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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2年第1期|曹軍慶:到棋盤山頂看日出(節選)
    來源:《清明》2022年第1期 | 曹軍慶  2022年02月22日08:22

    1

    “我比你年長,但自認比你單純?!敝芡麞|發出這條消息,內心忽然涌出羞愧和傷感。說自己單純不免有些悲涼,又不止悲涼。評價老男人單純是不是很可笑?詞意變了味,就像潮濕霉爛的花生。周望東望著屏幕,單純兩個字在眼里分明就是霉爛的兩?;ㄉ?,他吞咽下去,舌苔上有股苦味。

    “你才不單純?!卑醉嵖焖倩貜?,她懟他。她回來三周了,時間像清冽之水,三周足以讓荒蕪的土地濕潤,變得肥沃。她回來之前就跟他熟,在網上熟,回來后更熟,有事沒事在微信上唇槍舌劍,故意說些過頭話。這在他們像是游戲,不打照面更易于打情罵俏。隔著屏幕,年齡身份都隱到后面去了,低于情欲卻又接近情欲的念頭像夏天水邊的蚊蚋,滋生出一撥又一撥。周望東倒是拘謹,白韻更大膽,蚊蚋多是從她那邊滋生出來的。多半她才是進攻的一方,她喜歡挑起事端。

    周望東是個作家,年輕時羞怯,到老了反倒臉皮厚了,說黃段子,開粗魯玩笑。要在過去想都不敢想,男人年齡大了活得放肆,是不是更可愛?他跟女性交往也沒了障礙,大概女人認為安全吧。主動關心他,沒來由地抱抱他,貼著臉的時候也有,都是些可說可不說的事。他身邊圍著女人,是他的崇拜者,是有情調的女子。愛好閱讀,伺弄花草,唱歌撫琴,偶爾舞文弄墨。她們喜歡他的文章,喜歡他的性格,公認他有個有趣的靈魂,人老心不老。他帶著她們玩,做簡單的健身動作,都是他自創的動作,扭腰拍腿,整齊劃一地喊口號,還拍成抖音。白韻看了視頻,笑話他們像個傳銷組織?!昂翱谔柼盗??!彼笮χf,“你坐在中間就像個邪教組織的小頭目,那些女人被你洗腦了,都成了無腦女人?!?/p>

    白韻握著手機笑彎了腰,周望東很是驚訝,他倒不一定信任她的洞察力,但是喜歡她如此率真的表達。還沒人這樣跟他說過話,沒人戲稱他身邊的女子像“邪教組織”。她令他新奇,讓他刮目相看,這可能是他們后來老在一起的原因。

    有群女人圍著周望東,因為他是個孤獨者,他沒有家人。她們輪流照應他的生活,比如幫他做做飯,洗洗被子,送些堅果類的零食過來。這類照顧都是以文學的名義進行的,以文學的名義照顧這個老年男人,是這個縣城獨有的風尚。周望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家,他自己活出一片樹蔭?,F在文學有多么冷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就有多么狂熱,他在自己的文學“余蔭”里乘涼。其他作家把他當頭領,就像羊群,總得有只頭羊。他自己卻堅決否認,他說:“我們都是散兵游勇,誰也不是誰的手下?!笨墒撬赂咄?,他就坐在第一把交椅上。

    白韻雖然嘲笑她們,自己卻也混跡其間,而且很快脫穎而出。她活躍,能拿主意。更重要的是她擅長支配人,安排這個人做這件事,安排那個人做那件事。她的支配調度無人提出異議,時間一長,竟獲得了某種權力。權力是最奇怪的東西,它能凝聚某些人也能疏遠另外某些人。女人的想法又敏感又令人費解,她們曾經一窩蜂地圍著周望東,現在又一哄而散,只留下白韻陪伴他。某天周望東睜開眼睛一看,從前圍著他的女人突然都不在了,唯有白韻。

    而他們兩人的關系又很難一句話說清楚,這是最困難的地方。有人猜測他們上過床沒有,并把這一猜測定義為他們關系的最高準則。很多人希望生活里能發生更多風流韻事,但猜測本身不構成任何事實,并且很可能冒犯到他者隱私。事實上白韻是從外地回來的,是個返鄉者。她不寫作,只讀書。

