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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2年第2期 | 秦汝璧:后遺癥(節選)
    來源:《鐘山》2022年第2期 | 秦汝璧  2022年04月15日08:04

    小編說

    小說記述了一個現代女性凝滯低徊的短暫一生。幼時在高門大戶前跌倒留下的額角疤痕在主人公身上打下烙印,少年成長過程中的笨拙、自卑與恥感自此成為她一生努力擺脫、嘗試療愈卻始終難以戰勝的后遺癥。作品提供了這類女性某個層面上的生命圖景:有著沉默、逼仄的鄉村家庭,來到城市漂泊奮斗,卻既無法在城市立足,也再難返身故鄉。

    秦汝璧,1991年生于高郵。2016年開始在《作家》等刊發表作品若干。2020年出版小說集《史詩》,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江蘇省簽約作家,現居南京。曾在本刊發表《華燈》《舊事》等多篇作品,《華燈》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

    后遺癥

    文/秦汝璧

    幸福家庭

    北半球仲夏午后的陽光像往常一樣隨處可見,其中有一處也如常照破住在老街口拐角的喬淼之房間的窗戶。

    窗戶內,喬淼之的母親許愛娣躺在一塊臨時搭就的木板床上,一條碎花雪紡褲子垂在床邊,她翻了個身,臉便擱在褲襠上。愛娣這個時候必要睡午覺。她被吵醒后會欠身罵罵咧咧。于是,喬淼之就站在窗外看螞蟻。

    螞蟻從窗戶下面的墻體中一條裂縫爬出來,有一只爬到躺在地上的一片枯死的樹葉邊緣,蟻腳試探地往前觸觸,便再也無法往前。喬淼之用一支枯木棒搭一座“橋”,螞蟻仍舊逡巡不已,她用木棒戳戳搗搗,一路引導螞蟻到“橋頭”。其余的螞蟻已經在墻角一只跟一只,爬成一條針腳密行的線。線一直連到她祖父喬煥昌的腳邊,祖父手拿放大鏡在看雜志,注意到她了,說:“我給你一個謎語猜猜。一張桌子四個角被削去一個角,還剩下幾個角?”

    喬淼之說:“三個啊?!?/p>

    “啊,是三個角啊?!彼齑洁閯?,不再說什么。

    喬淼之又猜了一次:“四只?還是四只吧?”

    祖父笑笑,想起有別的事要做,站起來用雜志裹住放大鏡夾在胳肢窩中,雙手撐在一米來高的長凳上,把自己移到西邊的小屋里。

    喬淼之獨自瞧那螞蟻過“橋”,橋上的螞蟻早已經不見。她失去耐心,跑去廚房打開碗櫥,捏出一只龍蝦來吃。她從中午飯過后隨心所欲吃到現在,碗里的龍蝦已經所剩不多,龍蝦里需要吸去的湯汁卻越來越多,味道已經很咸。

    她被太陽照燙的臉在陰涼的屋內感到舒服,不愿再出去,于是又吃了一點別的東西。吃飽了,她開始瞌睡。凳子磨地的聲音總攪擾她,她又想去爺爺那里。她預備搶在他前頭進屋。她這么想,當然也這么去做了。

    祖母穿一條黑褲,坐在高高的床沿上,手扶兩側,雙腳懸空,招呼她進門。柴油桶做成的床頭柜上有一盞煤油燈,桶身上用白色的漆刷成許多個大字,“生女生男xxx”。她拿起小粉筆照此寫一遍,立志要寫得端正。喬煥昌找來柴火點上燈,陪坐在楊明姑身邊說話。喬淼之一進屋,陰涼緊縮,看到土灰墻上抖動的光,不由得困倦起來。

    她隱約聽到愛娣來問:“淼淼去哪里了?”喬煥昌說:“下午一直在我這睡覺哩!”許愛娣聽見這話,便忙去做晚飯。她用單獨的瓷缽子盛了飯菜給喬煥昌送過去,進屋把飯菜擱在柴油桶上,順便把喬淼之喚醒吃飯,邊叫邊喊:“小人會睡覺,也不曉得餓?!?/p>

    喬淼之醒來半天沒見喬懷扣,問:“爸爸還沒回來?”

