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2期|丁力:交友防老(中篇 節選)
1
娃娃一直不承認自己后悔當年沒要個孩子,老丁理解,反正后悔也來不及了,不如嘴硬到底。
這事不能怪政策,他們當年結婚的時候,老丁屬于二婚且與前妻有一個兒子,確實沒有再生指標了。但娃娃是頭婚,即便按照當時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他們也可以再生一個。是兩人自己商量著不要的,怎么能怪政策呢?這事也不能怪老丁,因為老丁當時的態度非常明確,他對娃娃說,你如果愿意生,我積極配合,如果你不想生,我絕不勉強。最后是娃娃自己不愿意生,這事哪里能怪老丁呢?那么,就只能怪娃娃自己了?似乎也不是。因為他們結婚那年,老丁47周歲,“配合”當然不是問題,但娃娃已經40周歲了,即便立刻“配合”,生孩子也是41歲之后的事情。不是完全不可以,而是非常勉強,且冒著極大的風險,為一個不知是男是女、是聰明還是愚鈍、是健康還是虛弱,更不知將來是不是孝順的未知數,吃那么大的苦冒那么大的風險,確實不符合投入產出規則,除非特別想要孩子,甚至想孩子想得發瘋的女人。否則從理性上講,41歲之后的女人生孩子而且是頭胎,風險確實太大。而娃娃顯然不屬于那種十分喜歡孩子的女人,更不是想孩子想到發瘋的女人,自然選擇不生,因此,這似乎也怪不得娃娃。既然誰都不怪,那就只能怪“命”了,命該如此。
剛開始他們倆無所謂,覺得二人世界也蠻好,再說如今“丁克家庭”多呢。特別是深圳,一輩子沒結婚的都那么多,誰還管你結婚之后不生孩子啊。但是每次出國旅行,飛機一離開地面,老丁就感覺極不踏實,不由自主地想到萬一飛機出事,他們那些存款和資產歸誰繼承呢?這些都曾經是他們幾乎奮斗一輩子的“事業”啊,難道最終會讓它們無著無落?
這個問題不能往下想,一想,就仿佛飛機開往宇宙黑洞,深不見底,毫無光明,頓時感覺自己的晚年生活雖然衣食無憂,卻已經失去目標與意義。所以老丁雖然想了,卻不能說,說出來沒有任何意義,還連累娃娃的心情,屬于標準的自己給自己找別扭。他因此就覺得奇怪,人類為什么要為“身后”的事情煩惱呢?死了就一切了了,還管存款和資產干什么?那些東西原本就是身外之物,自己活著的時候或許有用,萬一走了,那些東西就不再屬于自己了,因為作為主體的“自己”都不存在了,哪里還“屬于自己”呢?老丁由此發覺這是人類比動物聰明更是人類比動物愚蠢的地方,估計動物是不會有這樣的煩惱吧。但老丁和娃娃都是人,所以他們回避不了這個看似荒唐卻又十分現實的問題。
2
盡管老丁小心翼翼回避這個問題,生怕引起娃娃的無謂煩惱,但這個問題始終是回避不了的,而且也不會因為老丁不說娃娃就全然沒有這方面的思考和煩惱,除非她是個完全沒心沒肺傻到底的女人,但娃娃顯然不是完全沒心沒肺,更沒有傻到底,所以娃娃也有諸如“繼承人”和所謂“老來依靠”的思慮,只是她和老丁一樣,選擇不說罷了。
