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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港》2022年第2期|草白:茶樹王(節選)
    來源:《文學港》2022年第2期 | 草白  2022年03月04日08:41

    我來布朗山已經兩天了,拍攝工作陷入僵局,索性把年假請了,在此安心住下。這是五月,布朗山為期數月的雨季開始了。綿密的雨,催眠般落在草木植被、花卉叢林之上,隨即被悄無聲息地吸走。

    我的拍攝對象是一位老人,七十一歲,牙齒掉了大半,說話時嘴巴嚴重漏風,鼻孔里也盡是嗡嗡之聲,聽不太清。今年是本縣普洱茶協會成立十周年,而他是保護茶山的大功臣,自五十年前上山,一直沒有離開。從前,山上還挺熱鬧,有男人、女人,有運送茶葉的驢子和馬。后來,汽車取代浩浩蕩蕩的馬幫。再后來,茶廠干脆搬到另一個交通便捷的地方,人和汽車都不來了,他也退休了,但仍然留在上頭。唯一一次的下山還在幾年前,工資不再以現金的形式發放,他們要他去城里的銀行開戶頭、辦卡。外面世界變化太快,認識的人都不見了,熟悉的房子、店鋪都拆了,耳邊盡是汽車喇叭聲。老人在旅店躺了一夜,天一亮便退了房,重新回到山上。此后,再也沒有下來過。比他晚來的人都走了,他還沒有走;茶廠都搬走了,他還留在那里。我想知道他為何留下。因為工作原因,我近距離接觸過很多人,總以為自己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也有這個知情權。

    我來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汽車將我送至山腳下,便一轟油門,掉頭回去了。山上世界,草木蒼翠,水汽氤氳,宛如置身虛無之城。那天,泥濘中徒步近一小時,遠遠看見一排深灰色磚瓦房,屋頂平直,幾何式的方正感,不是本地村寨特有的建筑風格。老人坐在門前木椅上,嚼著檳榔,瞇縫著眼,手中握著一只辨不出顏色的搪瓷茶杯。一把紫砂茶壺擱置在面前的矮凳上,壺口磕破了,壺身積存著喝茶人留下的包漿,近乎黑褐色。老人顫顫巍巍地起身,用蒼老的嗓音招呼我喝茶??赡?,他將我當成闖入茶山的流浪漢或背包客,渾身泥漿,狼狽不堪。

    當晚,我宿在老人隔壁屋里,還借了他的衣服更換。床鋪主人是他已退休的同事,十幾年前就飛奔下山,投靠女兒一家去了。大雨從白天毫無過度地來到夜里,雨點繁密、急促,好像要把世上的小溪、湖泊、大海全部填滿。雨聲中,我的拍攝對象蜷縮在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里,面前是一臺17寸彩色電視機,屏幕上經常刮雪花,人像的臉也是花的,用力搖晃頭頂上的天線,才會略略清楚些,過一會兒還是照舊。

    作為一名人像攝影師,我給無數名人拍過照,從科學界翹楚到抗美援朝老兵,從縣委書記到環衛工人,但沒有見過這樣“不合作”的“名人”。老人害怕照相,一旦我舉起相機,他便以手遮臉,說什么也不讓拍。他慣于低頭,用檳榔葉貼在腦門上,好像那里面有什么東西讓他疼痛不已。除此之外,他還習慣性地皺眉;問他為什么要留在這里,平時都做些什么打發時間,多久有人來看他一次——他除了皺眉,就是擺手,好像這一切不值一提。只有當坐下喝茶時,他才放下所有拘謹,皺縮的表情完全舒展開,盡管仍舊一言不發。老人不怎么吃東西,除了米粥和茶湯,尤其是茶,那幾乎是他的續命湯。

    他在一個簡陋的泥爐子上煮茶喝,燃料是干松針,水是林間的清泉,以一根剖開的竹子,引到家中水缸里,整日叮咚作響。這是一個近乎廢棄的茶廠。廠房周遭荒草連天,外墻爬滿藤類植物,無目的地瘋長。簡陋的制茶車間里,還擺放著銹跡斑斑的揉茶機、烘茶機、切茶機等機器,有些已被拆成零部件,露出里面黃燦燦的銅絲,像灰燼里抽出的一點火星。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小間里,我發現一臺發報機,磨損的電鍵上似乎還可聆聽到滴滴滴的發報聲。那一刻,我忽然感到這里不是茶廠,而是某個秘密機構的大本營。這差點激起我體內殘存的探險欲望。但我知道,它不過是當年茶山上的人與外界的聯絡工具?;蛟S,在某些時刻,它曾幫助過隔絕中的人發出求救信號。

