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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啄木鳥》2022年第1期|賈新城:打金枝(節選)
    來源:《啄木鳥》2022年第1期 | 賈新城  2022年01月20日08:31

    小編說

    派出所長王木多以腦洞大聞名繁花縣,他說話辦事貌似不在調上,卻總是能讓人心服口服。這次,王木多遇到了一起賭博案,賭注是一頭叫“鋼蛋”的牤牛,贏家不松口,輸家不放手,眼看要出人命。王木多輕輕松松唱了一曲《打金枝》,“鋼蛋”物歸原主,贏家輸家冰釋前嫌。他到底有什么魔法?其實,他只是琢磨透了罪與罰的界限,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執法的智慧。

    打金枝

    賈新城

    每到十月份上下,繁花縣境內的天空多數時間會呈現一種灰黑色,沒有成朵的哪怕是黑的云,而是那種深淺不一的混沌樣子。燕子飛得很高,應該是在策劃南下的路線。氣溫并不是那種冬季的嚴寒,但這種屋里屋外都無法躲藏的陰冷,總會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煩惱與慍怒。

    這天一大早,鎮派出所所長王木多來到辦公室,正猶豫要不要打開一扇窗戶透透氣,眼見紅旗村的李月琴走進派出所大院,那個時而囫圇半片地向上提一提褲子的動作他很熟悉,為此他總會在頭腦里畫魂:為什么她的褲腰帶就不系緊一些。

    這個世界上總有這樣一些人,就好像是劇作家有意創作出來的一樣,耳聞他們的故事、目睹他們的樣子,你會感覺到他們完全始終處于種種不幸之中。就好比一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那他們也是處于陰影底下的。李月琴就是這樣的人,好像活到現在壓根兒就沒順過,王木多對她一大早就從村里跑來鎮上表現得很淡然。

    李月琴站在王木多的辦公桌前,手心握手背貼于小腹以下的位置,一副標準的、樣板式的受氣包做派。王木多抽出一支煙示意她,她搖搖頭說戒了,隨后拋出她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為你家牛的事兒來的吧?”王木多笑了笑,“你不來,我都得去?!?/p>

    三天前,時辰接近午夜,因為李守常出去玩還沒回來,李月琴也沒關燈睡覺。這邊管出去打麻將打撲克都叫玩,玩四圈、玩兩把,說是玩但誰也不會白磨手,雖然隨著時令的變化、手頭的松緊而賭注大小不一,但錢兒還是要動的。李月琴正倚著她給李守常卷起來的鋪蓋卷刷手機,恍惚聽到院子里牛棚處有人說話,兩歲半的牤牛鋼蛋還叫了一聲。李月琴趕緊放下手機,趿拉上鞋子,出門借著窗戶發出的光亮一看,孫桂枝已經把牛韁繩解開了。面對李月琴的發問,她準備充分地壓著對方問話的尾音說,這牛是她的了,李守常剛剛輸掉了它,輸給了她掌柜的孫總茂。跟李守常與李月琴一樣,孫桂枝兩口子也姓同一個姓,當地很時興這樣干: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頭牛,用李月琴的話說,是她的命。知情的人都知道,她這么說并不是在形容它是她的寶貝疙瘩,而確實是真的性命。當年,這頭牛還是個牛犢子,一歲多光景。那天上午,李月琴沖著玩了一宿趴在炕上睡覺的李守常嘟囔了兩句,到廚房拎起筐打算去地里摘豆角。天下著蒙蒙細雨,雨絲飄到雨衣和筐上沙沙作響。李月琴耷拉著腦袋走到院門口時,突然覺得屁股被一個熱乎乎軟中帶硬的東西頂了一下,她一個箭步跳出老遠,提了提褲子回頭看時,用石頭和磚塊壘起來的大門垛子就歪了下來,砸在地上轟然作響,細雨中破碎的石頭磚土竟騰起了一大股黃煙。李月琴目光所及,小牛鋼蛋揚起尾巴跑開的樣子如同仙物。事后有老年人跟她講,其實是她眼睛看花了,這事就是仙人干的,一頭牲畜能有這樣大的造化,這個時代是不可能的。但李月琴不這么認為,她堅信那熱乎乎軟中帶硬的東西就是那小牛的嘴巴,對的,它沒用頭去頂她,而是用的嘴巴。她的寶貝鋼蛋啊。然而,這命一樣的東西,居然被掌柜的給輸掉了。

