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2年第1期|曹軍慶:微笑刺客(節選)
他的笑容真天真啊?,F在,還有哪個男人能有這么干凈這么動人的笑容呢!朱能鏡因為這個笑容叫他天真男孩,下象棋的那些人中,也有人叫他微笑刺客。我們縣里有個作家姓周,名叫周望東,有一天周望東也在濕地公園看到他了,并為他的笑容所震驚,情不自禁給他取名叫任我笑。
金庸小說里有個人物叫任我行,周望東隨口就叫他任我笑了。
那天,周望東用手指著他說,“你笑得這么無拘無束,這么天地無私,不如就叫你任我笑吧?!?/p>
任我笑望著這個指著他、正在對他說話的人,依然笑著,他沒吱聲,但是眼神清澈。
從此,這個浪跡在濕地公園的流浪漢,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每個在濕地公園游玩的人,現在都叫他任我笑。
任我笑的特征就是那不變的笑容,而除了笑容,他身體的其他部分,怎么看都像是拼接組裝出來的。他頭發長,長時間沒理過,也沒洗過,由著它亂紛紛地披掛著,還一綹一綹地打著結。從遠處看,那個腦袋就像是從垃圾堆里撿到的一只燈籠,周邊掛著絲絳,然后隨意地裝在脖子上。至于服裝,也是五花八門,他上半身穿著冬天的灰色羽絨服,整個半截身子還停留在寒冷的冬季;下半身卻穿著藍色的薄運動褲,褲縫處貼著一長條白線,仿佛已經來到了夏天。
都是撿來的東西,衣服也好,鞋襪也好,甚至他的軀體器官也好,都像是從哪里胡亂撿來的,胡亂裝在一起了。上半身跟下半身不搭,這里跟那里不搭,看著古怪,總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撿著什么穿什么,四季在他身上從來都不分明,他也從不在乎冷和熱。
他是個突然出現的流浪漢,不知道從哪里流浪來的,他幾乎很少說話,后來他開口說話了,口音卻是謎。人們很難分清他的口音,就像著裝一樣,他的口音也拼湊了諸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他一定到過許多不同的地方,每到一處地方,他的口音都會有一點點變化。就像一株植物,在這里被人剪去幾根枝條,在那里又新長出了幾根枝條,但是變來變去,好像還在南方。他的口音無疑是一株南方植物。
任我笑一來到我們縣城,就看中了濕地公園這個地方,日夜在此出沒。
這兒人多,有跳舞的人,有鍛煉身體的人,還有下象棋和閑坐的人。
朱能鏡退休后常來此地閑坐。他瞧不起很多人,上班時,他瞧不起同事,退休了,他瞧不起那些跟他年齡相仿或比他年長的老頭老太太。他退休前在公安系統工作,先后在四個鄉鎮派出所任職,退休時是副科級。朱能鏡此生看到過很多事情,也經歷過很多事情。長期辦案,讓他能夠了解諸多表象背后的事情。因此自視為聰明人——他有資本痛恨愚蠢。雖不曾在縣城工作,卻可以瞧不起縣城里的人,他認為城里人跟鄉下人差不多,有些甚至比鄉下人更愚蠢。
在公園里下象棋的那些人,更是烏合之眾。他們爭吵不休,動不動起內訌,相互攻訐,面紅耳赤地互相對罵??墒且涣硕嗑?,又和好了。朱能鏡不入他們的圈子,從不下棋,也不去觀望。他熱衷于閱讀手機,在這一點上,他和年輕人很相像,這個時代,聰明人不必閱讀書籍,只閱讀手機就夠了。
他真是一刻也離不開手機,眼睛都看壞了,不得不配了眼鏡,每隔幾小時,還得往眼睛里滴幾滴眼藥水,以緩解干澀或無端流淚的癥狀。每次滴眼藥水,他都要仰望藍天,就像是在承蒙上天的恩澤。手機里有知識,有關于這個世界最通透的詮釋。世界是什么,這個世界怎么樣,手機能回答所有疑問。小到個人疾病如何防治,保健食物如何選擇,大到世界局勢如何變化,只要一部手機就能無所不知。