    打開手機實景地圖,屏幕上一片云山霧罩,縹緲的云霧演繹成煙的輕柔舞蹈,白中透出絲絲縷縷的涼意。我發現群山之中有一個不斷上漲的大湖,雨季時由天上之水將它填滿,到了旱季,它蒸發的水汽足以潤澤周遭的山林與茶園。

    那個雨夜,除了松脂的清香,我還聞到屋角落、墻壁縫隙里散逸出的茶香,好像屋內有一口灼燙的大鐵鍋不停地翻炒那些碧綠的大葉茶,那些氣味讓我的記憶變得恍惚。我來自龍井之鄉,家鄉后山的坡地上種著一壟壟山茶樹,每年清明前后,村里的祖母和母親們裹著湛藍或深紅的頭巾,拎著竹籃子,聚集在茶園里頭說說笑笑。采茶是女人們的活,男人們負責采摘后的殺青、揉捻、干燥。當冬雪覆蓋山林,那里便成了我和同齡男孩的樂園。我們在那里玩打雪仗的游戲,將雪團擊得漫天飛舞,將山地上撿來的茶籽,偷偷丟進家中瓷盆里,幻想長出一株碧綠渾圓的山茶樹來。除了山茶籽,我還收集過西瓜籽、雞冠花籽、松籽、柏樹籽……我總是對種子著迷,妄想那些籽粒能落地生根、茁壯成長,長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老人已燒好早飯。南瓜小米粥,一小碟腌菜,還有花生米。桌上茶壺里灌著濃郁的茶湯。泥爐子上還在煮著什么。雨已經停了,天空亮堂許多。老人坐在門口,凝望對面坡地上的茶樹林,熒綠的葉片上頂著小水珠,一閃一閃的。上山時,我特意數了數,共有十六株;它們高矮不一,大的已經兩米多高,小的還只齊膝。顯然,它們是在不同年份里栽下的??吹轿?,老人嘿嘿一笑,說布朗山上的人只吃早飯和中飯,已經習慣了。原來,他在為昨晚讓我餓了一夜而道歉。臨睡前,我一直以為他會招呼我吃飯,看到廚房里一直沒有動靜,直到他睡下,我才死了心。半夜餓極時,偷偷摸摸爬起來,到處找吃的,除了半塊發霉的玉米餅,什么也沒找到。

    我很快將桌上的粥菜一掃而光,它們太美味了,尤其是南瓜小米粥,就像一些食品廣告里說的,“入口即化”。吃完早飯,我背著手,在附近山林里轉悠。我知道不能走太遠,雨說來就來,一片積雨云飄過,便是一陣瓢潑大雨。嘩啦啦,子彈一樣砸將下來,能把人瞬間淋透。雨季的山林給人青翠欲滴之感,大自然將綠色的濃度調整至最飽滿、最豐厚的狀態。灌木叢里懸垂著紅色漿果,就是我童年時吃過的薔薇科懸鉤子屬果實,它有一個復雜的學名,我總是記不住。沒想到這里到處是這種野果。更讓我驚奇的是,由臨時雨水所積蓄的水潭里還有魚蝦游弋,它們的身子極為細小,會使障眼法。小時候,夏天的黃昏,去溪流里嬉戲,細碎的沙礫上就游蕩著類似的生靈。我和男孩們用毛巾去撈它們,雙手合并去接近它們,但無濟于事。它們總是游著游著就不見了,似乎永遠也不會長大,總是那副細瘦伶仃模樣。已經多年未見它們了,沒想到居然躲在這臨時水塘里。我蹲下身,默然凝視著它們。某一刻,它們似乎定住了,一動不動,幻變成水草的顏色、沙礫的顏色、山林的倒影色,把自己藏起來了。待凝神再看,試圖伸手掬水,只見水面微微一晃,漣漪蕩開,所有一切乍然消失了。林子一片幽暗,我走走停停,常常忘了時間,忘了自己是在布朗山上。