    她傷痕累累?!拔沂腔貋懑焸??!彼f。療傷,返鄉之路漫長。她絕望,自認是個失敗者,是個可有可無的失意之人。倒不是經濟問題,她從沒淪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她前夫在金錢上能滿足她的需要,失敗在于婚姻,她在異國他鄉,在越南洞悉了婚姻丑陋的秘密,她不得不結束那段婚姻?;撕荛L時間,其中的糾結纏斗一言難盡,要勇氣要智慧。她只身一人出去,又只身一人回來,回到我們國家的這個縣城。這個縣城一成不變,不管道路房屋如何改變,縣城的人永遠不會改變,他們永遠都是那些人。

    周望東說你也可以寫作。聽了她的講述,他馬上得出這個結論。兩人就坐在街心公園的花壇上閑聊,來來往往的人群都像是白韻曾經見過的面孔,模糊而又親切。那是午后,她講得雜亂無章,她的語言像紗線窗簾背后的燈光那般暗淡、曖昧和若隱若現。她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那就是她,卻又對傷害過她的前夫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憐憫。她為他辯護,從病理學上,從他即使虐待她——也不曾因此感受到快樂——而是更為痛苦等等方面為他辯護。當她意識到她在為他辯護,她又變得更為自責惱怒,她堅稱從他身邊逃離,回到縣城是必然選擇。

    “你仍然保留著敏感?!敝芡麞|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向前傾著上半身。他有認真傾聽的能力,對她說出的每個字都能感同身受?!澳愕拿舾惺菍懽鞯睦碛??!彼呀?0歲了,眉宇間有老人的睿智,同時也有一份抹不掉的玩世不恭。

    “我不恨他,我說的是我的前夫,我離開只是想得到解脫?!?/p>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一切我都知道?!?/p>

    “你玩世不恭嗎?”她盯著他的眉宇。

    “我不?!敝芡麞|遲疑著說,“或許有點,我們經歷不同,說實話我們是兩代人,我們這代人很快就將消失?!?/p>

    “會嗎?但是我不寫作?!?/p>

    “為什么不?你可以?!敝芡麞|從花壇邊站起來,“我聽了你的故事,可是我的故事如果講給你聽,你不一定愿意聽?!?/p>

    “我聽?!?/p>

    “我的故事太陳舊,時間就是個笑話,就是個廢紙簍。好了,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再也不會發生我那樣的故事了?!敝芡麞|嘆息著,“若把我的故事寫成小說,編輯一定會因為陳舊而嘲笑著把它扔進廢紙簍?!?/p>

    “陳舊的故事就不好?”

    “行了,”周望東說,“我們去騎會兒自行車吧,你愿意陪我騎嗎?”騎自行車是他鍛煉健身的方式,他身體這么棒,歸功于他經年累月的騎行。

    他有輛舊自行車,騎了44年了,是他的寶貝兒。這輛自行車除了車架沒換,其他零部件——包括輪胎換了一茬又一茬,換了若干茬。就像某支部隊,只剩下番號了,最初的士兵早打光了或是早就離散了。

    “愿意呀?!?/p>

    白韻專門買了輛自行車,從此,一直陪著他騎行。

    “那好啊,以后我們經常騎車?!?/p>

    “騎唄,去哪里?”

    “去周巷,打個轉再回來?!?/p>

    周望東酷愛騎自行車,這一愛好與他的身世有關,白韻將在后來知道原委。他們騎行時交談,有些斷斷續續,更多的交談發生在以后不騎行的時候。從縣城去周巷,再返回,來回騎行了56公里。

    “你累嗎?”

    “不累?!笨瓷先ニ_實不累。

    “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真有70歲?!?/p>

    “有時候你老奸巨滑?!卑醉嵲谏弦粭l微信后面又回了一條,她回微信的速度一向快,她在反駁他自認單純。才不,都一把年紀了,還單純嗎?

    “我不老奸巨滑?!敝芡麞|回復白韻,可能還是老了,他的回復總要慢上半拍。府河水拍打著濕地公園堤岸,濕地公園是花了幾個億造起來的。據說有只夜鳥死在低垂的濃霧里,又啪嗒一聲掉進河灘,掉進草叢淤泥。

    “你不嗎?”

