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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2年第2期 | 黃昱寧:蒙面紀
    來源:《鐘山》 2022年第2期 | 黃昱寧  2022年05月05日08:27

    小編說

    二十一世紀末的一場數字劫難使得全球關于“蒙面紀”的數字檔案毀于一旦。三十八年后的一天,“我”作為志愿者參加了一項旨在修復歷史的虛擬現實學術實驗,與前夫搭檔,穿越虛擬時空,返回歷史現場,體驗在病毒肆虐之初的無助與迷惘,縱談文學、人類與病毒制衡共存的古往今來并提出對數字化時代景觀社會的諸種預警和反思。

    黃昱寧,1975年生于上海,作家,翻譯家,出版人。譯著近三百萬字,著有隨筆評論集《一個人的城堡》《變形記》《假作真時》等。2015年開始創作小說,2018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八部半》,并獲得2019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F居上海。

     

    蒙面記

    黃昱寧

    戴上虛擬面罩的一剎那,我透過監控攝像頭看到了剛剛進入我右側隔間的喬易思。眼前頓時漫開了一團霧。

    “您的各項指標一切正常,您的輕微不適是即將進入場景時的正?,F象,不會對健康狀況造成任何負面影響?!敝踩胧蕉伬锘厥幹p柔的提示音,依稀聽到某部經典科幻片的主旋律似有若無。

    我覺得我的不適遠遠超過了輕微。但我分不清有多少比例來自復古面罩松緊帶驟然勒緊的壓迫感,有多少來自喬易思的臉。這一屋子的智能設備瞬間探測到了我的心理活動,鏡頭聚焦在他右邊眉頭那顆淺灰色的痣上。我記得,十年前,他跟我吵最后一架,表情肌被扭曲出一個奇怪的角度,可笑地牽拉著那顆痣,周圍暈出一圈紅光。

    喬易思的表情凝固在三秒鐘之后。我知道他也透過監控看見了我。他的嘴角抽動了幾下,應該是說了幾個字。他是那種一旦把話說得太清楚就會覺得自己缺乏深度的人,應該沒有什么智能設備能作出恰當的反饋。我放慢語速,清晰準確地抗議:“我可以要求換個搭檔嗎?”

    “您的搭檔是經過嚴謹挑選產生的,你們的匹配度近乎滿分。不可能有比這更完美的數據了?!?/p>

    去你的完美。在我和喬易思的世界里,近乎滿分的意思就是在你即將伸手摘到星星的那一刻,跌進深淵里。

    “您的心跳略有加快,參數在準備階段的上限之內。這是即將進入歷史虛擬時空的正?,F象。您不用緊張,閉目,靜坐,深呼吸,有助于更平穩地轉換模式?!?/p>

    我其實應該想到有可能在這里碰上喬易思的。我告訴自己,我并沒有,絕沒有暗暗地期待過與他在這里重逢。我在手機上飛快地調出喬易思現在的身份。歷史研究修復師,特級,主攻蒙面紀斷代史。好吧,還是那個不管在虛擬空間里有多少個分身、一律都在工作的喬易思。等實驗結束,一旦走出虛擬世界,他的論文、成果、領獎臺上的微笑,都會像陽光下投進了洗滌劑的一盆水那樣,翻出五顏六色的泡沫。

    我當然知道,喬易思的工作有多么重要。三十八年前的一場全球性數字劫難徹底改變了歷史,或者說,改變了“歷史”被儲存的歷史。一個至今仍然沒有被查明的黑客組織精確地攻擊了人類的數字檔案,尤其對圖形與影像造成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從那以后,圖書館和檔案館又開始收到充足的政府撥款和私人捐贈,紙質文件和照片再度成為不可或缺的儲存記憶的載體——因為零星火災的危害程度,遠不及大規模數字恐襲。然而,已經造成的損失很難彌補,那些曾經鮮活的記憶,所有在當時當地以為可以存留的瞬間,都被永久性刪除,沒有留下哪怕一粒紙屑,一縷煙塵。喬易思就出生在那一年,這個巧合似乎成了他當年選擇專業的惟一理由。

    我是帶著使命出生的,他說。他的右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含著譏諷,瓦解了他說這話時本來可能激發的所有感人的力量。

    始于二十一世紀三十年代、持續將近八十年的蒙面紀,為什么會成為這場數字恐襲損失最為慘痛的重災區?喬易思念叨過一大堆,我只記得兩條:首先,人類記憶載體的全面升級換代,差不多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人們逐漸習慣把自己的一切都綁在手機上,沉浸在某種樂觀的、人人都能掌控記憶的幻覺中。

    “那時的人們,發覺每一個瞬間都能向全世界直播,或者隨手扔在云上,他們就再也懶得用腦子,或者任何你可以摸得到的實體來儲存記憶了。以至于如今我們回頭看,那段時間的實體檔案和資料都要比以前少得多?!眴桃姿既粲兴嫉卣f。

    其次,“那段歷史本來就像一團迷霧”。

    迷霧?什么意思?

    “霧就是霧,那種你依稀看得到輪廓,卻分不清邊界的東西?!闭f到這里,喬易思自己也像墜入一團迷霧,話音帶著濃重的濕氣。

    “在有些人看來,這段歷史就應該被遺忘?!?/p>

    關于蒙面紀,人們的說法總是混沌不清。我只知道,當時的人類,被一波接一波的微生物圍攻,從呼吸道開始,逐漸向消化道、皮膚和血液蔓延。相應的化學對策——無論是預防還是治療——永遠慢一拍,人們總是在為新藥物歡呼了一陣之后,不得不退回最古老的互相隔絕的物理方式。傷亡數字有各種版本,統計口徑千差萬別,你根本不知道相信哪一個好。那些殘留的記錄上充斥著人們的互相指責。

    形形色色的防護裝備成為那段時間的標志,時而被爭奪,時而被拋棄,周期性地出現在少得可憐的紙質文獻和圖像中。從口罩、面罩到防護衣、過濾膜,款式和材質不斷翻新,這成為專家判斷年份的最重要依據。甚至出現過幾場涉及新型防護原料的局部戰爭。所有的防護設備都是從口鼻和整個面部開始的,所以用“蒙面”來統稱那個時代也算合理。只不過,到了“蒙面紀”后期,被遮蔽的部分早已延展到全身。

    我在博物館(大部分是線上博物館)里隔著玻璃櫥窗看到幾個畫滿涂鴉的藝術面罩原件時,覺得人類真是活得越來越荒誕。遠古我們有恐龍和白堊,上古我們有青銅。到了近現代,我們只能用面罩來標記一個被失憶的時代。

    “我們缺少第一手材料。處在那灰暗的八十年里的人們,究竟是怎樣的生活狀態,他們到底在想什么?我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蹦菚r的喬易思,像個真正的思想家,不管手里抱著的是一本古書還是一團松軟的抱枕,都像是抓到了能撬動歷史的杠桿。十年之后,透過監控的鏡頭,我又在他臉上,看到了這樣的表情。他一定是大型虛擬現實學術實驗“蒙面紀”的主創人員,對此我毫不懷疑。十年前他就有個朋友是VR行業里小有名氣的娛樂軟件設計師,據說這兩年賺夠了錢以后轉型跟學術機構合作,多半就是喬易思牽的線。我甚至記得那人的名字叫吳勻。

    至于我——在這個大型實驗的試運行項目中,我只是個好奇的志愿者。他們說,這個實驗需要敏感的,能迅速代入情境、過后又善于抽離的寫作者,最好是女性。他們說,女作家善于捕捉細節的能力對于修復那段重要的歷史記憶非常重要。我說好的,我符合條件。

    我說了謊,我不符合最后一個條件。我沒有把握要過多久才能從過于逼真的體驗中抽離出來。如果這個實驗做得就跟它的運行指南提示的一樣“具有無與倫比的真實”,首次再現那段“空缺的歷史細節”,我的意識也許會久久地困在那團亂麻中。我想我會嘔吐,腸胃會皺縮成奇怪的形狀,我會什么都寫不出來。

    “您已簽署保密授權協議。也就是說,在整個實驗過程中,我們有權將您的體征數據,腦電波圖像和對話記錄用于學術研究,并保證不向任何第三方泄露您的一切隱私。在這些使用權中,不含您的VR視頻。為了減少您在歷史時空中的顧慮,我們全程不會錄制虛擬視頻?!?/p>

    “確認?!?/p>

    “請您再次確認,選擇半沉浸模式,意味著您在整個實驗過程中,常常仍然保持著清晰的時間感。您在當下的身份與記憶,會與實驗中的情境產生一定程度上的沖突。您將難以完全體驗這款實驗在營造真實感上的精妙表現,這無疑是令人遺憾的?!?/p>

    “我確認……那么喬——我是說我的搭檔,他選擇的是什么模式?”

