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1年第12期|段愛松:忘了他(節選)
……
二
小杜習慣性地走到江淮輕卡貨廂后面,一排醒目的字,又令他悵若所思:
“忘了他,我拉快遞養你”。
他瞄了又瞄,這些他親手噴涂上去的黃顏色字體。警車鳴笛離開,留下空曠的尖銳回響,似乎也正穿過這些字跡。
這讓他隱隱覺得,被帶走的人,不是對面那個從沒有和自己說過話的中年男人,而是似曾相識、遙遠又親近的某個影子。
小杜剛搬來這里不久,他入職快遞行業的時間也不算長,但是他喜歡這份工作。
之前,他曾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過司機;再之前,他在一家酒店當服務生;甚至在一個商場做過幾天保安。比起前幾份工作,快遞員要更辛苦,收入也更高些,特別是遇到“618”“雙11”等電商大促,忙得簡直讓人毛飛。
小杜不怕忙,或者說他渴望忙,越忙越好,最好忙得全然忘記時間,倒不是完全因為忙可以多苦點錢,而是他希望自己沒有一點點多余時間,這樣的話,他就不會想起她,想起那些和她有關的往事。
“忘了他,我拉快遞養你”。這排醒目的字,在江淮輕卡的后貨廂門上,每次都隨著小杜開關門上貨、取貨。每開合一次,小杜就在心中激勵自己一點,經歷過那么多失敗,現在這份工作,或者說現在這種越來越忙的節奏,正契合了他的心境。而隱隱約約的傷感,也會在無數次貨廂門的開合中,吞噬著他的心。
有時,小杜也懷疑自己,這么下去,究竟有沒有意義。沒有人知道,他心中要爭的這口氣;也沒有人在乎,他爭不爭這口氣,大家都匆匆忙忙、來來去去。
但小杜想把失去的找回來,他始終相信,無論經歷多少失敗,他也能靠自己的這雙手和這雙腳,靠這輛快遞公司的江淮輕卡,靠自己噴涂上去的這句話,把她找回來,把一切重新找回來。
江淮輕卡點火啟動,小杜點燃了一支煙。
這個初冬,寒意已在早晚降臨。
汽車正在怠速預熱,小杜抓起排擋前面的抹布,仔細地抹了抹內擋風玻璃,然后開啟雨刮器。一股股水流,被雨刮迅速地向兩邊刮飛,擋風玻璃和雨刮橡膠之間,發出令人牙齒發酥的摩擦聲。
小杜叼著吸剩的半支煙,皺起眉頭。他感覺那摩擦聲,就像是他和她千百次爭吵中的某一次。
“你不學點技術,難道愿意永遠被人打整、永遠著人瞧不起?”
“連你也嫌棄我了,是嗎,嫌我沒得本事,是嗎,那你跟著我來昆明整哪樣?”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p>
“老子不是男人是哪樣?”
“老子,你是誰的老子?”
“老子不是誰的老子,老子就是老子?!?/p>
“你……嗚嗚嗚……”
小杜的思緒,被回憶中她的哭泣聲拉長了。
他想著幾年前那次爭吵,哄了她整整一個下午。他自己呢,最終卻不得不依靠她做酒水銷售賺來的錢,考了這個駕照。
“唉,呢哈我真不是個男人?!毙《虐蛋盗R了自己一句,苦笑了一下,便把煙頭狠狠地朝車窗外彈飛出去。
煙頭帶著火星,在冷空氣中,劃出一道弧線,成為墻角一堆廢墟中轉瞬即逝的光影。
車窗外的天空,已完全放亮,小杜必須開車出發了。
這是一片幾乎廢棄的煤機廠職工宿舍區,原來的職工基本搬走了,兩排低矮破舊的老房子,大都以低廉的價格租給了這個城市外來的打工者。小杜,老封,還有許許多多互不認識的鄰居,都擠在這里討生活。
江淮輕卡,緩緩朝著煤機廠的大門駛去。
小杜又點燃了一支香煙。
他的煙癮越來越大。他記得那時,她常常從夜場零星地帶幾支好牌子的香煙回來。那些散支的香煙,被卷筒紙一點點裹好,塞進包里帶回來,打開包裝時,每支煙都完整得好像剛從煙盒里抽出來一般。那個紅色的仿名牌皮包,就像一個變了形的大煙盒,讓他心生渴望。想那時,她依偎著他,一起坐靠在出租房破舊的席夢思床上,一邊抽煙,一邊說著許多想象中美好的事……