    “他去鎮上給人家做活去了,應該留在人家里吃飯了?!闭f完,愛娣用筷子在咸菜蛋湯里撈出一塊雞蛋花放到淼之的碗里。

    “媽,明天還吃不吃龍蝦?”

    “那要看你爸明兒能不能釣得到!”愛娣看了眼桶里的蛤蟆,龍蝦是昨天他用這些蛤蟆從河里釣上來的。喬淼之放下碗筷,手提起一只給愛娣看,愛娣看見蛤蟆肚皮上密密麻麻大小不一致的黑色斑點,讓她趕快放回去。

    “它很可愛啊……你看它的腿一直在蹬,明天它們就要被龍蝦吃掉嗎?”她今天吃龍蝦的時候沒看見龍蝦肚子里有蛤蟆。喬淼之把這只蛤蟆往桶里一扔。那蛤蟆腿伸得很長很長,還要往外爬,快把自己繃斷成兩截,爬不多遠,又滑下來,爪子在桶里抓著刻著,聲音卻輕。喬淼之拿起一只塑料瓶子讓它妥帖地爬上去?!拔乙院蠼心阈『诤貌缓??”她很滿足地這樣說。

    喬淼之不知道她下午睡了一個過于舒暢的午覺,晚上睡在母親身邊一直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天玄玄,地黃黃,我家來個夜啼郎,路過的人請來看一看,一覺睡到大天光?!睈坻纷炖锖叱柚{,這一來反倒把自己哄得迷迷愣愣的。

    四周已經十分安靜樸素,像遠古時候。一條赤鏈蛇盤在墻腳吃螞蟻,撞毀了淼之白天所搭就的“橋”,它在門口四處游行,知道門內有獵物,在找入口。涼波沖碧瓦,皓大的月亮在蛇頭上,它感覺到疑惑與恐懼了,于是在屋頂上昂首挺立,朝天吐信子。

    午夜驚魂

    愛娣睜開眼,起初以為是風刮樹枝,樹枝打到窗戶上。但聽窗戶外聲音有規律地敲下去,愛娣緊張起來,聚神凝聽?!巴朽朽朽?!”像是手指頭在窗戶上彈著一記暗號。她以為是小扣子,喊了聲他的大名“喬懷扣”,“是不是喬懷扣?!”不答應,那不是他!

    愛娣往窗戶那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只有一點猩紅,那人抽香煙。小扣子也抽。自己待要起來去看清楚,又甚怕。只好坐在床上破口罵了幾句,但也不敢罵得太厲害。

    她繼而聽到那只手指頭在敲自己的房門,她在倉皇中記起今晚喬懷扣恐怕回家晚,便下意識地隨手扭上房門保險。她在緊張中長久地忍受并期待那聲音消失。

    喬淼之聽到她在瘋狂地喊人,也跟著胡亂地叫起來,越叫越興奮。愛娣只想嚇跑他,她聽見他還在那里來回走動。碗櫥里有刀具,愛娣想到他會拿刀破門而入,本來房門的門梁早已經松動,真用腳踢起來,馬上就坍落在她面前。喬煥昌即使聞聲趕來,那凳子摩擦水泥地的聲音也足以提醒他逃走。

    第二天喬淼之發現后門被打開,堂屋里很亮堂精神。她低頭去看桶里,蛤蟆已不見。

    龍蝦吃不到了。

    愛娣把這件事告訴喬煥昌,他分析下來是賊事先已經藏在了西房間里,因為他昨晚聽到了什么,他說:“我說昨天聽到好像有什么人來,還跟老太說的,問她有沒有聽到。我仔細聽,又不像是小扣子的腳步聲?!?/p>

    “家里丟什么了沒有?”

    “沒有?!?/p>

    “我也還以為是小扣子,我喊了幾聲?!睈坻纷炖镞@么說,心里卻想這小扣子怎么還不回來。

    愛娣等了半日,站在喬煥昌的房間里,一直不停地說:“小扣子昨天早上天麻麻亮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彼芟霔蠲鞴酶ヅ芤惶?。