朱能鏡進一步確認,如果你要獲得知識,或者不如說你要獲得真相,那么你就要找到路徑。你需要和你的手機融為一體。讓手機成為你大腦的一個部分,成為你記憶的一個部分。不是你改造手機,而是手機改造你。不是你和手機相互改造,而是你和手機相互印證。你的記憶,你的認知和你的腦子,跟你的手機一起熔鑄,這并非實驗,而是現實。被你拒絕的東西,你的手機將屏蔽它們,而你接受的東西,你的手機總有辦法源源不斷地推送給你。
這是朱能鏡退休后的生活體驗,他生活在數據中,被開了天窗,還不止一扇天窗,他被開了很多扇天窗。突然間,他甚至覺得前半生算是白活了,居然有那么多事情他不了解,或者只是一知半解。
直到現在,他才非常幸運地從手機里找到了人生真諦。他開始相信某些陰謀論,那些被視為陰謀論的論調,很可能才是至高無上的真理。他樂此不疲,在手機提供的汪洋大海里暢游不止,他為新近發現的那些島嶼、沉船和暗夜里的星光而著迷。
許多事情,我們這個地方的人還一無所知,還蒙在鼓里。那些下棋的人,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比如本·拉登還活著,那個被打死的本·拉登只是本·拉登的替身。這個難道沒有戲劇性?那一群行尸走肉,他們哪會管這個?
還有911,也是美國政府所為,是為發動一場戰爭制造的借口。美國政府本來有能力也有時間擊落被劫持的客機,卻故意讓它們撞上世貿雙子塔,想想看這是為什么。
希特勒還活著,這太驚人了,他就住在南美一棟鄉下別墅里,在那里頤養天年,而在柏林地下室自殺的那個希特勒也只是他的替身。
拜登大選之所以贏了特朗普,是因為使用了選舉機器作弊,作弊機器制造商在德國的法蘭克福,已經被美國特種部隊一鍋端了。
天哪,這些令朱能鏡目瞪口呆,原來是這樣!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此外,還有其他一些事情,國內國外的事情,明星富豪的事情。太多真相蜂擁而至,朱能鏡像個得道者,像個寶藏發現者,所有的寶藏都在手機里,手機像極了空曠幽深的藏寶洞,他一頭扎進去了。每次深度閱讀,都有新發現,都有新啟迪。于是,他比那些下棋跳舞的同齡人和年長者有了優越感。他一下子就比他們更有知識了,知道得比他們更多,也了解到了更多鮮為人知的內幕。
一個懷揣著絕密內幕的人,就像一個懷揣著金幣的盜賊,或者就像一個舉著火把趕路的夜行者,內心必然會有高人一等的驕傲。
朱能鏡看手機看累了,累得實在不行了,就要滴眼藥水。當他仰起頭,翻著白眼,往眼眶里滴著藥水的時候,就又像是受到了天啟,看到了新的真相。仿佛眼里流著的,不是滴入的眼藥水,而是正在淌出幸福喜悅的淚水。
他低下頭,真想跟身邊嘈雜的人群分享他所知道的事情。這種分享,有點像富豪對窮人布施,包含著垂憐和悲憫。
可是,沒人理睬他。
有幾次他試圖發表演講,他從折疊小凳上站起身來,高聲叫著說,“你們知不知道,本·拉登還活著呢?!?/p>
依然沒人理他,更沒有一個人圍過來。他的聲音迅速沉寂下去。下棋的人照常下棋,跳舞的人照常跳舞,大家眼皮也不抬一下。很可能還有人把他當成了瘋子,但是,即使真有人把他當成瘋子,好像也沒人當真。
熟悉他身世的人,倒是在傳一些小話,說他一生不如意,雖念過大學,在官場上——公安系統也算是官場吧——混了一輩子,也沒混出名堂。臨到末了,都已經退休了,是不是還想弄出點什么動靜??此菢幼?,急吼吼地想演講,想傳道的樣子,簡直像個小丑。