    “這日子沒法兒過了,鋼蛋要不回來了?!崩钤虑偬崃颂嵫澴?,揚起一只手,朝著王木多頭頂方向指指點點。

    王木多再次遞給李月琴一支煙。她猶豫了一下,接了過去,用手指夾著叼在嘴里,俯身就著王木多打火機的火焰猛吸一口:“孫總茂人還行,那個孫桂枝蠻不講理?!?/p>

    李守常輸掉牛,是用的撲克,“炸金花”玩法,就是交戰雙方一人三張牌,輪番往上押錢賭輸贏,最后誰的牌大,所有的賭注全部歸誰。當然,孫總茂也押上了他家的牛。雙牛對壘,翻蹄亮掌,開牌:孫總茂是三張A,李守常是三張K,雙方傾囊而出的賭注,加上兩頭牛,就都歸了孫總茂。仨K也能輸牌,唯獨是遇到仨A,這牌局,在紅旗村“炸金花”歷史上尚屬首次,估計全世界也不多。不要談論是不是出了老千,在場的六七個人誰也沒抓到孫總茂的手脖。牛都押上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家回憶起來,這應該就是一把真牌,天意。

    從某種意義上說,手里掐著三張K的李守常眼睛紅了是可以理解的,兜里的五百多塊都押在了局子上,一呂二趙三典韋,我趙云難不成真真就遇到了呂布?不要說是一頭牛,押房子也在所不惜。好在雙方約定,雙方各押一頭牛就開牌。雖然在李守??磥?,用一頭牛的代價面見了呂布真容,是值得的,也是必須的,但他還是愣眉愣眼地死死盯著那三張A一分多鐘,然后在人群里發藍的煙霧中起身而退,跺著腳離開了那里。他任意選擇了一個不是家的方向離開了村子。

    目送孫桂枝牽著鋼蛋遠去,李月琴跑到“福成”小賣店,里間屋里,發藍的煙霧依然濃郁,人還都在。雖然李守常本人不在場,但很快就證實了他果真輸掉了牛,確有其事。

    孫總茂似乎對當下手中的牌更為關注,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李月琴搭著話,話里話外流露出關于那頭牛,無所謂的事,倆人既然已經杠上了,就像兩頭牛頂架,誰也不可能松下勁來認輸。但規則就是規則,背面都長一樣的撲克,翻過來就有大有小,有輸有贏。當聽說孫桂枝已經把牛牽走了,孫總茂這才將目光從牌局轉到李月琴臉上:“這老娘兒們,她咋知道的?”

    李月琴從小賣店出來,徑直去了孫總茂家。進了院子,看到他家牛棚里,鋼蛋拴在食槽子后他家的牛旁邊,正一起吃草料呢。這個時間段沒誰喂牛,應該是孫桂枝的安撫措施。鋼蛋抬頭看了李月琴一眼,便低頭繼續吃它的草料。

    “這么招人欣賞的人,也能登我的門啊?!睂O桂枝像鋼蛋看李月琴一樣,抬頭看一眼便低頭繼續刷手機,“你來也沒用,下跪都不好使?!?/p>

    李月琴低著聲音,說大家一個村住著,都是幾輩子一起過來的,比親戚都親,誰家有個難處還都出手相幫呢,可不能抹下臉來不講情面,有些事哪能那么較真。孫桂枝手指肚飛快地刷著小視頻,內容秒變,但她眼睛始終盯著手機屏幕,語氣堅定地表示,如果輸牌的是孫總茂,她肯定不會攔著李月琴牽她家的牛。她說,這事又不是沒有先例,蔣胖子家的拖拉機就被孫二拐開家去了,一年多了,現在還開著呢。又說,她也生氣孫總茂好賭,可賭場無父子,愿賭服輸,天經地義。李月琴說,如果贏的是李守常,她百分之百不會來牽牛,她可不是那樣的人。孫桂枝嘴一撇,說這跟啥樣人沒關系,現在這社會,要說誰都會說,得看事究竟攤誰身上?!澳悴粻?,你保證李守常不來牽?”

