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2021年第10期|陳斌先:春秋小土燒(節選)

陳斌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第二、三屆簽約作家。1986年以來,出版、發表文學作品400多萬字。主要文學作品有長篇小說《響郢》《憩園》、中篇小說集《吹不響的哨子》《知命何憂》《寒腔》、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舞》等。小說曾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選刊選載。曾連續四屆獲得安徽省政府文學獎,獲得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等。
春秋小土燒
陳斌先
上
1
小土燒拎在手里沉,背在背上不老實。老碓不想搭理阿三,誰不熱?誰不累?他也有一肚子辛酸。
阿三背上的小土燒滾出了酒香時,他開始了嘮叨,不行就用小土燒換兩件汗衫?阿三是老碓雇下的隨行,沒有資格提要求。
汗水濕透了老碓的夾襖和毛衣,直至濕透褲子時,老碓才一頭扎進小酒館說,就這家啦。
老板娘是個又高又胖的女人,正在拖地,見老碓和阿三衣著怪誕,放下手中的拖把,隨手打開了電風扇說,衣服不是借的吧?
老碓不想說,北風的冷和南方的熱,饑腸轆轆,讓他忍不住看向后堂,后堂冷冷清清的,看樣子已經關了灶火。
老板娘見老碓半天不說話,主動問,吃點什么?
老碓不假思索說,剩菜剩飯也行。
老板娘皺皺眉頭說,什么都是新鮮的,現殺現做,哪有剩下的東西?
電風扇呼呼轉,屋里涼爽了許多,老碓知道老板娘誤會了他的意思,笑嘻嘻說,有吃的就行。
老板娘換上笑臉說,那就點菜吧。
外面照例熱氣騰騰的,老碓站起來看菜譜,看看價格,晃過一道菜,又晃過一道,最后索性不看了,隨口說,炒盤肉絲和水芹菜,再來碗蛋湯。
老板娘有些不高興,看看一地壇壇罐罐,大聲問,不加道大菜?
大菜是什么東西?老碓不想說話了,站起來看墻畫。墻上貼著幾張時髦的明星照,還有一道匾,匾面繡著“家和萬事興”幾個字。老碓看完匾,又看劉曉慶,最后才把目光停留在王馥荔影視照前。阿三早不耐煩了,一路走來,冷熱不說,吃還這么簡單,阿三沒好聲氣地說,看什么看?
老碓回頭問阿三,天下第一嫂,知道嗎?
無頭無腦的,什么第一嫂?
老碓估計阿三沒看過《金光大道》,不再說大嫂,低頭聞夾襖的味道,刺鼻的汗餿味噗噗直往外冒,老碓脫下夾襖,捧在電風扇風口上吹。
阿三見老碓不想說話,捏著嗓子又來了一句,咋就上了你的當?
從蓼城走進江浙,誰知溫差這么大?進南京城那會兒老碓對阿三說,等把小土燒推銷出去,一人買件汗衫。阿三那會熱得就像離岸的魚,不停地張合著嘴,聽到老碓說汗衫,催促說,買呀,不買我真不走啦。老碓說,賣不掉小土燒,什么也買不成,走哇,不想吃紅燒肉啦。聽到吃紅燒肉,阿三站了起來,緊走幾步,跟著老碓走進飯店。
老碓笑瞇瞇點盆紅燒冬瓜說,小時候奶奶切冬瓜就說殺豬啦,將就下吧。也難為老碓啦,這趟推銷,沒人看上小土燒。不是說包裝太土,就是說度數太高,還有幾個刻薄的酒家說話更難聽,提溜幾下小土燒說,就這種散酒,白送也不要。
世上沒有白送的東西,走,我還不信啦。幾番生氣,哪里還顧上汗衫和飯菜呢。走出南京城后,老碓才甕聲甕氣地對阿三說,去杭州,杭州就在腳下呢。大熱天,兩人都穿著夾襖,還背著幾壇小土燒,阿三腸子都悔青啦,走到浙江的湖州后,阿三坐在陰涼樹下說,不走啦,說啥都不走啦。
老碓說,日你碓子的,不走,八輩子都到不了。
到了咋的?人家會要?阿三實在無法忍受啦。
老碓看完王馥荔的影視照,想回頭安慰下阿三,還沒開口,見后堂的門簾掀開了。門簾處,走出一位模樣清秀的姑娘,姑娘手端托盤,托盤上放著兩碟菜、一碗湯。
老碓那年至多三十二歲,兩眼不老實,心思也不老實,見姑娘一聳一聳地走到面前,沒頭沒腦來了一句,咋這么像?老碓的意思是姑娘像王馥荔。姑娘不知道老碓說什么,低頭從托盤向條桌上端菜,過程中,姑娘忽然感覺后背多了異樣,那種異樣就像螞蟻上樹,上躥下跳。姑娘忍不住回頭瞄了下老碓,只一眼,情緒就突然失控啦,接著,渾身篩糠般哆嗦起來??雌饋砉媚镆娺^世面,按說不會突然間哆嗦起來。哆嗦傳到手上,很快變成了戰栗,菜湯便灑到了老碓的褲子上??瓷先?,老碓渾身上下就這條褲子還有點模樣,菜湯里有油,能不能洗掉兩說。老碓心疼褲子,張嘴說道,日你碓子的,眼長胯去啦?在蓼城,“日你碓子”就是一句加重語氣的口頭禪。到了杭州、到了姑娘這里,日你碓子加上胯,意義無法琢磨了,姑娘仿佛受到奇恥大辱一般,惱羞成怒,放下菜和湯,捂臉跑進了后堂。
不一會兒,又高又胖的老板娘掂把大鐵勺走了出來,悻悻問,剛才誰說“日你碓子”?大鐵勺在老板娘手中來回翻轉。
阿三見此情形,早嚇得指向了老碓。
老碓正埋頭吃飯,不知道咋就惹到了老板娘,抬頭見老板娘怒火中燒的樣子,一臉蒙,日你碓子咋啦?