小杜的第二支煙,很快抽到了過濾嘴。
快遞車載著那行宣言,從煤機廠宿舍駛一點點靠近正大門。
小杜常常有種幻想,覺得她會不會悄悄躲在什么地方看他,就像他每天夜里,在出租房幻想著她出現。那種在漂泊中生發的幸福的幻象,每天夜里陪伴著小杜安然入眠。
車屁股后面那行字,算什么呢?算是自己的宣言,還是期盼某種奇跡的誘餌,小杜也說不清楚。只有一些莫名感傷的情緒,?;问幵谛闹?。
快遞車拖著紅色的車兜,在小杜嫻熟的駕駛下,開出了煤機廠銹跡斑斑的大鐵門。
第二支煙的煙屁股,也被小杜隨手彈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車窗外,一座巨大的在建樓盤,一些高大的白底紅字,赫然在他眼前晃過。
小杜無法想象那些用于廣告宣傳的紅字,每個都比他的紅色快遞車還要大。
風吹過時,那些個大紅字,在空氣里起伏翻滾,緊緊追隨他的快遞車,像是有什么事情將要發生。
江淮輕卡繞過石閘立交橋后,轉向白龍路時,在小杜前面,突然橫插進一輛69路白色公交,車身上綠色的條紋特別顯眼。
小杜記得,她常常也穿著一件高領的白色毛衣,圍著一條這種打眼顏色的綠色圍巾。
不經意,他瞥到后視鏡里,有人在看,好像在觀測快遞車后面那排字。
“可她在哪里呢?”小杜心頭一陣發酸,放慢了車速,放棄超車的打算,打算尾隨著這輛公交車。
他覺得自己這段虛幻的愛情,多像眼前風中飄蕩的陽光,有著金燦燦的色澤和溫暖人的心思,可以出現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也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消散。
三
“徐老師,該咋個整呢?”
“必須整走?!?/p>
“這么大一個罐罐,咋個弄?”
“立馬整走,越快越好,整克最近的郊區荒地山凹凹,得趕緊,太危險,不能再耽擱?!?/p>
“警隊再出車,怕是來不及?!?/p>
“嗯,我們就地堵車,堵著哪輛算哪輛,快!”
“來了來了,就那輛,看,我這就跑過去堵,得趕緊堵下來?!?/p>
“哪輛、哪輛?”
“69路、69路后面那輛,給看見?紅色快遞,有貨兜,看見沒?”
小杜冷不防被車子前方兩個直沖過來的身影晃了一下,一腳急剎,嘴上的香煙順勢彈飛到前擋風玻璃,又反彈到他的臉上。
“哎呦!”小杜本能地松開一只手,反復搓抹被煙頭擦烙的部位。
車子拖著一條不是太明顯的剎車痕跡,停了下來。
“還好,速度不是太快?!毙《虐底詰c幸,完全從回憶和遐想中,回到了現實世界。
“小伙子,趕點、趕點幫個忙,幫我們拉個東西?!本倮闲鞖獯跤?,邊說邊行了個禮。
“拉哪樣東西?”小杜有些好奇。
“你先毛問,就在前首,趕點挨我們走?!本傩∏飰旱蜕ひ?,跟著行了個禮后,沖著小杜比畫。
“怕是整不成,我還要去公司拉貨送貨呢?!?/p>
“這事急,先拉上東西,路上再說,你們公司那里,我來說明情況?!崩闲煅a充道。
“你們是要整哪樣呢?”小杜滿肚子狐疑。
“哦,急得都忘了告訴你,我們正在辦案,這是證件?!毙∏镖s忙從外衣內襯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的警官證,遞到小杜面前。
“警察?辦案?辦什么案……”小杜暗自嘀咕。
還沒等他來得及完全看清楚那本在眼前晃了幾晃的證件,小秋便麻利地收了起來裝回口袋,并迅速拉開車門,先讓老徐上了車,自己提著老徐的黑色工具箱,緊隨著爬上了車。
“快走啊,小伙子,還愣著干嗎?”老徐焦慮的眼神和口氣,發出一道不可更改的命令。
小杜一下子蒙了,他滿腦子還是混亂的,不由自主地打著了火,朝著老徐指揮的方向,迅速開了過去。
“這個是哪樣?”
“胖子?!?/p>
“胖子?”
“對?!?/p>
“里面裝的哪樣?”