    “說是去西街上吳永剛家去做活的?!彼鲋恢坏首?,把自己渡到柴油桶前拿昨晚吃剩的一段煙屁股。

    “昨晚那人也吃煙,我叫破喉嚨也沒個人來,丫頭也在叫。我生怕他來踢門?!?/p>

    “蛤蟆不見了,龍蝦也沒有了?!眴添抵衅饋?,她沿著墻來回地走路。

    “吳永剛以前是稅務局的,后來有肺病,退下來就一直在家養病。他兩個子女都跟他住一起?!?/p>

    “吳永剛的爹以前是做秘書的?!眳菬ú緡佉痪?,“在世時,他寫得一手好字?!?/p>

    愛娣拍拍身上的灰,把褲腿捋捋順,說:“讓老太跟我一起去?!钡且粫r想到家中又有許多事,等她再次到喬煥昌的房間,已經是中午。

    楊明姑坐在床沿,腳蕩在半空,已經知道她來意,說:“走哉!”忽然想到什么,詭秘地一笑,“這床板還是你舅舅給我做的,他得了肝病,死了,大兒子長到四十多歲也死了,孫子也死了?!彼壬响南?,然后跑出去,站在大屋門口開始解開褲帶,蹲下來對著大門口就是一泡大屎,褲子堆在她的腳踝,她踉蹌地拿起地上的樹葉擦了擦。她眉目開展,拍手歡慶,“我拉了屎了,拉了屎了!”

    愛娣跑出去,拿起布鞋抽她屁股,咬牙切齒,嘴里痛罵:“你這絕種,辱了菩薩了!”說起這話,她嘴里還截留一句心頭話:怪不得你們家生不出兒子來。關于生兒子這件事,她總想起生淼之那會兒,挺著肚子躺在小木船中,那會大水漫過人的腰身,由小扣子與鄰居扶著船的兩側,蹚過一段段水路,進了醫院。生了女兒后,小扣子說是出去買盤蚊香,此后三天沒看到他人。他對于這件事的解釋是,他把蚊香交給喬煥昌后,他就被一伙人叫出去要香煙吃,實在脫不開身。

    他人到哪去了,怎么還沒回來?愛娣想著。楊明姑的一泡爛屎,實在不能夠一鏟子鏟干凈。她多次想昨晚究竟是誰,疑心是假,然而那驚駭卻十分深刻。小扣子到哪里去了,怎么到現在還沒回來?她又想起這件事了。

    懷扣失蹤

    愛娣一手拉住淼之的手,楊明姑跟在后面,進進退退,有時候她也會忽然地冒在愛娣前面。到了吳家,愛娣再三確認,從外面看上去那吳家跟自己的家也差不多。只不過為防賊人出入,墻頭插上碎玻璃渣,亮光閃閃,使人睜不開眼;再不就是走近看,那院墻比自己家高出一個頭來。

    那吳家的院門關上半扇,所以愛娣只能站在另外半扇里,仿佛被卡在那里,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下。她扭過頭看見有幾個人說笑走過,而楊明姑蹲在那里拔地上的草。愛娣大起膽子在那躡起手腳,想要進堂屋里一探究竟,她為自己這些遲疑的舉動感到詫異,一想起有許多是解釋不清的,她也就不去繼續想這件事。那堂屋里躺著一個人,兩條白腿伸得長長的。腳上穿干凈的布鞋布襪,偶爾咳嗽一兩聲,咳出重痰來往什么地方一吐。

    愛娣本想等里面有什么人出來再問一句喬懷扣是否在里面,等了半天,堂屋里的藤椅“吱”一聲,往外又吐了口痰。

    看來喬懷扣不在,但也不一定,她否定掉之前的這個肯定,之前的那個肯定不過是說服自己離開。而因為那個否定,她在這里已經徘徊許久。她已經無法忍受自己這樣被拒絕在半扇門之中。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拒絕她。

    “我們家小扣子在不在?”楊明姑笑呵呵地問。

    “你是誰,你是他什么人?”那穿藍色短袖的屈起肘彎撐起自己問。

    愛娣立刻上前:“我們家的喬懷扣在不在你家?”

