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2年第2期|端木賜:潘先生

端木賜,本名孫韌,1990年出生,現居北京。先后在醫療行業和媒體供職。作品散見《青年文學》《天涯》《散文》《美文》《散文選刊》等刊。出版散文集《燃燒的仙鶴》。
編者說
青年作家端木賜的散文面孔異于大眾,既鋪張又遮蔽,有著獨特的風貌。文句追求與現代漢語的修辭理想構成了一種個性化的新互動關系。
潘先生
端木賜
我愿意稱呼他為潘先生,保有我人生中可以提煉的所有敬意。
攝影師潘先生和他的光影鑲嵌在一塊,日常作為燈光師的我,要小心翼翼地區分那些光影中被模糊了的現實,亦或變作了真實的謊言。
看著城市里形跡可疑的人群,包括潘先生的背影——我疑心這個中年男人會在某日懷揣著數碼相機,消失在春暖花開的街巷里,沉迷于某段冗長的談話,成為喧鬧里的一次定格。與之呼應的,是他對看電視的熱衷——我們搭伴出差,他擅長用那些無聊的電視聲像助眠,甚至令我對電視機產生迷惑;很多時候他已酣睡,我卻執迷在連續的光影里。
——大腦完全陷入空白,我對這個機器稱得上深惡痛絕,它自說自話,讓自戀的我成了旁觀者。這比被攝影師偷拍還令人憤怒。準確來說,潘先生是一個卓越的攝影師,至少在他的概念里一定是。我的恐懼在于,面對所有的鏡頭時都會擺出逃跑的姿勢。
如果有機會,我希望銷毀掉所有和自己有關的影像,這一世就清清白白了。然而,攝影師擅長整理和收納,他們將人類安放在時間的數據流,致使真實的世界愈發遲鈍。
關于某個特定職業,描述起來是枯燥乏味的。身份就像生物標本,有骨骼和血肉,有規則和秩序;這看似完美,可還是淪為約定俗成,將之賦予了存在的意義。除非將他定義成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攝影師,或者最后一個,才算得上是一種褒獎。
這樣的假設意義何在?試想地球毀滅時,熔巖將大廈吞入巨口,所有的物體發出尖叫。他舉起相機,不露聲色,身體呈“h”型,快門聲無比莊嚴。咔嗒一聲,周身繚繞著凈化的光芒,他就這樣將人類、社會、美德這些美好的詞語,一并埋葬在了光譜的序列里。
我希望他保有憤怒,以及不甘,甚至加之到毀滅世界的計劃里。
有時候我會琢磨,獵人,盜賊,欺詐師,是不是潘先生的多重身份。他們一樣粗暴且不可理喻,和攝影師這一職業形成互照。而我想要講述的這個人,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聯——攝影師只是個關于形象的標本。在描摹潘先生的過程中,我常常被一段循環往復的碎片沖擊。
他的生活沒有源頭,只有反復的包裹和突圍,以及無限的穿透和破壞,最終延展為一條恒久的線條。他存活在另一個空間,是他人無法涉足的。這必定在邏輯上可以成立,我甚至抱著背叛他的信念來篤定它、確認它。如此,我就成了他的一個影子。
無論是圖像包裹了世界,還是世界裹挾了圖像,他都成為了權力的掌控者。他制造絕對的話語權。穿梭并駕馭這樣的空間,難免會產生針對事實的焦慮。他將所有的焦慮釋放在這個城市,制造了一場關于藝術的暴亂。依舊煩亂無聲,卻隨處可見的情緒戰爭。
關于這個近乎邏輯顯像的世界,已然在爆炸的邊緣岌岌可危。我們依靠嬉笑怒罵甚至乖張,應對沉重的事物,以為繞開了現實就能獲得解脫。身邊的面孔逐漸變得愈發難以理解,一張又一張的肖像照片,將巫與自然的力量內化,演變成一次又一次荒原的凝視。