    沒人回答我。耳蝸里的音樂開始變奏,旋律線漸漸模糊,音符與音符黏連。一串不和諧音程,帶著過于強烈的電子感。這些散亂的元素最后匯聚成一種類似于呼嘯著穿越隧道的聲響。我在睡眠艙中躺平,按照提示音閉上眼睛,任憑這聲音聚攏起一團颶風,把我卷進蒙面紀(距今120~200年前)的世界里。

    街上空著。但這種空,還帶著不久前曾經滿的痕跡,與我習慣的那種空全然不同。在我所處的現實世界里,人們待在睡眠艙里的時間要比室外長得多。在虛擬世界里,他們上午到芝加哥開一場學術會議,下午就能去大溪地沖個浪?,F實中的街道是真的空曠——你偶爾在那里散步,四周全是安全而茫然的氣息。這股氣息如此穩定,仿佛源自亙古,直通未來。但一兩百年前的空,隱藏著呼之欲出的不安。商廈的玻璃幕墻無聊地反射著刺眼的陽光,我側轉身避開直射,視線落在一溜店招上。麥當勞。HUAWEI數碼體驗中心。某種日韓品牌車的展示廳。這也難怪,我想。這個實驗既然要標榜細節的逼真度,這些最容易做的表面文章是一定要做足的。畢竟,眾所周知,全球化時代的最后一抹夕陽,就落在“蒙面紀”的那些高度相似、難分彼此的街景上。

    但是,絕不會出現城市的標志性建筑——我在實驗指南上看到過這一條。虛擬現實場景里將摒棄所有能讓你精確定位時空的記號。你不可能根據千禧橋上的爆炸斷痕,判斷你正站在2088年的倫敦,也別指望通過遠遠的金字塔雪景,猜測你深陷于二十二世紀初的困局中(微生物肆虐、氣候急劇變化以及由此引發的爭端即將使地球總人口負增長的幅度超過警戒線)。是的,你不能。在這個實驗中,你不知道今夕何夕,你無法判斷你在地球的哪個角落里。

    時過境遷,如果說人類從那些年代里學會什么教訓的話,那就是:該擱置的要擱置,該模糊的要模糊,把互相指責的時間成本,用來解決實際問題。蒙面紀的是非曲直,種種真真假假的、糾纏著政治意圖的溯源行為,衍化出始料未及的次生災難。以至于,事到如今,哪怕是一個學術VR實驗,也要小心翼翼地繞開所有暗礁,守護這道人類歷史上諱莫如深的傷疤。

    “我們不參與價值判斷,我們的研究對象,不是歷史事件,而是日常生活。在我們看來,蒙面紀在時間維度上是一個整體。至于空間維度,那就是整個地球,我們的命運連在一起,我們都過著同樣的日子?!焙翢o意外地,指南上的口號總是如此空洞而正確。

    總而言之,我覺得我的身體站在一個混沌不清的虛擬坐標上,腦細胞大約還有一半以上滯留在現實世界里(盡管實際情況正好相反)。某種輕微的離心力,似乎隨時要把我從古老的街道上騰空拽起。我隔著面罩費力地吸上一口氣,總算沒讓自己像一只氣球那樣晃晃悠悠地懸浮在空中。

    “戴久了吧?齊南雁,你的呼吸得調節一下。但是千萬別摘下來——”喬易思的聲音仿佛由遠及近傳來,失真感漸漸降低。實際上,我意識到,他的坐標就緊挨在我身邊。

    我無法相信他就在我身邊。我們一開口,對方的名字——那個一兩百年之后的名字——就自然而然地冒出來。

    喬易思的語氣里帶著一點兒我熟悉的神經質,但似乎被賦予了新的內容。他嘴里念念有詞,一半是城里最新頒布的防護指南,一半是剛剛更新的病例數據。這是典型的剛進入實驗時信息溢出的表現,再正常不過了。喬易思的選擇顯然跟我相反,他正處在全沉浸模式,在進入睡眠艙的過程中通過腦機接口輸入了大量的環境設定和背景知識,暫時覆蓋他既有的對現實世界的記憶。他正在全身心地沉入蒙面紀的某一個階段中,他將無條件接受那個時代所有的混亂與焦慮,接受程序給他指定的拍檔以及關于這個拍檔的一整條故事線。我想萬一這該死的程序給我安一個爛俗的人設,我該怎么辦。那種甜蜜而懂事的,該沉默的時候一定會閉嘴的妻子。那個在現實中我從來沒有成為的女人。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么選。作為蒙面紀歷史研究修復師,他的研究成果(那些憑借家族記憶留下的歷史的碎片,種種語焉不詳甚至自相矛盾的口述的集合)編織在整個VR實驗的故事線和圖像場景中;可他自己卻要拋開那個世故的外部視角,放棄安全感,在實驗中裸奔。換句話說,他將被自己“修復”的歷史細節狠狠地壓榨和嘲弄,而他這一番體驗能夠換來的是實時上傳的所有思維、情感與身體的直接反應。我甚至有點懷疑,我與他的邂逅并不是巧合。作為實驗的研發團隊的成員(也可能是顧問)之一,他有機會看到志愿者名單。我想他會說服自己,情感必須讓位于有價值的歷史研究。從任何角度看,我們都是最合適、最匹配的搭檔。理性與感性的角色錯位,能夠激發出意想不到的火花。我記得他說過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他的明顯處于應激狀態的亢奮就像一股帶著磁力的風,把我卷起來暈乎乎地塞進一輛后座上堆滿行李的越野車。他踩了兩腳油門,車就躥出去十公里。就在這五分鐘里,我從喬易思不斷外溢的信息湍流中,大致拼湊出腦機接口給他灌輸了怎樣的故事。我們結婚五年,沒有孩子,有一只貓——此刻它正趴在后座的透明背包里知趣地睡覺。我們的關系有點緊張——這一點簡直毫無創意。我們所在的城市最近病例數和死亡率激增,而且出現了全新癥狀。病毒一旦從呼吸道進入,就可能侵入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迅速激發免疫亢進——自身免疫系統越是強悍,這種亢進的強度就可能越大。中招的大多是青壯年。他們就像迎著臺風懵懂地舒展著枝葉的梧桐樹,正在一棵棵倒下去。

    這座城市正在成為新一輪病毒變異的風暴中心。

    “我想,按照這個節奏,這座城市很快就要進入休眠模式了?!彼沉艘谎蹟荡a手表上不斷跳出的新聞,喃喃自語,“還好剛辦了通行證。來得及?!?/p>

    所有被動接受的信息終于在我的意識中合成完畢?!拔覀儭窃谔幼邌??”

    “你是被面罩勒到大腦缺氧了吧……不是說好了嗎?我們要出城。都什么時候了,別再任性了好嗎?”