不說,但不代表沒有準備,暗暗較勁其實早已開始,因為人都是自私的,并且自私到極致,不僅生前斤斤計較,而且還為身后的遺產歸誰繼承計較。老丁當然希望他們的遺產歸自己的兒子繼承,這似乎也是天經地義和名正言順的,無奈兒子不領情,直接不認他?;蛘哒f“認”,但只認錢不認情,具體表現就是老丁往兒子的銀行卡匯錢兒子照收不誤,但隨后老丁發短信詢問匯款收到沒有,兒子只回復兩個字“收到”,連個“謝謝”都不說。至于逢年過節或老丁的生日,兒子更是一個電話沒有一條短信不發,有時候老丁忍不住自己厚著臉皮把電話打過去,兒子也選擇不接。再打一次還是不接,繼續打仍然不接。老丁不敢再打了,怕引起兒子更大的反感。老丁的尷尬、憤怒和委屈自不必說,也不能說,因為無人可說,尤其不能對娃娃說,實在要說,只能自己跟自己說。老丁聽說養老院里有一條規定,發現哪個老人成天自言自語,就考慮要將其轉院,從養老院轉到瘋人院。為預防自己晚年被關進瘋人院,老丁從一開始就強迫自己不說。
其實說與不說是一回事,娃娃早看出來了。娃娃多精啊。深圳的女人都精,傻子來深圳也會學精,學不精的在深圳待不下去。娃娃既然來深圳多年并混成中產,顯然已經學成“精”了。她起初或許也同情老丁,可老丁自己不說,娃娃只能選擇沉默,但隨后就開始另作打算,或許一開始就暗暗打算,娃娃打算讓自己的外甥女繼承他們未來的遺產。在老丁的兒子不認他而他拼命討好也只是熱臉貼上冷屁股的情況下,娃娃不動聲色假裝無意中說自己的外甥女也就是她姐姐的女兒妮妮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乖巧。老丁嘴上不說,心里多少有些鄙視和抗拒,外甥女怎么能跟兒子比?要是外甥女或侄子外甥也來繼承遺產,老丁多呢。但是,娃娃說多了,對比自己兒子的無情與冷漠像仇人一樣,老丁就多少聽進去一些,至少他印象中娃娃的外甥女是個非常懂事的女孩,起碼比他兒子懂事。再說,遠親不如近鄰,老丁的兒子遠在北京,而娃娃的姐姐就在深圳,當初姊妹倆都住在蓮塘,如今又都住在坂田,近在咫尺,倘若娃娃姐姐的女兒確實懂事,住得又近,將來或許真的可以托付和依靠,在自己的兒子不認他的情況下,把他們的老年交給娃娃的外甥女也不失為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至少好過沒有。只是娃娃的外甥女當時在澳大利亞留學,老丁與她接觸不多,不確定妮妮是不是如娃娃所說的那般懂事與乖巧。
娃娃已經在她外甥女身上下功夫,或者不是“下工夫”,而是發自內心的舉動,每次外甥女從澳大利亞回來,娃娃都帶她逛街,瘋狂購物,而且走的時候給她數萬現金,或將人民幣換成澳元再給她。如果是后者,則涉及老丁,因為他有朋友專門做外匯兌換生意,同樣數目的人民幣,老丁有辦法換取更多的澳幣。但娃娃并非每次都麻煩老丁,估計是幾萬元人民幣一旦換成澳幣就顯得沒那么多了吧,或者娃娃小心眼,不想讓老丁清楚她到底每年給了外甥女多少錢。倘若如此,那就是娃娃自己多心了,因為老丁并不反對娃娃給她外甥女錢,他甚至認為“遺產”最好不要等到死后才給,既然認定了繼承人,不如生前就開始給,慢慢給。因為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生前就開始給,繼承人在你生前就對你好,死后才給,你死后繼承人才對你好,但“死后”才對你好有什么意義呢?所以不如生前就開始給??赏尥抻凶约旱男⌒乃?,她不想讓老丁知道,老丁也不好意思打聽,因此老丁對這個“準繼承人”了解甚少,全部的了解僅限于聽娃娃說她外甥女如何如何懂事與乖巧。
老丁對娃娃與她外甥女的感情毫不懷疑,因為據說娃娃從貴陽來深圳,直接原因就是幫姐姐帶孩子,姐姐姐夫是公務員,當時只能生一個,所以當年娃娃帶的就是這個外甥女,可以說外甥女是娃娃親手帶大的,相當于自己的女兒。有一次娃娃接到她姐姐的電話,說外甥女在澳大利亞病了,娃娃難過得晚上哭啼,睡不著,老丁心想,親生女兒也莫過如此吧。