他注定會失敗,也注定會功成名就。我希望爆炸后,結局是滿地青苔。
潘先生的快門像蛇一樣嘶嘶示警。順著他的腳印,皮鞋的云紋,一層層渲染的陰影,綠意盈盈的“EXIT”,推開銹跡斑斑的柵欄。懸梯與懸梯相互連接,在無數的直角里,構成了耳鬢廝磨。站在潘先生身旁的我,是隨時準備犧牲的斗士,直面了那些不該存在的頑疾。
焊得牢固的柵欄門,被鎖鏈緊緊纏繞。里面的人群穿著病號服,毫無目的地游走,阿爾茲海默癥是他們的政權。房門上貼有不同的水果,每個人都代表其一種,方便他們累了的時候可以找到家。舊時的建筑照片,明晃晃地掛在白墻上,試圖喚醒他們過往的記憶。
那些記憶空間是不存在的,又以物質界的形式被拓印,成為了漂亮的裝飾畫。
在光影的爭執中:往往對話不是熱鬧的,但張開的嘴一定是的;行走的腿不是熱鬧的,但疼痛的鞋子一定是的;起泡酒不是熱鬧的,但酒杯邊緣的唇印一定是的;復雜的關系不是熱鬧的,但情欲的血管一定是的;交纏的身體不是熱鬧的,但記憶的修改一定是的。
恐懼就藏在熱鬧里。焦慮渾然天成,宛如空氣自然流動。
像爆開的種子遇到殘忍的春天,裝載了滿滿的心事,說到人間這個詞語,潘先生鎮定自若,像極了入定的老僧。他從來不拒絕,也不承認一次焦慮的誕生??晌业哪X袋里雜草叢生,無數的荊棘在扭結掙扎顫抖,終于從灌木林中狠狠地拽出一輪明月。
我喜歡焦慮的鋪陳,讓這個時代有了激情和創造的隱喻。焦慮的粒子不斷在細胞里碰撞,調動了生物學本能,又遠比一只野獸要肆意妄為。若是將焦慮放入蒸餾瓶搖晃,最后剩下的一定是憂郁的熒光色的且具有放射性的膽結石——人類的膽汁比朱砂更加剛烈。
在焦慮的襯托下,潘先生如神降臨。那些妖嬈的焦慮,在人間的現形是動人的,也是性感的。潘先生的性感并不源于身體結構,而是來自黑暗中的眼睛。他深知暗房里顯影的原理,甚至懂得如何用古老的技法,制造一種高于事實的反轉。這使得他更加具有侵略性。
在談論焦慮的時候,我看到了巫師和土地的關系,以及游鬼與人類的血緣。在蛻變中,他的后遺癥顯露無疑。我們的先祖,一次次告別故土,告別親人和血脈,將鬼魂驅逐到房間之外,終于獨立成人。因為年長的關系,潘先生對焦慮的使用比我更老練。
他疑心身體出了問題,奔走于各種各樣的醫學檢查,卻得不到有效論證。沒有醫學背景的潘先生,比我更信任藥物的玄妙。我依賴藥物是因為喜歡探險,他因為喜歡探險而依賴藥物?,F代醫學創造出一種假象,以為藥物可以統治身體。
我們之間有些微妙差異。比如,他認定我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攝影師。顯而易見的是,我無法勝任他的角色。正是因為這種背叛,使我獲得了他的友誼。
如果編撰一本疾病名錄,送給潘先生作為生日禮物,一定是荒誕又精彩絕倫的。他定會瞬間崩潰,并且嚎啕大哭。他在焦慮里捕捉到燃燒的訣竅,隨著喘息將肝糖原快速瓦解,低血糖猛烈發作。大多數時候,渾身發抖的潘先生只是需要一顆寬慰的糖果罷了。
這時眼前的圖像開始奔跑,所有的竅穴冒出彩色煙霞。在對影像進行后期處理的時候,他需要加一個黑魆魆的暗角,再將最殘忍的色彩堆積在黃金分割點。這是他生氣而不發作的模樣——色彩爆炸的瞬間,找到情感上的完全節制。他喜歡色彩對沖后,世界轉化為黑白的細膩顆粒。每一次爆炸,都有一些關于疼痛的情感,開始毛茸茸地生長。