    中午回來,還是南瓜小米粥、腌菜和花生米,我照例把屬于自己的那份一掃而光。老人興奮地告訴我,有人要來這里了。他算了下時間,應該快到了。誰會在這時候上山呢,難道是專門為了送糧食而來?如果實在沒吃的,我倒可以去附近村里買一點。只是路程有點遠,山路也不好走。老人反復強調,那人一定會來的,早就說好的。那么,來人該是他女兒嘍?上山之前,我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老人有一個女兒,但不知她做什么工作,住在何地。要是在山下,我肯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哪怕那些問題會讓拍攝對象感到難堪,也在所不惜。我始終記得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說過的話,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說明你與拍攝對象離得不夠近。

    我要了解他。這種念頭在上山后的第二天,變得格外強烈,似乎它與拍攝工作無關,僅僅來自內心的沖動。我想要知道在這個人身上到底發生過什么。在布朗山,我本能地想要靠近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喜歡看那些像布帳子一樣、移來移去的云,也喜歡躺在床上聽一整天的雨;在雨聲中不知不覺睡去,又被噼里啪啦的聲音吵醒,不知窗外暮色降臨,白日已盡。多年的城市生活讓我形成嚴謹、刻板的時間觀念,所有工作是事先安排好的,不允許發生任何偏差。而在這個云霧彌漫,對著一杯茶或一棵樹就能坐上大半天的地方,原有的規矩統統失效了。時間這根橡皮筋變得松弛,不再具有約束力。

    隨后幾天,我開始在布朗山上漫走,想象自己是個隱居山林的人,除了食物眠床,并無可掛慮之事。山上最多的是落葉,千百年來的腐葉化作塵泥,安靜地堆積在腳下。人的腳踩在上面,發出安靜的窸窣聲。即使再大的動靜,在這深山老林里又算得了什么?多少年了,我從沒有如此隨心所欲地行走過。山里的睡眠熨平了積累多年的倦怠。林子煥發的鮮辣氣息涌入體內,在各臟腑之間歡快地游走。我懶洋洋地穿行于山石荒草之間,或坐或躺,隨走隨歇。真是舒服極了。興致起時,爬至山頂之上,對著遠處群山環抱中的藍綠色湖水引吭高歌。大山那邊露出大湖暗沉的一角,像一塊經年的翡翠,靜定在那里。好幾次,我以為自己已經靠近湖水,它就在山頂那邊,但此地山脈好似會使折疊術或迷幻術,根本無法觸及。

    我沒能近距離地觀看到大湖,卻看到采茶的人上山來了。布朗山上都是古茶樹,高而茂密,女人們要站在高聳的枝椏上才能摘到綠葉。而樹梢頂端的葉片根本采摘不到,那是上天的饋贈,凡人無法輕易獲得。那天早上,天剛剛亮透,我從房間窗口望出去,一個布朗族婦女頭戴鮮花做成的花環,穿著節日的衣服,赤腳踩在枝椏上。很快,我發現樹叢中還有別的采摘者,也是同樣的盛裝出行??熘形鐣r,電視臺的人來了。那些已經結束采摘工作的婦女重新背上竹簍,赤腳爬到茶樹上,接受攝像機的掃視。待攝像組的人走后,她們才盤腿坐到大樹底下,就著茶水,嚼食帶來的干糧,說說笑笑。黝黑的膚色,紅潤的嘴唇,牙齒很白。她們頭上佩戴的鮮花讓我吃驚。一度,我以為它們是塑料做的假花??蛇@山野里的人,怎么會佩戴假東西呢。金和銀都是真的,一朵花怎么會有假。更讓我詫異的是,她們頭上的鮮花到了午后居然毫無枯萎的跡象,甚至更為美艷和滋潤。這附近全是茶園,沒見野花遍地開放,她們是怎么做到的?

