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專欄|塵海挹滴 《收獲》2022年第1期|王彬彬:廢墟與狗(節選)

王彬彬,南京大學教授
塵海挹滴·開欄語
在塵世間輾轉掙扎了數十年,頗有一些困惑、感悟,想以散文的方式寫下來。這念頭許多年前便出現了,但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開始。去年秋天,動筆寫了《廢墟與狗》,大著膽子發給了《收獲》的程永新先生,永新先生收到后,鼓勵我寫六篇,在《收獲》設個欄目。我自然亦驚亦喜。在考慮欄目名稱時,想到了魯迅的詩句“塵海蒼茫沉百感”,便決定把這欄目叫做“塵海挹滴”,這似乎有些酸,但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
塵海蒼茫,我只能挹取幾滴。感謝《收獲》!
——王彬彬
廢墟與狗(節選)
王彬彬
數年前,我在生活方式上奉行的是“四不主義”,即不戒煙、不戒酒、不節食、不鍛煉。奉行到五十多歲時,終于覺得應該把“主義”調整一下,變“四不”為“三不”,開始節食了。那原因,就是胖得實在有些難為情;尤其是肚腹,“便便”得自己都不忍低頭看一眼。到個地方去,無論怎么做收腹運動,也是肚子先進門。買條褲子,營業員拿個軟尺量了腿長再量腰圍,總是輕聲驚呼。也難怪,兩者實在不成比例。終于決心進行瘦身運動,其實就是節制主食。數月下來,效果是顯著的。體重減少了十來公斤,其中自然有一部分是從腹部消失掉的。于是驚喜地發現,幾條多年不能穿的褲子,又勉強可穿了。
體重降了十來公斤后,再降就難了。雖然離標準體重還有一定的努力空間,但終于小瘦即安,滿足于將體重維持在一個差強人意的水平。就這樣維持到了二〇二〇年的一月,新冠疫情爆發,于是過了幾個月足不出戶的生活。到了四月初,百花盛開了,鶯飛草長了,我又開始了肚肥褲瘦;好幾條褲子,又扣不上褲腰扣了。于是決定再對“主義”進行調整,變“三不”為“二不”:我要開始運動了。
我唯一能堅持的運動,是走路。我居住的小區,十多年前還是山地。周邊都是山,雖然不算大山,但也不能說是丘陵,且草木茂盛。山上山下,時有野豬出沒。在四月初的一個下午,午睡起來后,我開始了走路運動。出得小區南門,任意往一處山邊走去,有一點探險的刺激。我想,春天了,應該有蛇了,于是撿了一根木棍,邊走邊擊打著前面的草叢。最初幾天,是在離小區比較近的區域轉悠。幾天后,想走得遠些,翻過一座山梁,走完一條山間小道,眼前突然一亮:一樹桃花在眼前盛開著。這是野桃樹,很大的一棵。每一朵桃花都像一個笑靨。一大棵桃樹就這樣在春風里歡笑著,笑得瘋瘋癲癲的。桃樹后面,是一口池塘。池塘也很大。池塘的那一面,有人家了。那前面,應該是一個村莊。
我于是沿著塘壩向似乎是村莊的方向走。拐過一個彎,出現了一座小院,院門左側豎掛著一塊木牌,寫著“廢品收購站”,白底黑字,十分醒目。我好生納悶:在這樣的山野之地,怎么會有廢品收購站?