工作之余,我們自斟自飲,濃茶或咖啡。電視機在一旁自顧自閃爍,在潘先生喜歡的頻道。他整理這一天拍攝的素材,偶爾沾沾自喜地和我展示成果。我吞云吐霧,僅僅是因為無事可做,也是無話可說,心情煩亂就去陽臺踱步,看不同城市逐漸稀疏的燈火。
他喜歡焦糖拿鐵,攪拌棒叮叮當當。叮叮當當的早晨,叮叮當當的夜晚??Х壤锏慕固俏兜阑匦?,與饑餓的符號對抗。我喜歡這個關于存在和溶解的故事。潘先生的身體,還活在數十年前,貯存著苦難和饑餓記憶里。欣喜的是,每當河流泛濫的季節,螃蟹就上岸肆虐。
我看見紅色的灘涂,河流從那里入海,呼吸與氣泡,受精卵以及回暖的洋流,捕捉海蜇的船只徹夜閃著清冷的燈火。如果不是腸胃的注腳,很難相信潘先生層層疊疊的關于海洋的記憶。海產之物皆有毒,經過消化道的淬煉,使潘先生變成了有毒的人。
我有幸見到潘先生吃螃蟹的模樣,熟練到不可思議,但這種場景更像是在嘲諷和挑釁,通過消化道將螃蟹的理直氣壯,深深植入到進化的基因里。
海洋的力量在于深藏與創造。那些張牙舞爪的海洋生物,在我看來著實可怕。潘先生對待一只螃蟹尚且如此粗暴,何況是那個沒有殼的我。在社交場合,潘先生滴酒不沾,多年來的借口是身體過敏,于是那些不斷積累的毒素,就再沒有機會得到化解。
酒精過敏可以嚴重到什么程度,我們都無法驗證。但他熱衷于觀察別人的醉態,這常常使我陷入窘境和瘋狂,把那些神經的、敏感的、瘋狂的靈感,都抖落在酒醉的話術里。
我一度懷疑自己瘋掉了,試圖尋找一些佐證。潘先生為我預約了神經內科專家,可我需要的是精神科醫生。潘先生懷疑自己出問題時,也試著想要從我這里得到線索。
我為他測量血壓,他相信聽診器背后的那個我異常專注。水銀柱里湍急的聲響,從無到有,從有到無。重新擠壓氣囊,心臟再次跳動,他又活了過來。他氣哄哄地離開,是因為身體毫無問題。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喜歡嘲諷他的神經質,以幫助他減少一點疑慮。
假裝成經驗豐富的醫師,告訴他疾病本來就是如此。我從來沒有能力,把自己當做一個坐標來使用。無論是病理的,生理的,還是生活的。
我也不愿意成為任何一次他者的佐證,哪怕是潘先生的。
潘先生有一種奇妙的超能力,可以把身邊的人都拍攝得很有特色,而絕非“好看”。他對我產生莫名的信賴感,大概是因為我默認了那些“丑照”的存在。
當潘先生被開藥的醫生送去心理疏導時,他完成了一次短暫的開悟,并且一定是懊惱的。他將這份憤怒保持到今天,轉化成戾氣,放養到城市黑暗的角落。
我猜測潘先生患過輕微的PTSD,當年他穿越四川的地震帶,背著攝影器材徒步走了很遠的山路。到處都是逝者的嘆息,我不知道他在路上遇見了什么神祗。
他吃很多的藥,片狀的,湯劑的,還教會我如何與藥共生。吃藥是需要學習和實踐的。我仿佛回到若干年前,在醫院兢兢業業實習的日子——全副武裝之下,一個看起來極其靠譜的學徒,實際上學藝不精,也不期待有一天,能夠成為德高望重的老者。
我只是驚訝于人類的身體,那么富有創造焦灼的力量。
在潘先生的指導下,我每晚準時沖泡十克枸杞,狼吞虎咽之下,除了讓性欲更加旺盛外,還讓身體著了火。我接受了這個設定,甚至比他堅持得還要好。我喜歡欲望的表達。在這件事情上,我是甘愿的,也是果敢的。此外,我還吃過朋友贈與的治療抑郁的藥片,因為西藥名字太過拗口,姑且稱它“粉藥片”——明艷的深粉色,吃完會喪失所有想象力,還會莫名其妙地發笑。但愉悅的時候,我依然拒絕成為攝影師。如果不去冒犯他者,那么被冒犯的就是我自己。