    還不待那穿藍色短袖的開口,愛娣就看見一個嬌滴滴的女人出來,一身白紗裙子,雙鬢間的頭發絞成兩只麻花辮扎在后面,那劉海便蓬得高高的。那女人在家也穿雙高跟鞋。愛娣沒看見過這樣的裝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又退到半扇門框里。這一退,也把淼之撞倒,淼之稀里糊涂地磕在一塊石頭上。愛娣轉身看見淼之的額角裂開一道大口子,里面的白骨頭像孩子張開嘴唇露出的白牙齒。那女人說:“他不在。昨天他是來我們家的,他把我們家后門的臺子砌起來后就走了?!睈坻芬矝]來得及聽清楚那女人說什么,抱起淼之就往醫院走。魚鉤似的針在淼之眼前晃動,醫生笑瞇瞇的,但是她被愛娣緊緊抱住,只好大叫一聲,在這洪大的聲音中,她像是做完夢之后在回憶這個夢。

    第二天,懷扣還沒有回來。愛娣依舊站在那半扇門框里往里看了許久,希望等到有人出來跟她說話??伤€是沒看到多遠,堂屋里或窗戶里的黑色像片葉子一樣障目。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繞到后門去看看那臺子是否新砌,這是唯一與她丈夫有關的事物。鳥兒站在臺角,有人迫近,一顆顆鳥頭開始疾動不安。愛娣靠近時,它們驚掠過窗臺,中途頓在樹枝上,最終還是遠走高飛。臺子上徒留下幾只鳥爪印。愛娣看看窗臺,窗戶后有窗簾,她始終看不清楚小扣子是否在里面。

    喬煥昌問愛娣小扣子的情況,愛娣只說去他們家問過了,都說人不在他們家。愛娣聽到喬煥昌不再說話,心中也有點知道那女人大概是騙她。但是她怕去他們家。這個女人沒有機會受到多少教育,但是她生而為人,自然地知道那睡在藤椅上穿藍衣服的一聲聲重重的咳嗽,似乎已經是逐客令,驅逐她遠離。所以,家里急雖然也急,到處探聽當然無結果。

    “喲,你頭怎么了?流血了吧?”

    “縫了多少針?傷口恐怕還不??!”

    總有人跌跌撞撞來問淼之,她第一次惹來這么多注意。

    “你爸還沒回來?”

    “他去給人做活了?!表抵f。

    愛娣要去報公安,但僅僅那么一想,就仿佛已有無限重壓產生,于是就跟之前幾次三番要踏進吳家的客廳時一樣,想到一個地步就戛然而止。她心里只是努力地想懷扣快點回來?!耙膊恢浪F在人在哪?”愛娣一天總要說好幾回。淼之因為惦記蝦子,就問:“爸爸還沒回來?”愛娣也隨即嘮叨起來:“人怎么還不回來?”有時候被自己念叨得火起來,咒罵:“你干脆就死到外面好了,永遠不要回來?!?/p>

    死亡遺產

    懷扣的尸體被夜游的人在河岸邊發現。愛娣聽見門外有響動,以為又是以前的賊人,驚魂未定,再聽那動靜并不似以前的鬼鬼祟祟,反倒氣勢洶洶的,甚至還有點興奮,有個男人高喊:“愛娣呀,你快點出來吧?!甭犇锹曇艉芟袷潜边厴蝾^的劉榮奎。

    清晨中的響動如同操場上正在操練的兵,動作戟楞楞的,大而笨拙。況且白晝已經在北半球到了最長的時候。月亮西沉,曉風溜過耳垂,早蟬起鳴,陽光堅硬地照在人身上。所以,愛娣他們確證懷扣已死也就幾分鐘,沒有任何緩解的余地或者心存預備要救一救的心思。河岸有許多老樹根峭立,因為被河水刷洗,樹根已半裸在河岸下面,幽暗在盤根錯節中更為幽暗,總覺得里面隱匿許多蛇窠似的。

    在這一天,汪曾祺也溘然長逝。愛娣當然不知道汪曾祺是誰,她只知道今天最大的事是她自己的丈夫已死去。所以,她的巨大的痛楚只精確地對準一具臉龐蒼白且俊美的死尸上。

    在汪曾祺與喬懷扣之外,這一天中也有許許多多別的人逝去。為什么是汪曾祺?因為多年以后,懷扣之死使得喬淼之想起這件事總會想到點別的,以至于人為地與世界產生聯系。她開始像對待一位名人的死亡那樣對待她父親的死亡——充滿說辭與神秘。盡管事實早已經蓋棺定論,喬懷扣是喝農藥自殺身亡,是死在上半夜。

