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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2年第5期 | 徐小雅:坐夜(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第5期 | 徐小雅  2022年05月09日08:18

    徐小雅,1987年生于廣西南寧,上海交通大學博士研究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鐘山》《南方文壇》《當代文壇》,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出版小說集《少女與泰坦尼克》《單純》。

    這不是正確的場景。

    正確的場景應該是沉默的,有條不紊的。大家或緊湊或分散地坐著??諝庵酗h蕩著一種獨特的、令人略起醉意的香氣?;鹦窃跓鹋柚猩仙缓笥譂u漸落下。寂靜的屋子里,偶爾能聽到火星炸裂的聲音。漸漸地,煙霧彌漫了整個房間。人們低聲交談著、詢問著。有人打開了窗子。深夜的冷風如同流水一般游進了房間??諝鉂皲蹁醯?,盆子里的火被吹斜了??赡軙腥藙袼バ菹?,畢竟她是喪主,而且年紀也不小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甚至沒找到一張合適的照片來給邵老師做遺像。她想起邵老師剛患病時,有一次他們外出散步,走到離醫院大約四五百米的距離時,他們看到了一間照相館。很小的一間,在一條T形路口的轉角上。邵老師對她說,走,過去看看。她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死拽著邵老師的手不放。兩人在大街上拉扯著,過往的行人都朝他倆看了過來?;蛟S是覺得羞恥,邵老師沖她大喝了一聲。她呆住了。她從來沒見過邵老師對哪個人大聲說過話,更遑論像剛才那樣對著她大喊了,好像她是他的仇人。隨后,邵老師甩開了她的手,一個人過了馬路。她看見他走進了照相館,十多分鐘后,又看見他從里面走出來。但邵老師沒有朝她走回來。她站在原地不動,看著邵老師向與她相反的地方走去。一股羞辱感侵入了她。馬路上四顧全是車流。她站在馬路邊上,感覺耳畔嗡嗡作響,而她的身體正隨著那些怪異的聲波逐漸消失。她愣了愣神,在路基上坐了下來。

    又過了一刻鐘,邵老師回來了。用手臂輕輕碰碰她,說,阿娣來吃,我請你吃冰淇淋。她看了看邵老師的手。邵老師的兩手各握著一支巨大的冰淇淋甜筒。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甜筒。錐形的冰淇淋高高地直立著,像一座寶塔。邵老師說,來,吃冰淇淋,我走了好遠買來的。

    看樣子的確是走了很遠的路。她注意到冰淇淋的脆筒部分已經開始軟化。原有的紋路也已消失,那一塊錐形的冰淇淋像是燭淚一樣堆積在脆筒上方。燭淚,白蠟燭,遺像。她想著想著就落了淚。邵老師以為她還在為自己剛才拋下她的事情生氣,于是也在路基上坐下來。他用肩膀輕輕地去撞她的肩膀,柔聲說,阿娣莫生氣了,請你吃冰淇淋。他對比了手中的冰淇淋甜筒,將融化得不那么厲害的一支遞到她的手上。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直到她接受了它。他們坐在馬路邊上吃冰淇淋。彼時那條路的北面正在施工,不時地傳來挖掘機吭哧吭哧的聲音。車輛從他們面前飛馳而過,帶來一陣質感粗糙的飛塵。他們對面是一棵巨大的榕樹。榕樹就長在馬路中間,根部外圍被水泥緊緊裹住。陽光正烈。她和邵老師坐在榕樹投下的陰影中,絲毫沒感覺到熱。那天下午,應該有許多人都看到了他們。她低頭舔舐冰淇淋時能感覺到有人在街對面用手機給他們拍照。如果在他們眼中她和邵老師沒有被視為瘋子的話,那么,也一定會被認為是一對浪漫的老年夫婦,即使她比邵老師小了十二歲。到了五六十歲的年紀,時間就不太可靠了。十二歲的差距在同樣的皺紋面前就如絹一樣薄。

    邵老師被收殮后,有人提醒她應該去找一張照片以便做遺照。于是,她想起了那天下午的事。她回到家里,翻遍了家中每一個可以收納的抽屜、盒子甚至塑料袋,但沒找到照相館的發票。她這才意識到邵老師那天可能根本沒有照相。既然沒有照相,為什么要進照相館去呢?但現在這些都已經不成問題。問題是她翻遍了整間屋子,沒找到一張合適的照片。