大鐵勺滴溜溜轉。你?再說一遍試試?眼看大鐵勺就要兜頭砸下,老碓這才感覺出危險,千鈞一發之際,老碓頭一縮,換上笑臉說,對不起大嫂,我日我自己碓子可照?老碓靈機應變的說話口氣,惹笑了老板娘。老板娘把大鐵勺背到身后,撲哧笑出聲,誰是你大嫂?
一場誤會在笑聲中消除了,老碓見老板娘走進了后堂,嚇得連噓幾口氣。
阿三高興得“嘿嘿”笑,笑完才說,活該,被砸一鐵勺才好。
老碓知道阿三滿肚子抱怨,急忙用紙巾擦擦褲子說,抓緊吃,不吃拉倒。
回到蓼城,老碓到處說,阿三太懶啦,怕苦嫌累。阿三聽到老碓的埋怨,心里不服,一生氣,就把“我日我自己碓子可照”的話傳了出去。沒想到,幾經周轉,熟悉的見到老碓時,開起了玩笑,笑嘻嘻問,照,還是不照?
奶奶的,一趟江浙行,小土燒沒推銷出去,還把口頭禪安在了自己頭上。氣不過,有天老碓抬頭看見一只鳥,氣哼哼問,你說照不照?
2
蓼城不大,一條主街、幾道巷,顛顛簸簸交織成細長的柳葉形狀。20世紀八九十年代,蓼城至多能跟江浙的鄉鎮相比。不過老碓感覺不到蓼城的寒酸和窘迫,常常自豪地說,我蓼城的,小土燒就在洼子口上。
蓼城在哪?洼子口又在什么地方?
老碓說,你們居然不知道蓼城和洼子口?江浙人搖頭。
老碓一臉難受。
熟悉的那些朋友開涮老碓后,老碓想,何不借助人們的玩笑,把小土燒也連帶上?日碓子的,我看照。
想個大概,老碓便拎著幾壇小土燒往酒店跑。遇到熟悉的,便晃晃手中的小土燒說,日你碓子的,照不照?打趣地問,你說小土燒還是碓子呀?老碓挺挺腰身說,當然是小土燒。熟悉的說,不照。老碓翻白眼,接著,拎著小土燒,溜進包廂。
走進包廂后,老碓腆著肚子說,我是老碓,就是說“日我自己碓子可照”的老碓。熟悉的哈哈笑了,恁這家伙要臉不?老碓不打算要臉啦,厚著臉皮說,嘗嘗,嘗嘗才知道照不照。也有一些不認識的,感覺受到了騷擾,沉臉問,誰讓你進來的?老碓說,我自己,嘗嘗,嘗嘗。陌生的不想品嘗。老碓擠出笑容,呵呵說,這么的吧,我嘗給你們看,就這么嘗。老碓隨意找個玻璃杯,斟滿后,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而后,把剩下的半壇酒往桌上一蹾說,小土燒,五谷雜糧。
什么意思嘛,推銷酒也不能跑到飯桌上吧?
老碓聽到人家呵斥,拎起地上的幾壇小土燒,拉開門,撒腿跑了。
到了其他包廂,如出一轍。
見到老碓丟下半壇小土燒,總會有人忍不住好奇,品嘗幾口,咂摸半天嘴,才說,真不賴噢。你嘗過了說好,他嘗過了也說好。久而久之,嘗過小土燒的人再次到了酒店,主動問,有沒有小土燒?
小土燒?什么小土燒?
老碓,大杯喝酒的老碓。
飯店老板靈活,馬上說,有有有,我這就打電話給老碓。
老碓聽到有人要喝小土燒,高興啊,開上小貨車,一次馱來十幾箱,丟在吧臺上說,喝多喝少,月底結賬。
沒想到這么推銷,居然有了初步成效,可對比成本,賺的全是吆喝。老碓想,這么推銷,肯定不行,還得想辦法向外推銷。
這回老碓選擇了河南,老碓想,江浙人不認小土燒,那就向西向北,西北人好喝白酒,不像江浙人喜歡喝黃湯。
走到商丘,老碓找到感覺了。商丘人喝酒也喜歡耍狠斗猛,跟蓼城人喝酒一模一樣。老碓剋住了白酒代理商桑大楚后,桑大楚幫助老碓請來了十幾個白酒代理商。
桑大楚說,這個老碓,忒能喝,三拳兩腳把我剋住啦。
十幾個白酒代理商摩拳擦掌說,看我們的。
菜上了大半,老碓不知桑大楚的陰謀,喜滋滋抱拳說,有幸結識大家,喝,這是祖傳秘方制造的小土燒。說完,斟滿一杯酒,瞬間來個底朝天。接著,還哈出了長調。
那些白酒代理商看看老碓,意思這就開喝啦?
