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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河》2022年第4期|朱斌峰:鐘鼓樓(節選)
    來源:《延河》2022年第4期 | 朱斌峰  2022年04月02日15:39

    1

    當鐘樓和鼓樓在島上高高聳起后,我走在晨霧和月光里,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那眼睛高高在上,讓我無處可逃——莫非是兩座樓閣里的鐘和鼓,變成北斗島的眼珠了?

    北斗島在大湖中,以前是蘆葦瘋長的荒島,野水鴨搖擺著肥肥的臀部,成群結隊地踱在灘涂上。三年前,島上長出銅建筑、銅雕塑,就成了一座名為青銅國度的旅游區。野水鴨消失后,島上沒了原住民,酒店的服務生、銅街上的銅匠、博物館的保安都是從外地而來的打工人,來來往往的游客全是陌生人——這樣的島是安全的。在鐘鼓樓還沒建起時,我不用擔憂一扇扇窗戶后有熟悉的眼睛審視我窺探我,也不用擔心迎面相遇的人突然喊出我的真名或乳名,覺得四水環繞的小島真是適合人居的地兒。你不用猜測我的身份——在島上,我只是老銅匠的年輕徒弟,一個熱愛北斗島的雄性人類。

    至少有大半年的時間,我跟著師傅在為島上建鐘樓。那是一座位于銅神廣場左側的新建筑,在花崗巖砌成的高臺上,建起三層的銅樓閣,八角的重檐上掛著銅鈴,一口大銅鐘懸在三樓上。我們銅街上的銅匠五方雜處,南腔北調,有來自云南的斑銅藝人、北京的景泰藍傳人、皖地的失蠟法工匠,大多投身到這項工程中,有的制銅立柱銅門窗,有的做銅魚檐銅瓦當,我和師傅鑄的是大銅鐘——據說師傅是島上手藝最好的銅匠,只有他才能讓銅發出黃鐘大呂的聲兒。我們一天天地熔鑄、鍛壓、焊接著銅料,才把鐘樓建了起來。

    銅神廣場的右側也有一個花崗巖高臺,與鐘樓左右對稱著,卻一直沒有工匠勞作的動靜。那些天,我站在鐘樓的腳手架上,看著另一個空空的高臺,心里直犯嘀咕:那上面會建起什么呢?為什么還不開工呢?甚至覺得腳下的島因兩座高臺一輕一重失去平衡,輕輕搖晃起來。沒想到就在鐘樓竣工不久,一座樓閣在右邊的平臺上一夜之間聳立而出。那也是三層樓閣,卻是磚木結構,木窗木梯木架瓦當,一面大鼓架設在三樓上。它突然而至,仿佛是從天外飛來的。其實,那是從別的地方收購來的舊鼓樓,拆運到島上重新組裝起來的。它是個不速之客,卻總算跟鐘樓一左一右,讓湖中的島平穩了。

    我問過師傅:北斗島是景區,建鐘鼓樓做什么?是供游客登高遠眺嗎?可島上已經有高高的觀光塔了??!

    師傅臉上的皺紋比青銅器紋飾還深密,他沉著臉:鐘樓是用來鳴鐘報時的,鼓樓是用來敲鼓報警的,一方水土得有這兩座樓。

    我在心里暗笑:師傅真的老了,現在能報時的玩意多了,青銅時代大酒店大廳里就掛著數個時區的鐘表,把時間攪亂了。而北斗島上雖沒有警察,卻有保安在防火防盜防游客落水,還需要用鼓報警嗎?——人老了,真的會變得多憂多慮。

    不過,師傅有一句話說得對,重大的土木工程開工或竣工時,往往會發生獻祭上蒼的事兒——鼓樓落成那天,就有一只黑狗不知怎么被環島綠皮小火車碾成了一張薄薄的皮——其實島上禁止養狗,那只黑狗從哪兒來的呢?

