枯水期還有加固。巡夜總有別的收獲,比如說打青蛙,每晚能用柳條串一大串。堤上多是銅蛙,皮色蠟黃,肉質枯瘦,但爆丁下酒是好物。
戴占文去了伍國良那里,感覺是去到另一個世界。鄉野之樂,戴占文在佴城也找得著,爺爺仍活在鷺寨,那里還有一票親戚,戴占文偶爾回鄉小住。但鷺寨已經現出一種蕭條,年輕人幾乎走空。桂嶺不一樣,朗山是整個地區最偏僻的一個縣份,這里還有足夠多的年輕人,神情安逸地把日子過下去。
伍國良的口頭禪是:我這人,沒什么話說。事實上,只要跟戴占文在一起,伍國良的嘴幾乎一刻不停。在作家研習班,伍國良話多得有些缺心眼,根本不在乎別人聽不聽。他酒量不好,偏喜歡喝一點,喝上二兩直接進入無人之境,別人一開腔他就插嘴,硬生生把話頭接過來。別人沒法說,只能聽他說,默默喝酒吃菜,冷不丁假裝接電話離開房間。周圍的人全都噤聲,伍國良索性閉上眼自顧說道,即使沒話,他還背自己寫的散文。每一次背誦略有出入,并不妨礙戴占文耳熟能詳。伍國良發表的散文不多,甚至說很少,見于當地日報副刊的只有三篇:《賈壩的天空》《當我真要離開父親》《天下大美在桂嶺》。
戴占文將其稱為“伍三篇”。
……你或許會說,桂嶺有你說得這么好,我怎么一點不知道呢?我只能說,親愛的朋友,那是因為你還沒來過這里。不管你來不來,桂嶺都會在這等你,我也會在這等你,請你喝這里的米酒,跟你講桂嶺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這是《天下大美在桂嶺》最后一段。有時,房間里別的人都走了,剩戴占文一人,想走也走不脫。不管文章寫得如何,只要反復誦讀,就不會全無作用。伍國良描寫桂嶺的美景,笨拙而空洞,日后伍國良邀去桂嶺小住,戴占文竟有一絲向往,心里暗忖:我這是怎么了?
巡堤時,兩人找適宜的地方坐一坐,背身往后一躺,斜坡像是沙發。夜空異常巨大,黧黑,風響,星群鮮亮得仿佛跳躍不定。堤上蚊蟲多,伍國良手執艾香不停揮動,這種氣味讓戴占文無端想起久遠的事情。他還很小,沒有空調,夏夜非常難挨,幾乎所有人都鋪涼床睡在路邊,大人輪流執艾香驅蚊。
伍國良說的話,也充斥著過去的氣息。聊天說話曾是最主要的生活方式,沒有電視的夜晚,都是在老人絮叨聲音中度過。來到桂嶺與伍國良單獨相處,戴占文才發現,自己樂意聽伍國良的喋喋不休。一塊讀作家研習班時,礙于黃水洪廖全巖他們都嗤之以鼻,自己也不好表現出獨自喜歡。有誰不會受集體環境的暗示,隱藏自己真實的心思?
在桂嶺,伍國良嘴巴永遠閑不住,戴占文成為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聽眾。聽著聽著,戴占文竟自睡去,醒來,伍國良仍然在說,仿佛只要有人躺在身邊,就強于一個樹洞。慢慢的,戴占文發現伍國良的訴說中隱藏了一條時空隧道,能夠屏蔽“當下”或“現在”,把自己發送到過去某一具體場景。過去未必更好,但那時候每個人似乎都相信將來會越變越好,直到哪一天,忽然都不太信了。戴占文樂意跟一個話癆相處,在他嗓音當中回到過去,半夢半醒之際,重新撿拾到某些已然消失的悸動。
伍國良仍然背他的“伍三篇”,戴占文習慣耳朵里隨時灌些聲音。他也越來越相信,天下大美在桂嶺,雖然桂嶺事實上是一個閉塞且破敗,談不上有何風景的鄉鎮。之所以相信,是因為在別的地方,不可能有另一個人跟他連篇累牘地贊美每一寸毫不起眼的風物,贊美每一陣風吹草動。
伍國良不想一輩子當庫管員,這工作沒有轉正的機會。他想成為國家正式的干部,唯一途徑是通過寫作。戴占文又不好說,這有些難。伍國良年紀奔四十去了,寫作也不突出,作品僅發表于地方日報的副刊,而且都是豆腐塊。