作為一名攝影師,潘先生頗有江湖地位。很多人誠心向他請教。被人仰慕的心情,大概是誠惶誠恐的。通常在這個時間,我會將身體傾斜,生怕不小心聽到不得了的秘密——因為拒絕的姿勢,我們之間形成了一個奇妙的夾角,這個空間里藏著時代的斷裂。
他被裹挾成高高在上的大師,無需說什么復雜理論,只要一個輕音,就能點亮昏沉的空間。黑暗中他掩飾自己的厭煩,而我卻在暗自發笑。雖然這里面毫無偏見可言,我卻不想被他揭穿。他不知道的是,我的大腦詭計多端,連我自己都無法洞察其中的奧妙。
我喜歡觀察那些崇拜的眼睛,在里面尋找虛假的線索。
這樣的場景無數次出現在某條回程的山路上,雨季的泥漿幾乎將整輛車子包裹。
我們要應對很多地理地貌,不止是那些坍塌到河里的公路,還有跌宕起伏的山脈,高海拔地區的稀薄空氣。出差的時候,我們隨身攜帶各種藥物。療效從頭到腳,覆蓋全身所有器官。他躺在床上滴眼藥水的樣子,一直讓我嘖嘖稱嘆,這是怎樣一種精絕的控制力。
潘先生自訴,患有一種職業病,據說還屬于罕見病,叫做眼肌麻痹型偏頭疼,終生無法被治愈。他說這個話的時候,本該是垂頭喪氣的,卻分明顯露出一絲驕傲。大概是這個醫學名詞過于復雜。當年給他作出診斷的醫生,當場激動到渾身發抖。
畢竟這是要列入罕見病名錄,并且需要跟蹤隨訪的病例。我從沒有百度過這個疾病的名稱,因為我更愿意相信這是他編造的謊言。由于這個罕見病的存在,我更加愿意去尊重潘先生的職業素養。我輕蔑所有可能被信賴的東西,并顛覆他們以佐證自己。
我和攝影師之間的對決,從我們認識的那一天就開始了。
他習慣于瞄準的姿勢,這個姿勢最能訓練的肌肉,莫過于眼輪匝肌。
暴力與文明的花火,同時從一個眼神中勃發而來。一個眼輪匝肌強壯的男人,雖然不能降低犯罪率,但至少可以做到震懾邪祟。在無數個等待的瞬間,他將眼神打磨得犀利,也更加充滿脅迫感。這就是一名優秀攝影師應該必備的品質。
“患病”的潘先生說,他的眼睛忽然卡住了,里面有重重黑影。
舊時人們恐懼相機,覺得這個黑匣子似的機器可以將靈魂攝走。作為相機的獵物,我們以及這個作為整體的現實界,一定被他收取了難以名狀的利息。作為利息的一部分,我構成了他圖像中的一隅,那些看不到的罅隙,成為了無法述說又難以回避的存在。我理應存在于某個畫面里,做一次主角之后默默退場,這是我少得可憐的功用之一。
我隱隱希望,我們彼此之間可以發生一場對峙。男人間的決斗,我手持探照燈,巨大的足球場里(我的電器工程師父親確實設計過這樣的燈具),他已經無處遁形。他緩緩地舉起照相機,深吸一口氣,在無數個黃金分割里,找尋可以致命一擊的抓取。
耳畔傳來觀眾轟隆隆的粗口聲。我駕馭粗話的能力不是很好,所以我的挑釁必然不是粗話,我在激怒對方的同時,也在學習生理學上的憤怒。一場漂亮的決斗,是不應該有幸存者存在的,終結是明暗交界線上非黑即白的確立,以及倒在血泊里恒久的安詳。
我和他之間,要完成一次割裂,而我的成長始于一次次光影的交鋒。
潘先生于我而言,像是個家族長輩,比如一個口齒不清又愛碎碎念的老父親。
一個沉默卻又機智的長者,是令人恐懼的,因為活得太久,就為事實上的道理找到了合理性。當寬容變得沒有界限,于情感而言就成為了開胸的刀具。毫無疑問,他對我的幼稚異常容忍。他們說,我是被寵壞了的孩子,潘先生也應該負一些責任。
