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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2年第1期|唐棣:陌生人之死(節選)
    來源:《清明》2022年第1期 | 唐棣  2022年02月28日08:05

    ……

    自從陽臺死了人,小杜的妻子小柴就病了。他從家到報社的路上,小柴在微信里一直說,陽臺上有聲音!出地鐵人多,小杜沒顧上看手機,走到單位樓下,已經十條微信提示——“好像又聽到聲音了,我好害怕?!毙《糯谵k公室,呆呆地看向窗外。中午從食堂回來,他又在微信里,勸了小柴幾次,那邊才穩定下來,手機暫時安靜了。一整天,搞得他心神不寧。

    也是這幾天,有一次手機連續發來幾條微信,他回復過去,小柴再沒了回音。小杜急匆匆回家,開門他就喊小柴,也不見回聲。推開臥室的門,提著的心,才放下來。妻子像個受驚的小獸一樣,在午后的柔光中睡著了。小杜輕輕地把她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下來。一周已經過去了,晚上兩人要吃飯,他勸她不要在臥室吃飯了,我們有一個那么棒的飯廳,還有你喜歡的日式燈呢。小柴試著走出臥室,背對陽臺坐下,小杜給她夾菜,盛飯。她吃著吃著問:“警察調查得怎么樣了?”

    “你看現在都忙著拆遷危房呢,別多想了,我正在想咱們要不要先搬出去一段時間?!?/p>

    “死了一個人哎?他們不管嗎?”

    一個年輕人的死在這個時候注定是會被忽略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在火災中逝去的十九條生命身上。伴隨大火一起來的,還有數不清的妻離子散和成千上萬人的城市大遷徙。小杜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會有這個感覺。到了家,整夜亮著燈,一關燈,她就會說有聲音。有幾次在客廳的時間稍微一長,小柴會不由自主地掉眼淚。

    這樣下去不行,為房貸發愁的小杜多了一絲焦慮。他不得不又去了一次售樓處。他家陽臺上發生的事早傳開了。售樓的人說,即便不是這種情況,也不可能近期賣出去??!小杜一咬牙,問價格低些呢?售樓處的人建議他,可以試試,這邊上班的人都是些外地民工,遠處的人看這邊一時挺亂的,暫時也不會考慮。小杜炸了,忽然聲音很大:“我交錢的時候,你們可不是這么說的!多少人家等著買房呢?!?/p>

    “那時沒發生這么多事,現在這房子只能等等看,萬一有人嫌棄,我們也沒辦法……”

    一件事接一件事發生。小杜一邊是小柴整夜嘆氣、不睡覺,一邊是報社新聞部的裁員消息,還有房子和租房的事。最早他沒覺得怎么樣,可是小柴似乎住不下去了。目前這地方又都在搬家,合適的房子都沒有了。再者說,小杜也不想隨便將就,他在心里還是覺得自己的新房子好,他的腦子里沒有轉開自己好不容易買了房子,干嗎還要租房?小柴平時就失眠,出了這樣的事,誰都會睡不好。不知不覺走到聚緣公寓門口,一個垃圾桶倒在那里。小杜走過去把它踢到了路中央。桶在路上滾動時,他心里有一種快感。進家門時,他想死人的事跟他們家有關系,那個人是誰的確跟他們沒什么關系。第二天入夜,又會重演這個情形。阿彌陀佛!本來,小杜想給小柴一個家,一個未來,現在這個家空蕩冰冷,愿望也隨著一個陌生人之死破滅了。這天下午小柴豎著耳朵,聽到門在響,“嗖”地從床上爬起來,拉開臥室門。正好小杜換鞋,走到客廳。

    “我實在不行了?!毙〔裼靡环N請求似的口氣說,“咱們離開這里吧。今天那個聲音更嚇人了。真不是風聲,好像有人在說話,在喘息,聲音很低,還說打不打雷什么的,我下午是真聽到了,相信我?!?/p>