“你先毛問,來,搭把手,弄上克?!?/p>
“小心小心,這可不是你平時整呢快遞?!?/p>
“警官,這東西圓不溜秋、花里胡哨的,這么大個兒,到底是個哪樣東東?!?/p>
“毛問啦,小心就是,路上再挨你講?!?/p>
自打當快遞員以來,小杜從沒有看到過這么古怪的東西,兩位警官管它叫作“胖子”,胖子是什么?“胖子”“小男孩”……
“莫非?”小杜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耳鳴,眼前白了一下,他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又迅速睜大看向兩位警官。他們像是護送什么珍寶似的,在車廂里找了些墊子,一層又一層,用那個黑箱子里找出來的膠帶,緊緊裹住那個東西,并固定在一個位置,又反復試探性地搖了下,確保萬無一失后,才跳下車廂。
小杜忍住剛到口中的詢問,默默上了車,打著火,車子顫動著,朝前方開去。
這時,徐警官才抽出時間問了小杜公司負責人的電話,并直接向市公安局相關部門交代處理。徐警官側過臉,聲音中仍帶焦慮地和小杜說,今天的損失,他們會賠償,拉這趟貨,他們會按最高價格支付,為了感謝小杜幫忙,事后他們還會到小杜所在的快遞公司提出表揚,只是現在,小杜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把這東西拉到最近的荒地山坳處理。
此時,小杜已完全明白,在他們三個人身后,潛伏著一個巨大的危險。
這份危險,是他人生經歷的第一次。不過,他心中莫名的恐懼,卻暗藏另一種膨脹的勇氣。他感受到一種只有男人才可具備的英雄氣概,一種讓人熱血沸騰英雄般的興奮。這興奮,甚至強于他一直耿耿于懷的失敗愛情曾經給予他一切美好和甜蜜的記憶。
快遞車幾乎是呼嘯著,朝金殿后山飛馳而去。
老徐有點吃驚于身邊這個小伙子嫻熟而穩健的駕駛技術。
隨著快遞車離市區和人群越來越遠,他原本繃得緊緊的焦慮且嚴肅的臉,慢慢得到緩解,并恢復到堅定而安詳的神態。
是啊,這次怎么能不讓人著急呢,這個“胖子”,在自己的排爆生涯中,算得上是體量最大的一顆。這顆定時炸彈,被巧妙而隱蔽地處理過,就連自己這樣國內頂尖的排爆專家,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在現場拆爆。及時轉移到僻靜的郊區,哪怕那時發生意外,傷害范圍也會縮小到最小,就算自己這條老命搭上,也能換回更多人的性命。只是今天面對的這顆定時炸彈,究竟何時會爆炸,真還是個未知數。一旦真的爆炸了,小伙子,小秋,還有自己,全都得賠上命。自己和小秋,身為警察因公殉職,死得其所,可這個快遞小伙子呢,年紀輕輕,總還是無辜。
想到這里,老徐不時轉臉看看,眼前這個額頭微微冒汗的小伙子。
他感覺得到,雖然這輛快遞車,行駛平穩而迅速,但操縱這輛車的小伙子,內心還是緊張且復雜的。他不太確定,這個干瘦高個兒生得挺英俊的小伙子,究竟是不是只是因為警察的命令,才幫這個忙的,或者還有其他原因。
眼前崎嶇顛簸的山路,讓老徐不覺警惕起來,他側身又看了看后視鏡里,距離已經足夠安全的這座城市,心中開始擔心車廂里的“胖子”。
他在試圖尋找一個地方處理“胖子”的瞬間,生發了一種從沒有過也沒有想過的愧疚情緒,那就是一直沒有向這個小伙子說明,告訴他車上裝的是一個尚不清楚情況的定時炸彈。
小杜雖然開著車,心中也在琢磨這事的危險性。
“胖子”啊“胖子”,二戰時期,美國不就是在長崎投下“胖子”的嗎。
原子彈爆炸產生的巨大蘑菇云,他在軍事雜志上仔細看過,并伸手摸過?,F在身后就載著另一個“胖子”,雖然外觀看不出來什么,但從兩位警官焦慮的言行上,已經說明這個“胖子”多么危險。
要是真的炸了,咋個整?自己真正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自己的愛情,自己尋找失落的愛情之路,還沒有完成。