朱能鏡不知道人家在背后議論他,他顯得沮喪,深深感受到懷才不遇的痛苦。他滿腹經綸啊,猛然間知道了太多秘密,知道太多被反轉了的知識,卻無處講述它們。
他可憐自己,更可憐身邊這些愚昧的人。網上有人說,縣城里的人都在混吃等死,難道不是這樣?難道不是在說他們?他們碌碌無為地活著,從來不關心世事。我呢,我也是縣城里的人,可是唯有我胸懷世界,放眼全球。
這么一想,仿佛又得著了安慰。他的眼睛離開手機,鄙夷地望著那群下象棋的人。
也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任我笑。
應該是周望東在朱能鏡之前發現了任我笑,并且已經為他取好了名字。朱能鏡此時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在初次看到他的這個陰郁的上午,朱能鏡同樣被他天真的笑容所震撼,所以他脫口叫他天真男孩。
朱能鏡勾著手指讓他過來,“來來來,天真男孩過來坐會兒?!?/p>
任我笑懵懵懂懂地過來了,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你知道嗎?你天真的笑容讓人心曠神怡,看上去暖融融的?!?/p>
他讓他坐下,任我笑就盤腿坐在地上。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信不信,本·拉登還活著?!?/p>
他開始給他講故事,任我笑安靜地坐著,安靜地聽他講,他就這樣成了他的聽眾。他是他的第一個聽眾,他是糊里糊涂坐下的,什么也沒聽進去。
可是,畢竟朱能鏡有了聽眾,有了聽眾,才可以講話。他講了一個漫長的故事,比美國大片還狗血,還跌宕曲折。他從本·拉登的家族講起,講到阿富汗,講到前蘇聯,講到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和巴基斯坦,講到白宮和白宮作戰指揮室。
朱能鏡講了整整一個上午,這是他退休后過得最充實最美好的一個上午,他充分體會到了那種類似于布道者的圓滿和成就感,或者類似于領導對下屬講話的那種滿足感。他分明在講故事,卻又不是講故事,總之就是講話。不管怎么說,是他在講話,而不是他聽別人講話。畢竟在這一生里,從前總是他聽講話的時候多,而能輪到他講話的時候幾乎沒有。
任我笑很配合,反正叫他坐著,他就坐著。他的笑容就像面具,自始至終沒有摘下。前面說了,他什么也沒聽懂,什么也沒聽進去,很可能他還在笑容那張面具背后打瞌睡。不過呢,即便如此也無人知曉,換句話說也不重要。
到時間了,朱能鏡該回去吃午飯。吃過飯,他順手把沒吃完的剩飯剩菜裝在塑料盒里帶來了。這是個隨機行為,不在計劃當中,但卻做了件好事。他是臨出門時,才想起把剩飯剩菜帶給流浪漢。
他到處找任我笑,沒想到他也在下棋。
下棋的人在吃午飯這會兒有點人手不足,老手們還沒來,坐在輪椅上的老高已經等了很久,他技癢,卻沒對手。旁邊倒是有幾個人,都是平素里只看不下棋的主兒。
任我笑站在不遠處,臉上事不關己地笑著。老高突發奇想,揮手叫他:“來吧任我笑,你會下棋嗎?跟我殺一盤?!?/p>
他沒反應,不知道坐輪椅的那個人在叫他。誰會叫他呢,他轉過頭去,看著護堤外面的河水。
“叫你呢,你叫任我笑嗎?對的,就是叫你,任我笑快過來,跟我下盤棋?!?/p>
坐輪椅的人在向我招手呢,任我笑這才遲疑地走過來。
“會下?!比挝倚φf,他口音雜,但是老高能聽懂。
棋盤早擺好了,老高讓任我笑紅棋先走。任我笑還是笑著,每走一步棋,就抬起頭來亂瞅一通,壓根不管老高怎么應對,就像是胡亂在走,毫無章法。但是才走了二十幾步,就把老高將死了。