    “我不?!?/p>

    白韻向周望東道了晚安,月亮在天幕間滑動。她在對話框里選了個擁抱的表情圖,那綠色的小人兒,她把它發送出去。這一夜,她睡得安穩。

    2

    門外有對夫妻在吵架,他們從樓上吵到樓下來了。爭吵的起因是老人生病,生病沒及時治療,被耽擱了,便拖成重癥。夫妻倆彼此指責,怪罪,推脫責任。生病的老人和周望東年紀差不多,他也沒弄明白老人是那個丈夫的父親還是妻子的父親。他們住二樓,就在周望東樓上。以前老人沒病的時候,兩人還好著,深夜里周望東常常能聽到親熱的聲音。妻子總要叫喊“可以了可以了”,但是丈夫不管不顧地拖延時間,然后很久之后才會沉寂。

    沒想到,老人的病情讓這對夫妻反目成仇,入秋后他們從沒有停止過爭吵。疾病令人難堪,磨損人的骨氣和自尊。病人要面對死亡恐懼,對塵世的事情漸漸不再關心,真正操心的還是家屬。他們低三下四地到醫院去找關系,又缺錢,還要陪護病人。種種難處,無解又無望。

    操勞難免爭吵,勢必你怪罪我,我怪罪你?!盃幊秤兄禄眯??!敝芡麞|說,爭吵的話語有致幻效果,就像毒劑或藥丸。如果誰家里有絕癥病人,剛好又能完整地聽一場那對患難夫妻吵架的話,整個人都會崩潰。那些話語中混亂無序的邏輯和責罵怨憤實在讓人難過,難過到無地自容。

    “天哪,我這幾天都在聽,聽那些難過的話,聽那些讓人無地自容的話。我聽夠了,只能用棉球把耳朵塞上?!?/p>

    有一天,那個妻子蹲在地上說:“我都被你逼成抑郁癥了?!彼驼煞虻哪橗嬐瑫r疲憊下去,我看到無盡的厭倦。他們的臉不再是臉,沒有了肌肉脂肪皮膚。之前有過肌肉,有過脂肪和皮膚,現在被什么東西削掉了,臉變成了兩塊木頭。木頭面具和面具蓋著的木頭臉,都揭開了,撕開了,生活對人的折磨這么快就被打在臉上。

    周望東看著他們,特別難為情。他害怕碰到他們,因為不知道怎么和他們打招呼。他曾和白韻討論過這件事,他說:“即使那么相愛的夫妻也會爭吵,也會互相仇視,這到底是為什么?”在提出這個問題時,他耳邊又響起女人說“可以了可以了”的聲音。他記得聲音之高亢,并能辨認出聲調里的狂喜和對丈夫的取悅??墒且婚_口爭吵,就把話往絕處說,往痛處說,這是為什么?

    白韻說:“你是真不知道嗎?”

    當時正在公路上騎行,她胯下的自行車晃了一下,兩只車輪子順勢在路中間畫了個奇奇怪怪的問號。

    “知道還問你???”

    夜里,樓上不再有叫喊,明明上面沒人,偏偏能聽到腳步聲。腳步聲來自哪里?他為此困惑不解。

    周望東終生沒有結婚,一個人獨居。方育琴曾建議他到上海和周念川一起住,或者回老家養老,都被他拒絕了。

    “哥,你侄子周念川在上?;斓貌诲e,他能養你?!?/p>

    周念川是方育琴的大兒子,是她和周望南生的孩子。周望東這輩子沒少操心侄子的事,侄子讀大學的錢差不多都是他支付的。只要提到念川,他的心就變得柔軟。

    但是他說:“我不去上海,不想給侄子他們添麻煩?!?/p>

    “那你回來吧,哥,家里空氣好,我和望北種的蔬菜也好吃?!?/p>

    老家比從前好多了,沒有要操心的事。方育琴說,周望北也不再尿床了,一輩子的老毛病自己痊愈了。但還是不會數數,也不記路,好幾次讓他出去吃酒席,都沒吃上飯,又餓著肚子回來了。這都不算什么,總之有好消息是吧,比如周望北不尿床了,你回來吧,哥。

    “不回去,我習慣住在縣城?!?/p>

    方育琴是周望東的弟媳婦,至今還保留著微弱的四川口音。世人自有公論,周家能有現在這份體面,沒有支離破碎,多虧了方育琴。作為母親作為妻子作為女人——她也說——她的付出是值了,可是周望東常常想,值嗎?真的值嗎?

    “哥,那你病了怎么辦?”