    她把那種聲音形容成一個人的喃喃自語,那個人用低音說著自己才能聽清的話。聲音里流動著驚恐和挫敗的氣流,后來這些話里混入大量風聲,風聲和人聲比起來,簡直太強勁了,人聲很快就被打散在晦暗的空氣中。后來小杜再看陽臺的時候,也有點發毛?;馂暮蠓孔痈y找了。大火敲響了警鐘,很多警察和社區的人在這個初冬駐扎進了這片區域,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史上最細致最嚴格的大規模安全隱患排查、清理、整改火災隱患的行動,洪門鎮的房子一間也躲不掉。他們小區對面的街上又貼出了新的告知書:

    “因為火災死傷慘重,接到市、區政府的緊急通知,所有公寓出租房一律清除,現社區、物業特告知所有租住人,自告知之日起,限期一周內(11月26日)務必自行清走,如不清者將采取聯合執法,出現一切責任后果自負?!?/p>

    回家路上除了警車巡邏,還游蕩著一些一臉茫然的人,他們嘆著氣,一家老小背著行李,不知道去哪里。很多家小商店門上,舊的通知書還在,又覆蓋上一層新的:“自公告發布之日起,租住人員、個人物品、財產立即搬離此建筑物?!焙芏嗳藦奈堇锸痔嵝欣?,涌上街頭。有時人多到能把路兩側的小巷填滿,他們不分三六九等,在這個寒冷的季節里,目的出奇的一致——只是想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回家后,小杜看小柴休息了,就一個人站在陽臺上后怕。他是從火災現場附近回來的。路邊的大塊玻璃無一幸免地全碎了。月光下碎玻璃和水發出亮晶晶的光。這些光在風中簌簌抖動?;馂暮蟮牡诹?,小杜記得非常清楚。他回來的路上腦子就在轉,還是要和小柴談一談。如何談,從哪談起,談什么?出事到現在談了多次還不夠嗎?想著事時沒發現,走一圈回來,他在進小區時就覺得身后有聲音,像跟了什么東西,一回頭,又什么也看不見。上樓時他幾乎小跑著,進入單元門,立刻把門帶上。站在電梯里,他隱約聽見單元門“吱呀”一聲響,然后還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他的頭“轟”一下,頭發根立了起來。確實有些不對勁,又想起小柴驚恐的樣子,和小柴口中的奇怪聲音,的確夠讓人害怕的。

    他從陽臺回到客廳,一屁股坐進沙發。遠處的房子也很貴,上班太遠了。單位的事情也一團亂麻,離不開人。有人建議他不用著急賣房子,可以先找人做法事。這種不合常理的事就得想不合常理的辦法。一個學新聞的,居然到了有病亂投醫的地步。心里除了發毛,就是難受,一為小柴的樣子難受,二為趕上這么一個從天而降的災難難受,三為這事產生的影響難受。這些天小杜偶爾會覺得小柴小題大作,畢竟剛剛搬進來,災禍的恐懼在他身上并沒有比擁有自己房子的喜悅大。雖然他嘴上不說,可是每次他托人找房子時,對方一問,你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嗎?那一刻,他還沒有解釋,內心就挺有波瀾。但是他還是努力想在附近找一處房子。他解釋也沒有用。所以,他只是把話壓在心里。

    小柴似乎也意識到兩人之間拉開的距離,這件事把火熱的愛情剎住了。前方到底是什么?小柴不想和小杜爭執,她在小杜心中一直是一個特別開朗的女孩。而這次的確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圍,她也為自己感到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有時她也下樓去走走,看到附近一片慌亂、破敗的景象,她突然緊張起來。這時候立刻快步離開,她覺得那幾個搬家的人在看自己,還有那只流浪的野狗也在看自己,自己一定很奇怪,要不那些人為什么看她?小柴匆匆從一片廢墟邊的空房子踉蹌跑過,頭也不抬……這些天她心中產生了些自責,因為她知道小杜正陷入焦頭爛額的工作。新房子的貸款,就靠這些工作。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干,小柴也是看一些網上的消息才知道,可是小杜在家一句也沒有提過。