還有故鄉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自己當年發狠,不混出個人樣,決不回去也不聯系?,F在呢,人樣也還沒有,就有可能報銷掉。唉,誰讓自己這么倒霉,一大早就碰著抓人的警車,接著又碰著要拉炸彈的警察。
不過呢,要死也是三個,況且兩位警官都那么勇敢,我還怕些哪樣。他們冒死這樣做,為的又是哪樣。我能半路中幫上這個忙,總算是個男人,即使炸了,報紙上也會宣傳是個英雄,絕不是一個窩囊廢,更不是個一事無成的小混混?;蛘?,真是那樣的話,她也許會看到新聞報道,她會看到這個曾經帶她出來的男人,這個一直在尋找她的男人,這個煥然一新的男人,現在是條真漢子了……
想著想著,雖然緊張得額頭不斷冒汗,小杜還是心生歡喜了。一旦生了歡喜,臉上不自主地就有了笑容。
這笑容,正好被不斷觀察他的排爆專家老徐看在眼里。老徐剛想開口說點什么,又忍了下去。他發現了在半山腰上,一條通往廢土場的小路。
“小伙子,趕點,往那條土路開,一直開到頭,對,就是那點,廢土場最遠的那點?!?/p>
老徐本來內疚和疑惑的心,由于發現更為重大的目的地,頓時放了下來,甚至他的聲音,都抑制不住因為興奮而略有些顫動。
小杜此刻已完全把自己放開,一種英雄主義情結,占據了他的心,以至于沒等老徐和小秋開口,快遞車到達老徐指定的位置后,他便主動忙著輔助兩人把“胖子”卸了下來,要不是老徐強制命令他和小秋又把車往回開出好幾百米避險,他心中還暗自打算,要陪著老徐一起拆掉“胖子”呢。
小杜和小秋待在“安全地帶”沒多久,老徐便帶著黑箱子快步返回,也不搭理人,眼睛直愣愣盯著剛才拆爆的地方,一邊和自己嘀咕著什么,一邊不斷觀察著“胖子”的動靜。
大約兩三分鐘后,一聲巨響,讓整座山搖晃了起來。
由于爆炸聲太大,小杜沒有聽清楚老徐對著爆炸方向大罵了句什么,也沒看出小秋雙手猛地比畫了個什么動作,但他能感受到老徐和小秋如釋重負的心情。
三個人,沒有馬上離開拆爆現場。
老徐約了小秋和小杜,在旁邊找了塊有枯草的地方坐下。
小秋掏出了一包云煙,抽出一支,遞給了小杜,猶豫了一下,又抽出另一支,遞給老徐。
老徐擋了回去,說不抽。
小秋說大難排除,就抽一支放松下吧。
老徐沒吱聲也沒接煙,掏出手機,給市局領導簡短匯報了下情況,默默坐在地上,看著遠處還沒有消散盡的煙霧發呆。
盡管小杜早有心理準備,但是巨大的爆炸聲和爆炸后遠處經久不散的煙霧,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他耳朵里被震出嗡嗡的回響,到現在都還在烏隆烏隆。
山風一陣陣吹過,小杜感覺身體有些發涼。
眼前的一切,像是夢幻一般,一如這些年來,他在這個城市的漂泊和愛情。
他默默想著,要是還和她好著,要是倆人一起跑快遞,一起經歷今天這次生死爆炸,那該多好啊。
她會夸耀他勇敢,她還會跟身邊所有的人說這事。
說這事的時候,她一定非常自豪和慶幸,自己找了一個多么棒的男人。
四
老徐手機突然響起的急促鈴聲,掩蓋住了廢土場激烈爆炸后,留在小杜耳中的回響。
“什么?”
“……”
“在哪里?”
“……”
“好的好的,馬上趕過去?!?/p>
老徐掛斷電話,又變得一臉嚴肅。
“小秋,我們得趕快走,昨天那個梨花彈,有新情況?!?/p>
“什么情況,給是抓著人啦?”
“抓是抓著了,但犯罪嫌疑人住處,還藏有不明物品,懷疑是炸彈?!?/p>
“在哪點兒?”
“小壩,煤機廠?!?/p>
小杜聽到小壩煤機廠,心中一驚,他們說的犯罪嫌疑人,難道就是早上自己目睹的,住在對面那個被警車帶走的中年男人?
“小伙子,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看,到現在還沒請教你尊姓大名呢?!?/p>
“杜坤,叫我小杜就可以,大家都這么叫我,杜甫的杜?!?/p>
“哦,那可是詩圣的姓氏,好啊,不過還得再麻煩你一下,能不能再送哈我們到一個地方?!?/p>
“小壩煤機廠?”
“你咋個會曉得?”
“你們剛才不是在說嗎?”
“哦,對對對,就是那里、就是那里?!?/p>
“我也住在那里?!?/p>
“哦,這么巧?!?/p>
“早上我還看見有兩個便衣警察抓人?!?/p>
“你認識那個人?”