    “我不會生病,我身體好著呢?!?/p>

    話雖這么說,周望東早打定了主意,真病得不行了,他就自我了結。有這種想法的人在縣城不止他一個,自殺是鄉下有些老人告別世界的常見方式。放棄治療,為子女節省錢,也為自己保存顏面。那些有此想法的人活著時,彼此談論各自的后事,從不避諱。

    這種風氣,從鄉下往縣城蔓延。但是愿意自殺的縣城老人還是要少一些,他們想得更多。不過周望東倒沒什么考慮和在意,他蔑視疾病。因為他身體好,疾病對身體的侵害,在他是不可容忍之事。他不能理解將身體器官交由疾病去摧殘去控制去盤剝,這是對生命的蹂躪和羞辱。他能理解死亡,卻不能理解疾病。要么活著,要么死去,兩件事情其實是同一件事情,中間無需由疾病來銜接過渡。那么,唯一可能自救的方式,就是無力反抗疾病,同時也無力反抗命運的時候自己結束自己。

    周望東害怕像樓上的老人那樣成為病人,那樣遭人嫌棄,遭人可憐。他才不愿意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不愿意在又治不好,又不想放棄的泥潭里掙扎。不愿意拎著塑料袋裝著的CT片到處跑,到處找人哭訴病情。不愿意看西醫,看中醫,找偏方。不愿意只為了保命從身體里切除什么東西,跟誰見了面都要說剛做了手術。不愿意在身體里改道,放支架。不愿意在腰間懸著個尿泡似的尿液袋子,由一根管子往外面排尿。不愿意像個真正的孤寡老人那樣哀嘆。

    他害怕成為這種人,但是從不流露恐懼。他很少生病,或者從不生病。他身體結實,跟人握手他的手指像金屬鉗子。就這樣活下去,萬一不行了,就走那條路吧。一個人把后路想好了,又真會害怕什么呢?

    于是,他吹噓自己身體好,吹噓他極有可能長壽,原因或許能追溯到父母的遺傳基因那里去。他搬出父母親,從那里尋找依據。其實吹噓也是抵抗恐懼,找理由說服自己,就像走夜路在墳地里高聲唱歌。吹牛皮的人,多半在心理上有更多負擔和欠缺。

    白韻對此心知肚明,她故意問周望東的遺傳基因有何特殊之處。

    周望東回答說:“因為我父母是近親結婚?!?/p>

    近親結婚是犯忌的,基因組合只會弱化,不可能強化。

    白韻說:“你這樣說沒道理?!?/p>

    “對,你說得對,近親基因組合有問題,可我是特例,我是教科書式的特例。我身體結實,不合邏輯,反邏輯。會不會是父母的祈禱在起作用?他們自虐,反復祈禱,以至于他們的愿望終歸在我身上有了善意的回報??墒?,我的小弟周望北就沒我那么幸運。我父親娶不上媳婦,娶不上媳婦是我們家族的魔咒。在他那一輩眼看就要絕后,我父親忽然在他33歲那年,娶回了他姑媽的女兒,我母親是我父親的親表妹?!?/p>

    “許多近親結婚都會生出傻子和殘疾?!?/p>

    “周望北就是傻子,他智力不好。我說不清楚,跟傻子差不多,或者就是傻子。我到后來才知道近親結婚有多嚴重,我母親生了三個兒子。我們的前世,剛剛成為胚胎的時候,或者成為胚胎之前,兄弟三人就已經跟命運進行過輪盤賭。你就想想吧,兄弟三人就已經和賭神握過手。賭誰成為傻子,誰可以不傻。輪盤賭在后臺完成,后臺就在我母親的子宮里。你就想想吧。不是擲骰子,而是俄羅斯手槍輪盤賭。彈槽里壓進一顆子彈,只壓進一顆,然后轉輪。先轉起來,再嗒一聲關上,突然扣動扳機。你就想想吧,我們兄弟三人都被射過。我和大弟周望南沒有被擊中,被擊中命運的是小弟周望北。所以在我們出生前,你就想想吧,我們都是謎。我們是嬰兒,又是即將掀開的底牌。你就想想吧,我母親挺著大肚子如同挺著白晃晃的謎面。謎底在哪兒?她讓我父親猜,猜猜猜,直到嬰兒呱呱墜地謎底才能揭曉?!?/p>

    白韻打著寒戰,皮膚起皺。

    “周望北是傻子,并不特別傻。但是他智力很弱,他總是微笑?!敝芡麞|并不想詆毀自己的弟弟。

    “你所講述的輪盤賭真發生過嗎?”