繼續往前走,開始看見正在拆除中的房屋。沿著進村的小路,兩邊的房子房頂都沒有了。有的內墻外墻都拆得只剩矮矮的一截;有的則剛剛拆除房頂,窗戶還在,只是窗門窗欞都沒了。繼續往前走,突然一陣狗叫聲響起,便見十幾只狗向我撲來。大多數是黑狗,有幾只是黃的、白的或花的。我是不怕狗的。藏獒一類特別兇猛的犬類,我沒有遇上過,不敢說。至于中國農家養的土狗,我很懂得它們的習性。只要你做個下蹲的動作,它便以為你是在撿石頭,就會停下撲來的腳步,至少是放慢撲來的速度,顯出后退、逃跑的姿態。如果你手里有一根棍子樣的東西,哪怕是一根蘆稈,只要朝它比劃著,它就決不敢真的近你的身。十幾只狗叫喊著向我撲來,我于是舉起木棍,迎著它們沖過去,顯得比它們更為憤怒。它們立即向四處散去。大多數停止了吠叫。也有幾只,退到自以為安全的距離后,仍側著身子,盯著我,嘴里還發出叫聲,但已經像嘟囔了,聲音里表達的像是委屈、疑惑,而不是護家的正義、御敵的激昂。
把這群憤憤不平的狗扔在身后,我往前走著,又見一處院落,周邊的房子都半拆了,這個院子里的房子還完好著。從開著的院門,可以看見系在兩樹之間的繩子上曬著衣服。剛才那些狗,便是從這家門前向我發起沖鋒。又走了幾步,拐過一個彎,一大片斷壁殘垣在我眼前支棱參差,讓我不禁停住腳步。一戶又一戶,兩層或三層的沒有房頂的房子,鱗次櫛比著,整體上呈半圓形,四周是山。這些房子,有的被拆除得多一些,剩下的少一些;有的被拆除得少一些,剩下的多一些。在忽高忽矮的斷壁之間,夾雜著些片瓦未損的人家。片瓦未損的人家,墻上都寫著兩個字:“有人”。有的是紅色,有的是綠色,也有是褐色。字體各各不同,有的長長的,有的扁扁的;有的好看些,有的難看點。但“有人”兩字都很大,且都一筆一畫地寫著,沒有一絲潦草,顯然是有意讓人遠遠就能看清。我駐足觀看了良久。一幢兩幢房子的傾圮形成的廢墟,當然不難見到。但如此大面積的廢墟,我此前只見過汶川地震后的縣城。汶川地震后,那縣城原樣保留著。面對那樣的廢墟,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心中的感受?,F在眼前的這片廢墟,是拆遷造成的。毫無疑問是政府行為。在性質上,當然與汶川縣城沒有可比性。只是這片廢墟之大,自然令人想到四川山區的那座曾經的縣城。
往前走一段,又見路邊一座小院,在四周的頹敗中兀自齊全著:頂是頂,墻是墻;門仍然是門,窗依舊是窗。里面的房子好像有兩三進。最前面進大門后的第一進,靠墻是貨架,貨架上是各種日常生活用品。當然也有玻璃柜臺橫在離大門很近處,隔著玻璃可以看見香煙之類的物品。這是村中的小賣部了。院門外,竹制躺椅上坐著一位男子,年齡與我相仿。見我走來,似看我非看我地微笑著。我于是與他聊了起來。終日枯坐在這里,難得遇到一個人,也很寂寞吧,他很愿意解答我的疑問。原來,這是一個大村子,有五百多戶人家。政府要把此處建成科技園,便要把村民遷走,在別的地方建造安置房,村民三年后可去領房。在這三年里,村民自行到外面租房過渡。租房費用當然由政府出?;旧隙及嶙吡?。但還有十多家沒有與政府談妥,他便是這十多戶之一。這我就明白了,那些寫著“有人”的墻壁,便表達著與政府的僵持,也就是通常所謂的“釘子戶”了。在墻上寫著“有人”二字,是防止各種各樣的人把這房子當成了無主的棄物。當然,主要是防止負責拆房子的工人把這房子也一起拆了。
我向來時的方向望去,見剛才試圖圍剿我的那群狗,有幾只在路上半臥著,也就是腰以下側身貼地,以兩條前腿支撐著前半身;有幾只站立著,或慢慢移動腳步,鼻子在路邊的雜碎物什上嗅來嗅去;還有幾只站在那里,愣愣地、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我指著那群狗,問這小賣部的主人:“這些狗是留下來的???”“是的,外面租房子,狗帶不走,就丟下了,成了流浪狗?!毙≠u部主人以輕描淡寫的口氣回答了我。我這才意識到,它們剛才撲向我時,叫聲和姿態都缺乏一點力度。狗畢竟是狗。身后沒有了主人,身后的家已成廢墟,它們哪里還有底氣。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2-1《收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