    又一周過去了。小區里的路燈還沒修,只有靠近他家一單元門的那盞亮著。走過的地方都很黑。樹影投到墻上,風一吹,感覺隨時要落下來什么似的。小杜覺得奇怪,又扭頭看了看墻上的影子。黑暗中傳來樹枝剮蹭墻壁的嘩嘩聲。越是到了黑地方,看到墻上的影子越清晰,他不由走得很小心。抬腿邁進一單元,門“吱”一聲。接著小杜按下數字十二,電梯上行,電梯門關閉前,他特意朝單元門的方向看了看,有些聲音朝自己涌來,這個聲音追了幾層樓后,才散去了。一進家,小柴穿著和小杜第一次見面時的裙子。整個房子里的氣氛都有了些變化。小杜覺得有些突然,有點發愣,嘴上什么也說不出。那一刻就像卡在喉嚨里的一個東西,忽然咽了下去。他沒有想別的,小柴還是很憔悴,她從廚房端出來一盤春餅,叫他坐在飯廳等。還有小菜,和小杜愛吃的醬驢肉。

    “你看著我干什么,我今天好多了,也想明白了。這么多天了,你也辛苦了。知道你愛吃這個,就想晚上一定給你做點飯?!?/p>

    小柴聲音沙著,小杜看她來來去去的樣子,神態平靜道:“主要是我也饞這個啦?!?/p>

    過了一會兒,他逐漸放松下來。這段時間他實在太累了,眼前的一切,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好起來吧,搬家的事我也抓緊,正在找,你好了我就高興,我明天再去看一些地方。我不想你住得太差?!?/p>

    小杜說是這么說,有些難以相信小柴真的好了,但是看小柴吃得那么香,笑起來那么甜的樣子,小杜相信,一切過去了。他從心里早就這么想。這邊吃著,小柴從身后拿出一本書。

    “我今天看了這本書,這書寫得挺好的,講真相啊、尋找啊?!?/p>

    這幾天她躺在床上一直在看書,注意力慢慢地轉到了別處。也許這些事真的和自己沒關系,而后她愧疚地想到自己這些天,報社大裁員的事情她在網上看到了,小杜一句沒跟她說過,回家還要照顧她。這天下午她放下手機,強打精神,掐著時間,打扮起來。小杜光顧高興,簡直忘了這些天的辛苦。吃完飯,小柴回臥室,繼續捧著那本書給小杜讀:“你看這段——街上有一個醉酒肇事的司機,被警察抓住,警察不去抓這個司機本身,卻去追捕酒店老板、追捕釀酒的廠商,直至追捕一千年前第一個發明釀酒的人……”

    小杜豎著耳朵聽完。出事以來,他們第一次緊緊抱在一起。他感受到小柴身上的溫暖瞬間流遍了全身。他說:“真是太好了。我天天擔心你。你說你還需要啥失眠的藥,我明天帶回來?!?/p>

    “過幾天我就可以上班了,天天在家也很煩,現在睡眠好了一些,外面的聲音好像沒了?!?/p>

    第二天,小區廣播早早響了起來,小杜比以往醒得晚。那天的陽光十分晃眼。他到小廣場時,還瞇著眼。這是一個好日子的預兆。他在小區門口的十字路口等車,等了多久,陽光就在他頭頂照了多久。車駛來時,他手彎曲著,搭在頭上。坐上車,一路飛馳,全是綠燈,很快就上了地鐵。報社的工作最近也都圍繞著火災的事情。小杜在食堂吃過午飯,回到辦公室,他站在窗前,喝了一杯水,窗外的世界一片明亮,陽光灑向流動的車流。他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像血安靜地在血管里流淌。后來他就躺在了沙發上。小杜極力把手伸過去,伸向手機。剛才明亮的陽光已經刺眼,眼前也全是一片模糊。他好像聽到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奇怪的是這個聲音卻很小很小。那一刻,他想動,卻一點也無法移動。如果會開車就好了,以前他從來沒有這個想法。那條被白光照耀的路,由于人少路暢,一溜煙就到了。車停下時,前頭一輛救護車剛走。還看得見門口保安室外站著不少人,伸著脖子,往小區里看。其實,也看不見什么,里面還有一群人在樓門口圍擋。你一言我一語,亂糟糟的。小杜感覺到議論聲在他身邊突然變強。一單元門口聚集了很多警察和戴袖章的檢查組的人。他的頭有些漲,腳下很空,小區中間的小廣場上也沒有人,他只是無意識地飄過。人們給他讓出一條路,那條路上布滿了人影,和四周投過來的黑壓壓的目光。一個男人對他說話,看不清臉,也沒有聲音。只有一陣一陣嘶鳴聲。小杜的身邊安靜得像是個防空洞。