老碓看十幾個人猶豫,催促說,喝呀。
十幾個白酒代理商沒有一次性底朝天,而是小口抿,等咂摸出一些滋味后,才彼此看一眼,而后吃菜開喝。
老碓再次抱拳說,看中的,代為宣傳下,看不中的,就算交個朋友啦。說完,老碓再次來個底朝天,接著哈出更長的聲調。聲調就像驕傲的露珠,停在草尖尖上來回戰栗。代理商們被老碓激起斗志,這家伙,不問深淺,這么喝,瞧不起人咋的?十幾個白酒代理商跟著底朝天,最后有幾個暈乎的,也學著老碓哈出長調。
見到十幾個白酒代理商,跟著他的樣式喝酒,老碓放心啦,這種性情的人,豪爽,說不定真能代理一二呢。見人學他哈起長調后,老碓才問,小土燒怎樣?
白酒代理商們不說小土燒孬與好,只想著跟老碓拼酒,老碓想,拼酒好哇,只要能替我代理小土燒,喝死又能咋樣?喝到最后,十幾個白酒代理商都醉了。
后來白酒代理商對桑大楚說,小土燒什么都好,就是容易上頭,不中,不中。
桑大楚說,喝多了,當然上頭,我覺得小土燒不錯。
不錯,你代理就是啦,打出市場后,我們才講。
桑大楚那時才提醒老碓說,你呀,不懂得收斂,你說認場輸咋的?現在難說啦。
老碓說,他們真想把我灌醉,輪番跟我喝就是啦。
桑大楚說,那樣喝酒就不是俺們商丘人啦。
老碓說,我哪里知道他們介意啦,早知道,我裝醉就是啦。
桑大楚笑笑說,你呀,好在還有我。
老碓抱拳說,只要你信我,值啦。說完彎腰鞠躬。
桑大楚說,別別別,我還想問問,你們那兒的人,是不是都喜歡喝小土燒?
老碓正色道,不信去蓼城問問,可以說,螞蟻和鳥兒都知道。
桑大楚搖頭,之后又問,真是祖上手藝?洪武三年的小土燒?
老碓說,你代理過多少酒啦,過嘴能不知道?
桑大楚低頭不說話了,老碓說,歡迎考察,酒是土的好。
桑大楚笑笑,還是沒說話,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代理,不代理就拉倒,反正桑大楚人不錯。
老碓松松垮垮開著小貨車回到蓼城,那時候桑大楚也腳跟腳攆來啦。
3
為了安全起見,桑大楚還是決定親自到蓼城考察一下,只是這話不能對老碓說。走出車站后,桑大楚想,小土燒如果真是洪武三年就有的酒,政府的人肯定知道。桑大楚下了車就打輛面的,然后對面的司機說,去縣政府。面的司機熱情,見桑大楚衣著整潔,特別強調說,別說縣政府,就算洼子口的老鼠洞,我都能找到。桑大楚不知道洼子口是哪兒,不想費話,抬頭看街上行人啦。街道不寬,人特多。樓房有些破舊,不過林林總總的,有點城市模樣啦。不一會兒就到了縣政府大院門口,面的司機說,到了。那時,桑大楚才想起問上一句,知道小土燒嗎,老碓的小土燒?
面的司機說,好像聽說過,洼子口那兒的吧?
見面的司機說不出所以然,桑大楚順勢下車,付完打的費,直直走進縣政府大院啦。那時候縣政府還沒有門衛,來往遇到人,都挺隨意。桑大楚見到人就問,知道洪武三年的小土燒嗎?大家想了半天,都搖頭。問來問去,縣政府大院的人好像不知道老碓,沒人知道小土燒。
咋啦?老碓不是說螞蟻和鳥兒都知道嗎?感覺受了騙,桑大楚心情不爽,快到中午的時候,隨意找家小酒館坐下,不抱希望問上一句,有沒有小土燒?
老碓釀造的小土燒嗎?有有有,咋會沒有小土燒。
到底咋啦?政府里面的人說不知道,小酒館卻有小土燒?猶豫不決間,桑大楚決定見一下老碓,問問什么情況。
老碓沒想到桑大楚真的來了,拉著桑大楚的手,就差喊大爺啦。
桑大楚打斷老碓的寒暄,直接問,你不是說誰都知道小土燒嗎?
來來來,你看看我的酒窖,是不是五谷雜糧。
既然如此,政府的人為啥不知道?
你問政府?政府不管酒作坊。
桑大楚還在生氣,既然是洪武三年的小土燒,縣政府就應該知道,還有螞蟻和鳥兒。
老碓拍頭笑著說,你這么說,算說到點子上啦,祖上手藝,千真萬確。至于螞蟻和鳥兒,問問它們不就行啦。
螞蟻和鳥兒不會說話,咋個問法?