也確實相當于親生女兒,因為娃娃自己一輩子沒生過孩子,姐姐的孩子從小是她帶的,與親生女兒差別不大,只是老丁對這個外甥女一直有些不踏實。了解甚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是有親骨肉的,對老婆的外甥女總不會那么親。當然,倘若娃娃的外甥女真的那么懂事和乖巧,老丁也不排斥,還是那句話,有好過沒有。
3
第一次領略外甥女“懂事”和“乖巧”的是那年春節老丁和娃娃去歐洲,在北京等候轉機時,突然接到娃娃姐姐的電話,說她們的母親摔了一跤,要娃娃立刻放棄歐洲之行,趕快回貴陽照顧母親。娃娃看著老丁,似很為難與抱歉,老丁說:“問她老媽摔得重不重,送醫院沒有?”六神無主的娃娃立刻照辦,問了。姐姐回答,送醫院還不至于,但肯定影響日常生活,所以需要人照顧。
老丁不說話,擺出釋然的表情,心里想,這就不必讓我們中斷歐洲之行吧?你姐姐或你外甥女從成都回貴陽不就行了嘛。當年不比如今,去一趟歐洲很不容易,花了好幾萬,還要找居委會開證明,然后到派出所領取無犯罪記錄證明,再折騰到廣州領事館簽證等等,忙了小半年,如果老太太摔得不重,僅僅是日常生活不方便,確實需要子女照顧與陪伴,那也完全可以由姐姐或外甥女先頂上,等娃娃從歐洲回來再接班嘛。
娃娃比老丁會說話,她在電話里先感謝姐姐,說不好意思,讓姐姐先辛苦了,我們從歐洲回來就不回深圳了,直接從北京飛貴陽。
老丁聽娃娃這樣說,立刻豎起大拇指,給她大大的點贊。表揚娃娃說得好,很會說話。但是,姐姐那邊卻沒有聲音,這邊眼看要登機了,娃娃著急,對著手機“喂喂喂”,那邊無人回應。正當娃娃準備先掛了電話再重新撥回去的時候,突然,手機里傳來她外甥女尖厲的叫喊聲:“你不要臉!不要臉!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娃娃的臉瞬間僵硬,老丁也非常震驚,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慰娃娃,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打算假裝沒聽見,可惜做不到,硬這么做也太假了,因為,由于對方吼聲很大且音頻尖厲,仿佛怒不可遏,嚇得娃娃握住手機的手本能地逃離耳朵,直抵老丁的面前。那么大的聲音,能假裝沒聽見嗎?再說,錯愕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不僅說明老丁聽見了,而且表明他和娃娃一樣震驚與不知所措。
罵聲還在繼續,娃娃居然忘了關機,眼淚瞬間涌出,缺少通常的漸進與過渡。
老丁趕緊奪過手機,掐了,免得不雅謾罵讓旁人聽見。這是家丑,不可外揚。那時候出國旅游還比較稀罕,隨團的成員雖然互不認識,但非富即貴,再說十幾天的旅行足以讓陌生人變成熟人,這要是讓別人聽見了,被小瞧的可不僅僅是娃娃個人,還包括整個家庭甚至家族。另外本次航班并非旅行團包機,他們這二十來人只占少數,其余的大部分人中約有三分之一是外國人,這要是被外國人聽見,真是丟人丟到外國去了。