    “人家孫桂枝沒蠻不講理啊,”王木多扁著嘴盯著李月琴,“我聽著都在調上?!?/p>

    李月琴提了提褲子,眼淚下來了。她用袖口胡亂地抹著眼睛,既然李守常失蹤了,她的鋼蛋也歸了人家,命都沒了,她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了。王木多聽著,把兩條腿從桌子下邊伸出來,翹起二郎腿。見李月琴沒了音,便沖她昂了昂頭,示意她繼續。李月琴長出一口氣,說她沒啥要說的了,也不知道還能說啥,反正日子是沒法兒過了。王木多問,閨女好不容易供上大學,也不要了唄?李月琴說,顧不上了。

    “那你上我這兒來干啥?通知我一聲村民李月琴即將自殺?”王木多滿面笑容,“我看蠻不講理的不是孫桂枝,是你?!?/p>

    沉默了片刻,王木多低垂眼瞼,翻著眼珠說:“李月琴你回去吧,聽信兒?!币娎钤虑僬局鴽]動,王木多吹了吹褲子上的煙灰,“咋的,還想留這兒吃午飯???”

    王木多悄悄進村,進了孫總茂家里屋了,正在大吵大鬧的兩口子都沒發現。是時,孫桂枝正把一個枕頭砸到孫總茂頭上。

    “暖瓶離那么近,拿枕頭干啥?”王木多一邊點煙,一邊一屁股坐到旁邊的凳子上。

    突然進來個人,著實把兩人嚇了一大跳。孫總茂見是王木多,趕緊繞過媳婦走上前來。孫桂枝回過身,兩只手不知往哪兒放才好。

    “我咋沒見李守常家那頭牛???”王木多旁若無人地順著窗戶往外邊張望,“就你家那一頭啊?!?/p>

    “王大所長你可嚇死我了?!睂O桂枝瞬間魂歸身體一般,小碎步跑過來,拿起暖瓶和杯子給王木多倒水,“這不正罵他呢嘛,他不跟我商量就把牛給賣了!”

    “牛賣了?”王木多目光隔著孫桂枝看向孫總茂,“賣給誰家了?”

    孫總茂從孫桂枝手里奪過水杯,雙手遞給王木多:“兩個小時前,好么央的鄭大屁股就來村里了,我就……”

    王木多騰地站起來:“我的車停在西頭村口了。你趕緊去鎮上找鄭大屁股,那頭牛要是已經沒命了,你他媽也別活著回來?!?/p>

    孫總茂動作夸張地接住王木多扔給他的車鑰匙,一時沒領會他的核心要義,卻又不敢問。從王木多少見的怒氣上邊,他能感到事態應該很嚴重,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不讓那頭牛被屠宰掉,于是他出了屋就小跑起來。

    孫桂枝也搞不清楚王木多的一把火為啥被瞬間點燃,她跟孫總茂大鬧完全是因為他賣了牛卻不跟她商量。當他跟她說他把兩萬三千塊錢存進了他的卡里,她一個嘴巴就扇到了他的臉上。在王木多進屋之前,她實際上是瞄到了暖瓶的,但還是轉念抓起了炕上的枕頭??墒?,他們賣了牛,他一個派出所長發哪門子怒呢,而且牛還必須不能死?