    2

    我是在耳朵出了毛病之后來到北斗島的。不知怎樣的一聲巨響,把我的耳蝸震壞了。我能聽見聲音,但有時會失聰或聽出重音,甚至出現幻聽,耳鼓里還會響起嗡嗡的回音。我的腦瓜也開始跟著耳朵犯迷糊,像是得了健忘癥,把一些熟人的臉弄丟了,記憶亂成了并不連貫的碎片,就像調皮的孩子打水漂,用一塊塊石子掠過水面,擊起一圈圈并不真切的漣漪。我到陌生的島上,應該是逃避曾經熟稔的聲兒。我天天對著鏡子說話給自己聽,跟做康復訓練似的,想喚醒記憶,讓自己重新耳聰目明起來。

    我以前可能是不知名的樂隊鼓手。我仍記得一些場景:小學操場上,小鳥從晨光中飛過,數棵小白楊排列成行。小模樣的我穿著白襯衫系著紅領巾,站在鼓隊的行列里,跟著整齊劃一的鼓點,奮力地敲打著掛在胸前的軍樂鼓。鼓聲從我胸膛里跳了出來,然后是紅紅綠綠的氣球從面前學生隊伍的頭頂飄了起來——那是在歡慶兒童節吧?而在小城的古城墻上,數個剛長出胡子的少年抱著吉他敲著架子鼓彈唱著,他們歇斯底里地吼叫,奇形怪狀地扭動,不知是似霜的月光還是城墻上的苔蘚讓他們腳底打滑兒。不遠處,鼓樓突兀地立在斷垣殘瓦上,就像翅膀過于肥大的黑鳥。那里,一片舊街區已被黃色的推土機夷為平地,推倒的不只是民居店鋪,還有明倫堂和城隍廟。那些毛頭小伙中,有一個甩動長發敲著鼓的人,那就是我。最終,總有粗魯的喊聲從城墻下傳來:你們這些不學無術的學生伢,還不回去睡覺,在瞎折騰什么?——于是那個午夜的夢境就會在那高喝聲中逝去。再后來,我應該是跟著樂隊在酒吧里駐唱了。我能清晰地記得,在閃爍的光影里,貝斯手、吉他手、鍵盤手在如癡如醉地彈奏,我半瞇著眼快速地敲打著面前的大鼓、小鼓和吊釵,恍惚在追趕飛奔的馬群。忽而,一道閃電劈下來,燈光驟地熄滅,酒吧安靜了片刻就成了黑色的海。貝斯、吉他、鍵盤都啞了,我知道那不是伙伴們停止了演奏,而是那些樂器都需要插電,沒有電他們只能沉默下來。而架子鼓不需要電,我稍稍停滯了一秒,趕忙用力地敲起鼓。我的鼓槌是長了眼睛的,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準確無誤地擊向鼓釵。酒吧里人聲喧囂,尖叫聲、怒罵聲四起,器物的碰撞聲、碎裂聲響成一片。我敲得更認真了,想用帶節奏的鼓聲恢復有光時的秩序。我想也許有音樂世界就不會亂的,可敲出了一身汗,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徒勞的。我的鼓聲并不能讓酒吧平靜下來,反而像在煽動更大的騷亂。我用另一雙眼睛看著黑暗中的自己,覺得那個鼓手揮動鼓槌的樣子就像垂死掙扎的溺水者。不知過了多久,警笛尖利地呼嘯而起,燈光雪崩般地亮了起來,我像是患了雪盲癥的兔子,在一陣撞擊聲中頭暈目眩,跟著面前的架子鼓摔了下來——也許就是在那個撞擊聲中,我的耳朵被震壞了?,F在面對架子鼓,我笨拙地舉起鼓槌,卻不知該如何下手,就跟沒學過敲鼓一樣,甚至一聽鼓聲就頭暈。

    為確認曾是鼓手的前史,我上網搜索了一些酒吧樂手的故事,來豐富自己的過往。在想象中,我從小就具有音樂天賦,剛會走路時就能用耳朵捕捉到唱針在密紋唱片上走動的舞步,中學時代跟同學弄了個小鳥樂隊,開始逃課練習架子鼓,高考失利后漂在某座城市,游走在酒吧、咖啡店演出,維持著生活和夢想。我在酒吧還認識了一個女子,她剛到酒吧做服務生時,總背不熟酒單,對著吧臺里的店長說:來一杯芝加哥!店長便笑,斟上一杯酒遞過來:記??!是芝華士!女子就吐著舌頭笑——這就是我認可的個人史,不知哪些來自記憶,哪些是來自別人的故事,我對前史的杜撰就像拙劣的抄襲者。