    愛娣的回憶就實際得多。他死后一段時間,她莫名地擔心起會有什么閑話,會說他的死多少與她有關。所以她與人談論起她的丈夫時總說:“每次我從廠里回來之后,他在床上還曉得給你捶一捶肩膀捏一捏腿什么的,曉得替你打熱水洗澡?!彼脙蓚€巴掌托住自己的臉腮表示不解,人也都忍不住勸慰她:“誰說不是呢,看你們兩人平時挺好,怎么就一下子想不開?”當質問降臨在每個人心中,她只會感到安全。

    喬煥昌知道懷扣喝農藥死后,首先想到的是他還有一個兒子喬懷拴活在這世上。那天晚上,他與楊明姑對坐在床頭,他追述老大老二小時候的事,明姑聽懂了似的,補充說老大怎樣,老二怎樣。喬煥昌對于這些事一點不知,笑問:“噯,還有這事呀?!”明姑或許是在年輕時吃了太多苦,一張苦臉上忽然也有了菩薩似的慈祥笑容,當作回應,“是的,那些事是真的?!彼窍嘈诺?,順著她的話繼續說下去。

    愛娣坐在旁邊聽他們說話,一度還以為是懷扣的鬼魂返回到楊明姑的身上,輕輕呼喚幾聲:“小扣子,小扣子!”這一下子她自己提醒了自己,害怕真是死鬼的魂魄,便想要到懷拴家跟大嫂子將就一晚。但是因為太晚,一路上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便渾身打了個哆嗦。喬煥昌說:“愛娣,你今后不要怕呀,還有老大在呢?!蹦闹獝坻窌e了意,她最不愿聽到這話,馬上掉過頭:“誰怕!”果真不怕倒又好了。夢中相會交媾也不是沒有,怕就怕死鬼不來,生前不喜歡她,死后也不來與她相會。她轉念想到自己也并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說:“又不是我害死他的,我怕什么!”愛娣的理智總不能徹底消除這些疑慮。死亡與愛總是一瞬,而對兩者的回憶又總是漫長的。

    懷扣“頭七”之后,愛娣身邊就開始攜帶小三腳銅香爐。她沒法子把丈夫的骨灰盒子始終捧在手上,香爐作為一種象征,哀思終于有所附麗,象征便漸漸超越事物本身所帶來的力量,它開始吸收她,然后反哺她。她寧愿對著香爐磕頭也不愿看見他的衣物。當然喬懷扣生前所穿的衣物大多數已追隨他到地底下去。這些衣物會引起她污穢的念頭。譬如,她在整理衣櫥的時候,發現他有一件小短褲混在別的衣物里,只要看見襠部的皺褶,她就想起他生前在床上,她主動俯下身親他生殖器,她很想一口把他的生殖器吃下去。蠻荒的女人!這會使她誤解自己。她永久地失去了他的生殖器。站起來拿刀悄悄地去砍下來吧?她跪在那里低下頭顱,頭也變得很重,糊涂極了。

    她需要撈住生活中更為嚴重的事來對沖,保持鎮定。在淼之十歲的時候,她夏天還在大門口放一個木桶,逼迫她在外面洗澡,理由是在屋里洗會弄濕地方。

    淼之站在木桶里脫下衣服,雙臂環抱住瘦弱的胸脯,顫抖地問:“爸爸去哪兒了,是不是去吳家了?”愛娣舉起手要打她的嘴,嚇唬她:“這話你是聽誰說的?!彼辉S她說。淼之站在那里把衣服小心翼翼地鋪開來,晾在木桶外面的高椅上當做屏障。她不知道那只是來遮住自己的一雙眼睛避免看到外面,而不能遮住別人的眼睛。那小人劣質的布料透光性很強,商業老板總合理地解釋說孩子每天都在長大,所以不需要那么好的布料,再過幾天衣服就會變小的,穿不上,的確,那點大小,那點厚度。孩子的恥辱感在成年人眼里總是那么不可理解。

    愛娣在時代變化中對著香爐,對著煙與灰。當人們已經開始討論教育“內卷”的問題時,早已經忘記了居然還有愛娣這樣的女人存在。

    瞧,她暫時的棲居地——宿舍,現在就有一只三腳小香爐。香爐灰還是熱的,她剛上完一炷香。香爐放在愛娣腳頭的窗臺上,她隨手撿起一張廣告紙糊起窗戶。廣告,作為人類最大的善意的謊言之一,輕巧地抵擋仲夏的太陽,加之煙霧繚繞,濃厚的氣味不散,所以愛娣的床雖然靠近窗戶,反倒成了全宿舍最陰瑟的地方。