    王木多坐下來噓噓呼呼地喝水,不時地看看手機上的時間,一句話也不說。孫桂枝的茶壺里就煮上了餃子,她腦子飛快地運轉,把思路從跟老爺們兒干仗上硬拽出來,努力分析王木多突然來家里的目的。雖然這個王所長大家都不陌生,但這個出了名的腦路甩所有人八條街、干事說一不二、惹到他就一定吃不了兜著走的人,她還是非常懼怕的。一個公務繁忙的一所之長,神不知鬼不覺地突降到家里,這事應該小不到哪兒去。而王木多進了屋開門見山就提到李守常家的牛,顯然他是得知了“炸金花”贏牛事件,他此行的目的,八成就是沖著這頭贏來的牛??墒?,在他們這里,倆大老爺們兒喝酒打賭都能把閨女輸給對方當兒媳婦,吐口吐沫是個釘,只要有人見證,耍賴那是要群毆的——這賭牛不也一樣嗎?孫二拐去蔣二胖家兌現拖拉機,蔣二胖還教他咋打火更省力呢,這事約定俗成,并沒見派出所干涉?;蛟S,這個王木多另有來頭。這樣想著,孫桂枝茶壺里的水就不怎么沸騰了,有點兒平靜了。但想是這樣想,面對眼前這個不動聲色的人物,孫桂枝還是覺得后脊梁骨發涼,鼻尖冒虛汗。

    “王所長你來,一定有啥事吧?”孫桂枝瞥到王木多鞋邊沾上了稀泥,靈機一動扯過掛在桌腿上的抹布,湊過來打算給他擦鞋。

    王木多咕咚咽了一口水,連連朝她擺手,態度堅決。孫桂枝突然毫無征兆地把頭發湊近王木多,讓他鑒別一下在鎮上焗油的效果咋樣。王木多哈哈大笑,說:“你膽兒也太大了,這樣的劣質貨,還是省省吧?!?/p>

    “直接說結論,”王木多收起笑容,緩緩地掏出煙盒,從里邊捏出一支煙,點著深吸一口,“這牛得還給李守常家?!?/p>

    “直接說結論”,是王木多被街談巷議、廣為流傳的口頭禪,前面說過,這就是他的說一不二。這似乎有些霸道,但問題是,事情最終總是會落實到他的這個結論上,無論經過怎樣的波折,無論他的這個結論在一開始令人多么難以理解,最終總會不打任何折扣地被人信服,連那些頭腦活泛、深諳世故的聰明人都得笑著搖頭復點頭。

    于是,這句“直接說結論”令孫桂枝的腦袋嗡了一下,這回輪到她這兒了。但是,孫桂枝的“無理鬧三分難纏之主”也是被街談巷議、廣為流傳的,她的口頭禪是“我現在就死給你看”,用她那把剪刀抵在脖子上,剪刀鋒利處確實見血,也是令別人腦袋嗡嗡的。誰又豁出去證實一下,如果跟她頂著干,那剪刀會不會真就繼續往肉里扎呢?

    “怎么可能還呢?”孫桂枝擺弄著手里的抹布,隨后兀自擦起自己的鞋,“又不是借的,談不上還?!?/p>

    “你差不多到了吧?”孫桂枝剛一開口,王木多就按開了手機免提鍵,看上去他根本就沒聽她說什么,他的問話是重疊著她的話發出的,“那還行,你的命挺大?!?/p>

    在電話里,王木多交代孫總茂,牛就先放鄭大屁股那里,牛錢先不必退,但必須精心飼養,到時候他會親自去處理。他讓孫總茂把原話傳達給鄭大屁股,然后把車開回來:“就說是我說的?!?/p>

    王木多朝孫桂枝笑了笑,毫不掩飾他一顆石頭落了地的情緒。這可是跟時間賽跑,時間可不聽誰的。他放下手機,抬眼看了看電視機上方墻上掛著的石英鐘,清了清嗓子,給孫桂枝講起了《打金枝》的故事?!洞蚪鹬Α犯鞔笄N都有,王木多講的是京劇版,大家都知道他好這一口。王木多聲情并茂,時而站起來搞幾個疊袖、撩掌、搓步,時而用手指敲打桌面來幾句經典唱段,“既與臣子來婚配,為論什么高來論什么低”,手機震動他只是看一眼,并不理會。