    連喬易思自己也感覺到了事情正在往失控的方向發展,只好趕緊開大車載音響的音量,試圖吞掉最后那句話。我和喬易思之間就像是有一部厚厚的密碼本,單單任性這一個詞就足以重啟十年前所有不愉快的記憶。在我的想象中,每個人的意識都是一座七八層的小樓。如果說這些記憶懸浮在我的第六層,那么它們就應該埋藏在喬易思的地庫里——它們被他的全沉浸模式擠壓、碾碎,七零八落,卻又頑強地滲透在他所有的行為中。我無從辨別哪些屬于他對實驗場景的應激反應,哪些屬于他受殘留記憶的驅使,對我產生的莫名感應;我不知道哪些屬于蒙面紀,哪些屬于后蒙面紀。

    我順勢嘆出一口氣,面罩跟著鼓出來,一股熱氣往上涌,從面罩邊上溢出來,眼前化開一層濕霧。我想現在的VR技術也太逼真了。在一個面罩已經成為古董、只有少數樣品還躺在博物館的年代里,居然能夠通過傳感器重現戴面罩的感覺。潮濕、黏稠、近乎窒息,那種傳說中的古典的曖昧,它究竟是怎么模擬出來的?

    “我沒法跟你一起走。我們最好各走各的?!蔽衣牭阶约狠p聲而堅定地說。

    就好像一架吵了一兩百年,前情后事并不相干,情緒卻都接得上。

    喬易思顧不上接我的話,捏起拳頭砸在自己的大腿上。車一個趔趄接著一個趔趄,終于完全熄火。導航顯示,我們的坐標在離出城高速路口不到五百米的地方,被前后左右的車流擠得動彈不得。我從副駕駛位置看出去,在我們右前方,有個司機沖著手機吼了幾句以后,按掉,低頭,面孔埋進寬大的手掌。然后他下車,在車與車之間的夾縫中來回穿梭,跟別人借火抽煙,搭訕兩句以后便越說越激動。

    “他應該來過好幾次。明知希望不大,總想再碰碰運氣?!眴桃姿颊f。

    “至少,外面有人在等他。有人值得他這樣?!?/p>

    “你還是這樣,喜歡編故事?!?/p>

    “你還是這樣,聽不懂故事?!?/p>

    十分鐘之后,一架盤旋在車頂的無人機越開越近,發出指令。喬易思按鍵打開天窗,遙感體征檢測系統在十秒鐘里采集完我們的數據。又過了十秒鐘,那臺無人機亮起了紅燈,我的證件號被播報出來。那臺機器一遍遍地重復:“您的一項或多項體征未達標,不符合通行條件。請自行前往醫院復核。感謝您的配合?!?/p>

    喬易思那頭是綠燈。他的反應很快,一把按住我準備開車門的手?!皠e傻了,”他說,“我能讓你一個人去醫院?”

    “你還來得及出去。我活該,誰讓我任性呢?”

    他哼了一聲,似乎想對此嗤之以鼻,但我看得出,他的肩膀和胳膊都是僵硬的。新型毒株剛剛在局部地區蔓延,全世界病毒學家拿到的樣本還很有限,很多問題還沒有達成共識。喬易思的緊張可想而知。

    “老一套吧。拖延,分流,控制外溢人數。你可能也就是被隨機挑出來的?!彼诎参课?,但語氣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兩旁的車輛似乎被那盞紅燈嚇得倒吸一口冷氣,紛紛施展車技,側轉出匪夷所思的角度,居然讓出一條窄路,讓喬易思倒了出去。

    后座上一陣窸窣,貓在透明包里翻了個身。她做的顯然是個好夢,抬起肉墊伸出爪子勾住包上的透氣孔,咕嚕了一聲,不舍得把眼睛睜開。

    醫院門口的檢測點亂作一團。原先設計好的閉環系統不時被人流沖到變形,分出兩三股支流??傆腥伺佩e隊,或者排著排著突然腿一軟暈過去,激起一陣驚呼。那些套著醫用防護設備的工作人員完全不夠用,兩個試圖按照操作規范引導人流的機器人被十幾只憤怒的手連著拍了幾下以后終于撞到了一起。

    我心跳得厲害,一陣干嘔。醫院聲場過于逼真,無數種聲音同時在耳膜上彈跳拍打。我就好像被封進了一個玻璃氣泡,周圍全是看不見的固體。畢竟也是半沉浸模式,我想。我確實有一半——也許一大半的身體——已經對虛擬環境深信不疑。我越來越進入角色,那些曾經出現在歷史材料上的抽象的癥狀,似乎一樣一樣在我身上應驗。干咳,身上一陣熱一陣冷,胸悶氣短。

    我的現實感正在勻速減弱,我與外部世界的連接只剩下一根將斷未斷的風箏線,纏在我的手腕上。我下意識地想抓緊它。我確實沒有見過這些前現代的醫院——現實生活中我甚至基本不需要去醫院。在我生活的世界里,遠程醫療早就成為主流。哪怕需要做個小手術,一個小時內,你的客廳里便可以支起無菌帳篷。這點時間正好夠醫用手術機器人帶著一大套器械上門,并且做好術前準備。

    蒙面紀時期的醫院,尤其是處在風暴中心的醫院實在太有壓迫感了。我看了一眼喬易思,即便戴著面罩,還是能明顯看出他從面罩邊沿溢出的臉色在發白。他甚至比我更慌亂,因為他手里并沒有那根風箏線。

    我們都戴著塑膠手套。他怕我被人流沖散,握住我的手。在一屋子的熱氣中,我的手套和他的手套幾乎要粘在一起。

    “你現在走還來得及?!?/p>

    “別鬧了。要吵架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不是非得現在不可?!?/p>

    現在我能確定這是一條適合我們的故事線。我根本不用費什么腦筋,也能順著走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們還有時間?”

    “那你還想怎么樣?現在所有辦證的地方都關門了?!?/p>

    不出所料。我們的關系只差辦一道離婚手續就可以了斷。

    機器人把探針伸入我的鼻腔時,那股酸麻勁似乎直抵淚腺。坐在一旁的檢驗員幾乎連眼皮都不抬,就示意淚眼模糊的我趕快跟上右側的隊伍。只有那些暈倒在排隊路上或者捂著胸口顯然喘不上氣來的病人才有可能被抬上左側的擔架,送往重癥室。然而擔架也在排隊。我一眼望過去,一小時前被抬進左側那扇玻璃門的那兩副擔架,仍然橫在同樣的位置上。里面再也周轉不出新的病床了。

    整座城都在忙碌。但一大半能量都在各種流水線上消耗。人們從一個關卡被運到另一個關卡,然后就像被塞進一堵旋轉門,轉一圈便被送回來。

    “三小時之內,您的檢測結果會出現在手機上,您的數據將進入疾控中心監測網,我們會根據情況的輕重緩急采取應對措施。請自行回家靜候?!?/p>

    沒有藥,有人核驗接種記錄,居家隔離以及輕癥自愈的注意事項被反復廣播。

    我木然跟在喬易思身后,上車,下車,接連跑了三家超市,一家比一家荒蕪。我們很快就發覺朝貨架上看是徒勞的,只有貨架旁邊的空地上,還能撿到人們在爭搶時從架子上滾落的幾顆土豆、兩袋方便面(其中有一袋撕開了口子)和一小包貼著買三送二標簽的貓糧。喬易思在自動收銀臺上掃碼,機器毫無反應,不知道給誰拔了插頭。我沖著正在發愣的喬易思揮了揮手,催他趕緊走。

    “別傻了。以后再跟他們算錢?!彪m然我也知道,在蒙面紀里,時間感變得飄忽不定——你在說以后,尤其是“災難以后”時,永遠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我的檢測結果和城市休眠通告同時抵達?!瓣幮?。這并不意味著您的危險已經解除,因為潛伏期從三到三十天均有可能。請密切觀察體征數據,自覺與他人保持社交距離?!本驮趩桃姿家蛔忠活D地把這句話念完時,我們正好走到了101室的門口。他的面容迅速通過了攝像頭掃描,房門應聲打開。