看棋的人和老高還沒看出門道,黑棋分明就將死了。
老高臉通紅,又嚷著下第二盤。
朱能鏡剛好拿著剩飯剩菜來了:“先吃吧,吃完飯再下?!?/p>
任我笑接過飯菜,用手也用筷子一并往嘴里扒。邊吃飯邊下棋,這一盤回合更少,才十幾招又把老高將死了。別的棋手陸續到了,任我笑站起身,把位子讓出來,對面的老高,臉早成了紫色。
朱能鏡帶飯給他吃,是施舍,也是獎賞。說到獎賞,實在要感謝他一上午,竟能安靜聽自己講那半天話。
可是在別人看來,這是一樁愛心善舉。
任我笑也一戰成名,流浪漢居然是個象棋高手。下棋的人都在暗地里叫他微笑刺客,老高并不弱,卻被他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于是,因為他的笑容,因為他的殺手本色,他們便都叫他微笑刺客。
此后,他卻很少有機會再下棋了。人家都不愿意跟他下,也不讓他下,只在萬不得已實在缺人手時,才讓他頂替一兩盤。每次頂替,贏棋的也總是他。
他有個習慣,每走了一步棋,必然會抬起頭來,眼睛往四處亂瞅。還繼續笑著,完全不管、也不在意對手如何冥想。等對手剛走完,他馬上快速走出下一步,接著又抬起頭來,又眼睛往四處亂瞅。有人將他的這一態度,看成是蔑視,沒把對手放在眼里;也有人認為,他腦子里裝滿了棋譜,無需思考,就能應對各種棋局。他不需要死盯著棋盤,所以他有時間到處亂瞅。但是跟他下棋的人會很不高興,覺得受到了羞辱。
這樣一來,雖然任我笑棋下得好,很多人還是罵他。他們罵他臟,罵他臭。盡管他有標簽式的笑容,可是說到底,他還是太臟了。
白天,他像個鬼魂一樣游蕩,人們猜想,到了晚上他睡在哪里。睡在詩仙亭里面的長椅子上嗎?還是睡在花叢下面的泥地上?他總得睡在哪里,總不能站著睡覺吧。睡在草上?睡在石頭上?沒人見過。他在哪里洗澡呢?是不是他從不洗澡?每天最早來到公園的人,忽然間就看到他了,根本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晃出來的。
朱能鏡拉著他說話,好像只有他不怕他臟。
他說:“你別跟他們下棋,他們不是真罵你臟,他們是罵你不識時務,不懂事,罵你下棋態度不好。你不會裝,不明白要裝得謙恭些,他們當然要罵你?!?/p>
任我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聽不懂這些話。
“我臟?!彼姓J道。
“我還是跟你講點別的吧,”朱能鏡說,“今天我來講講拜登和特朗普?!?/p>
他們兩個人,在我們濕地公園里,構成了一種奇妙的關系。人們注意到了這種關系,這種奇妙的關系,卻又是一種溫馨的關系。朱能鏡正在給任我笑灌輸各種新奇的知識,向他講述世界大勢,或者講他對世界大勢的最新研判。但是聽者永遠一無所知。他這是在對牛彈琴嗎,他可不愿意這樣認為。任我笑只是他的一個聽眾,一個聽眾可以生二,二能生三,三則生萬。
事情恰恰就是這樣發生的,有一天朱能鏡正在跟任我笑講希特勒,坐在輪椅上的老高突然插了進來。
“你別說希特勒,那太遙遠了,你就跟我們說說蘇萊曼尼吧?!?/p>
老高是從下棋那群人里,搖著輪椅過來的。他中過風,做過國營工廠的車間主任??磥硭词乖谙缕?,也還一直豎著耳朵聽朱能鏡講話,他肯定跟他產生了共鳴,才會過來向他請教。
這時老吳也過來了。老吳天天練單杠雙杠,練得很棒,能在單雙杠上翻轉好多次。聽說他老婆比他小二十多歲,他因此特別焦慮,好像只有練好了身體才能配得上她。
“對呀,和我們說說蘇萊曼尼吧,到底是美國人殺了他,還是以色列人殺了他?”