我胸懷宇宙的奧秘,識別螃蟹心中的孤寒,困死那些已經在孕育的母胎。我在細微的躍遷里,看到了絕處逢生的直角。妖魔與叢林,才是弧線中帶有棱角的的鈍痛。
我知道潘先生的日常軌跡,無外乎亮馬河到三里屯之間。他終于學會了在陣痛中跛足行走,哪怕這種疼痛的到來也是遲滯的。面對這一切,我希望自己沒有情緒。
像是為他安排了一場姍姍來遲的鵝毛大雪,那場雪落得有些癡迷。癡迷到緩慢,慢到時間都變得不再靈敏。這一年的河岸在修整,河流像被圍困的小獸獨自舔舐傷口。
潘先生對河岸的秘密了然于胸,包括那些隱藏的殺手和特工,色情的交易。護城河里的魚類,耐人尋味地具有了政治屬性,它們不能作為餐桌上純潔的食材,但還是培養了城市獵人的鉤子。那里的人民站在河岸上,比一排樹站立更加堅定。鳥盡弓藏,倒影在光斑里四散而開,倉皇而逃不得方向。在遙遠的東方,升起了偉大而智慧的光芒。
因為尿酸指標偏高,以及偶爾指節腫痛,潘先生開始了漫長的行走。每天至少一萬步,環繞那段護城河恰好是三圈,終點也許是一個消防站。經過特殊的人工處理,冬天的河水不會結冰,我清楚地看見過潘先生的不滿。那些游泳、劃船的河中人,就是潘先生的倒影。
潘先生內心柔軟,包括他的房間布置。我發現所有柔軟的事物,都喜歡將自己的坐標緊緊釘在烏青的影子里,并竭盡全力發出討好又急躁的聲響。床沿兒一定是磨損得平滑的木頭,木頭有里有“回”型的紋理,刻下太陽和洪水的愛情。牛仔褲被磨得舒適,居家服要反著穿。如果是在維多利亞時代,潘先生藏在身體里的柔軟,是值得羞恥的東西。
裸露若是絕非天然,那就是意圖的顯像。透光的窗簾,賦予了房間隱秘色彩:巨大的光被分拆成菱形與圓形,所有看似隨意的布置,都潛藏了陰謀的氣息。書籍和架子一旦拼湊在一塊,就成為知識與科學的騙局。陰謀家的身份恰恰符合中年成功人士的特性。
書籍和書籍在對峙,真理卻不能掩蓋生物的氣味。在一間裝滿書冊的房間,時間是破碎不堪的。冰冷的字符進入電纜,插入大腦并漸漸改變腦電波的形狀——從“W”到“S”,再到“DNA”似的螺旋上升。它們和人類的基因符號并排在一起,穿越爾虞我詐的世俗故事。
預言家說,書不是用來閱讀的,更適合放進洗衣機進行深度清洗,再放在陽臺暴曬。陽臺上還有一些耐旱植物。植物在生長的過程中掙扎著死去,剩下的只有泥土和蛛網。潘先生因為缺鈣,像植物一樣攤開自己,吸收太陽的能量,那一刻他比植物更富有纖維感。
潘先生的房間不大,床也不夠寬敞,一個人使用剛好。我建議他豢養未來生物,比如一只電子兔子,或是一個虛擬情人,可以排解孤獨。虛擬有時候更接近真相。我大概就扮演了潘先生現實生活里那只桀驁不馴的虛擬野兔,只是這只兔子始終沒有勇氣拿起獵人的槍。
觀念越來越新潮的潘先生,默許了這只兔子的存在,對它偶然的拙劣現形,表現出贊賞。我們對妖怪的想象,正和虛擬的未來重逢在現實的光線里。
這天清晨,潘先生對于我的來訪,盡力表達了真摯的熱情。他為我煎了兩顆雞蛋,淋了少許醬油。兩片火腿肉,味道偏咸。一大碗油茶,比我想象得更醇厚。通過食物的呈現,我探索了他的廚房,偏執而又貌似整潔,擺放著很多調料罐子。那些玻璃罐子離爐灶很近,一不小心就被燙成了扭曲的花瓶。所有的調料籽忽然發了芽,開出茂盛的鮮花。