    這是我和喬易思的家。

    燈一盞盞打開,家具仿佛從記憶深處一件件浮現出來。暗綠色的磨砂皮沙發和南瓜色的木制雕花果盤是喬易思從古董店里淘來的舊貨;所有像是被涼水或者月光洗過兩道的鉛灰色書架,那些刻意清冷的極簡線條,都是我選的。時隔一兩百年,我們的趣味依然完全不同。

    貓回到熟悉的住處,頓時沒了睡意。她迅速找到客廳里最幽暗的角落,一身純黑的毛輕巧地隱入陰影中,黃綠色的貓眼越瞪越圓,閃著幽光。但她似乎對我們沒有什么興趣,只盯著客廳落地窗外的天井看。

    “寇娜(Cona),別亂跑?!蔽衣牭絾桃姿己柏埖拿?。新冠(Conavirus)是蒙面紀之前著名的全球流行病,盡管規模和強度小于蒙面紀時期的一系列病毒,但通常被認為是蒙面紀一次頗具警示意義的預演。給貓取這么個充滿諷刺意味的名字,這比較像我的風格。

    寇娜沒有理會喬易思的警告,仍然一步一步向落地窗靠近。我走過去,用手輕輕一推,落地窗就順著滑軌打開??苣溶f出去,毫不猶豫地在天井墻根里找到熟悉的小洞,蜷起身子鉆出去,融入墻外的黃昏。像一塊黑巧克力投進無邊無際的奶茶中。

    “你這是在干什么?貓不懂事,你也不懂?”

    我背對喬易思,不想讓他看到我自從進入這個實驗以來,臉上露出的第一抹微笑。

    在虛擬實驗中,時間的度衡是一件奇妙的事。我永遠也弄不清現實中的十分鐘,在虛擬空間里是怎樣隨意伸縮的——可以壓扁為一秒鐘,也可以拉長成一個月或者十年,而你不僅覺得理所當然,而且不像夢里那樣一片混沌。你精確地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風箏線是什么時候消失的?或者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意識不到手里有線?我不知道。在那個虛擬的家里,我似乎很容易入睡。當我第一次在夢中隱約見到現實的倒影時,當我在蒙面紀時期夢見現在時,也許就已經跨過了那道分界線,從此游蕩在半沉浸模式與全沉浸模式之間的夾縫中。所有關于外部世界的記憶,都碎成了縷縷游絲,漂浮在我的潛意識里,不到關鍵時刻不會涌現出來。我得聲明,從那時起的所有敘述,我失去了可靠的立足點,不再像此前那樣擁有穩定而整全的記憶。以下你讀到的文字,主要仰賴跨出實驗之后那些混亂的追溯,對碎片的拼接,甚至是虛構。

    當然這樣也有好處。兩個時空不再沖撞,我的身體和內心都接受了一兩百年前的現實:我與將要離婚的丈夫,被關在同一套房子里。我們能走到的最遠的距離,是一樓的大堂。在那里,我們戴著面罩(護目鏡片鑲嵌在面罩上)與鄰居交換眼神,接收無人機堆放在門口的配給生活用品。物資尚未斷供,但品種和份量越來越少。

    我沒再出現值得記錄的癥狀。午后也許有幾分低燒,但似乎只是給我的體感和臉色增添了一點變化。喬易思在對我的健康數據連著觀察了三天之后,也失去了興趣?!昂冒?,”他說,“心理作用導致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經失衡。這兩年,這樣的‘精神假陽性’很常見?!?/p>

    “真是沒有你講不出道理的事情?!?/p>

    他并不打算反駁我的譏諷,只是稍稍用力,把身體更深地埋進那把暗綠色的沙發,在皮面上壓出一道凹痕。

    起初,一切不言自明。我們默契地各自占領一個臥室,錯開去客廳、廚房、浴室和天井的時間,把所有尖銳的易碎的東西都挪到了無法順手抓到的地方。墻上的投影電視滾動播報流行病動態,從本城到鄰省到全世界。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都設置了靜音,誰也沒興趣認真看,但誰也不愿意關掉它。

    偶爾,當喬易思在落地窗邊的書桌上跟國外的公司總部連線開視頻會議時,我透過廚房的玻璃滑門遠遠地看他的背影。他上半身西裝領帶,下半身條紋睡褲和棉拖鞋。這些會議顯然沒什么要緊,多半只是為了給老板提供世界還在運轉的錯覺。喬易思不時抬起頭沖著屏幕露出標準格式的微笑(美顏鏡頭足以將他那顆痣淡化到近乎消失),然后垂下目光,悄悄看一眼臺式機的攝像頭拍不到的左側。他是左撇子,單手就能在筆記本上打游戲通關。

    我記得他的左手。記得食指和無名指微妙的觸感,記得它滑過我的后頸時那種刻意的停頓。我的呼吸也跟著停下半拍,一拍,一拍半。他的右手就沒有這么邪性。他只會用他厚實的右掌輕輕按住我的肩。

    無論如何,在一個VR游戲里看一個人打游戲(盡管蒙面紀時代的游戲實在很低級),總是一件詭異的事,哪怕我當時并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太陽穴微微悸動,我的身體的某些部分,隱約覺得墮入了無限循環的套娃,害怕卡在哪一層里出不去??墒钱敃r我告訴自己,我不喜歡看喬易思打游戲,僅僅因為他曾經在現實世界的聯機游戲里,跟別的女人聊得忘乎所以。那是我們吵架的經典話題。

    所有曾經吵到想同歸于盡的夫妻,都知道沉默的價值——何況你根本不知道這樣被關在一起還要過多久。我在廚房里燒湯,留在鍋里的正好夠他盛一碗;他煎雞蛋,多撂一個在盤子里,擱在灶臺上。我在湯里留著惟一的那塊帶著軟骨的肉排,而他撂下的蛋一定是蛋白剛好只焦了一層卷邊、蛋黃凝結了三分之一的那種。我猜,以他的廚藝水平,為了煎一個火候合適的,他自己得吃掉兩個煎廢的。我們不需要說話,就可以把越來越少的配給食品安排妥帖。我把房子里所有的庫存食品寫在紙上,貼在冰箱表面。他默默地跟著我在上面打鉤。我們之間就好像心照不宣地捧著一只松松垮垮的箱子,但凡有一頭傾斜,里面說不定就會有條蛇鉆出來。

    沉默在第三天打破,因為貓糧快要耗盡,而配給食品里并沒有寵物的份。我順手拿起一把漏勺在不銹鋼鍋沿上蹭出不太悅耳的聲響。在喬易思從廚房門前經過的一剎那,我重重地嘆口氣。

    “明天,只夠明天了?!?/p>

    “什么?”他果然停下來,“不是還有那么多沒打鉤的?”

    我只輕輕提了句寇娜,他便回過神來,隨即去開冰箱門,想翻翻冷凍室里有沒有雞胸或者三文魚碎肉,可以照著網上的方子做。他手里在忙活,嘴里也沒閑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行,真的不行。你不看新聞的嗎?太危險了?!?/p>

    “寇娜本來就會常常出去遛個彎,她找得到回家的路。人家就是這么長大的。她可不懂什么叫隔離?!?/p>

    “可是我們向來不讓她晚上出門。我們一向會在傍晚,在貓洞的這一頭灑上她喜歡的貓薄荷,把她勾引回來,然后堵上那個洞?!?/p>

    “夜晚,是貓科動物捕食的最佳時刻?!蔽覍W著動物紀錄片的口吻,捏著嗓子朗誦。

    我的眼睛一定隔著面罩上的護目鏡片閃著令人氣惱的光,因為喬易思突然把面罩往下一拽,露出鼻孔哧哧地呼著粗氣。

    “你,有沒有必要,故意聽不懂我的話?”