老丁趕緊靠上去,用自己的肩膀為娃娃支撐起一個暫時緩解委屈的肩膀。他感覺娃娃快癱瘓了,伏在他肩上的臉越來越沉。老丁立刻想到放棄歐洲之行算了,不是為了岳母并不嚴重的摔倒,而是擔心娃娃承受不了長途飛行??捎忠幌?,如果此時放棄出國,等于鼓勵娃娃殺到成都,殺到姐姐的婆家,當著她姐夫一大家子人的面,扇外甥女幾個大耳光,這不是挑事嗎?最佳的做法是淡化此事,而不是給丑事加碼,掀起更大的波瀾。所以,老丁忍住了,假裝沒事,一路攙扶著娃娃登機,完成后續的旅行。
娃娃像突然病了,萎靡不振神情恍惚。其間還引起了領隊的注意,跑過來詢問情況。領隊是個香港的男士,普通話不行,把瑞士那座“垂死的獅子”硬說成“水洗的獅子”等等,令人啼笑皆非,但他責任心蠻強,給娃娃拿來各種藥品,包括專治女性痛經的特效藥。老丁明明知道娃娃得的是心病,任何藥品都不管用,但也不方便跟領隊說實話,于是挑選了兩樣預防暈車的藥,千恩萬謝。
娃娃意識到自己的狀態影響了大家,開始自我調節,努力振作精神,仿佛領隊剛才送來的藥品已經發揮作用,她現在好多了。老丁則趁機小聲開導,說如今的孩子都這樣,獨生子女,從小被眾星捧月,慣壞了,沒有兄弟姐妹,不知什么是“兄弟情義”,因此從小沒有養成與人相處和與人分享的習慣,不會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問題,你做小姨的,別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小孩子?”娃娃壓低聲音反駁說,“都大學畢業讀研究生了,二十多歲還小孩子?!”
是,老丁心里知道,二十多歲大學畢業讀研究生的妮妮確實不再是孩子,尤其不能算“小孩子”,但事情已經發生了,不這么想還能怎么想?
“再說,”娃娃氣憤地說,“電話是姐姐打來的,姐姐在身邊,不制止,難道姐姐也是小孩子嗎?!”
姐姐當然更不能算小孩子,姐姐比娃娃大三歲,卻比老丁小四歲,但她硬是要求老丁也必須喊她大姐,老丁只能一直喊她大姐。老丁的大姐怎么可能是小孩子呢?不過,這個大姐也確實常常表現出孩子般的不懂事,比如經常把自己家過期的食品拿給妹妹,也不想想,他們家雖然富有,但妹妹家也不貧窮啊,即便貧窮,也不至于吃過了保質期的食品吧。娃娃曾多次為此生氣,當面卻從來不敢說,仿佛她天生就怵這個姐姐。官太太,習慣頤指氣使,且娃娃當初是幫姐姐帶孩子才來深圳的,所以姊妹倆不知不覺形成了類似保姆和主人的思維定式。老丁旁觀者清,對此心知肚明,但也不方便點破。娃娃因為結婚晚,而且沒生孩子,她對自己和老丁組成的這個新家概念不深,常常以為她和姐姐那邊才是家里人,丈夫老丁倒像是外人了,這讓老丁很不適應,甚至委屈,卻也無法改變,只能寄希望時間或許能幫助她慢慢轉變,實在轉變不了,也只能認了,不認,還能怎么辦?這把年紀了,總不能再離婚吧。老丁因此就產生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希望娃娃和她姐姐關系親,這樣多少可以彌補一些他和娃娃無后的缺憾;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娃娃因為與娘家人親而疏遠他。老丁給遠在家鄉的老友打電話,獲得的安慰居然是:上了年紀的半路夫妻其實就是一個伴,不能再奢望愛情,甚至不要奢望感情,只要相互不討厭能夠共同生活互相陪伴足矣。老丁一想也是,不管娃娃心里是不是把他當家里人,他們總是生活在一起的,只要他心胸開闊一些,娃娃與她娘家人保持親密關系不是更好嗎?
