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5期|第代著冬:火車來了(節選)

第代著冬,男,苗族,1963年生,重慶武隆人,現居重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作品被多家選刊轉載,入選《中國年度短篇小說》《21世紀年度小說選》《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中國短篇小說100家》等選本及教輔讀物。曾獲《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年度優秀短篇小說獎等獎項。
《火車來了》賞讀
第代著冬
鶴游坪有兩個銀匠:一個叫滿滿,一個叫長河。滿滿十五歲那年去王官嶺學藝,除了背著被褥、糧食,還揣著兩顆九歲時換下來的乳牙。按照鶴游坪的習俗,換下的乳牙應該放在虛樓木柱的孔洞里,據說這樣有益牙齒生長。滿滿等牙齒長出來后,把乳牙從孔洞里拿出來揣在身上,不時掏出來看上一眼,仿佛在看另一個自己。
王官嶺離鶴游坪二十里地,除了逢年過節,滿滿平時不回家,吃住在師父家里。滿滿的師父是個名聲很響的銀匠,傳說他能打制出比蟬翼還薄的銀片、比鳥聲還悅耳的響鈴、比真花還迷人的花朵。滿滿見到師父時,發現他沒有那么厲害。師父長得尖嘴猴腮,喜歡斜眼看人,脾氣很暴躁。每天早晨起來,他眼角掛滿眼屎,仿佛哭了一夜。師父一邊洗臉,一邊斜著目光,看滿滿從懷里掏出乳牙玩耍,他說:“乳牙不是應該放在木柱上的孔洞里嗎?”
“是呀,后來我把它帶在身上了?!?/p>
“找個地方埋起來吧?!睅煾刚f,“你快要當銀匠了,不能像孩子那樣只顧玩耍?!?/p>
滿滿到王官嶺學會的第一件事,不是燒爐子,也不是使用小鐵錘,而是學會不要玩耍。他按照師父的要求,找了只竹筒把乳牙裝進去,拿著一把小挖鋤,一本正經地到虛樓后面的桃子樹下去埋好。路過堂屋時,師父唯一的兒子天賜坐在板凳上看太陽。天賜有先天性眼疾,對著太陽,能看見一束五顏六色的光;如果看其他地方,只能看見一片黑暗。滿滿往外面走時,天賜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歪過頭來問:“弟弟,你到哪兒去?”
“我去埋我的牙齒?!?/p>
“好,”天賜握著點竿站起來說,“我也要去?!?/p>
天賜平常的活動范圍很窄,到了虛樓外的大路上,他像一只出門的兔子聽到狗叫,膽怯地折回來。這一次,有滿滿牽著,天賜走得遠一些。他們穿過虛樓的樓廊,走上菜園邊的大路。過了水渠,上幾步土坎,到了桃子樹下。黃昏,初秋的王官嶺布滿了紅綢般的流云,遠處的山腳泛起一片清幽的暗影。幾只歸巢的斑鳩飛過深綠色的樹梢,靜悄悄地越過了山岡上的叢林。
滿滿把最后一抔泥土撒到竹筒上,突然覺得自己有一部分身體被埋在了王官嶺。他牽著天賜往回走時,不斷回頭去看那棵桃子樹。桃子樹謝葉了,一只花蜘蛛在黑色的枝丫上牽了一面蛛網。銀色的蛛絲在空中動蕩著,不斷濺起細密的夕陽光芒。
回到虛樓,師父讓滿滿坐在爐子前看他打制銀器。師父先在鐵砧上敲打一塊銀片,他想用那塊銀片做一個坐佛。當小錘落在銀片上時,空中響起好聽的“叮當”聲,那些聲音從樹梢落下來,像浮土似的堆積在秋蟲鳴叫之上。透過越來越濃的暗影,滿滿看見遠處的天賜微笑著,把耳朵側向父親,仿佛他完全聽懂了那些豐富的敲打銀子的聲音。滿滿把目光從天賜身上收回來,問師父:“師父,我什么時候才能成為銀匠呢?”
“等你的手藝超過我,就成為銀匠了?!?/p>
“我等不了那么久,”滿滿往小泥爐里加上一塊木炭,輕輕扯著風箱說,“學得差不多就行了?!?/p>
“不行?!?/p>
“為什么?”