當初黃水洪說得更狠:伍國良的水平,放初中生里頭也不拔尖。他還打聽到,伍國良參加研習班,是市作協嚴主席力推,要不然三篇豆腐塊都不好說是發表。當時黃水洪剛獲北京一家文學期刊的獎項,嘴里一說就變成“國家獎”,風頭正健,獲得進修資格。伍國良的出現,讓他感覺像是碗底埋蛆。據說嚴主席與伍國良情同父子,或者,正是嚴主席的鼓勵和幫扶,三篇豆腐塊才得以上副刊;甚至,幫他發表之時,就預留一個進修名額。
一次吃飯,黃水洪直接問伍國良,既然老主席這么幫你,不止讓你來學習吧?伍國良一臉憨笑,沒說什么。黃水洪追著問:往下是不是要幫你解決工作?伍國良依然笑著,如同默認。黃水洪朝戴占文吐了吐舌頭。
共同學習的四十天里,黃水洪對伍國良一路深扒。另一晚喝酒,黃水洪又當面拋出一個聽來的說法,跟伍國良證實。嚴主席有先心病,嘴唇一年四季焦烏。八十年代文學最紅火時,他借助作家身份娶到歌舞團臺柱子,美女不惜與家里人斷絕關系也要嫁給他。結婚后,嚴主席不像先前允諾的,寫出有全國影響的作品,甚至隨著身體日益衰弱,提筆寫字都變得困難。一晃兩千年左右,老婆不出意外有了外遇。嚴主席無力抗爭,只能默默流淚。于是某一天,伍國良掖一把殺豬刀到嚴主席家里,沖他說:“嚴老師,把那個人名字報給我!”嚴主席眼淚又迸出來,啥也不說,忽然張開雙臂,兩個男人緊緊抱在一起。從此,彼此的關系,自然非同尋常。
黃水洪講出來,戴占文只是納悶,兩個男人的這一堆事情,怎么會被別人知道?再看伍國良,雖有尷尬,仍然在笑,仍是默認。
黃水洪又問:“伍哥,那天嚴主席真要把人名講出來,你又能怎么樣?”
伍國良不吭聲。
“我知道是誰?!?/p>
“誰?”伍國良臉色陡地一變。
“算了,這事情……又不是親眼看見?!?/p>
“到底知不知道?”廖全巖一旁插話,“人家敢動刀,你都不敢動嘴?!?/p>
黃水洪手便一指:“不是別人,就是廖全巖!”
伍國良脖頸有些僵硬,用力一扭,看一眼廖全巖。這時廖全巖笑抽起來,笑出了眼淚。伍國良腦袋擰過去,黃水洪也笑得直喘。
“……你們這些人!”伍國良臉色好一陣才緩過勁。
兩人在桂嶺單獨相處,戴占文不忘提醒:“伍哥,要想搞一份工作,進縣文聯或者文化館,這三篇肯定不夠?!?/p>
“怎么才算夠?”
“除非你一出手就寫下名篇,像王勃寫出了《滕王閣序》,像駱賓王寫出了‘鵝鵝鵝……’那就用不著誰解決工作了。要解決工作必須有量,發副刊是好事,本地領導就會看見你名字,頻率不能太低,至少每個月要搞一篇?!?/p>
“我不像你,哪有這么多寫的?”
“一篇兩三千,一天一百個字,編一條短信而已。一個月還下不來一篇?”
“我這幾篇,你們看不上眼,對我來說太不容易?!蔽閲及驯砬殍圃诤诎抵?,“說白了,還是我爹拿命保佑才寫出來的?!?/p>
“有這么嚴重?”
有沒有,都在伍國良的嘴里,伍國良拎住新的話題,又有好半天的發揮。伍國良從小愛寫,無奈只讀到初中,十幾年里發狠練筆,想混個通訊員都沒搞成。四年前,他父親得肝癌,并不懼怕,還說時機到了。他掐指算過,馬上就死,牌位依序擺進祠堂,正好占據幾十年一遇最好位置。既得絕癥,又有心想死,很快牌位想擺哪擺哪。守祠堂的伍興泉老伯年歲大,一年四季守三季,冬季就搭火車趕去深圳住進兒子家里,那里能避寒。伍國良在冬天枯水期不用巡堤,那以后就去守祠堂,每年冬天守三個月,當是給父親守孝。獨自住進祠堂,伍國良突然發現自己能寫。從構思到打稿到反復修改,三個月時間弄出一篇文章,而且都得到發表。所以,一經寫出,他自己也順口背得出來,不是刻意。
“離開你們伍家祠堂你就寫不了?”