    “我也不知道?!敝芡麞|悲觀地搖著頭,他眼睛濕潤,就像剛從賭局里出來。

    “被俄羅斯手槍頂著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我只能說,還沒有我們?!?/p>

    “這太有意思了?!?/p>

    3

    2020年周望東70歲,他生于1950年。白韻35歲,生于1985年。70和35,白韻說:“就像在商店里,為一件商品討價還價,我要求我的年齡在你那里打個對折?!?/p>

    “你同意嗎?”對折之說是她在微信里跟他提出來的。

    他們面對面交流的話題都很沉重,一旦分開了,進入到微信閑聊就會輕松得多,有時還會略略有些輕佻。這其中的原因她也想不明白,離開他比在他面前更膽大。文字與當面說出的話顯然有差異,其差異性跟人的表情和氣味密不可分。白韻又想起周望東的氣味,一個70歲的男人身上,居然沒有老年人通常會有的那股驅之不散的老年味兒。

    “同不同意都是對折了?!?/p>

    “你不幽默?!?/p>

    “我只是不習慣砍價?!?/p>

    “年齡打了對折,我的命運也能打對折嗎?”

    “恐怕不能?!?/p>

    白韻看到周望東的回復哭了起來,一個人哭了很長時間。她不想自己的命運是那個樣子,希望像商場的產品促銷那樣,把這可憎惡的命運打上一個又一個折扣??墒峭獗砩?,她又是個極其開朗的女人。她的頭發一會兒甩向這邊,一會兒甩向那邊。她告訴周望東,她的外表是個錯誤,是她活在世上的障眼法。事實上她一點也不開朗,她軟弱,她活在驚恐之中。在見到周望東之前,她經??奁?。她說她走路時哭泣,吃飯時哭泣,坐公交車時也在哭泣。

    “因為我沒有流出眼淚,所以沒有人知道我在哭泣?!?/p>

    她在廣西待了幾年,又在越南跟著前夫做了幾年生意。那個男人帶著她,他有錢的時候像富翁,而且多半時候他都有錢。只是在發跡之前,他像個乞丐,那個時期很短。白韻父母贊賞他有商業頭腦,他對金錢有特殊嗅覺。在看似商業沙漠的地塊上,他能挖掘出金錢的河流,金錢像泉水那樣在河床上流淌。他有這種能力,但他過于沉醉這種能力,變得剛愎自用,不相信任何人,只信任直覺。直覺繼續為他的商業帶來收益和好運,卻讓他和白韻漸行漸遠。他用商業直覺統治女人,以直覺懷疑她,控制她。他脾氣暴躁,神出鬼沒。

    白韻說他打她,在他喝醉了的時候他拿皮帶抽她。沒有喝醉的時候他不打,因此他有意把自己灌醉,為他打她制造機會。白韻擔心他有心理疾病,他自己在清醒的時候也承認。他說,他背著她在看心理醫生,但是很快更為變本加厲。白韻曾經懷疑他是不是有越南女人,事后證明沒有。她后來倒是希望他能有個越南女人,那樣的話說不定能讓他重回正軌,或者至少不再那樣傷害她。她還懷疑過他是不是加入了某個不可言說的秘密組織。她說,她為他編造各種可能那樣對她的理由,但一無所獲。最終,她放棄婚姻,從越南逃出來。先逃回廣西,再逃回老家。

    周望東在她的講述中反思,我在她這個年紀以及比她更年輕的時候,我經歷的事情是什么呢?我的感受又是什么?我們經歷的事情完全不同,為之痛苦的緣由也完全不同。年齡差距只有35年,35年間我們這個國家到底發生了什么?

