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2年第4期|人鄰:一些事,一些人(節選)
1、小雞
多年過去,我還記得那只小雞。不知為什么,我有點厭惡隔壁的那家人,也許,是他家的誰有意把臟水潑到了我家這邊。一天,轉過墻角,看見那家的一只小雞,“唧唧”叫著,向我走來。
我蹲下,把小雞攏在手里。本來可能是要捧著玩一會,不知怎么,手指觸到小雞骨骼的時候,忽然想,小雞的骨骼結實么?我想試試。于是,輕輕捏了一下,感覺到小雞稚嫩骨頭的抵抗。小雞覺到了疼痛,“唧唧”叫著。
這會兒,我可能已經忘卻了隔壁那一家人的可惡,只是癡迷小雞的骨頭,究竟有多結實。于是手指再次用力,聽見我的手心里,小雞骨頭的聲音,“格吧格吧”的。我再用力捏,又是“格吧格吧”的聲音。小雞呢?睜著眼睛,愣著,看著什么,不叫,也許是疼得叫不出來了。
我放下小雞,怕把它真的捏死了。小雞站在地上,搖搖晃晃,站了一會,往那邊走幾步,一歪,倒下不動了。
小雞的死亡,似乎就是一些很小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那家人一會出來找小雞,見小雞死了,大罵起來。我躲在家里,從窗子里往外看著,不敢探出頭來。他們惡毒地罵著,聲音很大,可在我的記憶里,沒有小雞骨頭斷裂的聲音大。
“格吧格吧”,小雞骨頭斷裂,碎了的聲音,很輕,我現在似乎都還記著。
2、小偷
貧窮的年代,做小偷也不容易。雖然不是家徒四壁,也不過桌椅和床,幾件簡單衣服,有什么好偷的呢?
小孩子閑得蛋疼,身上帶著鑰匙,可不想從門進去,悄悄從廚房的窗子翻入。平房舊了,門窗也舊了。尋常東西舊了,其實也就是老了。密封著玻璃的石膏膩子,干了,酥了,固定玻璃的釘子露了出來。拿開裂成碎塊的膩子,拔掉釘子,取下玻璃,從窗子鉆了進去。然后開了門出來,再把玻璃原樣安上去。好幾次都沒事,可是那一次,不巧,翻進去的時候猛了一些,我的腳絆了一下窗戶框子,框子也早就近乎朽了,一下,一根框子斷了。不敢跟大人說,輕輕將斷了的框子對在一起,弄成原來的樣子。
剛弄好,才喘口氣,正想轉身往屋里走,覺得外面有陰影,抬頭,廚房玻璃窗子外面站著一個人,個子很高,他的身影罩住了整個窗子。后來想,也許那個人沒有那么高,是因為我的低矮吧。那年,我七歲還是八歲。
見我抬頭,那人并沒走開。他看著我,有點盯著那樣,冷冷的,不吭聲。我有點警惕,也稍稍有點害怕,看他一眼,趕緊把頭低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是母親還是父親,發現廚房窗子露著,少了一塊玻璃,廚房的地下,是斷成兩截的窗戶框子。
小偷沒能進來,是斷成兩截的窗戶框子掉了下去,小偷怕驚動了屋里的人。大人屋里轉轉,看看,沒丟什么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可偷的。
我自然不敢說那根框子是我弄斷的,只是心里竊喜。
幾天后,一個白天,下午,我剛剛放學,走進巷子,里面亂哄哄,有人喊著,抓住了,抓住了!