“不認識,我剛搬那里不久,偶爾見過一哈,就住在對面,但沒說過話?!?/p>
快要上車時,不知道為什么,老徐又帶著小秋繞著快遞車轉了一圈,像是在檢查什么,或者在尋找什么,接著朝剛才拆爆成功的那個地方望了又望,確認沒有什么事情后,才慢慢上了車,并讓小杜點火啟動出發。
“小杜,你開這車多長時間了?”老徐冷不丁問了一句。
“時間不長,大概、大概半年多點吧?!毙《艑π炀偻蝗桓膿Q稱呼,有點不太習慣。
“你車后那排字……”沒等老徐說完,小杜的臉唰地就紅了。
小杜曾在后視鏡中,無數次觀察到人們議論這排字,他以此強化自己對愛情的無盡勇氣和對理想的追求決心。那可是給他漂泊生命最大力量的激勵之言。
那排字,雖然是對縹緲戀人一種更縹緲的承諾,但那排醒目的愛情宣言,更像是超脫了愛情之后,對自身處境的深沉悲憫。
老徐察覺到小杜有些難堪、不安及疑惑的表情,嘿嘿笑了幾聲,沒再說話。
不過,小秋隔著老徐,沒有看到小杜表情的變化,接著這個話題,開起了小杜的玩笑。
“這些字挺有力量的嘛,噴寫也很漂亮,你練過書法?”秋警官眼睛看著前方,聲音卻繞過徐警官飄了過來。
小杜用余光向右瞟了一眼,發現副駕上兩位警官完全變了臉嘴,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排字打的岔,原先嚴肅緊張的表情早已不見,而是略帶微笑,釋然地望著前方。
“讓秋警官見笑了,以前練過一下?!毙《畔肫鹱约涸诔踔泻透咧械眠^書法比賽一等獎,她為此還時??洫勛约簳r,不由嘆了口氣。
此時,車子恰好經過金殿后山最陡的一個彎道,忽然被顛簸得猛甩了一下。小杜趕緊急打了一把方向盤,車輪沿著懸崖邊滑了回來。
這些年城市建設發展太快,這條山間公路,早就被拉沙拉石料的超重載貨大車碾軋得坑坑洼洼。
“沒得問題的,小杜,我看你今天狀態就很好,年輕人嘛,失戀不要緊,失戀不失志,老話說得好,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就像你剛才打的那把方向?!崩闲旄杏X到小杜難受,轉過臉來,對著小杜繼續開導。
“不瞞你說,年輕人,誰都有過感情問題,你車后噴寫的字,也讓我想起很多往事,你這個年紀真是好,不管遇到什么,都還有機會重來的。當然,違法犯罪這條路走不得,那可是萬劫不復之路。我干這行三十多年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什么樣的危險沒遇過,就拿今天來說吧,你們倆都曉不得,那個炸彈要是再遲幾分鐘,大家都得報銷。有時候,人就是生活在一種運氣之中的,真是需要些運氣。整這個‘胖子’的犯罪分子,相當高明,技術應該不在我之下,但是偏偏走這種歪門邪道。我也很想不通,這個世界上那么多正道,為什么有些人,偏偏就反著走呢……”
老徐說著說著,突然停頓了下來,他可能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多了。這男人啊話一多就不對頭,用昆明的土話說,要么是“拌排”,要么就是“巔東”。
也許是看到那排字,觸動了老徐的某根心弦?!巴怂?,我拉快遞養你”,這小伙子,這個小杜,挺幽默的不是,拉個快遞,自己能養活自己就算不錯的了,還能養別人?