    我知道他在說什么。我知道如今有不少人正在把無處安放的怒火,往動物身上扔。病毒的中間宿主的候選名單,正在被越拉越長。人們的視線,漸漸從亞洲的蝙蝠和美洲的鹿轉向了全世界所有的家庭寵物。雖然從這些動物身上檢測到病毒并不能證明它們會傳染給人類,但是那些私刑誘捕寵物的激進組織早就不是什么新事物。他們給一只泰迪或者布偶實施人道毀滅的時候,會錄制視頻。他們在鏡頭前出示檢測報告,點上香薰燭。他們會穿好白色的簡易防護裝備。你看不見他們的臉。

    “我不信他們抓得住寇娜,”我冷冷地說,“她的智商比他們高多了?!?/p>

    “你簡直……不可理喻?!?/p>

    “你才不可理喻。我們已經把日子過成這樣了,你還想關住一只貓?”

    我的話對喬易思并沒有什么作用。最終,他之所以妥協,是因為寇娜不喜歡吃他做的東西。傍晚,她用爪子撥弄那一坨他花了兩個小時鼓搗出的白色肉泥,瞳孔先是放大一圈,又縮成一條豎線,幾乎要抱著貓盆睡著了。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噴濕了大半個面罩。

    夜漸深。喬易思終于打開落地窗??苣入y以置信地在貓洞周圍轉了兩圈,發現我們完全沒有阻攔的意思,這才歡喜地嗚咽了一聲,鉆出去。

    “我給她戴了GPS項圈,”喬易思喃喃地說,“項圈上有針孔攝像頭。如果碰到什么事情……”

    “她不會有什么事,你放心,”我說。當我發現我的聲音和口吻一下子柔軟了很多時,自己也嚇了一跳。

    寇娜是只特別的貓,特別到沒有什么現成的寵物養育指南能罩得住她。喬易思說那是因為八個月前我從空調外機上撿到她開始,就在跟指南對著干。那一小團黑影蜷縮在那里,身體隨著外機的運轉而微微震動。她并不因為有人用一條毯子把她裹起來挪進屋子里,喂兩口牛奶,讓她的眼睛發亮,就成天跟你黏在一起。她喜歡尋找跟她的毛色相近的暗黑角落躲起來,她相信觀察要比被觀察更安全。似乎從一進門開始,寇娜就自覺維持著對人類最低限度的依賴。除了有一次尿濕了地毯,她的發情期似乎過得并不艱難。她一定能聽見窗外野貓凄厲的叫聲,但只要我們在家,她就保持著高貴的沉默。面對這樣一只貓,你不可能想到給她做什么絕育手術或者修剪貓爪。墻根上始終留著幾道抓痕,但你就是看不到她是什么時候撓的。

    一連好幾天,我們都在清早的天井里,看到精疲力盡的寇娜在一小塊半黃半綠的草地上睡覺。陽光照在她毛茸茸的耳朵上,烏亮烏亮,色彩飽和度高到幾乎要溢出畫面。再細細打掃戰場,還能在她的爪子邊找到幾撮沾著血跡的赭黃鳥毛,甚至,一截灰色的鼠類的尾巴。

    自從寇娜每天晚上出門之后,我和喬易思都不約而同地早起。我們的時間表,似乎突然間就有了一大塊交集。天井里那個小而隱蔽的貓洞,成了這悶罐子一般的房子通往外界的惟一氣孔。不止是寇娜,我們也需要從那里透一口氣??苣菺PS項圈上的夜視紅外攝像頭會把視頻傳到喬易思的電腦上。每天早上,喬易思就把視頻投影到客廳里的墻上,我們輪流拉著進度條,看看寇娜昨晚經歷了什么。那些由寇娜的下巴、下垂的幾根胡須以及地面框出來的畫面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我們挪不開視線,傻乎乎地跟著她從汽車底盤下鉆出去,小區的冬青樹籬漸漸在眼前清晰,繼而又模糊起來。GPS顯示,她的活動范圍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一口氣就跑到了三公里之外的公園里。

    捕食反而不如想象中好看,因為動作太快了。攝像頭跟著她的身體劇烈搖晃,跟著她一躍而起,跳到超過她身長七倍的高度。畫面上閃過一團接一團的虛影。鏡頭幾乎捕捉不到獵物,配上撕咬撲騰的聲音,你會覺得寇娜是在跟自己戰斗。

    畫面上顯示凌晨一點。一團漆黑中寇娜的步子緩下來,喉嚨里發出我們熟悉的咕嚕咕嚕的聲音。突然,鏡頭一個激靈,抖了兩抖之后穩穩地聚焦在前方樹叢里的兩點微光上。

    “嗯?”喬易思也跟著一個激靈。

    從微光閃爍的那個方向,傳來一個清晰而響亮的長音。

    “這是……”

    “貓。另一只貓,”我說,“雄性?!?/p>

    “你怎么知道?”

    “直覺?!?/p>

    喬易思一時語塞。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寇娜在畫面中一動不動地與對面的公貓對峙??苣蕊@然是侵入了對方的領地。能在公園的中央草坪里立下山頭的,我想,應該是一只強壯的公貓。紅外線下,他灰色的輪廓在鏡頭里漸漸清晰,看起來確實比寇娜大一圈。在對峙中,動物的首要原則是不把后背暴露給對方,所以這樣的對峙常常會持續很久。喬易思一直等到鏡頭對面的貓先轉過身去,才松了一口氣。

    “我們的寇娜,”他幾乎笑出聲來,“并不是一只普通的貓?!?/p>

    我想你說反了吧。也許這恰恰說明寇娜也是一只普通的貓,像所有普通的貓那樣具有對異性放電的本能。這并不是奇跡,只是故事換了一種類型而已??晌覜]說出口。

    此后幾天的進程證實了我的猜測??苣让刻彀胍估锏淖鴺硕紩ǜ裨诠珗@里的大草坪上。武打片果然變成了言情劇,只不過,他們的互相試探緩慢而耐心,好像拿得準這一場戀愛可以談上一百年。他們不用理會這個世界已經亂成了什么樣,不用擔心被那些從四面八方涌來的亢奮的話題日復一日地消耗,淹沒。

    預防接種,特效藥,還是精準隔離?城市的自我修復還有多少潛力可挖?虛擬現實經濟是否迎來劃時代機遇?面罩熔噴布為何面臨淘汰?

    “淘汰?前一陣不是還搶得天翻地覆嗎?有兩個國家還差點打起來?!蔽译S口問道。

    “納米。打個比方,熔噴布是用粗線編細網,納米是細線編細網。所以,不管是透氣性還是過濾性,納米的優勢都很明顯?!?/p>

    “照這情形,面罩遲早有一天要長在臉上?!?/p>

    “沒準兒——材料往極限發展,配合人體基因的突變,也許再過一百年,兩百年……”

    喬易思的語調像是在夢游。已經有很久沒看到他這樣漫不經心了。真是難得,這一刻,他居然發覺天底下有比拯救世界更重要的事。他幾乎把整張臉都貼到了墻上,好像以為這樣就能把那只勾搭寇娜的貓看清楚。我說大半夜的紅外拍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也許我們得靠想象。

    想象初秋深夜被露水打濕的草地,想象一只貓與另一只貓的目光與氣味緊貼著地面彼此纏結??苣鹊拿看螠伛Z的靜止,每次伴隨著低頻聲的顫抖,都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發生或者即將發生。

    “其實我們不可能確鑿地知道,”喬易思搖搖頭,往后一仰,歪躺在沙發上。

    “為什么?”

    “因為攝像頭裝在項圈上,差不多在喉嚨口的位置。你不可能看見她的后頸被他的牙輕輕咬住……你說那只愣頭愣腦的家伙,能不能把力度控制得剛剛好?我擔心寇娜受傷?!?/p>

    “為什么非得是脖子?”