但是,他沒想到,娃娃和她姐姐最終還是撕破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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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那句“不要臉”和“不得好死”當然是禍根之一,因為那以后娃娃的外甥女并未道歉,而且姐姐也一直未向娃娃表達歉意,甚至都沒有因此責備自己的女兒,這深深刺痛了娃娃,讓她感覺自己受到了姐姐的輕視。娃娃忍不住對老丁說:“假如我和妮妮之間發生任何矛盾,我姐姐都會毫不猶豫地一屁股坐到她女兒那邊,而不管是非標準和做人原則?!?/p>
老丁心想,這還用假如嗎?事實如此??!我早看出來了,你怎么才知道呢?但老丁當時什么話也沒說,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似乎說什么都是錯,直到娃娃和她姐姐徹底撕破臉。
讓老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撕破臉的直接原因居然是因為錢。這兩個都不缺錢的親姐妹,怎么會為了錢而撕破臉呢?
不對。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因為錢,還是因為輕視。這引發老丁思考許久,結論是原本最親密的親朋好友之間,產生隔閡甚至反目為仇的根本原因不是誰算計誰或誰在經濟上占了誰的便宜,而是一方感到自己被另一方輕視了,而這種輕視大多不是故意的,而是無意中流露出一方對另一方的怠慢。比如娃娃與她姐姐,因為娃娃起初是以幫姐姐帶孩子的身份來深圳的,在娃娃和老丁結婚之前的那些年,她也確實一直靠姐姐姐夫罩著生活,從娃娃找工作、到娃娃進戶口、再到娃娃買房子等等,可以說娃娃在深圳生存與發展的每一步,都得到了姐姐姐夫的照應,于是他們之間形成了照應與被照應的固定關系。這種關系雙方已經習慣,并維持和諧,可娃娃與老丁結婚后,這種局面立刻被打破。首先是娃娃精神獨立了,再遇到什么事,她不再第一時間向姐姐匯報和求教,而是向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老丁傾訴或求證;其次娃娃和老丁原本都是小中產,就是那種雖然在深圳有房有車有戶口,但經濟并不寬裕的一類人,而兩個小中產結婚后資產疊加,立刻變成了中中產,由每人在深圳只有一套房子立刻變成一家在深圳擁有兩套房子。多出的一套用于對外出租,不僅增加了穩定的收入,更讓他們感覺自己比之前有錢了。尤其是他們不打算再要孩子,因此無子女撫養與教育開銷,更不需要為子女的未來預留房產,因此敢花錢,其生活方式與做派甚至堪比大中產,于是先把國產車換成進口寶馬,后是夫妻雙雙赴歐洲旅游。這一切在娃娃和老丁看來天經地義順理成章沒有冒犯任何人,但在姐姐一家看來卻非常不習慣不順眼,甚至聯想到“示威”或“造反”。因為姐姐當時開的是國產帕薩特,并且只去過新馬泰旅游,如今靠她罩著的妹妹卻開上進口寶馬且夫妻雙雙赴歐洲旅行,能讓她不產生想法嗎?而嫉妒這種事,專門發生在同類身上,旁人,比如鄰居或同事或普通朋友,看你開寶馬去歐洲即便嫉妒也是非常輕微和短暫的,不會嫉妒到心里。