    可是,總有一個記憶片段像骨刺一樣不時鉆出來,提醒我以前做過石匠。我隱約聽見過有老人的聲音風一樣飄來:你得記??!真正的石匠無論是用石頭雕獅雕人雕佛像,都是在雕自己。咱們一點點地琢去石頭多余的部分,最終留下來的石頭就是自己!我也多次在夢里聽見炸藥爆炸的巨響聲,看見被炸得滿天飛的石片,醒來時鼻尖上還縈繞著硝煙的氣味——也許作為石匠的我,就是在那炸藥的爆炸聲中震壞耳朵的吧?也許我在北斗島上做銅匠,不是毫無來由的。

    3

    我原本并不覺得鐘樓和鼓樓像一雙眼睛,而是從自稱作家的男人上島后,才有了那種揮之不去的感覺。那個長頭發的家伙應該是追蹤舊鼓樓而來的,他在鼓樓下轉悠,細長的身子就跟旗桿似的,被長發半遮的眼睛縈著霧氣看上去像在夢游。他一遇見游客就說他知道鼓樓里大鼓的來歷,力排眾議地指出那面鼓不是牛皮鼓而是馬皮鼓??捎慰蜎]有興趣聽他細說掌故,禮貌地笑笑就走開了。他只好把滿肚子水泡咽回去,就像擱淺在岸上的魚。我對長發家伙沒有興趣,見到他也不理睬,可他偶爾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面前,就像是跟蹤我的影子。北斗島是銅的島,島上高樓大廈的銅幕墻在日光下就像一面面光滑的暗玻璃,四周湖水波光瀲滟地蕩漾著——這種光影綽綽的島似乎為長發家伙的出現提供了絕好的場景。

    走在島上,你不用擔心迷路,也不用擔憂湖水會把島淹沒——這是湖中島,不是大江大海里的島嶼,而且被一列供游客環島觀光的綠皮火車環繞著。島上沒了野水鴨,湖里沒了魚,卻有一座動物園,那里有用銅鑄造出來的奔馬、大象、孔雀、長頸鹿,就連路燈的光亮也是從銅鳥的腹中閃出的。島上有一座圓形的青銅博物館,里面展示著古老的青銅器,那些銅鼎、銅劍、銅鐘看上去銅銹斑駁,卻不知是真件還是贗品。島上當然還有酒店、廣場、超市什么的,而我師傅的店鋪就在銅街上,那是銅匠們打制和兜售銅工藝品的地兒,每一件銅工藝都有著好聽的名字,譬如銅馬的“馬到成功”、銅猴的“輩輩封侯”、銅鶴的“松鶴長青”,據說它們能給游客捎去吉祥。我師傅出身銅匠世家,祖上參加過永樂大鐘鑄造工程??衫项^不聲不響,似乎是只會與銅說話的啞巴。鄰鋪古大師人高馬大,扎著馬尾辮穿著綢褂,嘴巴就像冒著熱氣的火車頭,整日吹噓他是紫銅鑄法非物質文化傳承人,說他打制的銅件不是工藝品而是藝術品,就連跟別的店里一模一樣的銅佛像,都是經高僧開過光的——因而他的店里生意很紅火。他有一對雙胞胎兒子,長得一模一樣,在銅街上奔來跑去地嬉鬧——我分辨不出兩個孩子誰是誰,就此懷疑古大師是個高仿器的制造者。古大師與我師傅就像一對反義詞,這沒什么奇怪的,北斗島不是總把倒影投在湖上么?

    我一上島就成了師傅的房客——我沒有錢去投宿大酒店,恰好師傅出租樓上的小房間,而且那房子里恰好有一面大鏡子——我就長期租房住下了。沒過多久,房東變成了師傅,我得找活干才能在島上生存下來,而師傅覺得我對器物造型悟性好,似乎以前學過銅匠,就把我留了下來。我喜歡銅街,在滿街叮叮當當的金石聲中,耳朵的毛病好多了——難道那緩慢有力而又單調的敲銅聲是一種藥?我恍惚記得我在做鼓手時,瘋狂地追求過一分鐘330拍的速度,那是多么讓人熱血沸騰??!師傅曉得我耳朵有毛病,也知道我去過城市醫院找過鄉下郎中都沒法治好,為此眉頭鎖了好久。有一天,他突然說也許聽甕能治好我的病——就是鑄一口大銅甕,掩埋在地下,讓我坐進甕里,閉上眼睛去聽。他說甕是埋在地下的鼓,在沒有鐘鼓樓之前,有些地方為了防災防盜,會在地下置一大甕,讓盲眼人坐在甕里,一聽到十里之外的山石洪水聲、盜賊馬蹄聲,就鉆出來報警,好守護一方平安。他說地下的銅甕能把一些聲音消弭,又能把一些響動放大,一個人坐在甕里,聽不到世上喧囂的人聲,卻能聽到地下的響動,比如湖水流動的紋路、草莖抽芽結籽的聲兒,那些聲音會洗凈我的耳朵,讓我的耳朵好起來。我并不相信師傅的話,笑他的療法是野狐禪——因為他是銅匠,不是醫生。師傅只得放棄打制銅甕的念頭,那個好面子的老頭不肯承認自己的說法是無?之談,只是嘆了口氣說:也是!如若讓你聽甕聽到不該聽到的聲音,那就對天地不敬了!