那時老碓突然聽到了鳥叫,抬頭說,聽聽,聽聽,它分明在說知道。
桑大楚讓老碓惹笑啦,笑到最后,才撓撓頭說,你這個人,到底“中”還是“不中”???
老碓說,我帶你走一圈,你就知道“中不中”啦。
老碓請桑大楚溜酒店,一圈子下來,桑大楚發現老碓并沒有說假話,確實有不少人在喝小土燒。老碓見火候到了,找家酒店,點了六個大菜,豪爽地說,喝。
那晚老碓喝了小三斤,把桑大楚喝得又哭又笑,最后連豫劇都唱上了。
第二天起床,桑大楚爽快地跟老碓簽下了代理協議。簽了協議后,桑大楚拎包要走了,老碓見挽留不住,便說,真走的話,我就送你一程。桑大楚說,行吧。老碓得到允許,很快雇下了響器班子。然后親自開著小貨車,讓響器班子的人都站在小貨車上,老碓對他們說,拼命吹、使勁敲,最好讓全城人都能聽到。
響器班子收了錢,要出活,嗩吶聲聲、鑼鼓喧天,真叫一個響。
桑大楚問老碓,弄這么大動靜干啥?
老碓說,借借勢,效益好啦,你的提成才高。
老碓開著小貨車順著主干道,來回繞,嗚里哇啦,響器班子把整座縣城都叫醒啦。
很多人不明就里,想看個究竟,接力賽一般跟在小貨車后面跑,最后,連躲在旮旯里的叫花子也被驚動了。
老碓邊開小貨車邊問坐在一旁的桑大楚,熱鬧不?
桑大楚不想說話,閉著眼睛。
老碓見桑大楚有些不開心,轉上大道后,直接去了汽車站。
那些叫花子一直跟在后面,一個不少。老碓下了車,對孜孜不倦跟在后面的叫花子說,各位長老辛苦啦,今兒我高興,每人一瓶小土燒。
那幫叫花子沒料到老碓會贈酒,頓時淚眼模糊,當場唱起了蓮花落:叫客官,聽仔細,蓼城出了個大善人。呃,大善人。大善人叫老碓,釀出的小土燒真迷人。呃,真迷人。小土燒真不孬,中原大地四處飄,呃,四處飄。經叫花子這么一唱,惹得車站其他旅客都停下來看熱鬧。
老碓撓撓頭想,這詞行。隨后跟一個叫花子說,你們要能滿大街這么唱,我一月供應你們十斤小土燒。
唱段蓮花落有啥難的,那人大咧咧說,成交。
經叫花子沿街唱下去,很快,蓼城上下,無人不曉小土燒。
4
酒初步打開了銷路,緊接著便是銷量啦。
老碓琢磨,好酒得自己喝。打定主意,老碓扛著一箱子酒,直直去了酒店?,F在不比過去了,壇裝小土燒改成了瓶裝。酒店老板都認識老碓,見老碓扛著一箱小土燒,知道老碓要干啥,見老碓故技重演,便笑嘻嘻對老碓說,我不攔你,可千萬不能讓客人發火。老碓整整衣襟說,怎么會?而后,把酒分裝好,拿起一瓶,不管三七二十一,扎進了包廂??腿苏染?,見陌生人闖了進來,滿臉不高興。老碓這邊省卻一切程序,擰開瓶蓋,倒了滿滿一玻璃杯小土燒直接往嘴里倒,喝光一杯小土燒,抹抹嘴才說,打擾,打擾。說完,老碓又倒上一杯,這會才多了表演的意味,憋口氣,端出架勢,大氣不喘又喝光一杯。杯子見底后,老碓才長“哈”一聲,那聲“哈”特別響亮,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老碓見收到了效果,才換上笑臉說,我喝的是小土燒,小土燒這么喝,才香。
說話間,人們知道了來者叫老碓,過去只聞其名并未見其人,原來老碓這么豪放。老碓得知人們都曉得他的名字,得意地說,酒往高里喝,才香。
老碓接著溜進其他包廂。一個包廂一個包廂走下來,走完一道巷子的酒店,都小半夜了。也算老碓酒量大,一晚上串上一條巷,肚里只怕有五六斤小土燒啦,感覺天旋地轉時,老碓靠在電線桿上想,誰讓咱做不起廣告?誰讓咱叫小土燒?
十來天后,老碓跑完了蓼城所有酒店。那時很多人已經在傳說老碓的喝酒方式啦,說完還描摹老碓的口氣說,小土燒,這么喝才香。還有人學起老碓的樣子,底朝天,哈長調,喝完才說,小土燒真不錯。那段時間,蓼城人拼酒不分勝負時,往往就會想起老碓喝酒的樣子,大杯整,大聲哈,一頓飯,不知不覺喝去七八斤小土燒。
老碓想,還得想辦法引導人們喝酒的次數。想了幾宿,老碓想起了“一天三喝”??蓡栴}是蓼城人不時興喝早酒,老碓有天清早起床,若有所思地對老婆說,你每天在我床頭前放幾瓶小土燒。
老婆問,神經啦?