“真寫不了。我不想一個月出手一篇?”
縱是慢工,活并不細,發表還是靠嚴主席打招呼。嚴主席沒當主席的時候,就是朗山縣文化館的創作員,輔導業余作者寫作是本職所在,那時兩人就認識,只是嚴主席沒把伍國良直接拎到發表水平。
那天提到祠堂,改天就往那里去。出了桂嶺往東去,走七八里才到,那地方名為道坑,據說是朗陵(朗山至遷陵)古道的起點,伍家的祖上是踏著這條古道尋到這片地界落地生根。祠堂由一堵土墻圍了兩畝地,往里走有一間正廳擺滿了先人牌位,兩側有廂房可以居住。這可能是戴占文見過的最簡單的宗祠,如果不是離桂嶺較遠,指定會是宗族的義莊。當天伍國良帶了兩篼鹵菜去,找伍興泉老人喝酒。老人耳聾,喜歡說話,也是滔滔不絕,伍國良難得當一回聽眾。戴占文一旁暗自好笑: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伍國良作為導游,能將伍家祠堂講解個把小時,講到興奮處,還將父親牌位拿下來?!拔覀兾榧业呐莆皇怯懈[門的?!彼菔玖艘幌拢号泼婧偷鬃梢苑蛛x,牌體中挖有一個槽,可以藏重要的物件。他父親牌位里塞著一張獎狀,七零年修龍塘河水庫當選市級勞模。那是他父親得過的最高榮譽。
到冬天,戴占文又去桂嶺小住半月,晚上住進伍家祠堂。外面風聲勁響,屋子里劈啪生著柴火,也是古遠的滋味。兩人喝酒寫作,戴占文說我來督促你多寫一點。伍國良請教,戴占文把紙筆拿過來一寫一個段落。伍國良有些難堪,說我是叫你指導我,不是要你幫我寫。再說,我怎么寫也不是你的這個味道。
伍國良好客,戴占文多住幾日,心里過意不去,畢竟,伍國良月收入才三百多。有一天他往伍國良父親牌位的空槽里放五張紅錢,等以后某一天伍國良忽然找出來。戴占文即將回佴城,伍國良把五百塊塞過來,臉上起了一片慍色:“占文,你這事搞壞了,怪不得一連好幾天,我父親晚上托了夢罵我?!?/p>
桂嶺距朗山十七公里,不遠,路永遠在翻修,好車費不起輪胎,往返載客都是龍馬牌農用車。伍國良所在的水庫就一輛柳微,借車還要借司機,并不方便。頭一次,他花了一百二十塊錢包車接站。戴占文知道,這對于月薪只有三百的伍國良意味著什么。到冬天,戴占文在朗山站下車,搭龍馬趕往桂嶺。一路基本都是站,一手攀住車棚,隨著車的顛簸渾身晃動,下了車有一會兒站不穩。
2004年春節過后,戴占文再去桂嶺,就不住賈壩水庫。伍國良在鎮街有了房子,進新房置辦酒席。他家本來住古道溪,幾乎是個被荒廢的村落,但凡有點能耐的人都搬出來住。伍國良一個月幾百塊工資也有積蓄,老婆走村串寨做小生意,再去親戚朋友里面借一遍,兩口子在鎮街下段買來兩分地,建起房子,一樓弄出兩個門面。
五月份戴占文又去了一次,伍國良老婆跟朋友一起進城賣服裝,他一個人不開火,經常去大哥家里吃飯。戴占文來,一齊帶去,桌上添一副碗筷。大哥叫伍國瑞,屋建在鎮街中段,占地半畝,臨街六七個門面。兩人同姓同宗同字輩,以前并無往來,伍國良住到鎮街,兩人掐字輩稱兄道弟。伍國良跟伍國瑞介紹,說這是我同學,一塊寫東西,但比我寫得好,人家一篇能寫出好幾萬字,獲過臺灣的獎。伍國瑞說,獲臺灣的獎?政府那邊不會惹事吧?伍國良說,是寫小說,虛構,也就是瞎胡扯,不惹事。伍國瑞把酒杯一抬,說那就好。
吃完飯,伍國瑞問打不打牌,戴占文說只會“三打哈”。伍國瑞就笑,他最喜歡這個打法。戴占文牌技一般,起初想著上桌陪一陪,少輸一點就好。伍國瑞打牌只想當莊,以一敵三,經常喊到五分,別人沒法往下叫。喊到五分,意味著別的三人一分沒得才能贏,哪有這么好的事?伍國瑞有時候把牌抓好,要的牌沒補上,嘴里哼一句“媽個X的”,牌直接一扔,每個人賠十塊。一夜下來,即使小彩,戴占文也多了兩三百塊。這個大哥,好牌也往壞里打,簡直是給人發錢。