    “因為這是貓交配的標準姿勢?!?/p>

    “哦?!?/p>

    “同理,從那個位置,你也很難判斷她在什么時候彎曲前爪,貼地匍匐,給他一個信號,告訴他我準備好了?!?/p>

    “哦?!?/p>

    “你不擔心?”

    “不擔心。我養的貓,沒那么好追。她慢熱?!?/p>

    “跟你一樣慢?”

    晚了。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知道晚了。我的背正對著他,我們之間的距離剛好夠他的胳膊舒服地繞過來環抱住我的肩。我的頭腦還在抵抗,可我身體表皮的每一個神經末梢,都在等待觸摸、碰撞和揉搓。接著,在仿佛只有十分鐘、卻又好像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天花板上他選的貝殼吊燈,茶幾下面我挑的米色地毯,交替著、旋轉著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我努力半睜著眼睛,不想讓自己暈過去。

    我只記得一件事。我們最后脫下的,是面罩。

    虛擬學術實驗“蒙面紀”抽樣對話實錄。實驗內身份——夫妻,場景——封閉室內。

    1.第九天(場景內時間,以下同)

    行了……沙發……給我一條毯子。要命,寇娜什么時候來的?她在看我們。

    沒事,她在看投影。

    視頻一直開著?

    根本就沒關過。

    你猜,寇娜知不知道投影上那個,就是她自己?

    不好說。我想至少一定能認出那小子。你低頭看看寇娜的脖子,貼著項圈那一道,毛都給他咬禿了。

    她有什么辦法?她也沒地兒可逃啊。天塌下來,總算有另一只貓,一起扛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咱們這種人,就只適合在天塌下來的時候守在一起,是不是?回頭天又支棱起來,咱就接茬吵架,接茬離婚。我說,齊南雁,衣服還沒穿好呢,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掃興?

    那就不說這個了。我問你,那天,你為什么不出城?

    我為什么要出城?孤魂野鬼,就算逃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你記不記得電視上那哥們,在兩座城市之間的高速公路上來回跑,哪頭都不收留他。

    我現在覺得,你沒走成,還是比走了要好一點。也許是好很多。

    哦。

    2.第十三天

    那些人又在物資配給群里撒傳單。我們正在分壓縮餅干呢,突然就有帶動畫的標語落下來。懟著臉問你:要貓權,還是人權?你想象不出他們有多能扯。從劍齒虎開始,把貓科動物跟靈長類的世仇整個捋一遍。蝙蝠和鹿什么的,那都離咱們太遠,他們瞧不上。只有貓——帶著家族使命忍辱負重,潛伏在千家萬戶——你還別說,那套說辭全須全尾的,還挺像那么回事。

    你忍一忍,當他們不存在。我是忍不下去,早就退了那個群。

    可是退了這個,還能到哪里去?現在有哪個群不在吵架?有多少道理在天上飛?你飛你的我飛我的,哪跟哪都不挨著。

    人類是一盤散沙,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病毒那玩意兒,他們看不見摸不著的,怎么打?貓不大不小,伸手可及,最合適。

    別他們他們的。人類不是他們,是我們。

    好吧——我們。我猜,我們人類的如意算盤,就是天上掉下一頭奶牛,一個擠奶工——必須是女的,長得順眼,凱特·溫斯萊特那種型號的。這樣一來,那個叫詹納的英國人就能多看她兩眼,有興趣多聽她說兩句家常話。聊著聊著,就把牛痘的秘密給聊出來了。我們人類,跟傳染病斗了上千年,也就只有這一場,堪稱完勝。

    可是,如果沒有奶牛沒有溫斯萊特怎么辦?病毒就跟你軟磨著硬泡著,你一巴掌下去拍不死它,它換件馬甲從后門溜出去,在地球上繞一圈,一個月就轉回來。問題在于,你不可能同時把世界上每一道門都關死。

    從歷史的角度看——

    又是歷史的角度。

    除了歷史,我們手里還有什么?我在打一個游戲,羅馬帝國興衰史。千算萬算,沒有把鼠疫和天花——那會兒叫什么蓋倫瘟疫——給算進去,嘩啦一下積分就清零了。我去找書看,那年頭是實打實地清零,人口一清就是幾百萬。你猜起因是什么?不過就是羅馬人打了勝仗,從別人城里卷走一大堆戰利品,病毒跟著金銀珠寶一起回了家。

    可憐的——我們人類。

    可是你們人類很快就學會了使用它。也就隔了幾百年吧,有一支軍隊攻打一座城,圍城圍了一半,自己倒快要被鼠疫清零了。你猜怎么著,他們想了一招,把自己人的尸體綁在弓弩上,愣是一箭一箭射進城里……

    天哪,這算生物武器?

    最早的生物武器。效果很顯著。結局?當然是他媽的反敗為勝。這法子后來屢試不爽,征服異族最快的辦法,就是帶著先進的武器和陌生的病毒一塊去。團滅,干脆得很。你們——我們——還是說咱們人類吧,總會勝利的。兩軍對壘,打到最后,耗到你全軍覆沒,我這里哪怕只剩一個人,也是我贏了。

    但是現在——可不好說。人口流動速度那么快,誰圍住誰,誰活到最后,真還不好說呢。整個世界,難道,不是連在一起的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他們——我是說咱們——要是都懂這個道理……

    (做了一杯咖啡的時間)

    竟然還有豆子———你囤了多少?

    沒多少。最后幾粒曼特寧豆子都在里面了,剩下的都是速溶,還能撐個把月。明天開始定個量吧,一天不能超過一杯,下禮拜兩天不能超過一杯。

    你就沒想過,也許我們都活不過囤的這些東西?

    沒想過。想也沒用。從文學的角度看——

    好吧終于輪到了文學。

    怎么說呢,小說家的態度其實很不一樣。笛福,就是寫魯濱孫的那個人,他更像個記者——好吧他本來就是個記者。他的空間感不錯,如果讓他用寫《瘟疫年紀事》的方法來寫我們現在的生活,我想他對我們本人的興趣也許還不如對我們的房子更大。他會先畫一張城市地圖,精確記下每棟房子的位置。只有他,會在我們天井的貓洞上做一個標記。他會強調隔離的必要性,同時又對我們充滿遙遠的、抽象的同情。

    所以這位福先生,經歷過倫敦的鼠疫大爆發?那不還是得回到歷史的角度看嘛,我記得那是十七世紀。

    倫敦瘟疫時他只有五歲。小說家都是騙子。他扮演了一個當年在倫敦滿大街蹓跶,親眼目擊全過程的幸存者。他說十萬人被一掃而光,而我還活著。我簡直可以想象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像電影里的超級英雄,渾身長滿了塑料的那種。他寫得很好。每一個字都像是親眼所見的那樣生動。從此,他偽造的這份回憶錄,本身就成了歷史的一部分,成了災難敘事的樣本。比如加繆。加先生寫《鼠疫》里的大場面,基本上就沒跳出過福先生的框架。

    你是說,加繆是抄的?

    那可不能這么說。加繆在笛福的災難片框架里加了個西西弗斯式的救災小分隊,格局就不一樣了。人性頓時就有了光輝的一面。不過,我覺得吧,加繆和笛福要是穿越時空狹路相逢,可能會話不投機。加繆會覺得笛福太粗糙太功利,笛福呢,會覺得加繆太裝。加繆說:“也許有那么一天,為了教訓人類,鼠疫還會喚醒老鼠,并讓它們死于一座幸福的城市?!蹦悴?,笛福聽了會是什么表情?

    猜不出。不過我倒是挺想看他們掐一架的。從科學的角度看,瘟疫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據說黑死病幸存者有一定程度的基因突變,人類也許一直都在被病毒推動著進化……從歷史的角度看,瘟疫還成全了宗教——

    這樣說的話,從文學的角度看,瘟疫成全了愛情。

    好吧,連我都看過?!痘魜y時期的愛情》?