“既然給我當徒弟,”師父嚴肅地說,“手藝超不過我就別想出師?!?/p>
之后,滿滿不敢貪玩了。他知道自己要想早點出師回鶴游坪,手藝得超過師父??墒?,師父是很難超過的。在觸摸師父的工具前,滿滿先是漫山遍野地認識植物:洗銀藤、鎖銀草、馬奶葉……他把這些東西采摘回來,放在鐵鍋里煎煮,直到成為能夠擦除銀銹或保護銀飾的汁液。汁液的火候很難掌握,只有經過師父驗收,滿滿才能帶著天賜去樓廊上玩一會兒。
站在樓廊上,滿滿看見,空蕩蕩的屋檐下,師父獨自一人坐在小泥爐前,把腰彎成直角,看上去又老又舊,跟佝僂著踱過田野的其他老人沒什么兩樣。但滿滿知道,那個掛著眼屎的老人身懷絕技,屋檐下除了一地齁聲,還有人們看不見的奇妙手藝。
洗了一段時間舊銀器,滿滿終于有機會摸到師父那把小錘子了。那是一把極小極小的漂亮鐵錘,牛筋木做的長柄經過師父反復摩挲,鍍上了一層桐油般的亮光。滿滿快樂地把它握在手里,等待師父給他一塊銀子敲打。師父說:“你不知道鐵錘的輕重,我怎么敢把銀子交給你?”
“沒銀子我敲打什么呢?”
“鐵砧呀?!?/p>
“我為什么要敲打鐵砧?”
“練習手勁的輕重呀,動手吧,把一塊銀子打成薄片?!?/p>
“銀子呢?”
“徒弟,你記住,你心里已經有一塊銀子了?!?/p>
滿滿按照師父的要求,用小錘子在空鐵砧上敲打。盡管他開始時用力很輕,第一錘的聲音還是把他嚇了一跳。他趕快把手勁往回收了收,第二錘下去,還是響得像敲鑼。滿滿尷尬地回望了一下,看見師父站在竹林邊,歪著頭,假裝沒聽見。師父背后,是空曠的田野。田野之上,天幕如同被洗染過了一般,海藍色的天穹深處,幾只南遷的候鳥落下喑啞的鳴叫,奮力飛過了山岡。
滿滿敲打空鐵砧那段時間,聲音顯得莽撞、粗魯、混亂,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只有天賜對他充滿了信任。天賜坐在板壁前,像向日葵那樣轉動腦袋,不時對鐵砧前的滿滿露出干凈的笑容。天賜的笑容激勵了滿滿,他手中的小鐵錘漸漸有了節奏,聲音很均衡地落滿了虛樓外的樹梢。
過了寒露,空中已經有了很深的涼意。隨著虛樓外第一片黃葉凋零,山岡次第出現了一抹抹明黃和暗紅。那時,滿滿不僅能夠從錘聲中辨識出空鐵砧上那塊虛擬銀子的形狀,還能在腦子里勾畫出鐵錘下的銀飾模樣,響鈴、坐佛、鳥翅、花朵、字符。等他的錘聲像鼓師的鼓點那樣自如時,師父說:“徒弟,你手里的鐵錘可以跟銀子見面了?!?/p>
“師父,”滿滿放下小鐵錘,心里“怦怦”跳動著,像有一只出洞的兔子正用力往外撞,“我什么時候可以出師呢?”
“你出師容易,可要當一個好銀匠很難?!?/p>
“什么是好銀匠呢?”
“能夠打出‘百鳥醉’的銀匠?!?/p>
“‘百鳥醉’是什么?”