一會,幾個人從里面押著一個人出來。那個人的脖子上,纏著一條半舊的女人的褲子。麻繩捆著他的手,幾個人不時打他一下,或是在后面踹他一腳。他的嘴角和鼻子,流著血。
我一看,就是那天那個人。
那個人,高高瘦瘦的。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
3、白狗
我家住在一排平房的最里面,再往里是墻,堵死了??赡苁侵苣?,那天下午外面有什么響動,我趴在窗子上一看,原來是跑來了一條狗,白狗。緊接著是一群孩子雜亂的奔跑聲、呼喊聲。那一群人追了過來,把那條狗堵在了墻角。它渾身顫抖,驚恐的眼神里帶著乞求。不時有孩子扔出磚頭,打在狗身上。很快,圍過來的孩子越來越多,磚頭瓦塊雨點般砸在狗身上。隨手可以找到的磚頭瓦塊沒有了,那些孩子瘋了一樣,又去找來亂七八糟的各樣東西不斷砸過來。這是他們周末的狂歡,小小獸性的狂歡。狗渾身是血。白狗身上的毛本來就臟,再染上血污,驚恐的眼神,叫人感到惡心。狗來回閃躲,無處可去,轉而奔向我家的門窗,嗚咽著,撓著,一邊不時轉頭看看那一群孩子。我知道狗是在乞求我能把門打開,讓它躲進來??墒俏也桓?,也不能讓它躲進來。我知道若是這樣,那群孩子一定會把手里的東西砸向我家的門窗。他們干得出來。
狗急跳墻,我真的見到了。那么高的一堵墻,白狗真急了,急瘋了,竟然忽地跳起,從兩米高的墻上連爬帶撓跳了過去。
白狗逾墻而過,孩子都驚呆了。一會,才醒了一樣,一窩蜂轉身往學校跑去。墻那邊是學校。
孩子走了,我打開門,外面,滿地的磚頭瓦塊、玻璃瓶子和亂七八糟的東西。
鎖上門,我也跟了過去,看見狗在學??諘绲牟賵錾?,四處奔逃。
孩子們追到這邊,再氣喘吁吁追到那邊。終于,在學校一個角落里再次堵住了那條狗。
我站在遠處看著,那群孩子拿著不知從哪里找來的簸箕、笤帚,還有破舊的椅子,不斷向狗砸去。漸漸他們圍攏過去,有人用椅子的腿打一下,又一下。也有人隨著狗的掙扎,喊著,聽不出來是驚怕還是興奮。我走近的時候,白狗已經躺在地上,幾乎不動了。它的眼神里是驚恐,絕望,怨恨,詛咒。它的喉嚨一鼓一鼓,卻不再有聲音。它忍著劇痛,渾身的毛都奓著。
一會,它不動了,可還是有孩子過去,用什么再砸它一下。砸完了,狗不動,孩子站在那里,似乎哀悼一樣地看著。瀕死的白狗只在有人砸它的時候,才動一下,低低地哀鳴一下。
它最后咽氣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
它死了,可還是有人到跟前看看。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戰戰兢兢地走到狗旁邊,探著腳,踢它一下,又害怕地趕緊跑開。
真死了?一個孩子說。
真的。一個孩子說。
幾個孩子圍攏過來,臉上似乎有一點難過。
幾個孩子再踢它幾腳,狗還是一動不動。
孩子們拍拍手上的土,悶悶不樂地離開了。他們滿臉遺憾,周末的狂歡還沒盡興,就結束了。
4、屎殼郎
閑置的地上,夏天,若是有人丟了西瓜皮,過半天,把瓜皮翻起,總是會有屎殼郎在里面。大了以后,我才知道它的學名叫蜣螂。偶爾,會有金殼郎。金殼郎跟屎殼郎也許是同一品種,不過黑綠色的甲殼有一些閃爍的金色。金殼郎,孩子們是要留著玩的。屎殼郎,大多是踢在一邊。也有時候,干脆就一腳踩死。
記得一次,我把一只屎殼郎,撥弄到一邊。屎殼郎感覺到有人要干什么,一動不動,裝死。我輕輕踩著它。它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感覺有什么壓住了自己。它試著頂起那壓下來的力量,試一下,不動,再試一下,依舊頂不動。
小孩子可能更敏感吧。我的腳感覺到它的力量,拱一下,拱一下。一會,它再次試圖頂起來,從這踩壓之下逃離出去。它可能有一件沒辦法跟人說清楚的事情要去辦。屎殼郎反抗的力量,讓我的這只腳覺得可以再用一點兒勁踩下去。我輕輕踩一下,屎殼郎紋絲不動,真的死了一樣。