老徐心中雖然同情,但也很懷疑。不過,老徐也年輕過,也熱戀過,也艱難過,只是那些事,早已時過境遷。
紅色快遞車,繼續在這條灰色山間公路上行駛,三人陷入了沉默。
小杜很想抽根煙,忍了又忍,他怕打破這沉默。
他想起無數次,一個人開著這輛快遞車,去往無數個陌生的地址,打給無數個陌生人的陌生電話,他覺得沉默是可貴的,沉默給他這樣一個整天奔忙的快遞員,帶來可貴的短暫的安寧。
“來根煙吧?!崩洳环?,小秋打破了沉默。
一次性打火機的火苗,不小心差點燒著了他的眉毛,還好避讓迅速,不過還是嚇著了他。小秋低聲罵了一句什么,調了一下打火機,重新點燃一根云煙,遞給小杜,接著給自己也點了一根。
車廂里迅速升騰的煙霧,嗆得老徐干咳了幾聲。
小杜和小秋不約而同把車窗玻璃搖了下來。
老徐說沒事沒事,你們抽你們的。
說歸說,老徐也納悶,自己怎么對煙也變得這么敏感了,盡管戒煙有一些時日,但也不至于被嗆啊,難道真的是老了嗎。
老徐皺起了眉頭,他努力想回憶起點什么。
三十多年來,從鄉村到軍校,從軍校到部隊,從部隊再到市公安局,每一步都緊緊跟著下一步……
四大類、幾十種小類,一百多種炸彈,在這三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不斷變換著……
那么多次出生入死,那么多傷疤追隨在自己身上,那么多的人在不幸中死去,更多的人在幸運中活著……
一個接一個的排爆任務,一次又一次的危險行動,犧牲的戰友,活著的自己,剛剛成功引爆的“胖子”,現在急著趕去勘測的未知炸彈,還有自己的年輕搭檔小秋,今天恰好碰到的年輕快遞員小杜……
生命是停不下來的,三十多年了,自己還活著,似乎已經是個奇跡;三十多年了,一塊又一塊獎章,像是給自己生命鑲嵌上一個個衡量重量的砝碼……
“噫,徐警官瞇著了?!毙《艂饶靠吹?,老徐微微閉著眼睛,頭不自主地歪靠向小秋。
“噓,毛說話,讓他休息哈?!毙∏锱Ρ3肿∽藙?,生怕稍微一動,老徐就會突然醒來。
五
快遞車在蜿蜒的山間公路上繼續前行,不多會兒,秋警官也斜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就在快要插進城區道路的拐彎處,路邊一棵高大繁茂的洋草果樹令小杜心頭一震,他猛然想了起來,幾年前,他來過這里,他帶著她來過,他們就是在這棵洋草果樹下并肩靠著休息過,還在這里向一個賣冰棍的老人買了兩根老冰棍。
那時,正值盛夏,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在昆明湛藍天空的反襯下,咂巴著嘴,漂亮極了。那件連衣裙,那件最美的連衣裙,是她生日時候買的,是她用自己的錢買的。
但是她和小杜用略開玩笑的口吻說了,算是小杜送的,以后小杜找著事情賺著錢了,再把錢交還給她。
大洋草果樹,在快遞車后視鏡中越來越遠、越變越小。洋草果樹下部,白色的石灰防凍圈,多像是記憶中的白衣裙,漸漸和天空連成了一片。小杜不由得又陷入和她熱戀的片段回憶。
車子漸漸進入主城區,道路變得寬闊平坦多了,其他車輛和紅綠燈,也慢慢多了起來。剛才短暫回憶的美好,讓小杜深深自責,特別是他想起最后那次爭吵,她的頭部,不小心撞到了木門的釘子上,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那件白色的連衣裙,還有她留給他的那封信,這些年來,一直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
“嘀嘀!”紅燈變綠,車后催促的喇叭聲,讓小杜猛地回過神,他迅速掛擋換擋加了幾腳油門,快遞車沖朝前的同時,小杜有些擔心,斜看了一下右手邊,發現徐警官和秋警官,仍歪著腦袋在睡覺。
徐警官的嘴巴和鼻子,微微翕動著。小杜聽說過,這種情狀,可能是在做夢。
老徐怎么睡著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接連發生的爆炸案,讓他很是頭疼,在他三十多年的專業訓練和辦案經歷中,沒有哪個時候比最近這些年更忙更難。
按理說來,這個全國聞名的爆破專家,從專業上講,犯罪分子沒有什么可以難得住他的,可是最近的幾起案件,他已經變得不像過去那樣信心滿滿、把握十足了。
他感覺到,現在犯罪嫌疑人掌握的技術已遠非那些年的罪犯可比。過去的那些炸彈,閉著眼睛就可以拆除解決,可是現在呢,整個社會資訊的發達、互聯網的便捷、黑科技的推動,似乎讓很多東西亂了套,那些一心走這條路的罪犯,其頭腦之靈便,其專業之強,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就拿今天這個“胖子”來說,要不是最后運氣好,成功拆爆,其危害之大,不可想象。制造這個“胖子”的犯罪分子,手段極其高明,那個定時計時器,制造隱藏得如此巧妙,就算換作自己來弄,也不見得能夠架設得那么好??蛇@些高智商的罪犯,為什么偏偏走的是這種邪路,真是讓人想不通。
還有昨天的梨花彈,為什么偏偏讓那個倒霉的家庭碰上,犯罪分子和受害家庭之間,是不是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從警方掌握的社會關系和活動范圍來看,值得懷疑。
再想一想現場慘狀,老徐還是心生悲涼。盡管幾十年來,什么場景沒見過,什么炸彈沒拆過。也許,真的是老了,原先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和不懼任何困難的豪情,正一點點消退。
當然,絕不是怕死的原因,當年選擇這一行,就沒有把生死當回事,即便現在,也是如此,但是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些隱秘的怠倦感呢?