唱紅歌的老沈也過來了。老沈說:“這還用說嗎,當然是美國人殺了他?!?/p>
還有踢毽子的老胡扭秧歌的老許和往樹干上砸自己后背的老舒也都過來了。
老許說:“表面上是美國人,背后一定是以色列人干的?!?/p>
“你有什么證據?”老胡說,“以色列那么小的國家,敢跟伊朗干?”
“還是聽老朱說吧,”老舒說,“他說起來一套一套的?!?/p>
怎么就來了這么多人呢,這些人說來就來了,太讓朱能鏡意外了。之前的功課沒有白做啊,想想看,想想看,哪怕我以為只是面對任我笑一個人在講話,實際上呢,也還是有另外很多人在偷偷聽我講話,難道不是?只要我在講話,就一定會有人在聽。他們這些人,難道不是跟過去的我一樣嗎?雖然身處在縣城里,卻也想知道更多外面的世界。
“好吧,那我先跟你們講講摩薩德?!?/p>
這里終究變成了小小講堂,變成了沒有圍墻敞開著的講堂,朱能鏡是主講人。還有人在陸陸續續加入進來,任我笑只是個可有可無的人,這才是他的原形,因為他身上臟,人們斥責他,叫他滾開,滾得遠遠的。
任我笑真就不聲不響地滾開了,他走開時的樣子像是一個夢游者,一腳高一腳低。但是朱能鏡的目光還在追蹤他,他走到哪里,朱能鏡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那回,朱能鏡帶了飯菜給任我笑,之后開始有人效仿,也帶飯菜給他。
有愛心的人多不勝數,多余的飯菜倒掉也是倒掉了,不如做點善事,送給他吃。任我笑來者不拒,送什么吃什么。
可能是食物太雜或變質了的緣故,也可能還有別的緣故,任我笑這天病倒了。
朱能鏡來到公園,發現他倒在地上昏睡。任我笑這一睡,居然睡了一天一夜,他面紅耳赤,頭上滿是汗珠,好像還在發燒。
來了個大姐,她說:“他在發燒?!?/p>
朱能鏡說:“燒得還很厲害?!?/p>
大姐把手伸出去,放在他面龐上方,并沒有真貼到他皮膚上去,保持著半寸距離,就那樣隔空試了試。
她說:“是高燒,得吃藥,不吃藥會出人命?!?/p>
大姐也是個有愛心的人,有愛心的人到處都是,她有菩薩心腸,回去拿來了退燒藥和感冒藥。朱能鏡幫著她,扒開任我笑的嘴,把藥灌進去。
大約過了半天,任我笑醒了。他站起來走動,明顯有些虛弱,但站得穩,能走路,他走下護堤,走到河邊去了,站在那里,觀看人家釣魚。
朱能鏡感謝那位大姐,他說:“你救了他一命?!?/p>
大姐客氣著說:“是他身體底子好,藥到病除?!?/p>
又說:“不過是些常備藥,家里都有的?!?/p>
次日,大姐又帶來些消炎藥和抗病毒藥,她說:“讓他再鞏固下?!?/p>
任我笑看都不看,將藥片扔進喉嚨。大姐的閨蜜同伴見狀,也拿來了一些補充維生素和增強免疫力的藥,她們都有醫療保險,到醫院去開藥不用自己掏錢。有些藥拿多了,放在家里成了過剩藥物。
現在好了,可以把即將過期的藥送給任我笑。大姐的閨蜜說,這些藥無害,可以幫助任我笑增強體質。在外面流浪的人,體質太重要了。就像從前送飯菜給他吃一樣,這會兒送他吃藥的人也多起來了。他們都是好心人,朱能鏡剛開始還在手機備忘錄上記著,誰誰給他吃過什么藥。
可是,接下來他根本就沒辦法記錄。