第一次見到伍碧珊,是一天傍晚時分她推門進來,拎著一個旅行包。幾個人照樣打牌。伍碧珊叫了一聲爸。伍國瑞說,叫幾個叔叔。伍碧珊叫了一聲國良叔,又說,我又不認識!就閃回自己房間。第一面,戴占文記憶是清晰的,倒不是伍碧珊多漂亮,而是她和伍國瑞長相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伍國瑞長臉齙牙,伍碧珊也略有齙牙,看上去卻是一種調皮。
那年伍碧珊十七歲,戴占文已經二十八,只能是叔叔。
伍國瑞還嘀咕,怎么又回來了。伍國良順一句,錢花光了嘛。
伍碧珊在兩百公里外讀幼師大專班,很少回家。次日戴占文看見伍碧珊和幾個男孩女孩在鎮街逛蕩,無所事事,卻也怡然自得。有幾個小孩打扮還正宗殺馬特。殺馬特的鮮亮總是與鄉鎮的破敗景象相得益彰。
此后戴占文每年都去桂嶺小住,照樣去伍國瑞家里打牌。偶爾看到伍碧珊,幾年下來,拼湊出這女孩迅速成長的印象,身材細高,并逐漸有了乳房。再看見她與鎮街那一堆殺馬特玩在一塊,戴占文偶爾有些心疼。
2008年夏天,伍碧珊讀五年才搞到大專文憑,伍國瑞想把女兒弄進縣政府的機關幼兒園,沒搞好,好一陣情緒不穩,打牌輸得更多。伍國瑞沖著伍碧珊摔門往外走的背影絮叨,只能是幾個牌友聽得真切。伍國瑞說工作沒找好不說,以后要管緊一點,不能和街面上那些混混搞對象。
伍國良說:“哥你心思不在,容易出錯牌?!?/p>
“媽的,碧珊老跟街上晃來晃去那些崽子玩一塊,管都管不住,你說我哪有心思?”
這時,伍國良正好接話說:“有一個現成的,人不錯……”
伍國瑞哦了一聲。
“不知道碧珊會不會嫌人家年紀大?!?/p>
“大多少?”
伍國良笑一笑。
伍國瑞看看伍國良,又把目光捋直,看了看對面,問,“占文你真的沒有找對象?多大了?”
“三十二?!?/p>
“比我家碧珊大了整十一歲,倒不是問題……你覺得碧珊怎么樣?”
當時情景是有些突兀,戴占文不知如何應對,表情就有些癱。伍國瑞接著看牌,稍后又說:“別怪我挑剔,男人嘛,總要有個工作才行?!?/p>
伍國良早就提醒:占文,寫得再好,自由撰稿,聽上去總不是個事,要找一份工作才行。戴占文當然知道,在縣城,有國家編制才是“有工作”。開店當老板即使賺錢不少,都不算“有工作”,但“工作”哪是這么好找。
“……是不好找,所以更要找,你發狠寫?!蔽閲颊f,“我叫嚴主席多關注你,他現在很受上面領導器重,說話有分量的?!?/p>
戴占文喜歡和伍國良待在一起,并不意味著他相信一個人掖一把殺豬刀去搞搞公關,就能得到一份“工作”。伍國良身上有一種近乎虛茫的樂觀,與此同時,戴占文又懷疑伍國良終能達成所愿。他明白,自己喜歡跟伍國良待在一塊,不就為了沾染他那份樂觀以及隨之而來的力量感么。
事實上,戴占文的父母從未放棄努力,若沒給兒子搞好“工作”,在親戚朋友眼里既是兒子無能,更是父母失職。好在戴占文寫作還順暢,不斷發表,又剛拿下省里一年一度的青年文學獎。這些成績,自己不提沒人知道,父母拿出上訪的架勢,讓這些事跡沿著各種路徑鉆進相關領導的耳朵眼。戴占文即將三十三歲,終于成為縣文聯的創作員,和嚴主席當年一樣。
伍國良第一時間打來電話,聲音是興奮又夾雜埋怨:“占文,我搞了好多年沒搞成,你手腳快,一下子就進了文聯?!?/p>
“你也快了?!?/p>
“少安慰我,我心里明白,寫東西哪能跟你比?!?/p>
“你只是寫少了點?!?/p>
“不說這個,那次打牌的時候,國瑞大哥表的態,你還記著么?”