深圳人忙得很,誰管你開寶馬去歐洲啊,即便注意到了,不是恭維兩句就是說一兩句無傷大雅的酸話,不會往心里去。只有同類,比如娃娃的姐姐,看著娃娃突然比她奢侈,才會極不適應、不習慣、不順眼,甚至認為娃娃嘚瑟、忘恩負義等等,因此越想越生氣,最終怒不可遏。那次從歐洲回來,娃娃和老丁放棄旅行社提供的北京至深圳免費機票,自掏腰包直接飛貴陽,卻發現母親摔傷并不嚴重,只是青紫了一塊,最終也沒有讓姐姐或外甥女從成都趕到貴陽照顧,只是勞煩父親勉為其難上街買菜而已。姐姐的電話和外甥女的謾罵,純粹是她們因為“不適應”“不順眼”而做出的過激反應,借題發揮罷了。老丁后來與岳父聊天,獲悉岳母根本沒那么嚴重,只是岳母與姐姐電話聊天,說到自己在廁所摔了一跤罷了,他們也根本不知道姐姐因此給娃娃打電話讓她放棄歐洲之行,更不知道妮妮罵小姨“不要臉”和“不得好死”。
說到底,還是因為輕視,是姐姐一家對娃娃和老丁組成的這個新家的集體輕視,并且這種輕視最終體現在如何處置父親留下的那套房子上。
5
房子不算高級,但位置相當不錯,位于甲秀樓對面的省委大院內,因此還值幾個錢。父親去世后,母親被兩個女兒接到深圳,老家的那套房子就一直空著。老丁曾經建議岳母干脆把貴陽的房子賣了,然后拿這個錢在深圳另買一套小房子,深圳的房子升值快,租金高,比空置在貴陽好。另一個理由他沒說,假如岳母是他的生母,或者干脆是“外人”,老丁或許就進一步說,人老了更該有自己的房子,房子是一個人的底氣,女兒孝順“請”老太太去住,比老人自己沒有房子“賴在”女兒女婿家不走更有自尊。老丁顯然是好心,但岳母原本就因為小女婿不是官員不如大女婿有錢而瞧不起他,自然不會按照他的建議做。等深圳的房價漲了幾倍,后悔已經來不及了,老太太再回貴陽看著那套房子,氣不打一處來,想著反正也不會再一個人回來住了,不如把它賣了。
老太太是跟大女兒一起回貴陽的,因此她們打算賣房子的事情娃娃根本就不知道,直到她們去辦理房產過戶手續,被告之必須所有的子女到場當面簽字畫押才可以,姐姐才給娃娃打電話,讓她回貴陽當面簽字。娃娃的第一反應是突然與意外,認為賣掉父親留下的房屋這么大的事情應該事先與她商量,而不是等到辦理過戶手續必須有她簽名才通知她。當年家里買這套房子和裝修這套房子的時候,娃娃是出了錢的,并且出了和姐姐一樣多的錢,父親因此也有言在先,將來這套房子她們姐妹倆都有份兒,怎么母親和姐姐決定賣房子之前都不與她商量一下呢?
放下電話,娃娃并未立刻飛貴陽,而是先將心中的不解和不滿對老丁訴說。這對老夫妻因為中年后才結合,并且沒有共同的孩子,所以談不上恩愛,也難培養出真正的親情,但畢竟共同生活多年,彼此不知不覺成了對方的生活伴侶與精神依靠,所以娃娃接到姐姐這樣的電話并且內心不解和不滿后,幾乎是出于本能和別無選擇地先告訴老丁。
老丁略微沉思了一下后回答:“幾年前我建議你媽賣掉貴陽的房子在深圳另買一套,她不聽,現在深圳的房價已經漲了幾倍,這時候才賣貴陽的房子,估計在深圳再買不成任何房子了?!?/p>
娃娃給姐姐回電話,沒說她訂了何時的機票回貴陽,而是把她丈夫老丁的觀點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說現在賣房子已經沒有必要了吧?因為深圳的房價漲得太高,賣了貴陽一套大房子在深圳連一套小房子也買不成了啊。
“誰告訴你老媽準備在深圳買房子了?”姐姐不耐煩地問。
“不買房子?”娃娃反問,“那賣貴陽的房子干什么?”