潘先生招待客人的熱情,多少帶著一點局促。我不小心坐了他的單人沙發,但是立刻站起身來又顯得不合時宜。一明一滅之間,簾布飛揚,窗戶忽然變得小了一圈,我斷定清晨的潘先生,身形也變小了一點。他堅信自己又老了一些,對衰老這件事諱莫如深。
白天的酒吧街是失神的。獨居男子的生活,都是精心策劃的騙局。騙局讓這個清晨變得有些蹊蹺。我如果再多待一會,就會變成為房間的一部分。我的介意,將這次會面壓縮成了一次短暫的毫無征兆的表演。獨身公寓的窗外,是酒吧街的延伸,在白天顯得無比頹靡。
前一夜,漆黑森嚴的梧桐樹下,有一場酒醉的對話。兩個男孩因為爭論誰更“牛X”,擼起袖子干了一架。暫停了淺淺的呼嚕聲,失眠了的潘先生看向街巷,對擺在眼前的問題進行了一番深入思考,義正言辭地表示,年輕人不講武德。那一刻,潘先生是頹喪的。
中年人的睡眠是破碎的,往往和久遠的記憶編織在一起,夢境可以與《周公解夢》相互對照。也許酒吧街的存在,可以讓潘先生多了些賽博朋克式的激情也未可知。鉚釘,蜥蜴的舌頭;羅斯福28號,戀愛犀牛的汗液;煙熏妝,酒單里的“僵尸”和“墓地”;天鵝絨海報,被烈焰炙烤的肉桂??遮ぶ写撼睕坝?,肉身總是孕育著諸多殘忍。重生后是清晨的慘白面孔,以及血液里凝固的尼古丁膏體。那些不講武德的年輕人更懂得死亡的真諦。
潘先生喜歡將巨大的廣告牌作為拍攝背景。用色塊堆積的時尚潮人,俯身就可以吞掉路人。巨大的洪流遠不及此,時間的絮語被破解,穿透使館區搖曳的旗子,各色的臉孔折射出各色的猜疑。他們理應存在于此,只是提供視覺上的某種可能性,以及一種文化融合的假象。無論是人的,動物的,雜交的,進化的,都成了色彩斑斕的黏液。
粘稠的三里屯正在腐蝕年輕人的生活,也為每一年萬圣節的到來提供了舞臺。他們將燈光中發亮的人形道具,稱為“未來使者”。我們有理由相信,城市里某些設計得奇形怪狀的建筑,是為了迎來一些會發亮的客人,來自太空和深海,以及黑魔法的鏡子。
潘先生作為見證者,和“使者”之間進行了友好會晤。他們相互凝視,無限溫柔。數字“0”和“1”混合排列,傳導給“使者”的義眼。咔嗒一聲,在所有目光不可及之處,神經細胞被注滿璀璨的汁液,狂喜、夢境和醉意持續發酵,組裝出有血有肉的機器之神。
大多數時候,我只能通過拍攝下來的圖片,判斷潘先生的形跡。我擅長迷路,只能靠模糊的記憶,回溯他的魔幻地圖。對于臉盲這個缺陷,就是無傷大雅的問題了。有趣的事情是,我能夠清晰回憶出來的臉孔,全部存在于相片里,包括我自己的。潘先生的眼睛比“使者”的義眼更加精密。鏡子沒有辦法表達的那部分現實,都被潘先生完美復刻。
當我到了潘先生的年紀,一定會失去絕大多數朋友,這些相片的存在,可以幫助我解構自己。不需二十年,我就能夠成為另一個潘先生,懷揣著昂貴的數碼相機,開始一次次探險。
我能夠記憶的潘先生的臉,是青澀瘦削的,有一頭仙氣飄飄的長發。那一年他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采訪石油鉆井隊,看著一隊駝峰消失在天際。潘先生的西域神跡,被埋沒在了遙遠的地界,一寸寸地縮進科達膠卷,如今只能透過帶燈的放大鏡重現。
疫情平息的日子里,潘先生鉚足力氣,在辦公室操練身體。他隆起的小肚腩,被旁人每一次善意的輕拍,都讓他感到氣惱。手臂和腿部交叉外展一百次,動作看起來有些笨拙。