老徐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朝自己越靠越近了。
隨著快遞車駛離“胖子”拆爆現場,老徐的想法,就沒有停止過,剛才要不是突然意識到是不是話多,會引起兩個年輕人反感的話,他甚至想一直和他們說下去。但是不說話了,沉默一陣,自己和自己在心中嘀咕一陣,疲勞也就自動找上門來,很多事情想著想著,就被帶入到一場荒誕的夢境。
在老徐夢中,最先出現的是一雙手,一雙被嚴重燒傷的手,那是他最好的戰友老張的手,就是這雙手,救過老徐。
這雙手,呈褐青色,帶有皮膚移植的大塊痕跡。它在老徐面前,仍然呈推開人的姿勢。那是老徐還在部隊時,第一次面對生死兩隔的場景。
當時,隊里最好的兩名排爆手,他和老張,一起領隊,正奉命將一批彈藥運往哀牢山里銷毀。誰也沒有料到,正當大家以為萬無一失,開著玩笑的時候,老徐身后,一個廢棄彈藥中的老舊發煙罐,突然起了火。老張警覺,大喝一聲“跑”。
那雙手一把就將老徐猛地推開好幾米遠,緊接著,老張沖到火藥堆旁,一腳踢飛了發煙罐,但瞬間躥起的十多米高大火,將老張迅速包圍。他根本來不及跑,就被大火吞噬……
老徐記得當時的煙和火,像是什么長了眼睛,要報復人一樣,緊緊攜裹著老張燒。他甚至聽到人的皮肉,發出焦灼的絲絲呼喊。
他還聞到瞬間飄來的、令他窒息的燒焦皮肉的特殊氣味。那雙把他推開救了他的手,在熊熊火光中,不斷拍打抵抗著好像來自地獄的躥動著的紅色黃色藍色混合幽靈。
不知道是誰,在夢境中被嚇得大叫了一聲。夢中場景,立馬切換到了某種現實。
老徐明明記得,“胖子”已經被運到金殿后山的廢土場引爆銷毀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完好無損地安置在紅色快遞車后兜上。
駕駛室旁邊兩個年輕人的臉嘴,看也看不清楚,只有一雙手,在不停地打著方向盤。不知道為什么,那雙手如此迅速地朝左朝右,交叉變換著發力,像是在跳舞。盡管方向盤在鬼影般的雙手操縱下,左右快速轉動,老徐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車輛的任何偏移力。
車廂里“胖子”的存在,并不是以視覺的方式通達老徐,而是以一種他也說不清楚的通感方式,讓老徐的心,一陣重似一陣。
老徐甚至還聽得到“胖子”肚子里藏著的定時器隱隱約約滴答滴答的轉動,預示著就快爆炸。
“得趕點兒讓小杜立馬停車……”老徐驚得大聲喊叫,但是任憑怎么喊叫,都發不出任何聲音。
情急之下,老徐伸手抓向方向盤,卻看到原本方向盤上,小杜瘦黃的手,瞬間變換了顏色,一雙青褐色植皮上還長著不正常粗壯毛發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替換了小杜的手。
老徐被嚇得又大叫一聲,前擋風玻璃飄來一層層濃霧,一陣又一陣的風,吹得人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擋風玻璃哪里去了?”老徐十分驚詫。
“砰??!”一聲巨大的爆炸,在身后響起。老徐感覺到了某種震顫,正沿著他的后脊柱往上躥。
“哎呀,不好?!币欢ㄊ恰芭肿印痹谲噹锉?。但為什么自己沒事呢?