“這我不知道?!苯憬沣鼗卮?,“你自己跟老媽說吧?!?/p>
說著,姐姐就把手機遞給老媽,或者并沒有遞,只是開了免提,讓老媽跟小女兒說。
老媽支支吾吾,大意是說,姐姐的孫子快上學了,想在好學校附近再買一套學區房,方便孫子上學,一時湊不齊那么多錢,所以打算賣掉貴陽的房子支持她姐姐一把。
聽上去合理,但娃娃不舒服。因為姐夫是大官,即便不貪不腐,在深圳這個最早推行高薪養廉的超級城市,早已經富得流油。再說,即將上學的小孩并非姐姐的孫子,只是外孫子,真正喊小孩孫子的是姐姐的親家。親家比姐姐家更有錢,單看得見的別墅就有兩處,并且對方也是獨生子女,即便他們的孫子確實需要學區房,也應該先由婆家出錢至少是婆家和娘家共同出錢。娃娃不相信兩個富得流油的爺爺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買不起一套學區房,還必須讓孩子的“外祖太太”賣掉自己在貴陽的老宅才可以。騙鬼呢!
娃娃在姐姐面前像保姆,但在老媽面前卻是女兒,盡管是不受待見的女兒,但畢竟是親生女兒,所以她這時候敢于表達自己的疑問,說:“深圳的學區房都是千萬以上呢,你那套貴陽的房子能賣多少錢?全部給她也不夠啊?!?/p>
“湊一點是一點吧?!崩蠇尰卮?。
“這房子現在能賣多少錢?”娃娃問。
“兩百萬?!崩蠇尰卮?。
“全給姐姐幫她外孫子買學位房嗎?”娃娃又問。
“是?!崩咸鐚嵒卮?。
“不對吧?”娃娃嘀咕。
“怎么不對?”老太太不解。
“那房子也有我一份啊?!蓖尥拚f,“當初買房子和裝修房子的時候,我都和姐姐一起出錢的,并且老爸也說房子有我一份的呀,你們現在打算賣掉房子,事先都不跟我商量,還打算把賣房子的錢全部給姐姐,對嗎?”
老媽不說話了,電話那頭一片寂靜,一如當年在北京機場那種情況。但此時的娃娃底氣比當年壯了許多,她沒有再對著手機“喂喂喂”,而是干脆把手機掐了,下意識里似乎仍然擔心話筒里傳來尖叫和謾罵。
6
娃娃坐在沙發上流眼淚,老丁沒有再如當年在北京機場那樣靠上去給她一個可以支撐的肩膀,因為娃娃有沙發依靠,沙發似乎比老丁的肩膀更可靠。但看見老婆流淚,老丁仍然感覺自己應該給予娃娃一點安慰,于是他說:“先不管它,反正沒有你的簽名房子賣不掉?!?/p>
“不是我計較,”娃娃說,“當初他們買房子的時候,我剛好下崗,身上真的一分錢沒有,還報喜不報憂,不敢對爸爸媽媽說自己在深圳的難處,但姐姐是知道的呀。她絲毫沒有考慮我的處境和感受,寧可讓我到處借錢,也沒說幫我先墊上,硬是逼著我和她出同樣數目的錢?,F在她們要賣這套房子了,卻連招呼都不跟我打,還打算把賣房子的錢全部給姐姐買外孫子的學區房,你說氣不氣人?”
老丁立刻點頭,表達氣人,特別氣人!但是,他卻沒說話,因為,他不能挑撥離間。在老婆面前說她娘家任何人的不是,哪怕是為了安慰老婆而這樣說,事后經過時間的發酵,都有可能被秋后算賬成“挑撥離間”。
這時候,貴陽的電話再次打過來。來電顯示是姐姐的手機,里面傳出的卻是老媽的聲音。老媽問娃娃:“你想怎么樣嗎?”