    淼之每天從家里小三腳銅香爐中拔出燒斷的香,戳在泥地里,再次點上火,青煙淋漓。她嘴里碎碎叨叨,像個女巫。她在創造各種說辭與神話。她撲通往地上一跪,磕幾個響頭。每回周圍人論及她父親,就是她恐懼初生之時,進而對神秘生出敬意,她把眼珠子擠往一個方向,說:“他在天上跟王母娘娘吃早餐,跟我們一樣要吃早餐。他每天都吃得很好?!?/p>

    而在一個冬天周末的早晨里,神話暫時地消逝了。淼之躺在一座城市里的出租屋的床上,似醒非醒之間,把自己的劉海往上擼了擼,手掌順勢捂住自己的額頭。她望著天花板,閉上眼睛想要再瞇一會,手指頭肚碰觸到了疤痕。長大成人,神話可以暫時消失。

    額角疤痕

    幸福時刻已經朦朧,圍繞幸福周圍的歷史碎片卻開始清晰。額角的疤痕早已經痊愈,沒有痛楚,然而圍繞疤痕誕生的歷史事件就在那里,永遠在那里。

    淼之的手指頭肚就經常性地碰觸到這疤痕,并沒有刻意,此時她便想起這是在吳家的大門口跌傷的。

    她小時候上學如要抄近路就必要路過吳家。路過吳家她就會感受到里面幽秘的氣息,盡管吳家的幾口人在門內穿梭來穿梭去。她知道那里有一雙穿干凈鞋襪的腳,難以被看見。她知道他睡在那里。她甚至減慢速度,留神聽那里面可有咳嗽傳來。而那吳家小兒子的頭圓鼓鼓的,皮膚也很白,像是拜他所賜,圓與白都不同尋常,過了病氣給那小兒子似的。她不路過吳家,回家的路當然就變得遠了點。當然,不抄近路的時候,她就有機會碰見癩蛤蟆被壓成薄薄的一張貼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從她家盆里爬出來的。父親、蛤蟆、蝦子、吳家,還有早晨被打開的后門,這些總能烙成一塊餅似的。

    她說起父親的死是因為吳家,愛娣總是簡單粗暴地禁止她發問,恐嚇她。她很久不再提及,于是不由產生一種神秘與荒誕。

    現在她又再次路過吳家,吳家的門面現在只剩一間破鐵門,鐵門外沙雪狂舞。碎玻璃還在那院墻上到處潑濺冷硬的光,千年如一日地防止賊人出入。里面有一間屋的屋頂左側垮塌下去,破屋頂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屋主人是死還是活。沒有比破損的屋頂更覺得凄涼的了,無論屋主人是出于自愿還是被迫地離開他們的故鄉,都是一件不幸的事。

    她可以輕輕地推開鐵門進去看一看,里面除了破敗只有破敗。即便如此,她依然覺得里面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好像是在祈禱時(即使是無神論者)所心生的虔誠。她在這里跌得頭破血流。她的母親愛娣不敢進去詢問清楚她的父親在不在里面。她這次回來想要跟她母親商量是否要回去工作的事情,她明顯再次感到怯懦,她被打敗了。

    老板在10月份就不要她了。房子不好賣,中介公司都在裁員。下班后,他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掏出1500元現金給她,說是給她額外的補償。她想到自己一時無處可去,哀求說:“請讓我做到年底吧,就這樣回去。我媽會說我的?!崩习艴剀X了會兒,然后推開門出去了。

    在這座城市中,她斗爭了好一陣子,現在受到點挫折想要退縮。要不是因為歷史太爛,她絕對不會做房地產銷售的,雖然她背歷史書是背得最認真的一個?;蛟S是她腦子里本就抗拒書上所寫,不過她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否則她就是謅也能謅出幾句。事情已經如此,代價就是現在她失去了銷售房子的工作,沒有存款,沒有工作,在這座城市里散步。她努力不使自己慌張,所以她逛了很遠的路,不知道看些什么,等回過神,已逛到了一個隱蔽的角落。