    要是在從前,我早就掏出相機對著她們一陣猛拍,不斷響起的快門聲會帶給我難以言喻的興奮感。我還記得那種感覺,手指微微發怔,眼睛發酸,根本停不下來。過去很多年里,我都是依賴這份激情來完成工作,幾乎沒遇到過什么障礙。

    作為人像攝影師,我的電腦里儲存著無數張陌生的臉孔,它們出現在鏡頭中相同的位置——相似的構圖、切入角度,甚至曝光方式,我對它們一視同仁。我總是在對拍攝對象一無所知或知之甚少的情況下,便完成了所有工作。

    曾經,我遇見過一個女孩,她給我一種很難了解的感覺,好似拍攝過程中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調準焦距。她叫李琴美,是南方嘉木茶館里的品茶師——說是茶館,其實品茗為輔,售賣茶葉才是主業。那里如同茶葉博物館,珍貴茶品裝在一個個楓香木抽斗里,應有盡有,讓人想起同是植物界瑰寶的中草藥。那個叫琴美的女孩,像熟悉自己的指甲般對每片茶葉的沉浮和品性如數家珍,什么武陽春雨、雁蕩毛峰、廬山云霧、恩施玉露、前崗輝白、雪水云綠、蒙頂甘露、象園霧芽、舒城蘭花等等,光聽這些名字就能讓人產生無限遐想。但我對茶葉素無研究,平日為了提神,只喝濃茶和咖啡。我是被茶館老板諶先生邀來,為一襲白衣、坐于茶席之前的李琴美拍照,用于商業宣傳。茶藝展示結束后,我留下喝茶。素凈的茶室,幽蘭馨香,竹制百葉窗若隱若現。人物品茶宛如操琴,姿態極美,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徐徐咀嚼,閉目回味。我的眼前恍如升起一陣煙霧,空氣中有茶香浮動,藏匿在寬袍大袖、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這一幕有點像電視里的場景,美者美矣,總讓我覺得隔著點什么。

    這之后,我們算是認識了。漸漸熟悉后,她告訴我,這套品茶的儀式是在來茶館之后,才學會的。在她老家,喝茶就是喝茶,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哪有那么多繁瑣的東西。她的舌頭天生為喝茶而生。自小會吃飯時,便在喝茶了。進茶館工作后,她更是將天南地北每一種茶葉都嘗了個遍,并記得其中細微處的差別,從不會搞錯。每一款新茶制作出來,他們都要請她喝過,才敢上市。他們信賴她的舌頭,還有常人不及的聞嗅能力,這屬于典型的老天爺賞飯。她自己也極為愛惜,從不敢亂吃東西,壞了口味。既然在吃上不能放縱自己,她幾乎把所有業余時間都花在觀看上。她看過很多電影,把豆瓣排行榜上的高分電影都看了個遍。我們認識后,她也會發一些種子給我。

    那段時間,我陸續看了《海邊的曼徹斯特》《尋訪千利休》《海上鋼琴師》《時間旅行者的妻子》等影片,都是她推薦的。我們之間,或許有過一些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的東西,如雨后蘑菇,如天上云彩,被微信聊天,甚至被電影畫面所催發,它們存在過,又不可避免地暗淡下去。有一次,她在凌晨一點多打我電話,我聽到了,但沒有接。我讓手機響了一會兒,等她自行掛斷。后來,誰也沒有提及此事。那時候,我還和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十年婚姻生活,讓我精疲力盡,再沒有余力去揣摩另一名女性的心思。

    那天傍晚,我離開昏暗的林子,與陪伴了一天的草木植物作別,內心充盈著久違的安寧與滿足?;厝ニ挥X,明天一到,又能見到它們了。只要我愿意,可以天天如此,不必返回山下世界。人生的很多抉擇原本只在閃念之間,落子無悔后,便是另一個紅塵了。黃昏暮色中,我想東想西,竟然有種強烈的出離感。

    屋內,昏暗的燈下,老人已經擺開茶陣??吹轿疫M門,他嘿嘿一笑,黝暗的臉上泛起一道漣漪。我疑心,這一整個下午,他都在喝茶——這山上的每一天他都是如此度過的吧?門前坡地上那片茶樹林,每年每季所萌發的新芽,大概都被他喝進肚子里去了。這樣的日子,可真愜意啊。我猶豫著從老人手中接過茶盞。這熟悉的動作讓我想起那個人,模糊的身影再次浮現眼前。這一回,我似乎看得清楚些了。一處凝碧的深潭邊,一襲白衣緩緩現身,映入眼簾;當定睛細看,眼前除了空無的暮色與沉默的對飲者,什么也沒有。