    檢查組進駐如夢小區的第一天,警員老丁已經在洪門鎮安全隱患最多的那片查出了320處安全隱患,清退人數達632人——這是支隊78個檢查組、130多人次警力、十余個小時連夜奮戰的結果。老丁在檢查前跟領導保證,絕不放過一個安全隱患。十五分鐘后的情形,大家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人在這一刻的表現都差不多。四十五分鐘后,他們看到一個男人,歪歪斜斜地過來。最后,身體又像一張輕飄飄的訃告,從幾個人的手臂中脫落。

    幾天過去,小杜看著陽臺的方向,整個人想動,卻有點困難。這個感覺有些奇怪。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又重重壓在沙發上。沙發在他屁股下已經陷成一個坑。光線從兩米之外的陽臺上,穿過玻璃拉門,射到客廳墻壁上。小杜的視線就從那些搖動的影子上移開,無論他怎么揉眼,眼前的一切總是模糊的。他責怪自己沒有想辦法搬走。為了恢復昔日的記憶,他就在網上買一些和原來一模一樣的衣架、微型花圃。下樓的時候不多,小杜經過大門口的宣傳欄時,還能看到告知書上寫,如夢小區安全隱患排查、整治工作,將于12月18日上午9點45分開始……那個在他心中永遠無法過去的時刻,就在4小時24分鐘后。從這一天的這個時刻開始,小杜就在扳著手指熬日子。為什么?他一直在問自己,警察也只能像上次陽臺出事一樣,滿臉無奈。為什么總是遇上這樣的事?人的無奈在這一刻再次被放大。這段日子里的時間流速,格外奇怪。有時很長的夜晚就像沒有天亮的可能,有時候上一秒的眼淚,會在下一秒消失。

    可能是一個月后,或者半個月,總之小杜半夢半醒中聽到了一陣敲門聲。風呼呼地吹著,他睜眼看了看墻上的掛歷。電子門鈴沒來得及裝電池,敲門聲斷斷續續。起先沒有聽見,當他趿拉上鞋,關上陽臺玻璃門,手機就響了。這時,敲門聲也大了起來。他沒有接電話,而是走過了客廳。

    門外站著幾個人。不能說全不認識,站在最前面那個民警在派出所接待過他幾次。小杜過長的卷發,亂蓬蓬搭在深陷的臉頰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里游蕩出來的空洞眼神看著他們時,他們也有點尷尬。說不上那是一種什么情緒,有點嚇到,有點同情。小杜向外看了一下,然后轉身回到客廳,沒有關門。對方追進客廳,客廳里有些安靜,手機也不響了。地上堆著不少剛買的電器和搬來拆封的衣服。四個人中,三個穿制服的男人,還有一個女孩。還是認識小杜的那個人,他邊介紹同事邊坐下。小杜這時才看清對面坐著的女孩。小杜看她時,她也看了一眼小杜。兩人的眼神都有點迷茫。剛才一進門就在說話的年輕警察,一伸手:“這是丁愛民,老丁同志的女兒小丁?!?/p>

    小杜往沙發里使勁坐了坐,掃了幾眼沙發旁邊站著的人。

    “誰也想不到發生這種事?!?/p>

    “你們能不能別總這么說。出事時,你們也這么說?!?/p>

    “杜先生,你可不能這么說,我們一直在調查,我們這些天哪天不是在加班?”