    孫桂枝顯然不知道王木多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之前知道一點兒《打金枝》,這次倒是聽懂了講的是一個什么故事。但是,她不能不隱約感到,這樣一個人人皆知的人狠話不多的人物,哪怕就是等車閑極無聊,這么大篇幅地給自己講故事,也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還有,在他那里,故事多了去了,為啥要專選這樣一個曲目?她一邊聽一邊溜號,越聽越感到一種不祥之兆。而同時,她穿插想到蔣胖子的拖拉機,想到自己那把剪刀……又暗暗挺直了腰板。直到看到窗外王木多的汽車停在了大門口,這難捱的二十多分鐘終于是到頭兒了。

    “你別送我?!蓖跄径鄾_著從炕沿兒上站起身的孫桂枝一立掌,然后拾起桌面上的手機,“我單獨跟孫總茂說兩句話?!闭f著,大步流星出了屋,“駙馬暫且回府往,公主賠罪到汾陽”。

    孫桂枝透過窗戶看到孫總茂打開車門下了車,王木多在院子里揮手示意他在車那兒等他,然后走過去鉆進了駕駛室,放下車窗玻璃。她清楚地看到,王木多一眼也沒看孫總茂,眼睛始終看著前方擋風玻璃,像是說了幾句話,車子就啟動了。孫總茂一直目送車子開走,然后才轉身進了院子。

    進了屋,孫總茂只是拿杯倒水,不吭聲。孫桂枝問王木多跟他說了啥,孫總茂回答說:“啥也沒說,就是讓問問你,他剛才的結論是什么?!?/p>

    “門兒都沒有?!睂O桂枝一屁股坐到炕沿兒上。

    “啥玩意兒門兒都沒有?”孫總茂瞇起眼睛看著她,“王所長來,啥事?”

    “他就是沖著牛來的,結論就是得把牛還給李守常家?!睂O桂枝瞄了眼炕柜旁邊針線笸籮里的剪刀,“還跟我唱京劇《打金枝》,門兒都沒有。那里邊不也唱‘清官難斷家務事’嘛,他以為他是誰?”

    “他以為他是誰?”孫總茂白了一眼孫桂枝,“你以為你是誰?王所長是在提醒你,公主都照打不誤,你傻啊還是彪?”

    “走著瞧?!睂O桂枝摔摔打打地去廚房,“你怕我不怕,咋不抓走你呢?!?/p>

    王木多回到辦公室,剛準備給副所長馬伯樂打電話詢問進展,馬伯樂就推門進來了。他告訴王木多,他剛從鄭大屁股那兒回來,這小子平時刺頭一個,但這次很乖,不知打哪兒搞來了一袋豆餅,還有幾袋粉碎過的苞米秸稈,把那頭牤牛蛋子伺候得相當可以。王木多說:“用到他是他的造化,這小子大事沒犯過,但小擦邊球不少,他的賬先記著?!?/p>

    王木多看了眼門口,低著嗓音對馬伯樂說:“你跟幾個人布置一下,分頭給李守常的親戚好友打打電話,就問一件事,這兩三天李守常管他們借錢了沒有,急事快辦,今天下班前一定要找到這個李守常?!?/p>

    馬伯樂說:“對,必須抓住李守常,這件事簡單著呢,人證物證俱在,把在場的都拿下,該罰款罰款,該拘留拘留。平時小打小鬧,打哈湊趣也就算了,這回的數額可是夠了,所長你就放心吧?!?/p>

    “就你這樣還放啥心?!蓖跄径喟涯抗鈴鸟R伯樂臉上移開,“事情要是都這么簡單,要我們警察干什么?你跟我辦了那么多案子,格局還是打不開?!?/p>

    見馬伯樂沒動地方,王木多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刷地扔向他。馬伯樂一側身,同時伸出右手,煙卷牢牢地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俺們要是都有你那腦洞,都成了王木多了。所長,我這身手你總該滿意了吧?”