    我不太喜歡那本書——也許是因為以前太喜歡了。在馬爾克斯的世界里,霍亂只是愛情的背景板。那兩個人,在亂世中相識,又在亂世中分離。只有這樣長久的分離才能延長愛情的保質期。讓他來寫我們的故事,你那天就應該逃出城去,而我被攔在閘門里,然后我們用半個世紀互相思念。我們的愛情因此而不朽。

    所以你也承認我們是愛情?

    哈,我那是,引用,不對,借代??偠灾?,那是馬爾克斯在說話,不是我。

    從你們文學的角度——我聽到的都不是好詞兒。小偷,騙子,至少也是裝腔作勢。

    照這個邏輯,那還有教唆犯。我是說《十日談》。

    就是那本教人尋歡作樂的?

    豈止尋歡作樂?那是狂歡。在瘟疫蔓延的時候狂歡。你知道嗎,我這幾天就把這本書的第一章來來回回看了三遍。薄伽丘那種沒心沒肺的寫法,居然把我看出了一臉眼淚。你想啊,佛羅倫薩城里瘟疫橫行,前面寫了好幾頁尸橫遍野,說連骨肉至親都因為驚恐而彼此隔絕,形同陌路。突然就看他一個掉頭,冒出一群俊男美女,集合起來出城去。城外也是莫名其妙,平白無故就有座伊甸園在等著他們。臺布是雪白的,玻璃酒杯像銀子般閃著光,到處點綴著金雀枝的花朵。他們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把故事一個接一個地講下去,就夠了。

    薄伽丘寫垮了唄——小說家反正也不用負什么責任。

    可他為什么要往那個方向垮?你猜,那是真實發生的,還是一個夢,一種瀕死時的幻覺,難以言喻的顱內高潮?你說這些好看的、無憂無慮的、把悲劇演成喜劇的男男女女,是人,還是鬼?

    你看你,又想多了。

    你別盯著我看。最好的故事,背后都有死亡的影子在晃悠。一定有。相信我,末世感——也就是我們知道人一定會死這件事——是所有文學藝術的基礎。這種感覺越是迫近,作品也就越迷人。比如預期壽命還不到現代人一半的古代人——

    (停頓。沉默。摘掉面罩,嘴被嘴軟軟地堵上的聲音。)

    3.第二十一天

    你的那些群,吵到第幾輪了?

    讓我看一眼。如果從薄伽丘的角度看,今天最滑稽的事情是反對接種的那些家伙嚷嚷著要戴上他們從來不肯戴的面罩。

    為什么?

    因為接種的人數已經超過了沒有接種的。他們說,需要警惕那些家伙把已經變性的蛋白質傳遞到沒有受過污染的肌體上——太他媽逗了。

    讓他們戴吧。面罩總有一天會長在臉上,真的。他們最好現在就適應起來。

    有意思,我怎么覺得你不像開玩笑啊。跟個未卜先知的女巫似的。

    不開玩笑。面罩材料不是在一輪一輪地進化嘛,我想,等到它越來越薄,薄到你漸漸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就像在屏幕上貼膜那樣?

    高分子。能透氣能出汗,柔軟,貼合,還能接收生物電信號,比如血壓心電圖什么的。時不時給你拉個警報。

    這個好像已經在研究了。電子柔性皮膚。

    那就好辦了嘛。再往前進一小步,貼個能殺滅或者過濾病毒的膜,一生下來就給你從頭到腳都貼上,每隔十年換一身。再往鼻腔口腔里植入個隱形濾網什么的,病毒不就可以給團滅了?面罩不就可以扔了?嗯——可以留兩個好看的進博物館。

    你這哪里是一小步?要解決的問題太多了。怎么才能既保持呼吸又過濾病毒?什么材料才能持久貼合,不是隨便洗個澡就能洗掉的?就算這些問題全部解決了,我猜有不少人的皮膚和口鼻都會對這類玩意過敏,有人穿件羊毛衫都會滿頭滿臉地發疹子。

    科學家會去想辦法。材料會越做越好,人體也會越來越適應。當年扛過黑死病的基因應該也不僅僅是運氣好。挺得過病毒、貼得上膜的人才更容易活下來,才配活下來。一兩代以后,就該來點基因突變了吧?到那時候,早期人體對貼膜的排異和過敏反應基本消失,只有少數倒霉蛋還會過敏。他們會說,這叫返祖。

    這算科幻小說?天下的事情,給你們搞文學的人一說,都跟鬧著玩似的。

    應該說,這世界上的事情越來越像鬧著玩兒。如果不像薄伽丘那樣喝著酒講著笑話打發時間,你說日子怎么過?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要是人人都貼著膜,我——嗯,我是說我們——像這樣,伸出手來,摸到的究竟是人,還是膜?

    別趁機……是膜。所以未來的人類就是安全的。絕對安全。想親誰都不用先出示電子健康證。你的皮膚、黏膜、任何器官,全都不是直接接觸。

    可是,有一點危險感,難道不會讓整個過程——更刺激?親一張皮,跟親一個你覺得哪怕親下去明天就會死但是今天也非親不可的人,差別可太大了。

    讓我想想——那時候貼著膜的人可以玩復古VR游戲,躺進睡眠艙,回到危險的蒙面紀。最先進的傳感器和腦機接口,會說服他這是真實的皮膚接觸,他會忘記自己貼著膜。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世界上有濾毒膜存在。是的他可以。

    他可以什么?

    可以親那個就算明天會死,但是今天也非親不可的人。

    (十五分鐘。漸漸模糊的話語直至高低起伏的單音節。喘息。呼吸。)

    我覺得——從來沒有這么好過。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我還在想——如果這兩個時代都有個入口,像電影里那樣的閃著光的旋轉門。你可以挑一個進去,你怎么選?

    困了。哪兩個?

    現在,還有貼著膜的未來?

    女人話真多……那你在哪個時代?

    哈,也許,我兩個都在?

    哦。

    喂,醒醒,醒醒。要睡到床上去睡。

    4.第二十八天

    聽著,齊南雁,咱們都冷靜冷靜。你這樣嚷,我一個字都聽不見。

    你就是不想聽見。你總是這樣。

    你這是為了吵架而吵架,這是情緒,不是事實。我們每次吵架都會忘了到底為了什么吵。

    因為我受夠了。

    對,你受夠了。全城都受夠了。典型的幽閉恐懼癥狀。這很正常,但你不能靠折磨我來求得心理平衡。我也快要崩潰了,你和寇娜都不太對勁。

    寇娜怎么了?

    煩躁,懶得動,不愛理人。

    她本來就不愛理人。

    昨天傍晚在外面轉悠一圈,不到半夜就回來了。找了個沒用的紙箱子,蜷在里面猛睡。

    那她夠不夠吃的?

    夠的吧。就算她懶得抓個老鼠什么的,她的男朋友,公園里那位,也不舍得餓著她。你不覺得她整個身體都圓了一圈?

    我懂了。家里還有牛奶嗎?哄她好歹吃一點。

    昨天配給品里總算有一盒新鮮牛奶。你什么意思?

    寇娜懷孕了。

    啊——我們的寇娜,真不是一只普通的貓。

    你又說反了吧。這恰恰說明寇娜也是一只普通的貓,像所有普通的貓那樣具有生育的本能。

    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維持本能是需要勇氣的。

    5.第三十天

    我。

    什么?

    我覺得有事情要發生。

    什么?

    手機上收到他們的警告。讓我管好我的貓。

    不用理。他們天天發。

    但是……寇娜早上沒回來。

    什么?

    我看你一直睡得很沉,不敢叫醒你。我以為只要再等一個鐘頭,寇娜就會回來??墒菦]有。

    我……睜不開眼睛。齊南雁,別過來。別碰我。

    怎么回事?