    老丁的獨生女小丁在外地上大學,母親癱瘓在床,平時都是父親照顧,現在父親還躺在醫院,她一時半會也回不了學校。警察小聲說著情況。小杜看幾個警察在客廳小范圍地走著,似乎還有說不出口的話。最后那個年輕警察,托了托眼鏡:“我們今天,就是……”

    “我求你們個事吧?!?/p>

    “你說,你先說?!?/p>

    “我也很累了,咱們都很累了,我不想追究了?!?/p>

    陽臺上一片狼藉到處是血的情景仍揮散不去。雖然他聽不到什么奇怪的聲音,可是那個人的位置還有幾塊開裂的瓷磚上沾著輕微的血痕,始終擦不凈。他們進門后,一說到生氣的地方,小杜就看陽臺。一切都是從陽臺開始的。女孩小丁的手,在膝蓋上來回地摩挲。警察們互相看看,然后欲言又止。

    “當時想知道真相,現在就想好好過下去。對了,你們剛才的意思是,今天是來讓我賠償她嗎?”

    幾個人不再說話。

    “你們該去找那個人,不是我!”

    “那人身份證、照片都是假的。這邊外來人口巨大,一時半會查不到,更多情況也還在調查。他在A城沒親戚,有個女朋友,出事后就失蹤了,好像還有個朋友……”

    “那你們去找他那個朋友???找我干什么?”

    小杜幾步并作一步,走進臥室。過一會兒,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紅色文件袋,在所有人面前,把袋子拍在茶幾上。

    “這是貸款合同,這房子賣也賣不了,住也住不了。你們是想看我也瘋了嗎?”

    他氣沖沖地走到門口,拉開了門。門外樓梯間的感應燈瞬間點亮??辞闆r沒法繼續,幾個警察給小丁使了個眼色。他們在一單元的門口不遠處停下腳,仰頭向樓上看去,這個小區的設計很有意思,單數樓層是小套,沒有陽臺,雙數樓層主打觀景陽臺。出事后,樓頂天臺上也加裝了防護欄,大部分露天陽臺都安上了陽光房,只有十二層東面的陽臺還露著天。走在淡黃色路燈下,閃著光的是碎玻璃,空中偶爾看到斷了的電線,一頭低垂著。那條從聚緣公寓門口穿過的路,兩側結著冰,灰燼已凍入地上的冰里,被火烤過一遍的墻壁,讓風吹出了灰黑色的紋路。

    電話響了,四個未接。小杜拿起電話,根本聽不進任何話,他心里的炸彈隨時會炸,掛斷電話前,他說:“我要投訴你,我不聽你的解釋?!?/p>

    小杜說完,把手機扔到沙發上,手抱著頭,在客廳轉圈。

    送外賣的小馬也蒙了。他騎車從聚緣公寓前的路上,飛馳而過。幾個警察又嚇了他一跳,他騎得很快,因為時間已經過了。本來他想跟客戶解釋一下,路上風太大,睜不開眼,不敢騎得太快。越惡劣的天氣越是他們拼命的時候。他上樓時心里還在打鼓。他記得給這個地址送過外賣,有次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人收的。不過他今天還是要試一試,畢竟一次遲到和投訴要罰他不少錢。咚咚咚。躺在床上的小杜聽到敲門的時候,以為是別人家。后來一直敲,他才晃晃悠悠走過客廳,開門時看到一個年輕人拿著一份飯菜站在他面前。

    “杜先生,對不起。我給您打過電話,您沒接,真對不起?!?/p>

    小杜看了他一眼。這時他冷靜了下來,他以前對外賣人員挺客氣,因為他知道這群人天氣越糟越在外面跑,很辛苦。他翻手機時看到未接電話。這個號碼很早以前給自己送過餐。小杜仔細看看那人,也面熟。小杜沒有大聲吼他,而是接過飯菜。只是那人站在門外不動。

    “您能別投訴嗎?下次我一定早早給您送到?!?/p>

    他點了點頭,那人還不走。小杜覺得有點歉疚,所以等了那人一會兒,那人忽然說:“杜先生,可以給我個好評嗎?家里就靠這些過活了。謝謝啦?!?/p>

    這種人有意思,剛才大吵一架。按理說該見趁好就收,而這種人覺得生活最重要,認死理。小杜答應給好評,那人立刻高高興興地走了。

    世上還是好人多。小馬也是奓著膽子試試,他在如夢小區附近送外賣,是超距離的,他就是想多掙點錢?,F在不僅是他一個人,還有小滿。偶爾路過看一眼街盡頭的洗頭房。頭幾天洗頭房白天關門,晚上會亮燈。后來晚上從那片經過,那邊也是一片漆黑了。他沿著一條漆黑的小路,小滿給他開門,他遞給小滿一包花牛蘋果。