“‘百鳥醉’嗎?”師父咽了咽口水說,“我給你講講吧?!?/p>
那是個月圓之夜,師父、滿滿、天賜,三個人圍坐在小泥爐邊,溫暖的火光照亮了天賜的笑容和他跳動的眼皮。師父看了看天幕上銀盤似的月亮,給滿滿講了“百鳥醉”的傳說。傳說很久以前,一個年輕銀匠愛上了一個姑娘。銀匠暗暗發誓,他要集天下絕技,給姑娘打制出一個冠狀頭飾。為了掙到打銀飾需要的大量銀子,年輕銀匠出門給馬幫做了兩年苦力,又做了兩年水手,才回到寨子里。經過六六三十六個月精心打制,想象中的冠狀銀飾打成了。據說,銀飾上的響鈴會像百鳥鳴囀,發出清脆的、天籟般的聲音??僧斈贻p銀匠帶著“百鳥醉”去尋找姑娘,姑娘卻成了別人的新娘。年輕銀匠郁郁而終,他的手藝失傳了,后來人們認為,只有打制出“百鳥醉”的銀匠,才是了不起的銀匠。
“師父,你為什么不打制‘百鳥醉’呢?”
“我不行,”師父看了一眼天賜說,“我要照顧天賜,他把我的專注帶走了?!?/p>
“那就沒人能打制出‘百鳥醉’了?!?/p>
“你呢?”
“我也不行,”滿滿遺憾地說,“鶴游坪在修鐵路了。人們說等到鶴游坪通了火車,大家就不需要銀匠了?!?/p>
“瞎說,”師父憤怒地說,“徒弟,你答應我,你學了我的手藝,就好好當個銀匠?!?/p>
“師父,我答應你?!?/p>
“弟弟,”天賜插話說,“火車像個什么樣子呢?”
“像條蛇?!?/p>
“蛇又像個什么樣子呢?”
“像你手里的點竿?!?/p>
“我明白了,”天賜快樂地抖動眼皮說,“弟弟,你也得答應我,等到鶴游坪的火車來了,你得帶我離開王官嶺,去聽聽火車累了吐氣的聲音?!?/p>
滿滿答應師父和天賜后,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方向。白天,當天賜像向日葵那樣看太陽時,他跟師父下地,或者坐在小泥爐子旁邊,用微火修補一些舊的銀飾。到了晚上,他就在師父指導下敲打新銀飾。那時,疲倦的月光在地上攤成一張薄餅,像水一樣發亮。兩個敲打銀子的聲音在王官嶺你追我趕,它們攀上樹梢、月亮,然后又跟著月光的汁液從天上落下來,在安靜的土地上流淌。
從睡夢中驚醒的人們聽得出來,兩把小錘一把是師父的,從容、安穩、張弛有致;一把是徒弟的,慌張、凌亂、時快時慢。沒多久,兩把小鐵錘的嫻熟程度已經很接近了。到了第二年秋天,人們已經無法靠聲音分辨師父和徒弟的手藝了。
滿滿在王官嶺待了五年。五年時間里,他學會了一個銀匠應該擁有的所有技藝。把一塊銀子用鐵管拉扯成纖細如發的銀絲,再把銀絲盤成花朵;在爐子里化開各種老銀子,將它們打制成薄如蟬翼的銀片,然后用銀片做成各種各樣的響鈴、雀鳥、坐佛、胸佩、首飾和圍腰鏈。到了滿滿二十歲那年春天,師父覺得教不動他了。那時,王官嶺的桐梓花開了。到了炒爆米花的季節,師父把剩下的玉米種子炒成爆米花,說:“徒弟,我教不動你了,你吃了爆米花回家吧?!?/p>
“可我還是打制不來‘百鳥醉’?!?/p>
“那得靠你自己想辦法,師父教不了你了?!?/p>
春天的早晨,當第一縷陽光照臨王官嶺,滿滿已經登上了山岡。從櫟樹的陰影里回過頭來,他看見師父牽著天賜站在水渠上,像兩根一動不動的木樁。他們身后,那棵桃樹的枝頭已開滿桃花,正像一朵粉紅色的云朵懸停在空中。桃樹下,埋著裝有滿滿乳牙的竹筒。想到這里,滿滿的腳步失去了回家特有的歡快,仿佛空氣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阻力。
滿滿回到鶴游坪,長河也回來了。長河是去菖蒲塘跟師父學的銀匠手藝。菖蒲塘是個開化之地,他不僅學到了銀匠手藝,還學到了推銷術。長河家的后面有一條去鄉場的公路,長河出師回來后,做了一塊白色三合板廣告牌豎在公路邊。廣告牌上用紅色字體寫著:承攬銀器來料加工,出售所有銀飾制品。字的下面是一個箭頭,指向公路下方長河家的虛樓。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