    我在島上還認識了個姑娘。那天的銅街陽光明媚,一個女孩突然站在我面前說:來一杯芝加哥!我脫口而出:記??!是芝華士!她露出兩顆牙齒笑了。我愣愣地看了她半晌,才確定并不認識她??磥硭亲x到我博客上的酒吧樂手故事,才找到我說上這段對白的。我沒事時喜歡發發博文,不是想成為不靠譜的作家,也不是想吸引粉絲,只是想把想象中的自己前史記錄下來——也許文字是對抗遺忘的最好方式,要不這座才開發三年的景區,怎么會有個像派出所戶籍科那樣的檔案室呢?漸漸,我跟姑娘相熟了,可我告訴她有個長發家伙總鬼鬼祟祟跟著我時,她卻不肯相信,一個勁地搖著頭。我賭咒發誓沒有騙她,她只是淺淺地笑,循循善誘地說:你不是逃犯,也不是逃避高利貸的人,怎么會有人跟蹤你呢?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我急了,真想把長發家伙揪出來給她看,可那家伙神出鬼沒,想讓他出現他卻不見蹤影,再說島上那么多游客,我到哪里能找到他??!她還建議我跟她玩游戲,說那樣我就不會耽溺于幻想了。她跟我玩起那種小孩子的把戲——她說鼻子眼睛什么的,讓我用手指準確地找到自己的五官。如果我指錯了,她就笑。如果我找對了,她就會在的額頭上吻一下,就跟小鳥啄米似的。她的笑聲很明亮,能把我腦瓜里的霧氣驅散。她總是那么鮮活生動,我應該相信她,我有些懷疑長發家伙是我想象出來的了。

    可某個夜晚,長發家伙又出現了。島上燈火朦朧時,他撲進銅街13號店鋪,跟我和師傅說起一則關于馬皮鼓的故事,語速很快,像是在背誦詩篇。奇怪的是,他竟然像穿越劇那樣成了故事里的人物,仿佛在說親身經歷的事兒。他說的故事太荒誕了,讓人聽得心緒不寧。正如你所知,作家往往有精神上的疾病,我懷疑他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譫妄癥患者。長發家伙還沒說完,我就忍不住打斷他,把他推出門外,還給了黑夜。沒想到他看上去很瘦弱,推搡起來卻很費力。師傅對我的待客之道很不滿意,深深地瞥了我一眼:你怎么能這樣?他的故事還沒說完呢!然后有些戀戀不舍地看著長發家伙的身影消失。師傅是個沉默寡言的老頭,說話口音重難聽懂,只喜歡用鐵器跟銅叮叮當當說話兒。也許他是個厚道本分的人,覺得我不應該對人欠禮貌吧?也許銅匠和石工有著天然的親近感,他才對長發家伙編的故事有了興趣吧?可是長發家伙說的故事太荒唐了,不信,你聽聽——

    長發男人說A

    東魏武定四年深秋,天寒,露冷,霜白。

    我和衰老的白馬站在山塬上。寒風鞭子般抽來抽去,甩在石崖上就是一道尖利的哨響。老馬馱著我的王從草原征戰而來,不知怎么就老了,眼花了覓不見草兒,只能像狗一樣嗅來嗅去,可秋風早把青草的氣息帶走了。這是老馬的最后時光,王說,它的皮質尚好,要剝下來蒙戰鼓。