過一會,我的那只腳松了一點兒,屎殼郎再次掙扎。它還沒有死。因這掙扎,我的那只腳再次踩了一點下去。
反復幾次之后,我有點厭倦了。終于,我的腳是極緩慢地踩了下去的。我的那只腳細微地感受著屎殼郎的力量。屎殼郎感到了,屈從地收起所有的爪子,伏在地下,再用整個甲殼的力氣撐著。一會,屎殼郎連撐著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感覺它的整個內臟在壓縮,甲殼里已經沒有了空間。我的那只腳似乎也感覺到了,那些空間已經是密匝匝的,沒有任何空隙了。再次微微用力,我的那只腳終于感受到它的甲殼碎裂,骨骼碎裂,一點兒筋肉在裂開,支撐著的爪子,斷了。
之后,我的那只腳再次用了一點兒力氣,極其精巧合度,只是要達到它的骨肉崩潰,靈魂出竅,在它完全變形慘不忍睹之前,我的腳警覺地停了下來。
那只屎殼郎呢,它終于知道,今天,它是在跟什么的慢慢抗衡之中,給拋棄了。
那個將它踩壓在腳底的,屎殼郎不知道那就是人。它只知道有一種它永遠弄不明白的力量,那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
我抬起腳,看著碎裂的屎殼郎的黑色的殼,還有那一點白漿,感覺惡心。我把鞋底,在土里使勁蹭了半天,可還是覺得腳底下是惡心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厭惡地將那只鞋踢在一邊。
現在想,人除了創造,也是有著一種莫名的毀滅心理的。
這種心理,也許是孩子內心孤獨的釋放。
5、扒火車
扒火車,我印象最深的是唐包子。唐包子,跟我當年的年齡差不多,他家在我家后面一大塊空地那邊的幾排土坯房里。從四層青磚的七號八號樓,到中間我家住的青磚平房,再到唐家住的土坯房,也就可見唐家的境地了。
住土坯房的唐家人,在我的記憶中從沒干凈過,手腳臟,臉也是臟的。一家的男孩女孩都穿得很舊,似乎那些衣服從來都是舊的。唐家大人臟是臟,還算是穿著一雙鞋,最小的孩子光著腳,腳上是一層黑黑的污垢,只要不是天寒地凍,沒有鞋可穿。稍大一些的孩子上學,也才能有一雙說不清是從哪里弄來的鞋。
唐家人也是沒精打采的,似乎該多少有點兒花紅柳綠的女人,也是皺巴巴的小臉發黃發蔫?,F在想,似乎貧苦人家的女子竟是少有好看的,也許是生活的愁苦,顯現在臉上。唐家人可以被人稍稍瞧得起一點的,是在鐵路上干調車員的老唐。不過這也只是在孩子們的眼里,街坊們則撇撇嘴說,遲早的事。這話惡著呢,也就是遲早非死,至少是會缺胳膊斷腿的意思。說這話的人,自然也不敢大聲。調車員這活,不明白的人聽起來沒什么,實際上不容易。這活,只有鐵路上沒有關系的人才肯干。在貨車的編組場,隨著火車頭加速倒推著一列貨車,調車員飛上飛下,根據需要不斷打開連接車與車之間的車鉤。隨著火車頭的迅疾減速,分解開的一節節貨車,借著車的慣性,經由變化著的道岔的變軌,就分別去了不同的一股股鐵道。列車分解完,火車頭再根據一節節貨車不同的去向,再次組合編列,運往不同的地方。
孩子們知道唐包子的爹老唐干調車這活十幾年了,有一手絕活,只是輕易不給人看。得有人灌了一瓶酒,也就是當時的隴西白酒,一塊零三分一斤。那時糧食匱乏,酒不容易買到,要逢年過節憑供應本,才能買一瓶紅貼黃字的地產高粱酒,因此酒,也包括散酒,也就成了稀罕物。
老唐沒什么嗜好,就饞兩口酒。偶爾有人舍得,跟他說,練一手,老唐,這酒就歸你了。老唐嘿嘿一笑,那就不好意思了,說著用牙“嘣”地一下嗑開鐵皮的瓶蓋,清冽的酒“嘩啦啦”倒滿一只他隨身帶著的搪瓷缸子。
別介,看別灑了,可惜。那人是要老唐換一缸子。
老唐說,干啥?好貴的一瓶酒我不知道?