據說年輕的潘先生,身體足夠輕盈,可以繞著操場無限循環地蛙跳。他似乎也在懷念那個年輕的肉身。如果不是他曾經在朝陽公園示范過競走的要領,我已經很難想象得出,他曾經是一個優秀的運動員,以及足球指導員,游泳救生員或其他。
潘先生的辦公室,今年終于搬到了陽面,窗外的樹上常年站著一對烏鴉,喜歡互相梳理羽毛。頭頂的屋檐上,是一排站崗的鴿子,擺出武威森然的樣子。綠意掩映之間,愛情和政治交融,讓小院的景色變得茫然??粗讼壬鷵]灑汗水,我的內心也是茫然的。
有一些不合理的事件在醞釀。政治和愛情都沒有清晰的輪廓,需要潘先生配制顯影液。這些大概是他都沒有留意,但在照片中存在。潘先生懷疑我對他進行了欺詐,一種對老年人的虛心哄騙。兩個時代的對話,理應在空間中進行一次折疊,而不是相互詆毀。
夜幕降臨,斑馬線上一個背著霓虹小熊書包的少女,讓潘先生停下腳步。
這些年讓潘先生真實留戀的,似乎只有三里屯的臟街。那條酒吧街因為改造,如今變得井然有序。臟街不復存在,連帶著那些酒吧附近的花園。一簇綠植的遮擋,在我眼里就算是一個秘密花園。他大概喜歡“臟”這個概念——眼睛里泛濫的“臟”,成就了“秩序”的演化。
某些看似人為創造的景觀,呈現出退化或被操縱,都成為了人類這個生態系統中的必然。世界末日還有多遠,我們大概來不及追趕一個約會,就成了時間的附庸品。
聽說護城河邊,那個沒有懸掛牌子的隱蔽酒吧,又在舉辦神秘之夜的古典派對。烏黑的氣流不斷纏繞,迷醉的音樂如霧氣升起,疊疊人影頂著羽毛面具,披著上流社會的服飾。皮革和絲絨的項圈,緊緊地箍住脖頸,一只吉普賽耳環熠熠生輝。
還沒來得及細細體味追逐和躲閃的訊號,潘先生的眼睛儼然有些疲倦了。他需要很多的人工淚液去灌溉。這些人工淚液,能夠見證一個男人的成長史,也能記錄一個偉大的時代。只要將眼前的景象,形成一個巨大的閉環,潘先生就是最后的贏家。
他的每一次眨眼,就是一個環形結構。潘先生或許因為“臟”的存在,不得不接受他的眼疾。我想,“麻痹”這個詞聽起來就特別“臟”,是一種超自然的體驗?!捌^疼”已經有點邪門的嫌疑,但它的正身可以作為一種提醒,暗示偏執要比固執美好。
“不行,太僵硬了”,這是潘先生氣餒時說的話,他竭盡全力去調動采訪對象的情緒,最好是悲傷,而且堅定。這個熱衷于紀實攝影的男人,順理成章地走入了魔幻現實主義的巢穴。
我看見了一種與悲傷截然相反的情緒,不是愉悅,更不是歡樂,它瘋狂地改變著我們眼睛里的世界。我依舊是那個幫他釋夢的燈光師,也曾迷失在自己的布局中。在操作那些按鈕的時候,我無法把握光線的疏密。但我知道側逆光尤佳,有些臉孔正因為緊張而變形。
城市里的燈光一邊發燙,一邊漸漸涼薄。只需要一次全城斷電,一次與時代的告別,就能讓所有的眼睛失焦。這是多么偉大的時代。潘先生身軀直立——方圓之間就是他的三里屯。
蒸汽與電磁交織的靡靡之音,虛構了秩序的物欲生活。即便我們與所有他者都毫無關聯,還是有一些虎口奪食的快門聲,試圖捕捉新一年的潮流和美德。優衣庫的廣告牌下,仍然人頭攢動,他們毫無激情又四季如新。這個春天,城市里所有的花朵都開出了假意。
很多年以后,這座城市不會遺忘的,大概只有這樣一雙眼輪匝肌異常發達的眼睛。又一年的春天傳來大海周而復始的聲音,源于祖先和血脈,也源于騷動和不安:在北方,經過游標卡尺的測算,神秘的眼睛里藏著最初的圓周率。容我要再次表達,對于潘先生的所有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