老碓說,見我喝早酒,你就大吵大鬧。
老婆想,無事找事?既然老碓那么說了,肯定有他的道理,這么多年,老碓把日子倒騰得不錯。臨睡時,老婆還是小心翼翼地在床頭柜上放上幾瓶小土燒。
大清早醒來,老碓伸手摸到小土燒,接著便咕咚咕咚喝開了。老婆沒想到老碓真喝,這不是作死的節奏嗎?轉而想到老碓的交代,不知道真吵還是假吵,既然交代過要吵架,那就吵吧。剛開始是假吵,吵著吵著,變成了真吵。這么多年,老碓老婆的委屈都堆在心口上,怨氣呼啦啦往外冒。吵來吵去,驚動了鄰居,最后整個洼子口人家都被驚動啦。人們問起原因,才知老碓早上也喝小土燒,老婆惱了,才惹得大吵大鬧。
有人埋怨老碓,早上咋能喝酒呢?
老碓說,早喝小土燒,祛濕拔氣,長生不老。
祛濕、拔氣?
老碓振振有詞,洪武三年,祖上創下小土燒,老窖泥兌雜糧,外加辣蓼當作料,祛濕拔氣,我怎么會忘?蓼城的由來,得益于辣蓼,蓼城人都知道。封國時,楚王想起了紅花滿地的辣蓼,信口說,叫它蓼城得了。老碓說用辣蓼入酒,真的假的呀?
老碓見人們半信半疑,暗想,計劃成功一半啦。
余下還有第二步,穩扎穩打才有效。
打那以后,老碓開始琢磨起“祛濕拔氣”這句話。他真在五谷雜糧的釀酒池里,夾雜些微辣蓼,再次釀造出的小土燒,多了一些辛辣味。那種味道,老碓對外說是秘方釀造,專為祛濕拔氣而釀。之后就把這款酒用二兩小瓶分裝,在小酒瓶上赫然印上“洪武三年,祖上秘方,辣蓼入酒,回味悠長”的宣傳語。
打那之后,老碓起床開始練習“含酒”啦,他把酒含在嘴里,不吐不咽,入廁、掃地、燒水、熬粥,直到練習到不灑不漏之后,才信心滿滿走到院子門口,專等行人上前啦。見行人多時,老碓才仰起脖子“哇”地吐出一口酒。關鍵那聲“哇”,比打雷都響。行人猛地聽到老碓“哇”,嚇了一大跳,停下來問老碓,你“哇”啥?
哇酒。
哇酒?
老碓嘿嘿說,祛濕拔氣,就靠這聲“哇”。
行人不懂。
老碓顯擺說,辣蓼只是酒引子,窩了一夜的濁氣,通過這么“哇”,豈不全跑啦?
真的假的呀?
不信問問鳥,大清早叫啥?
你就忽悠吧。
可天天見老碓在自家院子門口“哇”,有幾位專注于養生的老人,前來問問緣由啦。聽說小土燒能祛濕拔氣,幾位老人不放心地說,不帶忽悠噢。
老碓說,祖上留下的話。
說到祖上,幾位老人才小心說,快教我們怎么“哇”吧。
老碓含酒示范,仰起脖子來回漱,之后,才“哇”地吐出酒。
老人說,這么哇,真管用?
老碓說,試試不就知道啦。
從此之后,哇子口這邊的幾位老人起床就哇,老碓不太孤單了,尤其那幾位老人哇完之后,還一歪一斜走向早點店,慢慢從屁股后面或者褲子口袋里摸出“二兩燒”,而后,一碗胡辣湯或者牛肉湯,抑或小籠包或者蛋炒飯,統統算作佐酒菜,嗞嗞把二兩小燒喝光啦。
幾位老人那么做,自然引來更多的老人效法。一時間,洼子口的清晨讓一陣陣“哇”聲遮住啦。
這么過去半個月,幾位領頭的老人感覺濁氣未除,頭還重了,相約前來問老碓。老碓聽到老人們疑問,誘導說,關鍵要哇出心中的苦,哇出老子比天還高的感覺才有效。
比天還高的感覺?
得到真傳,幾位老人懷著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覺,大聲開哇。不但他們哇,他們還教更多的老人哇?!巴邸甭暼绯焙?,騷擾到了居民。問起緣由,有人開始向老碓發難啦,祛濕拔氣?胡扯淡嘛,想必是推銷小土燒吧。
見人前來理論,老碓沉臉道,祖上的話,錯不了。
發難者跳起來問,祖上還說了啥?
老碓喊,延年益壽,咋啦?
問罪者火氣越來越大,老碓寸步不讓。
很快驚動了居委會。
居委會主任是一位老大爺,已經到了威信比歲數還高的地步啦。主任老大爺耐心聽了半天,倚老賣老說,碓子,誰告訴你大清早喝小土燒能延年益壽啦?
老碓拍拍心口說,祖上。
你家祖上還說了啥?