    “趕緊去?!蓖跄径嘧テ疝k公桌上的簽字筆,做出要打他的樣子。馬伯樂撇嘴縮脖,三步并作兩步跑向門口。

    王木多弄了一會兒“學習強國”,馬伯樂再次推開他的辦公室房門。馬伯樂一邊遞過來一張清單一邊匯報說:“掌握的李守常的親戚朋友,都打了個遍,有五人承認李守常兩天前打電話或者發微信借過錢,但是,誰都沒借給他。消息傳得快著呢,這當口誰也不會借給他錢,再說現在這幫人手頭也沒幾個錢?!?/p>

    王木多瞄了眼清單:“李守常讓這五個人給他轉多少?”

    “這個沒問?!瘪R伯樂一拍后腦勺,“我只落實了管誰借過錢?!?/p>

    “你這身手,你這身手你自己滿意???”王木多一臉皺紋地拿煙點煙,嘆了口氣說,“李守常要是借一千,那就是真沒錢吃飯了;借兩萬,那就是要贖回他的?;蛘呦敕?;借十萬,那就是要遠走高飛;借一百萬,那他媽的就是美國了啊?!瘪R伯樂一聽,撲哧一聲樂了。

    王木多說:“你還別笑,啥叫辦案子?下棋不看五步以上,咋將人家的軍?走一步算一步,人家不牽著你的鼻子走?”

    說著,王木多指著清單上“馬文才”的名字問:“你們這個一家子的,他也說他沒借給李守常?”

    馬伯樂說:“說到這個馬文才,還真是我親自打的電話,這小子比別人都痛快,一口咬定,沒借?!蓖跄径啾亲右煌?,問馬伯樂知道不知道為啥他更顯得痛快,馬伯樂說這個他真不知道,應該是心里沒鬼唄。王木多又嘆了口氣說:“我們去吃飯,你把馬文才調過來,吃了飯他應該也就到了?!瘪R伯樂問:“打算吃啥?”王木多說:“吃面啊,電影里一到重要時刻,警察都吃面?!?/p>

    吃過了面條回到派出所,馬文才正好剛到。王木多讓馬伯樂回避,自己單獨跟馬文才聊聊。

    王木多把馬文才讓到辦公桌前的長條椅子上,自己繞過辦公桌還沒等落座,馬文才那邊站起來了。

    王木多揶揄說:“怎么的,有釘子?”

    馬文才說:“我借錢給李守常了?!?/p>

    王木多再次示意馬文才坐下,打開筆記本,摸過一支筆,做出要記錄的樣子,說:“馬文才你的聰明勁兒用錯了地方,今天你也別跟我玩避重就輕,我現在是以工作身份跟你談話,你也別跟我提你二大爺,沒用?!?/p>

    一聽這話,馬文才又站起來,他剛好正想提這個人。

    馬文才的二大爺叫馬占邦,系繁花縣水利局農村水利水電科原科長。這個職位在繁花縣這個以農業為主的縣很有實權,但兩年前被人舉報并查實有受賄行為,因數額不夠巨大只做了行政處理,科長被免,仍留在水利局工作。即便如此,馬文才這一介農民仍然搶手如往,他二大爺明面上被罷官,但人脈猶在,辦事仍然好使。

    “我提他干嗎,”馬文才掏出他的好煙,從煙盒底彈了彈,一支煙就從隊伍里凸顯出來,“在王所長這兒,他算個啥?!?/p>

    “我不抽你那個,我抽細桿的?!蓖跄径噙€是示意他坐在長條椅上,“馬文才你坐那兒說,因為可能時間得挺長?!?/p>

    馬文才訕訕地收回煙,放進左褲兜,從右褲兜掏出自己抽的煙,點著猛吸一口,說:“咋會時間挺長,除了跟馬副所長撒謊以外,我真沒什么好說的?!?/p>

    王木多齜牙一樂,撒謊事兒小,跟警察撒謊事兒也不大,但為什么撒謊才是他更感興趣的?!榜R文才你失去了我考慮你態度的機會?!蓖跄径嗳恿斯P,站起身,側轉身望向窗外,“給你個結論吧,今天下午五點前你把李守常領我這兒來。搞好了,我再考慮你跟孫桂枝和李月琴的事情;搞不好,我連你二大爺一塊兒押?!?/p>