    這座山叫滏口,山巒綿亙,頗具嵯峨之勢??晌抑?,堆壘出那種氣勢的,不過是一些禿陋的石頭,就如那風塵仆仆趕來的石工。那些石工是王朝最優秀的石匠,建造過太多的石窟,這次來滏口還是要開鑿石窟的。我的王一直縱橫在烽火狼煙中,可此時謠言四起,說他身中弩箭即將死去。為穩定軍心,患病的王勉強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宴會。宴會上,王仰臥座上,用蒼老的喉嚨唱起歌謠: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唱著唱著就流下了眼淚。是啊,在另一片天空下,草原遼闊,風吹草動,牛羊成群——那是我們云朵的故鄉。罷宴后,我就奉王命帶著他的老馬來到滏口,來完成他的最后愿望了。我知道要建造什么,但不能說,為了王朝為了王,我所能做的就是噤口不語,并嚴令重兵駐守在山巒四周,不讓一只聒噪的鳥飛出山谷。

    夜色是個好東西,就像油漆掩蓋去什么。當天空黑下來時,風緩了。山嶺下亮起一地飄飄搖搖的火光,火光處石工們正在喝酒,毫不吝惜地將喧鬧聲砸了過來。我卸下冷硬的戰袍,從嶺上營帳向嶺下燈火走去。我曾征戰沙場,立過赫赫戰功,可此時真想走進石工,混跡其間,長醉不醒。竹棚前,石工們此起彼伏地圍坐在火堆前,面前數個龐大的釜里翻滾著肉花,冒出熱氣。他們用長竹棍挑起白花花的肉片,撫著滴著酒液的胡須,那種好胃口真讓人羨慕。

    我站在黑夜的一角,看向火光中的石工,目光跋涉過一張張臉,終停在一張年輕的臉上。那張臉上比別的石工明亮,還殘留著絨絨的稚氣,也許因為年少,被酒燒得像蓬松的火球。

    有人笑他:民,這是你小子第一次上山鑿洞吧?

    少年抿口酒:諾!我家世代為石工,我身上流著石頭的血。

    又有人笑:民,你還是童子身吧?

    少年一愣,有些羞澀,但認真地點了點頭。

    你知不知,初次上山鑿洞前,得找個女人開洞,破了童子身,這是咱石工的規矩呢。

    是么?我怎地沒聽說過?少年睜大眼睛,著急起來:這滿眼大山,哪里有女人呀?

    眾石工哄然笑起。

    年老的石工賀爺笑得臉上皺紋卟卟紛落,擺擺手:莫要取笑民了,他還小。

    漸漸,釜里的熱氣絲絲縷縷散去?;鸲雅?,石工們冷寂下來。

    忽而,一年壯的石工灌口酒,站了起來,仰身朝著山頂喊起號來:喲嘿,喲嘿……

    眾石工應聲而起,粗獷的喊號聲直撲向無邊的夜色。

    我在那高亢的喊號聲中,仿佛回到了伊闕。多年前,我曾在伊闕見過石窟。我不明白:王們為何總喜歡開山鑿窟,難道他們以為把自己的模樣刻成石像就能永垂不朽?

    ……

    時光一天天流去,大山在叮叮當當地敲石聲中醒來,陡峭的懸崖上漸漸露出洞窟來。石工們日夜不休地開山體,鑿石洞,雕佛像。每每夜晚,崖上的火光與天上的星辰散落在曠寂的山谷里,而我的士卒兄弟們堅守著,沒有讓一點兒火星逃遁出去。

    老馬死了,我先剪去馬鬃馬毛,用鋒利的剝皮刀劃開它的腹部,放出八大甕的血,再將刀尖抽出馬骨,割去皮上殘存的肉塊,把馬皮完好無損地剝了下來——其實老馬已經很瘦,馬皮就耷拉在嶙峋的骨架上,是很容易剝皮的。繼而,我用雜草擦去皮上的污血,將整塊馬皮蒙在桑木做成的圓形鼓架上翻曬。秋日的陽光并不強烈,馬皮經一日一日地晾曬收縮了,緊緊地繃在鼓架上。我還特意留下老馬的四蹄腿骨,準備做成鼓槌。我想在滏口石窟完工之前,一面馬皮大鼓就能制成了,鼓聲正在我想象中呼之欲出。

    那些日子,民常在夜晚跑到嶺上看我制鼓。那個少年并不像石工們那樣敬畏我和我的馬鞭。他曾指責我對老馬的殘忍,為老馬雕刻石像埋于西坡,祝老馬靈魂安息;曾偷偷藏身馬皮鼓內過夜,說那樣他就會夢回故鄉。我不忍責怪于他,他太年少了,年少得讓我愧疚——他是不應該來到這里的。