“……什么???”戴占文幾乎一剎那就記起來說的哪回事。
“他說話算話,現在你有這份工作,他就同意開這門親事!”
“開這門親事”,這樣的說法,聽著竟有些古意斑駁。戴占文爽快地問:“碧珊是什么態度?”
“碧珊你不要操心,還是個小孩嘛,有我教訓她哩?!?/p>
離婚后,戴占文自是沒來過桂嶺,一晃好幾年,新馬路已經鋪就。天氣這么熱,炒砂路面輕微的膠著和撕扯給人一種舒適感。
桂嶺很快就到,戴占文有點猝不及防。
既然先開了親,再戀愛似乎來得容易。碧珊當時也是樂意,她看他時的神情,那種興奮還有喜悅隱約現于眼角眉梢。他估計,是伍國良又一次成功洗腦的結果。
兩人第一次單獨約會是在朗山縣城,他不知道說些什么,她也無話,于是兩人默默逛街。走到瓦缸街,碧珊突然有了回憶,說初中是在縣城讀,生活費從來不夠花。一個周末她在這條街撞見父親,父親身邊有個女人,卻不是母親。她和父親劈面相逢,父親還來不及掩飾跟那女人親密的表情。本來,各自扭頭各走一邊,裝沒看見最好,但碧珊突然有了促狹心思,迎面走過去。走近了,她跟他說:“爸,我沒錢了?!蔽閲鸷芡纯斓靥统銎A,掏出一張紅錢,想了想又掏了一張。
“拿了錢你怎么說,說你不會告訴媽媽?”
“你真不會說話。我就說,謝謝老爸?!?/p>
兩人第一次一塊噴笑,稍后碧珊還強調:“我爸對我媽挺好,真的?!?/p>
戴占文不得不夸:“是個狠人?!?/p>
戴占文解決了工作,連帶地進入了戀愛。伍國良的工作問題,嚴主席一直傾力在辦,不斷釋放好消息,同時,又說質疑的聲音也不是沒有。文章優劣,領導未必看那么明白,產量的多少卻能一眼瞥見。嚴主席跟上面領導一個勁夸伍國良文筆不錯,“放在下面一個水庫實在屈才”;領導總是這么來一句,“既然這么能寫,出了書沒有?叫他給我簽一本”。
出版并不難,嚴主席在統籌一套叢書,全市遴選十名作者,每人一本。伍國良產量太少,最近發狠多寫幾篇,統共不過三萬字,離一本書有些遙遠。嚴主席著急,甚至跟伍國良說:你能不能寫詩啊,來得快點?形勢所迫,伍國良試著寫詩,看似容易,實際上沒半個月快把他逼瘋了,只好依舊寫散文。
戴占文和碧珊相處一年結了婚,跟著老婆改了口,管伍國良叫叔叔?!笆迨?,現在都是一家人,要我做什么直管說?!蔽閲冀K于把頭一點,再寫文章找戴占文“斧正”,戴占文修改起來不含糊,雖然感覺重寫一遍還更省事,但這話不能說。此后伍國良發表提速,每月一篇見于副刊。兩三年下來,攢巴攢巴,伍國良手頭有了八萬余字的量,配些照片,勉強夠得上四個印張。這是嚴主席規定的出一本集子的下限。還差一點篇幅,正好放一篇稍長的序言,伍國良打算叫戴占文寫。戴占文已調去韋城,電話里說:“叔叔,寫這個要講輩分,你要找嚴老師?!眹乐飨终f:“國良吶,你這幾年寫作出了成績,怎么回事我還不知道?要找占文寫一篇才對嘛?!弊詈髧乐飨鲩_手腳寫序,戴占文洋洋灑灑寫后記,伍國良把先前添加的圖片悉數撤走,四個印張也撐得滿滿當當。
因為前面一套叢書“在讀者當中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嚴主席又弄了一套文叢,四個印張作者自掏一萬二,每多半個印張增加一千塊錢費用。伍國良有些猶豫。戴占文幫著湊五千,還說這錢值得花,因為“你手頭有一本文集,嚴老師再不幫你搞定工作,就是他的無能了?!?/p>
“不好這么說嚴老師?!?/p>
“只要你不是他弄出來的,你就不要以為什么情同父子?!?/p>
伍國良接過一沓鈔票,喉結氽幾下又說:“現在咱倆算是一家人,這錢我收下,以后還你?!?/p>
……
(節選于《野草》2021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