他們哇、他們哈,咋就怪上我啦?你老威信高,有本事讓他們閉嘴就是啦。
主任老大爺扭頭說,我還不信啦。
主任老大爺接著找到大清早帶頭哇的幾個老人。老人們火啦,我們“哇酒”咋啦?他們養豬、喂狗、孩子哭,誰說過半句廢話啦?你就是請來天王老子,我們該哇還哇。
調解失敗,問罪者把怨氣都撒在老碓頭上。大清早,只要老人們那邊開哇,就有人這邊找老碓吵架,吵來吵去,洼子口的清晨更加嘈雜啦。
主任老大爺來了氣,堂堂居委會還治不了一聲“哇”啦?主任老大爺晃晃悠悠找到老碓,張口就罵,碓子,你再帶頭哇,我就把作坊的門封啦。老碓知道主任老大爺說到做到,趕緊讓老婆偷偷喊帶頭哇的幾位老大爺。
幾位老大爺很快來了,晃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覺,攔住主任老大爺就吵。
主任老大爺的威信還沒有受過如此挑戰,氣鼓鼓地問,難道你們連我的話都不聽啦?
聽,但得公道,我們確實哇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覺,惹到誰啦?
吵來吵去,人們不再關注吵啥了,竟然到處傳,說大清早喝老碓的二兩燒,再哇幾聲,所有的苦惱都跑啦。
傳來傳去,很多中年人也信啦,不僅大清早起床就哇,而且哇完之后,還會揣上二兩燒去早點店,模仿的人越來越多。
主任老大爺很久才琢磨出了老碓的精明,有天撞到了老碓,“嘭”地彈了老碓一個響指說,孫子,計謀還不少?
老碓笑道,老爺子,我啥時用過計謀啦?
5
洼子口北瀕淮河,西連城西湖。湖水漲落,洼子口的命運跟著起伏跌宕。明清那會的有錢人家,斷然不會在洼子口這邊蓋房。向南蓋,向北蓋,街道越變越長。有人問了,為啥不能向東蓋呢?苦在東邊也有一面湖,蓼城人稱之為城東湖,向東的活路也讓大水給截住啦。
正常年份,東西兩面湖能養魚??捎龅桨l大水的年份,兩面湖就成了淮河的大水缸。蓼城的憋屈就在一道河和兩面湖上。好在中間有道高高的壟道,順著壟道建成瘦長的街,只能這么建了。到了民國后期,壟道上才建成縣城模樣??箲饡r,有人為了生計,終于把眼睛盯到城西湖的魚上。種田的放下犁耙,織起了漁網。打魚之人順著洼子口邊沿搭起庵棚、拴上漁船,大水來了上船,水退之后進庵棚,反正有兩面湖,魚兒、蝦兒夠養活一家老小啦。就這樣,洼子口邊上聚集了一批逮魚摸蝦之人,洼子口也被漁民一寸寸墊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有人提出整治洼子口,城關鎮下令把沿湖的庵棚都拆了。一聲令下,庵棚是拆了,可漁船沒辦法弄走,很快洼子口又變成了漁港。有人在,吃喝拉撒就在,人不能一輩子漂在水上,大水退卻,船民還得靠岸活口,漁民不管三七二十一,順著洼子口邊沿蓋房。蓋來蓋去,洼子口不見了,全是疙疙瘩瘩、犬牙交錯的民房。
改革開放后,新任縣委書記見到蓼城的模樣,眉毛蹙成掃帚狀,這么建下去,城市變成啥啦?放著兩面湖、一道河不好好利用,啥時都跟破豬圈一樣?縣委書記咬牙切齒地說,縣城得往大里規劃,把兩面湖的優勢發揮好嘍。規劃、城建、土地部門撇嘴說,大水不講情面噢??h委書記說,圍壩筑堤不行嗎?真到了發大水的那天,堤壩不定管用噢??h委書記發誓要把城市建好,至少規劃要那么做,先圍堤筑壩再講??h委書記認定的事,大家自然不敢怠慢,誰知道冬季筑下的堤壩,第二年夏天就被大水沖破了。
老碓進城大概在上世紀80年代初,先前老碓一直挑著貨郎擔溜鄉下,感覺混不出名堂,就溜進洼子口這邊啦。有天聽菜市場人說洼子口一帶要整治,便回家對老婆講,干脆我們也進城當回賣酒郎。
老婆當然想進城,可口袋沒錢,咋講?