    隱蔽的角落里有一家按摩店被十八層樓壓在最底層,淺淺的店面,里面又擺了一張暖黃色的沙發。輕盈得幾乎就要被捧到大街上去。幾個女人有序地坐在玻璃門后悠閑地織毛衣。街上的車如流水與她們毫無關系,淼之的失業與慌張也與她們無關。淼之問起里面招不招工,想干到年底就走。其中有個女人停住手中的針,斜過頭來警惕地問:“你是干什么的?”淼之倉皇出逃。

    淼之承認已經敗北,她被這座城市徹底打敗。在繳械投降后,她開始追問為什么要來到這座城市?確切地講是什么時候開始接受這樣的意識,非來不可么?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被打???

    中途的時候,她帶著疑問被迫叛逃,叛逃到了老街口。正是這一次叛逃,使得她有了新的發現,給了她一點新的勇氣。

    喬煥昌坐在老街口拐角處的一面長墻下,自從楊明姑死后,他每天都如此。他像是以前小老百姓坐在皇城根腳下曬太陽兼捉虱子。他看見喬淼之,遠遠地沖她笑了笑。淼之看到這樣的笑,就記起那次祖母死后,他手里拖兩條長凳追趕靈車,大約追了兩米,滴了兩滴淚。她對這兩滴淚記憶猶新,她對喬煥昌感到興趣,這次回來順便開始向親戚們打聽起他來。

    毫無疑問,親戚們直到現在都出奇一致地認為祖上是大地主,說起喬煥昌,都說他年輕時就是個少爺。一條老街都曾經是他們家的糧油店。他們說出這話時,跟許多人回憶起祖宗時的表情一樣——“祖上曾經闊過!”喬懷拴到現在還認真地說:“人家是沒米吃,我們沒有,我那時還偷過米出來賣?!薄按蟮刂鳌卑凑兆置嬉馑季褪菗碛写笃恋氐闹魅?。詞本身沒有什么過錯。關鍵在于他們“大”字讀得重而快,偏見已經產生?!吧贍敗边@個詞就很隨意。

    親戚們對于楊明姑的癡呆癥卻有多種觀點,觀點主要分成兩派,一派是因為年紀大,腦子生理功能自然退化;另外一派,她年輕時受到稅務局局長吳永剛欺壓,長久地受刺激,情志不舒。當然,還有第三個觀點,目前只有一個本家堅持,即喬煥昌年輕時過慣了少爺生活,懦弱而好閑。大概這以后,楊明姑的臉部輪廓逐漸堅硬,失去少女的姿態?!八贻p時候像個男的”,從那時起恐怕就不把她當個女人看。喬煥昌的不嫌棄,反倒使她所做之事情大多不被人理解而遭受非議進而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她越來越失去控制。

    究竟哪個是真實的呢?多數人與少數人,一致與分歧。喬淼之總是在歷史不必要的地方懷疑,那么閱卷老師就在她的答案得分點的地方懷疑。不過按照昆德拉的觀點,要活在真實中,請遠離人群。

    喬淼之想起喬煥昌給她猜的謎語。四邊的方桌子砍掉一個角還剩下幾個角,她說是三個角,謎底應該是五個。她有一次在摸到這個疤痕時,想到了正確答案。她當時猜錯了,他懶得指出來,讓這個謎語錯上了二十年。喬煥昌的眼睛里那漠然的神氣,她讀懂之后,倒吸了口涼氣。

    如果處在人群中,喬淼之倒獲得過對愛娣不曾有過的情感上的最大震動。她站在巨大的操場中,許多學生排成整齊的隊伍。學校把他們號召起來,其中有個作家為了宣傳他書中感人的事跡,吊起他們的情感,好讓他們感動一切而下手買他的書,于是對著操場大喊“世上只有媽媽好”,然后讓大家跟著喊一次,再舉起雙手,邊舉邊喊,動作與語言結合,手舞足蹈,產生了巨大的感染力。淼之那次聽到前后左右的人都這樣喊,她自己在人群中也喊得震天響,聲音在人群中散不開去,最后她哭了。她想到與愛娣有關的一切,她被香爐里的晦澀的愛娣感動了。

    但這樣的感動不會持續多久,一旦分開在兩個地方,她就開始跟母親清算過去。

    …………

    全文首發于《鐘山》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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