給任我笑喂藥吃的人實在太多了,真是記不過來。有可能一轉眼,就有人把藥放在他手里了,朱能鏡又不能時時守著他,即使守著他,也總有打個盹的時候吧。任我笑反正不會拒絕,他不管拿到什么藥,都往嘴里扔。就像在旅游景區,游客向動物投喂吃的東西,在山上投喂猴子,在水族館里投喂鯨魚海豹。跟那種情景很相像,來到公園的人也在向任我笑投喂藥物。他們懷著各種不同的目的和動機,有的人是想幫他防治疾病,有的人是藥物即將過期了,擔心浪費,另有人是在他身上試驗藥的效用。還有一些人調皮,好玩,甚至是懷著惡意戲耍流浪漢。
都有什么藥啊,種類繁多,雜七雜八,什么都有。
藥的品種跟投喂藥的主人有關系,一般是投喂的主人得過,或是得上了什么病,手上剛好就會有什么藥,也才會投喂什么藥。比如有治感冒的藥,治痛風,降血脂,補腎,治前列腺,治偏頭痛,治婦科病,治眼病,治心絞痛,速效救心丸,甚至還有治癌癥的藥,林林總總,五花八門。
朱能鏡為任我笑捏著一把汗,他害怕,正常人吞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藥會怎樣呢,會不會被毒死?他像只白鼠,一只試驗藥物療效的白鼠。事實上任我笑的確闖過了很多關口,在他身上多次出現過極其危險的癥狀,出現過暈厥昏迷抽搐和休克,最可怕的情況是他似乎馬上就將死去。
但是每一次,他又都化險為夷,可能不同藥物在他體內所產生的作用在相互抵消。某些藥物對他可能是致命的,而另一些藥物卻又可以抵抗并化解那些藥物。這其中的道理朱能鏡永遠也弄不明白,他只知道任我笑好多次即將倒下,卻又神奇般地挺過來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非常厭惡人們向他投喂藥物,他對此相當不滿,一直在想辦法阻止他們這么做。太無聊了,太無恥了,你們對這個人缺乏最起碼的尊重。他叫嚷著,可是,不管他怎么叫嚷都沒用,因為壓根就沒人聽他的。
但他還是堅持勸大家,他很有耐心地說:“任我笑不是病人,不需要吃藥?!彼终f:“任我笑是個人,不是馬戲團里向你們表演節目的動物。即使他是馬戲團的動物,你們也不應該這樣對待他?!?/p>
大家應該還是部分認可了朱能鏡的勸阻,公開的大規模投喂明顯減少了。只有極少一些人,選擇避開朱能鏡的阻攔,偷偷地零零星星向任我笑投喂藥物。相對來說,較之過去,危害還是降低了很多。
那位大姐——也就是治好了任我笑感冒發燒的那位大姐,她之后沒有再向他投喂不相干的藥物??墒撬@樣請求朱能鏡,她說:“請允許我在他身上試試這種藥,我想知道這種藥不同劑量的不同藥效?!?/p>
說著,他讓朱能鏡看了看她掌心里的藥,她告訴他,她是憂郁癥患者,有嚴重的睡眠障礙,按照醫生所開的劑量吃藥,她還是睡不著。她想知道,一個成年人吃下多少,才能正常入睡。
朱能鏡認為她是個正派的大姐,她沒有私自投喂,而是先請求他允許。她這么做比較有教養,有鑒于此,他就答應了她。
大姐感謝朱能鏡,把她睡前服用藥物的劑量增加了三成,然后交到任我笑手上。任我笑一梗脖子吞下去了。
那是個晴天,太陽朗照,任我笑不一會就睡著了。他站在護欄旁,站在陽光里,就那樣倚靠著河水護欄沉沉地睡去了。
大姐吃驚地望著他,流著眼淚說:“我可真羨慕他啊?!?/p>
那件事就發生在朱能鏡眼皮底下。
……(節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