老唐說完,把瓶子里剩的酒,抿一口,再一抬手腕,又是一口,那酒就瓶底朝天了。
老唐用閑著的左手背蹭蹭胡子拉碴的嘴,看好邊上一根舊枕木,坐下。酒缸子就擱在枕木一頭。老唐在等編組場推著的飛快的貨車。已經有幾個人在等著看了。老唐才坐一小會兒,不遠處蒸汽機車就推過來幾節貨車。貨車在離老唐百多米外開始加速,似乎知道老唐要表演似地。轉瞬間,火車到跟前了,快得連油漆噴的車號都看不清,只見老唐一只手一撐身子,酒缸子已經在另一只手上了,不知怎么一閃,老唐就單手上了車。一閃,又下來了。落地時身子在地面上粘住了一樣,缸子里的酒一滴不灑。
老唐喘一口氣,說,我請客,來,一人一口。說完,老唐仰臉一大口,就把酒缸子遞給了別人。老唐把酒缸子遞給別人的時候,嘴里“噓”地一小聲,那意思大家都知道,工作的時候,怎么能喝酒呢!
我們那一片的孩子都只是聽說,誰也沒見過。沒見過的事兒就愈顯得神秘。也有孩子閑得慌,三三兩兩在鐵道邊轉轉,轉轉就到了編組場。偶然念頭一動,說,走,找唐包子的爹去。有碰上老唐上班的,一說這事,誰知老唐臉一黑,說,都給我滾回去!誰敢碰這玩意,老子掐死他!老唐這一會兒的臉色叫人害怕。
唐包子是老唐的二兒子,手腳大了些就偷著練,時間不長就沒別的孩子能比了。那時我們一大幫孩子,放學沒事,就順著鐵路線走??粗疖囘^來,就尋車速慢一些的扒上去玩一會。扒火車的時候,得先把身上的書包帶子弄短,背好??粗疖噥砹?,猛跑幾步,待兩只手都抓住了梯子的扶手,一用力,腳就踩上去了。也有的,一腳踩空,一條腿的膝蓋就磕在扶梯上,痛得要死,可也不敢撒手,就兩只手死死抓著扶梯,一條腿在下面拖著,掙扎幾下,上去了。也有的,一下子上不去,手抓不住了,就漸漸絕望地松開。眼前火車飛速閃著,人猛地摔在滿是石頭道砟的路基上。車速快的時候,一個跟頭帶過去,天旋地轉,手臉該破的地方都破了,且蹭得一臉一手的煤黑。這樣子,回家還得挨頓好揍。雖然這樣,還是止不住孩子們。這事兒太過癮了。猛跑幾步上去了,火車呼呼地帶著,在風里飛一樣,人都不敢迎面朝前,那樣風吹得人會喘不過來氣。上去一陣子,怕車帶得遠了,或是天快黑了,孩子們就趕緊下來。下來的時候,胳膊盡量吊得低一些,這樣離地面近,身子根據車速不同往后仰著,手一松開,慣性把人往前一帶,急跑幾步,人就停住了。
有時火車太快,看著恐慌,不敢下,就把人帶得遠了,帶到了下一站。這自然也就惹了禍,可無非是屁股上挨一頓老揍。若屁股上經常挨打,孩子們也就不覺得丟人,嗷嗷亂叫一氣,痛也似乎就輕了??赏孢€是要玩,看著呼呼飛過的火車,尤其是別的孩子正飛身上去,就又忍不住了。
可唐包子終于跳不成了。唐包子那天又飛身上了火車,看著下面幾個孩子因為車速太快爬不上去,就樂得一直回頭看,一邊還伸著一條腿嘚瑟。誰知在路邊堆著的鋼筋,不知怎么單單挑出長長的一根,一下子就把唐包子挑了下去。
幾天之后,我和幾個孩子還找到那堆鋼筋,看到那一根高高挑起的螺紋鋼,銹著的血跡已經發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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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鄰,祖籍河南洛陽老城?,F居蘭州。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閑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兒》、《行旅書》,評傳《百年巨匠齊白石》《李清照》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