老碓不死心,成天進城轉,最后看中了洼子口漁民的庵棚,老碓想,得,買間庵棚存放酒,省得來回倒騰啦。老婆聽說進城住庵棚,噘嘴說,那叫進城嗎?老碓說,先插上腳,站穩腳跟再講。老碓買下一間庵棚后,趁著管理人員不注意,又在庵棚兩邊搭起草庵子,住人、存酒,就算躋身洼子口啦。
90年代初,城市規劃到位后,洼子口的建設才真正邁上正軌,疏浚、拆遷、打莊臺建房,弄出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這次縣里下了死命令,沿著洼子口沿岸的庵棚得全部拆遷。
這種背景下,老碓迷迷瞪瞪撞上了大運,一間庵棚外加后來搭建的兩間草庵子,居然換回岸上的一套大房。再后來,老碓琢磨把鄉下的小土燒作坊搬到縣城,恰在那時,老碓再次撞上大運啦。說來話長,20世紀70年代后期,縣供銷社在洼子口邊上建了一個大倉庫,當初倉庫建在洼子口的目的,主要是便于水運。才建下十幾年,供銷社就開始改制啦。很快,幾十畝地的大倉庫便閑置下來。供銷社領導感覺閑置虧了,提出對外出租。老碓聽到供銷社要對外出租倉庫,高興地想,瞌睡遇上了枕頭,不管租金多高,我都租下。老碓租下倉庫后,開始建發酵池、釀酒房。建好之后,老碓才笑瞇瞇想,當初這座倉庫就像給我老碓建的一樣。老碓笑,笑了半年,又提出購買供銷社的倉庫啦。那時,供銷社改制到了攻堅階段,允許閑置資產向外拍賣,供銷社向縣里打了報告,縣里居然同意把倉庫賣掉。老碓抓住了機遇,買下了倉庫。老碓想,才短短十幾年,我居然搖身變成老板啦。
改造倉庫的那天晚上,老碓讓老婆燒了幾個菜,喝到暈乎時,才對老婆、兒子講,太爺那輩時,酒作坊怎么講?
老婆說,又要憶苦思甜啦。
老碓說,洪武三年,太爺的太爺,多少年啦。
老婆不知道洪武三年到今天有多少年,可老婆知道小土燒確實源遠流長。老婆說,要建就建太爺那輩人建的模樣,起碼做到“前三后五,酒池要像蜂窩樣”。
前三什么意思?后五咋個講?
老婆說,前三起居。后五嘛,一道原料房、三道發酵房,外加一道燒酒房。
老碓說,看來你沒忘。
之后,那座倉庫被老碓改造成了“前三后五”的樣子,不過跟祖上建的酒作坊還是有些區別,祖上建的酒作坊是大院套小院,連環錯落?,F在嘛,只能在倉庫里隔成“前三后五”的樣子,看上去,還是一座倉庫罷了。后來,老碓感覺前三做起居浪費了,畢竟只有三口人,用不了那么大住房,便把“前三”改建成了原料庫,在原料庫前面,起蓋了一座三層小樓,住家兼辦公。再后來,縣里拓寬一條路,那條路恰好通過酒作坊前面,老碓順著路箍個院落,廠和住家也分開了。
這樣下來,老碓的小土燒就算徹底扎根在洼子口邊上。
苦在弄好這一切后,手里的錢卻花光啦。
接著老碓的好運氣跟著那些錢跑了似的,厄運隨之而來。
90年代中后期,白酒廠如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悄然形成了殘酷競爭局面,老碓沒有料想到,他還按照過去的辦法銷售小土燒,誰知道代理商不認,酒店也不認啦。最后連桑大楚也不代理啦。屋漏偏逢連陰雨,茍延殘喘中,淮河再次發了脾氣,大水漫過縣城之后,也漫過了小土燒的釀酒池,一次性虧損上百萬,老碓瞬間陷入困境。那段時間,老碓一直行走在城西湖邊上,一直盤算是投湖還是投河。老碓老婆發現端倪,寸步不離。老碓急眼啦,哭著問老婆,小土燒完了,我還活著干嗎?
老婆說,活著總比死了好。
想翻身,就得跟上形勢,老碓重整旗鼓,貸款跑銷售。大江南北跑個遍,這才知道,別說小土燒,大酒廠生產的白酒也銷售不掉。是年又趕上高粱、大麥漲價,絕望情緒就像城西湖的水,一浪高過一浪,老碓淚眼模糊地對老婆說,廣告做不起,小土燒這回真的完啦。
老婆也納悶,才走運幾年,倒霉日子咋就來啦?
老碓說,眼下債務纏身,你跟在后面受罪,不行我們離婚吧,債務算我一個人最好。
老婆說,這是什么餿主意?你敢提離婚,我就把酒作坊燒啦。
老碓說,只怕到頭來,不要你燒,法院也會把它關停了。
老婆說,想想辦法呀,小土燒不會輕易倒的。
老碓說,有啥辦法嘛,問問廣告費,多少錢才能重新打開市場。
與老碓遇到的絕境相比,那年的春天格外美好,大水之后,蓼城撞上好運啦,城市一天天在變,生活蒸蒸日上,就連小孩子放風箏都帶上了喜哨??衫享缘木谱鞣粎s陷入冰天雪地,日復一日虧損,不關停不行啦。老碓想,祖上手藝咋就斗不過現代設備?算了,算了。
老碓這天難受極啦,隨手拎上一瓶小土燒,到了一家小酒館,點了幾道小菜,埋頭坐在大廳的條桌上。
很多年了,老碓都沒有喝醉過,不知今天咋啦,才喝小一斤,頭就暈啦。老碓想,或許辛酸多了,肚里容不下小土燒啦。感覺暈乎后,老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捧著那瓶小土燒說,難道你就這么倒下啦?
小土燒當然不會說話。
老碓接著醉眼模糊地說,看看你的土樣子,咋搞?