    民跟我說過石工們的故事,說得最多的是武阿仁——那個喜歡吹石塤的啞巴石工,總在他雕刻的石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我多次用馬鞭教訓他,讓他改掉這個不良的習慣??伤偸翘е劭v橫的臉冷冷地看著我。我深知一些小小的疏漏會毀掉宏大的工程,可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我又能把他怎樣呢?民說,武阿仁在故鄉有個健康可愛的兒子,不知那孩子是否也是啞巴。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一洞洞石窟、一尊尊佛像,在山崖上展現出來。那些深幽的石窟沿山勢洞開,洞內佛尊結跏跌坐于蓮花座上,恍若天國。

    此日風冷,大雪將至。剛剛建成的石窟寺前,眾石工靜靜地圍成一團,齊齊地仰望著頭頂之上的石窟,那空空的石窟正在期待著最后一尊讓人仰之彌高的佛尊。忽而,一聲炮響,八個身強體壯的石工用麻繩束住石佛的手腳,將四根木杠穿過麻繩,肩頂木杠,在一聲高喝中將大佛拔地而起,緩緩向石窟寺攀去。眾石工緊隨而上,“哦哦”歡呼。我知道他們很快活——終于盼到大功告成就要回家了??晌业男膮s一陣一陣緊縮,就像那蒙在桑木架上的馬皮,繃得就要裂開了。

    待大佛穩穩入坐于石窟寺后,我開口說話了。我說滏口石窟是王朝偉大的工程,定能佑天下太平,必將炳耀千秋。我說這些話時,嗓子干澀,覺得自己的嘴就是空洞的石窟。

    眾石工鴉雀無聲,一張張木訥的臉聚向我,他們在靜靜地等待,等待我發布解凍的消息。我拖延了許久卻說:雖然石窟已成,但朝廷快馬來報,王令我等再在石窟寺后鑿一隱洞,只要隱洞完工,大家就可回家抱老婆了。

    一時間,天上大塊大塊的云朵僵滯了。眾石工石雕木刻般,似乎在醞釀陰云密布的風暴。坊間早就盛傳我們的王將逝的消息,而王之死必然要營建盛大的陵寢,這滏口石窟豈非最佳的陵墓?而建造帝王陵寢的人必須死去。那些石工雖低賤但并不傻,已然有了不祥之感。

    我心悸動,竟然生出從未有過的怯意,便環視嶺上環伺的士卒。他們的戈矛宛若森林,讓我的心落定下來。我的臉慢慢凍結,冷冷地掃視一張張石工的臉。這是一種無聲的對峙,彌散起一觸即發的氣息。

    大山靜了下來,沒有風聲,連秋蟲的低吟聲都凍住了。忽地,一陣“嗚啦嗚啦”的叫嚷聲傳出,我聞聲尋去,那是啞巴武阿仁在叫喊。他一臉悲憤,指手畫腳,卻不知在說什么。他的喊聲如一石擊水,瞬間就泛起了波瀾。石工們憤然高呼:返鄉!返鄉!返鄉!

    我站在巨大的云朵陰影下,緩緩舉起一面黃色的令旗。這面小旗是王賦予我的權力,我一生曾無數次搖動它,搖得血流成河。我舉著黃旗在空中連挫三下,高喊:鬧事者,殺無赦——

    石工們騷動起來,年壯的石工將年老體弱者護在中間,手拎著鐵錘鐵鏨,與士卒們相持起來。我自信手下的兄弟對付蒼頭百姓還是綽綽有余的,但不希望發生嘩變,于是恰如其分地高聲說話了。

    我說:逃跑者,死!反抗者,死!

    石工們不屑,攥住鐵器的手更有力了。

    我又說:爾等一死則已,可株連九族大罪,家中妻兒老小必死!

    石工們的手松了,鐵器當啷落地,蹲下身去抱頭號啕,嗚咽聲在山谷里卷起一陣風。

    天色暗了下來,我模模糊糊地想:漫長的夜終于來了!