    小滿說:“還有好多呢,你怎么又買新的?!?/p>

    小馬說:“徹底關門了,我說你原來上班的那兒,可能人回老家了吧?!?/p>

    說到這,小滿看了看日歷:“這段時間謝謝你這么照顧我啊。我過年也回老家。你不回去?你真的不用總記著那通電話?!?/p>

    小馬說,小金最后的那通電話,就是讓他照顧好小滿。瞎話只能編到這里,否則小滿不會跟他回家。一段時間接觸下來,他覺得自己對小滿的感覺更強烈了。他甚至想過替小金一直把小滿照顧下去。小金在的時候,頂多哥們攤牌,只是不好說出口;小金走了,這個事也沒法說了。想到小金,想到他們的過去,他就特別無力。小馬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知道每天回家的路上,買蘋果,不停地買蘋果。

    臘月二十,不少外鄉人都回老家過節了。小馬不回家,還在送外賣,這個時候點外賣的人也少了。他晚上可以早點回家。小滿把屋子收拾得很溫馨,還貼著紅色的窗花。小滿說,漂泊在外有個像樣的家多好啊,她邊收拾邊說:“我原來就喜歡收拾家,一直也沒有個家。你天天上班回來這么晚,也沒個頭啊……你看怎么樣?”

    又說:“你這連把笤帚都沒有,我閑著,就去超市買了一把?!?/p>

    小馬門口放著一把笤帚。

    “你送外賣每天騎車,手容易凍,我給你買了個手套,純羊絨的?!?/p>

    小馬接過一副灰色的手套。

    “還有這個。老吃方便面不好,原來你們都不聽?!?/p>

    小馬看著桌角的一袋五谷雜糧。

    “喂,愣著干什么!小金那些話你不用當真,我還要生活下去,你放心吧!我過幾天先回老家休息一段?!?/p>

    “啥時候的票?我去送你?!?/p>

    小馬趕緊轉過臉去。

    傍晚來臨之際,送外賣的小馬騎車經過聚緣公寓,心里也在想,一塊熱熱鬧鬧的地方,那么多人不知去了哪兒?小杜偶爾傍晚會下樓,在這沒人的路上散步。大風刮起來,很多塑料袋漫天飛舞,有的鉤在半空中的電線上,從他步行的方向看去,兩個藍色、一個紅色和一個黑色,迎風膨脹。那個聲音來自四面八方,是一種奇怪又多變,不知多少聲音組成的低音。電線桿上貼著通知,街道聯合派出所、消防支隊對產權單位和承租人進行約談。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就包括一些人整理衣物的聲音,扔掉沒法帶走的家具的聲音。

    天氣不太好,不是大風,就是不見太陽。小杜往家走時,天空稀稀拉拉落下了小雪。這段日子他靠外賣解決饑餓。小馬接單時,風小了很多,就看雪片直直地落著。敲門聲響起,小杜趕緊去開門,看到小馬面帶微笑,站在門口,帶著一種特別的羞澀說:“您的外賣,這次提前五分鐘!”

    鬧過那次矛盾后,他們也認識了,小馬經常搶他的單來送。路程遠,可以多賺錢。小杜覺得自己與這個叫小馬的送餐員有點緣分,每次都給他好評。人的緣分就是這樣。家里出事之后,特別冷清,沒人來,這個叫小馬的送餐員,至少可以和他說幾句話。他愛點春餅,同一家的春餅,也是小柴愛吃的。