    老人不再將檳榔葉貼附在額上,臉上表情在暮色中也逐漸舒展開,就像茶葉在水中次第打開。淡綠的茶湯,鮮爽、醇厚宛如深山古樹,縹緲散淡處又有云霧繚繞之姿。那一晚,我們飲至深夜。茶葉渣子堆成了小山。我們喝到頭暈目眩,手腳顫抖不已,連茶杯都快握不住了。我意識到自己遭遇了他們所說的“茶醉”,真沒想到,茶如酒,也能將人灌醉。人生有此一醉,也算是值了。

    來這里后,我總會想起那段往事,特別是深夜無眠時。上山之前,我又托人去找她,依舊杳無音信。最后一次,我給她發信息時,發現自己已被刪除。無法忘記那一刻的震驚。在此之前,根本毫無征兆。那次,我想約她出來,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只在網上閑聊,交流觀影心得。那種情況下,我覺得自己應該找人聊聊。除了她,還能找誰呢。我的朋友不算少,但真的要聊點什么,也是找不到人的。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不死心,去qq里給她留言。她的qq空間也被刪得一干二凈,惟獨剩下一張相片,拍的是一棵古樹,不斷伸開的枝椏占據了整個畫面,疏漏的枝條中露出被分割的湛藍的天空,顯得極為遙遠,很不真實。站在樹底下的那人無疑就是她,深褐色上衣,也有可能是裙子——相片里只出現陰影濃重的上半身,辨不出表情。那棵樹實在太大,枝葉繁茂,將整個兒傘狀樹影一股腦兒投射在她臉上。她仰著臉,往樹冠或天空里張望著什么。后來,我才知道,她已經離開南方嘉木,把所有認識的人刪光了,社交軟件里有過的痕跡也被抹得一干二凈;而那張古樹下的照片,成了她遺留人間的唯一線索。

    我承認在那段時間里,自己急需找人傾訴苦悶的心情,如果換作別的時候,倒未必會如此迫切。沖動之下,我把照片拿去給一個在園林局工作的朋友辨認,由于像素太低,離得又遠,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有人說是香樟,有人說是烏桕,誰也不能確定。我甚至還問了南方嘉木的老板諶先生,對方氣得想罵人,白白走丟這么一位優秀的品茶師。后來,我無意中聽一位熟知內情的人講,茶館里的人根本是拿她當搖錢樹,遇到同行有新開發的產品,總是讓她去品評。一天到晚除了喝茶還是喝茶,導致味覺失靈,什么也品不出來。一氣之下,她不告而別。這些話,也不知是真是假,聽起來倒也算是一個出走理由。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我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不得不放下。某天深夜,整理資料時,我翻到那些照片——那次茶藝展示留下的照片,第一次發現照片里的人有些拘謹,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隱秘的情緒,好似在抗拒什么,完全沒有記憶中“行云流水”的感覺?;貞浥c照片事實帶來的偏差,讓我不知該相信哪一個。

    這些年,我的生活開始出現一些變故,伴侶之間隱秘的縫隙逐漸增大,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而原本交往密切的朋友越來越疏于聯系。一貫強壯的身體也慢慢走下坡路,一旦超負荷運作,便倦怠不堪。我遠離了一些可有可無的圈子,成功戒了煙酒,手機上的社交軟件好幾個月也不去瞅上一眼。一切有明確目的的交往都讓我感到厭惡。這大概就是他們所說的中年危機吧。但我實在有些享受這種狀態。安靜下來,回顧過往歲月,人生已然過去大半。半途解體的婚姻,乏善可陳的人際交往,脆弱的親情……我發現自己的生命中并沒有太多值得留戀的東西。就在那種情況下,一個荒唐的念頭硬生生地長出來,怎么也拔除不掉。我千百次地告誡自己,那是可笑的,沒有任何可取之處,搞不好會把人生的下半段毀掉。那個念頭唯一的內容就是:拍照,拍出滿意的、牛逼的、金光燦燦的照片。成色十足,創意十足。從那以后,我像著了魔,發狂地看各種攝影大師的作品、紀錄片,什么布列松、森山大道、寇德卡、荒木經惟、何藩,我把這些人的東西打印出來,貼得滿墻滿壁都是。