    4

    夜已深,我想我得去找潔了——她就是那個愛玩游戲的姑娘。

    潔是青銅時代大酒店的服務生。我不知道她是哪兒人,她說她是將九個旅游區的名字寫在紙團上,隨手抓鬮抓到島上的,反正都是異地打工,去哪兒都無所謂。她看上去很快樂,一笑就會露出兩顆牙齒,總穿著紅旗袍穿梭在那幢被銅幕墻包住的燈紅酒綠的大樓里——我更想看到她被紅旗袍裹著的什么。我經常找她玩,應該不是因為思念,而是想跟她玩玩游戲。

    我和潔相識后,她曾在我們店里購買過銅羊,說是要把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遠方的朋友,可我看見那只卷毛的生肖羊一直擺在她的宿舍窗臺上。她沉迷于手機游戲,好奇心爆棚。我倆一見面就想著法兒玩游戲,有時蓄謀已久,有時一時興起,玩得不亦悅乎。我們曾在午夜舉著手電筒,滿島尋找野水鴨,可一只肥鴨也沒找到;曾帶著望遠鏡到觀光塔上眺望星星,看見一顆流星落入湖里;曾在湖里插下標尺觀察水位,發現了島在下沉的秘密,但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可以自豪地說:一個小銅匠和一個服務生才是北斗島上真正的游客。

    這天晚上,我和潔相約去環島小火車玩兒。那時,小火車已經停開,泊在碼頭車站里。抱著啤酒箱的我和拎著鹵鴨爪的她碰面了,相視而笑,翻過銅欄桿鉆進綠皮車廂里。那列綠皮火車是從對岸小城搬過來的。據說小城是在礦山和工廠上長出來的,很多年前一群群人從四面八方聚來,在對岸采礦冶銅,于是一列列小火車裝滿礦石、銅錠和工人穿過火紅的年代??涩F在小城銅礦枯竭了,礦山紛紛倒閉,綠皮火車早已廢棄,這才被搬到島上成了環島而行的觀光車。我和潔坐在火車茶吧里,邊喝啤酒邊啃鴨爪,暈頭暈腦地說著話兒。我們先是比賽說寓言童話,我說《皇帝的新裝》,她說《狼外婆和小紅帽》;我說《獨眼大盜》,她說《海的女兒》;我說葫蘆娃,她說喵星人,仿佛滑行在平行的鐵軌上。當我表揚她可以做幼兒園老師時,我倆都醉了。

    正如你所期待,兩個酒醉的人總想趁著夜色做點什么。

    于是,我用紙巾擦干凈嘴,用抓鴨爪的方式抓住了她的手,含糊地說:我愛你!

    她嘻嘻一笑,笑得像貓。

    我擁起她,撫摸她。她整個身子軟軟地貼近我,閉著眼睛睫毛顫動,嘴里散發出綠箭牌口香糖的氣味。我熱血沸騰,身子硬起來,急切地剝去她身上的紅旗袍。就在我雄赳赳的小鳥要進入她的巢時,一聲鐘鳴傳來,那是鐘樓里的大銅鐘發出來的,在為午夜十二點準點報時。我的小鳥仿佛受到了驚嚇一下子就軟了。我不甘心,勤奮地撫摸她。她愣了愣,也撫摸起我,可我終究沒有堅挺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放棄了努力。我雖然如愿以償地看清了她旗袍下的秘密,卻無能為力了。

    我茫然地呆坐著,羞愧地垂下頭。她兀自扭著赤裸的身子在車廂里走動起來,像是T形臺上的模特——不知是在向我挑釁,還是在自我欣賞。我不能不看她,被她身體的白折磨著,漸漸由羞而怒。當她再一次招招搖搖走近時,我猛地站起,把她推倒在茶幾上。她背對著我,興奮地扭頭看我。車廂墻上掛著的紅色滅火筒晃了晃,我不管不顧,從褲袋里掏出一個鐵印戳,哈了口熱氣,狠狠地蓋在她的臀上。她驚叫一聲,揉揉屁股逃開了。那個鐵印戳是師傅的,那老頭每鑄好一件銅工藝品,無論銅奔馬還是銅香爐,都要在上面烙下印記——那是物勒工名的行規,就是工匠要在自己打制的物件上烙上自己的名號。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游戲:我和潔穿好衣物,打開車窗向外看去。碼頭上有個游客也喝醉了,他搖晃著身子,舉著白酒瓶,哦哦地喊叫著,像是在跟月亮干杯——游客中難免會有酒鬼的。

    潔摸摸我的頭柔聲說:你莫要懊惱……也許喝了太多的酒,也許是場合不對,換個地兒你就能行……你怎么可能不是男人呢?

    我眺向遠處的銅神廣場,目光恨恨地掠過鐘鼓樓——為什么我總是被聲音壞了事呢?

    ……

    (本文為節選,全文見《延河》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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