    我想我是在發燒。不用測,肯定超過三十九度。

    你是說——

    我想,是的。

    怎么可能?我們哪里都沒有去,哪來的感染源。我不信,我要打電話給醫院。

    你等等,讓我先想想??墒俏翌^疼得厲害,我困。

    醒醒。別睡著。求你了。

    (大聲抽泣。遠處傳來的凄厲的貓叫聲。)

    初步評估:

    在以上截取的五段對話中,可以看到大量蒙面紀時期的關鍵詞,詞頻分布均勻,充滿當時的日常生活氣息,作為樣本極具代表性。

    受試者在實驗場景中的人設和社會關系,最大程度上延續其在現實中的本來面目,包括名字和身份。實踐證明,這樣能讓實驗場景中的故事線進展更順利。

    從第三段中可以看出全沉浸模式與半沉浸模式的差異。兩個時空的沖突,讓處于半沉浸模式的受試者飽受困擾。她的“預言”之所以與如今的現實有高度相似性,甚至隨口說出了“蒙面紀”這個專用名詞,顯然是受到了現實的干擾,盡管她似乎渾然不覺。

    由于不明原因,實驗出現卡頓,繼而宕機,第五段被迫中斷。受試者未完成預定程序即被動退出實驗,特此標注。

    七實驗故障事后訪談。編號019。調查人員代號C。實驗志愿者代號V。

    C:在你陷入類昏厥狀態之前,你記得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V:雪白的臺布,閃著銀光的玻璃酒杯,金雀枝花朵。男人,女人,一個接一個地講故事。

    C:這已經在類昏厥狀態之中了,你的意識已經模糊。緊跟著你就醒過來,回到現實中。當時你所在的虛擬實驗遇到了故障,VR處于卡頓狀態,什么情節也沒有記錄下來。你的大腦中出現一定程度的信息奔逸,都是正常的。我要問的,是在此之前,你在虛擬現實里的那條故事線,發生了什么?

    V:讓我想想,使勁想想。他病了,癥狀兇猛。他說他應該是中招了。我想給醫院打電話,他說這樣不行。

    C:為什么不行?

    V:因為……寇娜不見了。我們的貓被那些人定位,追蹤,他們說家貓才是真正的中間宿主,他們一直在搜集更多的證據。如果我們馬上去報告新增病例,你們猜他們會對寇娜怎樣?寇娜快要生了,一窩小貓,不知道會有幾只黑,幾只灰,幾只黑灰相間,我——

    C:抱歉,請平復一下情緒。你們紊亂的體征指標很可能是導致本次實驗報警、卡頓、提前退出的原因。

    V:我們?喬易思好嗎?

    C:你是說你的實驗拍檔嗎?他很好。但是全沉浸模式蘇醒的時間更長,他的腦機接口畢竟是深度植入——盡管是極微創。他應該還在睡夢中。

    V:我記得,當時喬易思嘴里還含含糊糊說了幾句,我想我聽懂了。他說我也會有嫌疑,因為我在一個月前出城時體溫異常但再沒有出現別的癥狀,人們會認為我是傳說中的超長期無癥狀傳播者——據說我這樣的人,血清很有研究價值,弄不好會被搶購。也就是說,在上報之前,我和寇娜都要做好被關起來當成試驗品的思想準備?,F在人們已經失控了,他說,誰知道他們會干出什么來。

    C:那你當時怎么判斷?

    V:我能怎么判斷?我覺得我成了一只快要爆裂的氣球。是的,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突然想起了外面——呃,我是說,想起了一百多年以后的“現在”,你懂我意思嗎?

    C:明白。半沉浸模式的時空沖突。請說得再詳細一點。

    V:我知道蒙面紀之后的研究結果表明,這事跟貓沒什么根本性的關系。沒有什么動物能替人背上這口鍋。我當時不知道哪來的底氣,但我很清楚這一點。我甚至想去找那些組織,我以為我能說服他們,當時喬易思已經說不出話來,可他拼命揮手攔住我。

    C:他是對的。蒙面紀的很多失控事件,都是因為一個人以為能說服一群人。

    V:我記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們在僵持。從僵持到出現雪白的臺布之間,是一片空白。那種感覺,就好像手術臺上的全麻你懂嗎?時間就那么憑空不見了,此前與此后毫無空隙地咬合在一起。

    C:好吧,了解??磥磉@個實驗的細節還有很多可改進之處,謝謝你的全程參與。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V:我……我想知道為什么會有這個實驗。除了學術研究以外到底還有什么意義。我以為我會進入一場曲折的冒險,我以為我會發現一個陰謀,或者見證一個發明,等到一個足以拯救世界的奇跡。我以為我會扮演一個角色,比如在某個搶救中心跟死神搶時間的醫生,最后自己染上了病毒,綁在呼吸機上無助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然而沒有,什么都沒有。我只是又演了一遍我自己,傻乎乎地跑到一百多年前過了一個月。在漫長而瑣碎的日日夜夜里漸漸失去時間感。我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就好像被白白偷走了一生。最后連結局都被偷走了。

    C:但是你的投入程度,絲毫不亞于一場真正的冒險。

    V:我還是想知道為什么?

    C:這個實驗可能有一定的實用價值。比如可以為你提供寫作材料,再比如,也許能治療心理疾病。

    V:真的?

    C:這么說吧,齊南雁女士。有一類人,也許你見過,他們深深地陷在后蒙面紀綜合征里無法自拔。尤其是具有相關慘痛家族記憶的人,對那段歷史深感好奇的人,以及有專業研究背景的人,諸如此類。

    V:我想我見過這類人。比如,歷史修復師。

    C:他們無處傾訴,但總是被噩夢驚醒。他們相信即便是最新版本的濾毒膜也無法阻擋病毒的變異,我們終有一天會被進化到X代的超級病毒攻破防線——而那時,我們的肌體甚至不具備與我們的祖先相當的抵抗力。

    V:我懂。因為他們讀完了傳染病與人類纏斗了幾千年的歷史,他們知道病毒與人類的任何和平共處的時間都是短暫的,短得像一場初戀。

    C:呃——你形容得很準確。是那么個意思。你身邊是不是有過這樣的人?這種創傷滲透到他們的日常生活,傷害他們的心理狀態,也影響他們與別人的關系。

    V:當然有。而且我知道這種影響會很嚴重,很持久……

    C:你在想什么?

    V:我跟他說,看著我的眼睛,我們真的不考慮生個孩子?他說,為什么要讓這世界多一個潛在的受害者?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里,維持本能是需要勇氣的。說真的,他還不如一只貓勇敢。

    C:什么?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感覺像是兩輩子的事。你還是需要休息。

    V:沒什么。是兩輩子的事。有點串。你們這個虛擬實驗里出現的寵物,我是說那只黑貓,有原型嗎?它做得那么逼真,是不是用到了“真貓捕捉”的動畫特技?

    C:讓我查一查。還真有。一只被收容進實驗室的流浪貓。年紀不小,快要退役了。

    V:我能不能收養她?

    C:抱歉,這個我真不知道?;仡^你跟公關處再打聽打聽。

    V:好的,謝謝。再耽誤你兩分鐘可以嗎?我想知道,這樣的治療,讓飽受后蒙面紀綜合征的病人親身經歷那段歷史,真的會有用嗎?難道不會讓他們更恐懼嗎?

    C:你知道,實驗剛剛開始,對療效的評估還需要時間。何況,就算有了第一批數據,那也一定是保密的。我只能說,有風險,但值得嘗試。除了恐懼,齊南雁女士,我相信你在這個實驗里也感受到了別的東西。

    V:好吧。我沒有問題了。

    C:再次感謝你的參與。對了,有件事也許你有興趣知道——剛才,一分三十秒以前,你的拍檔,喬易思先生——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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