    馬文才手一抖,汗下來了。

    孫桂枝與馬文才的事,整個紅旗村大家都心照不宣,包括孫總茂在內。比整個村每個女人腰都細、屁股都圓的孫桂枝,一直無人撼動其村花的地位:年少時美麗清純、敢唱敢跳,小姑娘們全部俯首稱臣;青年時大膽多情、敢愛敢恨,女青年們皆望塵莫及;中年時風韻不減、敢想敢做,老女小女一概望其項背。孫桂枝家里大面積播種水稻,什么種子、化肥呀,水利、銷路呀,孫總茂辦不成的事她一句話就好使。顯然,這里邊要承蒙馬文才的關照。至于怎么獲得的關照,沒有任何人得以當面撞見,更沒有任何人拍照留了念,但整個紅旗村的上空,一直氤氳著馬孫之間和諧共利的熱氣。事實上,紅旗村播種水稻的人家占七成以上,那么得以廣泛性地受到馬文才的恩澤,孫桂枝功勞不小,這七成的莊戶人家顯然知道該如何維護好這張網。另外的三成,敢怒不敢言的原因在于,前邊說過,孫桂枝擁有一把關鍵時刻能抵于脖頸上面,且鋒利之處能滲出血花的剪刀。

    然而,誰都沒想到,尤其令孫桂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個在全縣各鎮各村啥樣女人都見識過的馬文才,一年前突然被李月琴所俘獲。用孫桂枝在大庭廣眾之下都毫不避諱的說法是,李月琴根本就是一個除了女人味以外什么都有的女人,那個馬文才一定是喜歡男的了。而關于這一點,馬文才也不隱藏,有一次他跟李守常喝酒喝多了,當面直言不諱地評價李月琴,說李月琴是唯一反復三次拒絕他的女人,這很了不起,這才是他真正欣賞的女人,至于孫桂枝,腚舔多了反倒遭人膈應。李守常面對馬文才這樣的傾情表白,不但沒有翻臉,還以惺惺相惜的態度連敬了他三杯,白的。李守常心里清楚,他家播種水稻的畝數并不亞于孫總茂家。

    總之,不管馬文才口述孫桂枝的舔腚是形容詞還是動詞,也不管李月琴究竟是否真的三次拒絕了馬文才,反正野味難尋的李月琴被興趣逆反的馬文才“欣賞”了。而以6G速度在全村迅速傳播的這一消息,理所應當地令孫桂枝無地自容,咬牙切齒,天崩地裂。沖突也確實爆發了,據在場六七人內容一致的說法是,那一天,孫桂枝當眾面對馬文才,從他買給她的坤包里抽出剪刀抵住脖子,要求給她一個明確的說法,否則“我現在就死給你看”。六七人都其言鑿鑿地證明,剪刀鋒利處有血花滲出。馬文才當即軟了下來,連說三遍“完了再說”。

    男人就是男人,馬文才的緩兵之計完勝?!巴炅恕币簿屯炅?,還“再說”什么?!袄ぐT”事件以后,興趣逆反的馬文才反而顯性地跟李月琴好起來,而且與李守常倆人越走越近,甚至到了“李守常說一,馬文才不說二”地摟脖抱腰的地步。至此,全村七成的種稻戶,都陸續地愛戴起了李月琴。作為七成之一的孫總茂,更像是因禍得福,異常欣慰地由終日悶悶不樂變得性格開朗,他確信雖然馬文才甩了孫桂枝,但他能感覺到在馬文才那里,買賣不成仁義在,老情分未減,至少排在七成人家里邊的最上游。

    “得了王所長,不用聊時間太長,坐也不用坐了,我現在就把李守常給你帶來?!瘪R文才擦了把汗,將只抽了一口的煙扔在水泥地面上,挺長一大截,用腳狠狠踩滅,轉身跑出王木多辦公室。

    ......

    (全文請關注《啄木鳥》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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