娃娃看一眼老丁,沒有說她不滿意她們事先沒有與她商量,而是說:“我的意見最好不賣,因為爸爸葬在貴陽,將來你自己也會葬在那里,我們每年回去掃墓,不能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吧?!?/p>
電話那頭又寂靜片刻,給老丁的感覺是岳母正在與大女兒商量。果然,片刻之后,老太太說:“這個沒關系,可以住在你姐姐的同學菲菲那里。啊呀你不曉得,菲菲的老公現在是省高院副院長兼反貪局局長了,他們家那房子大的……”
“老媽!”娃娃忍不住打斷她,“要說住同學家,我自己在貴陽也有許多同學,同學當中也有當官的和房子大的,但回去給你們掃墓,怎好每次都住同學家里呢?再說我們從小在貴陽長大,那里是我們的故鄉啊,我們家就我和姐姐兩個人,再無其他親人,如果房子賣了,我感覺在故鄉就沒有根了?!?/p>
“哎,你們什么意思???”老媽發火了,“當年鼓動我賣房子的是你們,現在阻止我賣房子的還是你們,還不是惦記我這套房子嗎?告訴你,這套房子是我和老頭子的,現在老頭子死了,房子就是我的。我的房子我做主,我想不賣就不賣,想賣就賣!”
老媽說完,居然不等娃娃回答,立刻把電話掐了,看來她真生氣了。
關于老丁建議岳母把貴陽的房子賣了在深圳另買一套小房子被老媽拒絕的事,老丁對娃娃說過,當時娃娃就指責老丁多管閑事愛吃屁,說你雖然是好心,但老媽肯定認為你是惦記她這套房子。彼時老丁還不相信,他認為老媽畢竟是國家單位職工,并且在省委大院生活了幾十年,這點見識還是有的,不可能這么不明事理,她不想賣房子肯定是不想斷了在貴陽的根,絕對不會懷疑女婿惦記她這套房子。再說,在深圳買房子肯定還是用老太太自己的名字,而不會是女兒更不可能是女婿的名字,因為,他們的名下已經有兩套房產,不允許再買了,老媽怎么可能懷疑他建議買房子就想占為己有呢?不可能啊,絕對不可能,可現在,這話果真從岳母嘴里說出來,老丁深感知母莫如女,自己作為女婿,對岳母終不如她親生女兒了解啊。
娃娃倒不在意,掛了就掛了,反正她不回去簽名那房子賣不掉。不是你的房子你做主嗎?可以啊,你賣啊,不必跟我說呀,誰怕誰啊。
娃娃也沒有重翻舊賬,沒再罵老丁“多管閑事愛吃屁”,因為實踐已經證明,老媽當初如果聽從老丁的建議,把貴陽的房子賣了在深圳另買一套,現在可不是兩百萬了,至少大幾百萬甚至上千萬了!當初不賣,現在才賣,還打算買學區房,買個“學區廚房”還差不多!
不大一會兒,電話再次打過來,仍然是姐姐的手機,估計還是老媽,看來是姐姐做了老媽的思想工作,讓她意識到沒娃娃的簽字房子根本賣不掉,這時候還真不能跟娃娃翻臉。
娃娃不接,故意跑去里間上廁所,老丁看著手機叫個不停,忍不住想接,告訴對方娃娃不在,去衛生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與其以這樣的方式摻和進來,不如任由手機響,或許這正是娃娃的“拉布策略”,有意怠慢對方。自己這時候如果好心幫她接電話,沒準兩頭不討好,屬于真正的“多管閑事愛吃屁”。就看著手機響,再看著它停,最后看著娃娃從里間回到客廳。
老丁以為這時候娃娃的手機會再次響起,并且他八卦地猜測,如果此時再響起,娃娃會不會接呢,接了之后會怎樣說呢?可是,等了很長時間,娃娃的手機并沒有再響起,搞得老丁恨不能跑到貴陽讓她們把電話再次打回來,更后悔剛才沒接。如果接了,告訴大姐或老媽娃娃去衛生間了,讓她們等一會兒再打來,這時候貴陽的電話就一定打過來了??上Ю隙偛艣]接,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那邊老媽和姐姐以為娃娃賭氣了,故意不接她們的電話,因此才沒這么快打回來,或許雙方確實都需要一段冷靜期。
……
(原載《清明》2022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