困惑中,老徐急忙環顧四周,發現夢境的場景又完全轉換了,不知道他被什么,帶到了一個地方,一口剛打好的深水井,正冒出一股股甘泉。
咦,這不正是自己媳婦老家那口水井,那口通過自己申請過專利的深水爆炸技術,幫助村民打出水的井嗎?哦,那時候還不能算是媳婦,準確說,應該是未來丈母娘家,就是因為打出這口井水,后來他們才成為一家人的。
那時自己還是個大小伙子,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個子雖然比小杜稍微矮一點,但身體嘛,比小杜壯實得太多。自己要談的對象,比自己小好幾歲,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說起話來臉就紅撲撲的大姑娘。不過自己還不是個見著她心就撲通撲通跳、一開口說話臉就通紅通紅的毛小伙子。
那個年代,兩個人都不知道戀愛怎么談,手都不敢拉一下,哪像現在的年輕人,敢愛敢恨,不過這也是時代進步吧。
就像這個小杜,這個不錯的小伙子,盡管失戀了,也一樣敢把自己對愛的大膽表白噴寫在快遞車上:“忘了他,我拉快遞養你”。這么瘋狂的表白,要是換作自己年輕時,怎么說呢,簡直連做夢都想不到,恐怕連這樣的夢,也不敢做吧。
“起火了!起火了!”不知是誰大喊大叫。
老徐扭頭察看,剛才那口汩汩流淌清泉的井,不知何時,竟然吐出一串串火舌。
那些火舌,仿佛認識老徐似的,擺動著挑釁的尾巴,發出“刺啦刺啦”像是咒罵的聲音。
老徐嚇了一大跳,還沒等完全反應過來,一井火舌絞纏著騰空而起,化作一條巨大的扭曲猙獰的怪物,從高空直撲下來。
老徐本能地把雙手舉起,迅速抱住頭部,轉身就跑,但不知道踩著了什么,黏滑黏滑的,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向前方橫滑沖了出去。
身邊的風,呼啦呼啦直響。
老徐松手定睛一看,腳下是一片煙霧繚繞、深不見底的黑懸崖。
“完了?!崩闲煸谛闹邪底越锌?,卻不知從哪里又伸出一雙手,那雙褐青色的手,有力地托起自己的身軀,一股股暖和的氣流,從那雙手上,傳遞到自己身上,一道耀眼的火光,從遠處奔襲而來。
這團紅色的火光,在云霧形成的山路上,繞來繞去,越逼越近時,老徐才發現,根本不是什么火光,而是一輛紅色的輕型卡車,一輛好像是滿載著貨物的快遞車,正朝自己沖了過來。
咦,那不是小杜和小秋嗎?他們怎么開著車,像是專門要沖著自己來一樣。還有那個貨廂,怎么變得花里胡哨的。啊,那是什么貨廂,分明是炸彈“胖子”嘛。
這個巨大變形的“胖子”像是在指揮這輛越沖越快的車,四周隨之響起了一陣強似一陣的爆炸聲。
原來“胖子”后面,還拖著長長的尾巴,竟然隱藏著老徐曾經拆解過的各式各樣的炸彈,呼嘯著一起沖殺了過來……
老徐拼盡全力想沖開夢魘,大吼一聲,便在巨大的疲憊感中驚醒了過來。
但那聲大叫,只出現在夢中,現實中老徐僅在喉頭緊張地嗚嗚了兩聲。
小杜轉頭看了一眼,老徐半睜著眼睛,長呼著一口氣。
此時,恰逢拐彎會車,一輛白色哈弗轎車疾速駛來,緊貼著小杜的快遞車擦身而過。
小杜向右猛打了一下方向盤,白色哈弗轎車咒罵似的猛按喇叭。這使得剛剛回過神來的小杜,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荒謬感。
小秋在喇叭聲和車子的突然甩動下,在睡夢中驚得半跳起來,頭部撞到了車窗的邊框上,“哎呦”了一聲,用手撫擦著撞疼的部位,還沒完全從夢中醒來,嘰里咕嚕說著含混不清的話,像是在埋怨誰。
老徐似乎還沉浸在混亂夢境中的后怕里。他有些遲鈍地問了句,沒事吧?沒等小秋或小杜回答,老徐又沉默了。那些奇異而詭譎的夢,讓老徐產生了沉重的迷離與失落。
此刻,快遞車正要經過煤機廠路口的一個加油站。
小杜看到車窗外,加油站里停放著一輛油罐車。銀白色油罐車上,一條條大紅色圖案,特別刺眼。
他聯想起“胖子”花里胡哨的樣子,還有它瞬間爆炸的巨大威力,又想起一會兒就要帶著兩位警官,去找那個懷疑是爆炸物的不明物體,不覺憂心忡忡。
這么多天,小杜做夢也沒有想到,住在他對面的中年男人,竟然會制造炸彈。既然他會制造一顆,那就一定會制造兩顆,既然他已經成功爆炸了一顆梨花彈,那么另外藏著的炸彈,也就隨時可能爆炸。要是真的爆炸,要是自己和兩位警官都被炸死了呢?她會知道嗎?就算她知道了,她會相信自己是一個英雄嗎?就算她相信自己是英雄,她將永遠見不到自己,自己也永遠沒有機會,像噴在車廂后面說的那樣,找到一個機會,一個重新努力去再愛一次的機會……
老徐感覺到,車子有些晃悠。他側轉頭觀察到,在方向盤上,小杜的手,微微顫動著。
他感受到了小杜的憂心,卻什么也沒說。經過早上的爆炸,在他心中,已經把小杜當作了自己的另一個搭檔,一個毫不遜色于小秋的好幫手。
……
(節選,原文刊于《作家》2021年12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