    那幾天的雪停了,還沒化掉,又下一層。連著幾天都是小馬給他送餐,沒人搶單。這天的雪比前幾場更大,鋪天蓋地地來了。小杜點完餐,有點后悔。一路上雪片飛舞,毛茸茸的。小馬比平時慢了一點,小區一個人也沒有。他到十二層時,遠遠地,就聽見小杜開著門說:“外面這么大雪,小馬,喝口水再走?!?/p>

    以前小馬匆匆忙忙,說不了幾句,就跑單去了。這次他紅著臉,喘著氣,看上去既平靜又帶些失落,說不上來的感覺:“送完您這單,我就該回家了,家里還有事?!?/p>

    小馬走進小杜的家,很多東西都沒收拾,地上還有不少衣服架的盒子沒有拆。他好奇過這個老點同一種菜的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不上班,整天在家里吃外賣?家里除了他,還有誰?平時送餐,簡單對話,已經知道他比自己大很多歲,聊起天來很有文化。小杜給他倒了一杯熱水之后,坐下來打開飯菜的包裝。拆著拆著,他笑了:“我妻子之前就愛吃這個菜,追她的時候,天天給她點這個菜?!?/p>

    “大哥您真有意思,人家送花你點菜?!?/p>

    “我就給她點菜,最后逼得她跟我說,能不能換道菜?!?/p>

    小杜又問:“有女朋友了嗎?”

    “不算有?!?/p>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小伙子你也很有意思?!?/p>

    “她原來是我哥們的女朋友,我在A城就這一個哥們,我們倆就住在這附近……不說了,不說了?!?/p>

    話題停在了這里。小杜沒有多問,之后又說了一些別的。小馬下樓之后,小杜心里有些難受。他難受是火災產生的后遺癥。這時他主要還是覺得應該早一點重視妻子的精神狀況,或者自己真的在乎多一點房租嗎?早點從這里搬出去,事情也許就不會繼續發生。小馬臨走時,看了一眼腫著眼睛的小杜:“大哥,我沒有文化,不會說啥,不怕大哥笑話,我媽總說,人啊趕上啥事辦啥事,人都是這么過來的。大哥,那再見了?!?/p>

    可能是小馬看出了小杜的狀態和家里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小杜和他聊天時,話里話外,也說到了火災、工作、買房這些事。好多話憋在小杜心里,以前干一件事雖然很累,可是有希望。他不相信,壞事像磁石一樣,有某種超出常人理解的引力,把與之相關的事情都變得無法收拾。小馬讓他敞開了話匣子。

    這一夜,雪在空中下得很稠密,鵝毛大雪慢慢地飄下來,在離地面不遠的空中,停滯一會兒,似乎對是否降落下去還有些遲疑。地上很快就被蓋上一層銀白色的雪和月光?;剡^頭的時候,他的手臂有些輕微的抖動,臉上扭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像聽到什么東西,正從高處落下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斷裂,落在眼前的陽臺角落一樣。風打在門廳墻壁紅色的掛歷上,嘩嘩嘩——掀過很多張。不知怎么心中一股酸楚涌上來,小杜一屁股坐在一堆沒撕掉標簽和保護膜的家具之間,新房子里的暖氣熱烘烘的,他還是打了個寒戰。

    再看窗外,天空被雪照得有些亮起來。雪花撲簌簌落著,像一塊白色的簾幕在蠕動,它毛邊的下端擺動著,和地面不斷摩擦,攪和著一些向前延伸的車痕。街上行人很少,風也越來越大,月光已經被那道簾幕擋住了大半,地面上方,晃動著一層灰褐色的影子。電動車前面的一束燈光照過去,看上去影影綽綽。

    此刻送外賣的小馬騎著車,頂著風,奔馳在回家的路上——這天是小滿離開A城回老家的日子。車開過的地方,輪胎痕很快就消失了。他眼睛一直看著前方,想著女孩這一走,不知道何時還會回來?壓在內心的那些話,也許再也沒有說出來的一天,正如身后完全看不到任何痕跡,沒人知道發生過什么。事情來了,人也不能怎么樣,再難過,也要承受。雪花傾斜而來,從空中直撲到了他的眼睛里。在這條越來越模糊的路上,他紅著眼,不想停留哪怕一刻,快,快……

    (未完,原載《清明》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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