    白韻繼續說道:“我生活在假象當中,當別人看到我在歡笑,我的內心卻在哭泣?!?/p>

    她說得很快,語速快得驚人??吹贸鰜硭庇诒戆?,急于剖析自己。周望東看著她,心生悲憫。他在傾聽,傾聽是他的天性?;橐鲇卸嗝礆埧?,或者多么美好,他又能了解多少?多少人的生活,都在為婚姻這個詞條做注釋。白韻從他眼睛里發現,她和這個老年男人的內心是相通的。他可以做她父親,她愿意在他這里說更多話。

    “哭泣在剛開始的時候,能帶給我安慰。但是哭得多了,會有更深的黑洞,安慰會變成痛苦?!?/p>

    “安慰在一開始就是痛苦,正因為痛苦才是安慰?!?/p>

    白韻想象自己是條魚,她說出的這些話就像是拿著刀,正在刮去魚身上所有的鱗片。那被刮去鱗片的魚不就是我嗎?她想象自己是金黃的麥子,把麥粒放在自己里面碾壓、搗碎,直到變成潔白的面粉。面粉和麥子的區別不就是粉碎嗎?

    可是,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告訴他我的秘密?

    她說了黑洞,不大有人說黑洞。黑洞是什么?黑洞是害怕,是恐懼。她和他一樣,他們有近乎一樣的黑洞。

    “說了這么多,來,靠在我肩頭哭一場吧?!敝芡麞|把肩頭遞過去。

    能哭一場會輕松很多,但是她沒有。

    “我才不會靠在你肩頭?!?/p>

    周望東寫了一生文章,他嘲笑自己一事無成。寫文章是從當民辦教師開始的,當時迷戀寫三句半和湖北大鼓。文稿他都保存著,輕易不打開。說不定紙頁早已長了蛀蟲,紙張風化變成粉塵。他不在意,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只做了5年民辦教師就進城了,頂替周望南在113棉紡廠當工人。在工廠他仍然寫作,寫作差一點改變了他的命運和生活軌跡。幾年后也是因為寫作,他被抽調到廠里自辦的電視臺上班。和他一同抽調來的工友關向燈,后來進了省電視臺。另一名抽調來的邢爾尚,成了電影導演。周望東一直留在廠里,113棉紡廠改制后他成了下崗職工。對了,就是下崗職工。他跟白韻說出他的履歷,現在他拿著微薄的退休金,在寫一部戲劇。

    他要寫一部戲,一部大戲。這部戲不給縣劇團演出,不編成楚劇,不讓演員甩著水袖咿咿呀呀唱。他的戲只限于紙上閱讀,不搬上舞臺,不要職業演員扮演戲中的角色。不拉開幕布,不熄滅劇場燈光,也不必拉響開演鈴聲,他的戲無需演出。他的戲封裝在盒子里,盒子的蓋子永不打開。

    因為他在寫一部晦澀難懂的戲,一部邏輯顛倒的戲。戲中插入了大量注釋,注釋的文字篇幅遠遠大于戲劇正文。打個比方,某些臺詞某個人物的內心獨白,有可能每句話后面,都補綴著冗長的注釋,起碼一兩句話后面就有注釋。那些注釋經常出現前后矛盾的現象,前言不搭后語。周望東在修改的時候無疑會注意到,他認真校正改寫被認為是出錯了的疏漏。但是他不會將出錯的地方一刪了之,而是以新注釋校正和改寫前面的舊注釋。這部大戲不是一次修改就能定稿,需要反復修改,這就為更多出錯埋下了因由。注釋的前后文因此將出現更多矛盾,以至矛盾重重。如果有耐心把注釋從頭看到尾,一定會頭疼不已。它們的指向零亂拖沓,不知所云??磥?,要解釋清楚任何人任何事情,幾乎都不可能。不是人或事情不清楚,而是解釋本身過于混亂無序。即使是時間和地名這么簡單明了的事情,在注釋里也會出現各種不同的版本。究其原因,單個的注釋都是成立的,放在一起就難說了。每條注釋就其自足性而言又是排他的,只能確認此條或彼條準確無誤,不能證明其他。于是,有必要對某條注釋進行再注釋。對注釋的注釋,提供了另外的空間。這樣一來,周望東手上正在寫的這部大戲,便永無完成之日。

    “我喜歡這種狀態,喜歡前后矛盾的東西?!敝芡麞|說,“唯有前后矛盾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東西?!敝劣谒惹皩懴碌乃形恼潞托≌f,全都不值一提。它們只是他手頭這部戲劇的素材,或者連素材都算不上,只是注釋或某個注釋的素材。

    他又說:“我只為自己寫作?!?/p>

    “《紙牌》呢?”白韻問道。

    “《紙牌》也只是一條注釋?!?/p>

    ……

    節選自《清明》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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