另邊的條桌上,還有三個女的在喝酒。剛開始老碓光顧著跟那瓶小土燒說話,沒太在意三個女的,后來聽到三個女的又哭又笑,老碓才抬頭相望。三個女的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其中一個喝哭了,站起來扶著墻喊,走,走哇。老碓覺得哭著的好笑,上前說,墻走你不走是吧?你肯定喝多啦。
哭著的斜睨眼睛問,你誰?咋來我家啦?
你家?
我姐,我妹,誰讓你進來啦?
老碓糊涂了,到底在哪喝酒哇?左看看右看看,小聲說,這是小酒館,不是你家,你真喝多啦。
哭著的說,菜是爹,酒是娘,誰跟你上床?
說的啥呀?
另外兩個笑著的對老碓說,讓她鬧一會兒,鬧會就好,你忙,你忙。
老碓惱了,我忙什么呀,我也喝多啦。能說自己喝多的,基本屬于清醒。何況老碓口齒還算利索。兩個笑著的對老碓說,你喝多喝少,跟我們無關吧?坐那,不要打擾我們可好?
日你碓子的,咋就打擾你們啦?
兩個女的上前揪住老碓。
老碓搖搖頭,抓住一個女的手問,想鬧事?
看來遇上想鬧事的啦。兩個笑著的不想放過老碓。
老碓滿不在乎地放開手,斟上一杯小土燒問,老碓釀造的小土燒,不好喝嗎?
老碓的小土燒?你是誰?難道你是老碓嗎?
是老碓又咋啦?老碓搖晃著站起來,最后扶著桌子站住了。
兩個女的圍著老碓說,不是說你喝不醉嗎?咋醉啦?來來來,我們陪你喝。
老碓想,熟人?面咋這么生呢?不是熟人,咋知道我的名字?算了,請她們嘗嘗我的小土燒。老碓每人敬一杯,敬完之后問,小土燒咋樣?
扶墻哭著的那位聽到老碓的名字后,嗷嗷喊,老碓?老碓長什么熊樣?
老碓使勁揉揉眼,今兒咋啦,遇上幾個怪人。老碓不想被人瞧出醉態,突然捂住臉,想趴在桌上,低頭過程中,卻一頭摔倒在地上。
老碓摔倒啦!
小酒館沒有其他人,老板也不知去哪兒啦。
三個女的見老碓流淚,心里不忍,攔住一輛面的,要把老碓送回家。那時小酒館老板冒了出來,大聲喊結賬。老碓不清醒,兩個清醒的順勢把老碓的賬也結啦。
上了面的,三個女的不知把老碓送到哪兒。好在面的司機說,我知道他家的酒作坊。三個女的把老碓丟在院子門口,嘀咕,今做的啥事嘛,替他埋單不說,還把他送回家了。丟這算了,我們走。其中一個回頭對面的司機說。
說話間,老碓老婆推門出來了,見老碓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又見三個女的個頂個漂亮,心里惱了,二話不說,上前就給了老碓一巴掌。
老碓醉意朦朧睜開眼,打我干嗎?錢不是給過啦?
老碓老婆那口惱“呼啦”而出,臭不要臉的,什么錢給過啦?
扶住墻的那位,這回突然清醒了似的,猛地撲上前,揪住了老碓老婆的頭發罵,誰他媽的要錢啦。
老碓老婆反手揪住哭著的頭發??拗谋緛砭秃榷嗔?,站不穩,三下兩下,哇地吐了,臟東西全吐到老碓老婆的后衣襟上啦。
哪里來的野女人,居然這般熊樣。老碓老婆反手將哭著的擰到地上,又踢了一腳。其他兩個清醒的見老碓老婆不明就里欺負人,一起上前,把老碓老婆放倒在地。老碓老婆越想越生氣,這叫啥事呀,野女人打上門啦?
很快來了很多人,兩個清醒的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最后指著老碓老婆罵,好心當成驢肝肺,沒見過這種婆娘。
老碓老婆說,錢都給過啦,還想怎么樣?
老碓被一群人吵吵醒了,睡眼蒙眬問,什么錢不錢?我沒錢咋啦?
老碓老婆上前又給了老碓幾個耳光,叫你裝。
老碓確實醉了,他一把揪住老婆的頭發問,我咋就裝啦?
老碓老婆就地打滾說,信不信我一把火把這里全燒啦?
看熱鬧的說,何時見過老碓喝醉酒?只怕做了虧心事,故意裝醉。
三個女的聽到人們小聲議論,更生氣,替老碓埋單不說,還遭到埋汰,講理不?你解釋完,她解釋,越解釋越亂,見說不清道不明,最后三人上了面的,滿腹委屈地跑了。
她們走了,老碓更說不清啦。
老碓老婆拼死拼活要點了酒作坊。這會老碓失去了淡定,大聲喊,我又不認識她們,委屈死我啦。
那天陽光很好,幾只鳥還在啾啾鳴叫,風如微瀾,打著細小的皺褶,掠過酒作坊上空,無聲無息地消融在洼子口的嘈雜中了。
……
(未完,全文見《芒種》2021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