    平生第一次感到拍照的艱難,手中快門宛如生了銹,很難輕易按下。我想要攝下的不僅是一些美妙的、難以言說的瞬間,應該還有別的東西,照片之外的東西,隱含著生命本身的孤獨感和偶然性。這世上應該有一個這樣的東西,能把所有照片連在一起,連成一個整體,而不是孤零零的一張兩張照片。我想要拍出那個能把一切都連在一起的東西。無論白天黑夜,我都沉浸在這樣的念想里。

    這些念頭的產生或許與那些電影有關。那時候,我經常想,如果她還在給我推薦電影,我就不會那么寂寞,就可以與她聊聊腦子里發生的事情。我相信,她是這世上我唯一可以交談的人。這個念頭在她不告而別后變得尤為強烈。當一個人把自己的人生全盤否定掉,試圖重新來過,這分明是一場十二級以上的地震。她本人會不會也在這震蕩之中,以至于要悄無聲息地溜掉?有時候,從夢里醒來,我分明感覺到她的存在。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甚至想,就是她把我引到現在這條路上,包括我這次來布朗山。

    為了迎接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他們決定籌備一個攝影展,主題是“六十年六十人”,展示六十年來各行各業涌現的奇人異事。對這些事情,我一向不太積極,能不參與盡量不參與。但他們建議我去拍一拍布朗山上的老茶人,名叫宋易安,至今仍生活在茶山上。老人很少接受采訪,外界知道他的人不多。幾乎將他遺忘。關于他,有件事流傳頗廣。三十二年前,這個默默無聞的老茶人就有過近乎勇猛的行為,以獵槍打死過一只進犯的猛虎,還從老虎嘴里救下緬寺里的僧人。此前,老虎已經吃掉一個大人、一名孩童,吃紅了眼。來布朗山后,我問起此事,老人草草描述了一番事情經過,不愿多說什么。我也無法將眼前這個顫顫巍巍的老人,與新聞報道里的打虎英雄聯系在一起,遂按下不提。

    在山上,我逐漸習慣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生活,多年來的熬夜惡習不治而愈。天晴時,在房子周邊的山林轉悠。下雨了,便坐在門廳前聽雨、喝茶。有時,也陪老人看看電視,圖像質量實在太差,也就聽個聲音而已。日子過得簡單而自在,除了饑餓經常在深夜來襲,將我從睡夢中搖醒,并無其他煩心事。老人照例很少說話,總是瞇著眼,身子微顫,間或望一眼上山的路。再也沒有采茶的布朗族婦女和扛著攝像機的人從那里走來,期盼中的來人也遲遲未能現身。無聊時,我在手機上翻查資料,意外獲知布朗山上有一棵茶樹王,樹齡在一千七百年以上,不知是否安在。我很想去看上一眼,但山林那么大,古樹參天、藤蔓交錯、昆蟲亂飛,極有可能迷路。我在手機上下載了茶樹王的照片,反復查看,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來。

    這天晚上,臨睡前,我在房間里撿到一本滿紙泛黃的小冊子,隨意翻看著。躺下后,我迷迷糊糊地做夢了,不僅夢見茶樹王,還發現那個失蹤已久的女孩正站在樹底下,仰望著高處的天空,與照片里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我近身上前大膽問她: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為何要將我刪除?任我一再發問,她就是不說話。

    夢醒后,我翻出手機里那張被我看過無數次的照片,一個深褐色的背影站在古樹下。局部放大后,所見更為模糊。但大致形態還是可辨認的,沒有一以貫之的主干,多的是彎曲生長的側枝,無數的側枝成為主干后,再選擇新的主干,如此反復,與布朗山上的茶樹很像。

    ………………

    全文刊于《文學港》2022年第2期

    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門,現居嘉興。小說和散文作品見《作家》《十月》《鐘山》《天涯》《山花》等雜志。曾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儲吉旺文學獎優秀作品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優秀作品獎、廣西文學獎等獎項。出版短篇小說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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