    她一一看過,邵老師的照片大多是合照。唯一的一張獨照,應該是去海邊旅游的時候拍的。一九九九年,他四十五歲。照片上,邵老師穿了一件夏威夷風格的大花短袖襯衫,頭上的草帽帽檐寬大得驚人。他戴著墨鏡,脖子上掛著一個圓形花環。面對著鏡頭他哈哈大笑,笑容甚至有些扭曲,一點也不像他平時的做派。她把照片給幫忙辦喪的邵老師的學生看,一個叫做李鈞的年輕人接過照片,撲嗤一下就笑出聲來。但他很快又把笑容收斂回去,說,師母,這張恐怕不行,看起來不太莊重。什么是莊重?大約是邵老師平時的那副模樣吧。沉默寡言,鮮有笑容,也很少有其他表情,看起來像一塊金屬。她又看了一眼照片,不知為何也笑了。在場的學生都笑了。氣氛很愉悅,愉悅得不像是一個與他們有著密切關聯的人才剛剛離開。不過與她相比,那些學生的笑聲中多了一層輕松的味道,仿佛他們已經確定她不會因為過度悲痛而追隨邵老師而去。

    他們把照片掃描進電腦,先用修圖軟件把草帽、花環這些累贅物去掉,然后給邵老師換上西裝打上領結。最難弄的是笑容。李鈞試了幾次都不太成功,接著又換了好幾次人。每個人都試圖讓邵老師的笑容收斂些,更符合他大學教授的身份,應該是微笑,或者不笑;雖然眼睛會因為笑而產生弧度,但是平整的嘴角會讓人感覺不怒自威。但無論他們怎么調整,只要把嘴角合上,邵老師看起來總是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若單單去看嘴,似乎又沒有什么問題。那張嘴像入侵者一樣占據在邵老師臉上,沒辦法和其他五官構成一體。后來她說,算了,就這樣吧,沒關系。

    于是照片就這樣定圖,送洗。照片送回來時邵老師笑容依舊,只是圖像變成了黑色。照片已經加框,開始有了些悲傷的味道。她鼻頭有些發酸,但沒有眼淚。邵老師的學生們依照她的指示將照片放在客廳里的一張小方桌上。桌子正中有一只香爐,香爐的兩側各有一只黃銅色燭臺。一夜過去,燭臺上漸漸堆積了厚厚的一層燭淚。她想起邵老師遞給她的甜筒冰淇淋。如果她當時跟邵老師說,冰淇淋融化的樣子看起來像燭淚,不知他會怎么說?他或許會說,你這個比喻很好,很有新意?,F在想來,當時在腦中一晃而過的蠟燭,仿佛成了某種預兆。

    作為邵老師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李鈞幾乎扛起了所有大小事項。她沒操什么心。他將門下的師弟師妹安排得緊緊湊湊,每個人人手一份時間表,時間到了就來家里報到。算下來,這段時間里她好像只做了三件事:領取死亡證明,給邵老師穿壽衣,然后找照片制作遺照。

    家里每天人來人往。頭兩天工會的領導來過,給了她慰問金,交代李鈞一定要把事情辦好。到了第三天,來到家里的就只有學生了。他們進門前通常會先和她打聲招呼,然后就開始忙活。沒有人問自己需要做什么,好像他們早就知道應該怎么做。

    房間安靜得令她心慌。每個人手上都有活,所有人都像機器一樣沉默而有秩序,除了她,好像她是這場喪事的外人。鮮少有說話的聲音,甚至動靜也很輕。偶爾有腳步聲來到她的門前,通常是來問問她有什么需要,比如需不需要喝水或者吃點東西什么的。她房間附近有一個廁所。但除了她自己,她從沒聽到任何人使用過它。一屋子的男女至少有十多個人,他們卻都只在廚房隔壁的那間廁所里解決問題。那間廁所很窄,人站在里面甚至連伸直雙臂都很難做到。也不知道那些學生是怎么忍的。沒有人看電視,手機也不見響。她告訴李鈞其實他們可以看電視也可以說話,這樣并不會打擾到她。其實她是期盼這些學生們能夠講講話,甚至開點玩笑什么的。什么都好,只要房間里能多一些除了腳步聲之外的聲音。

    到了第四天李鈞打來電話,說因為手頭的項目需要驗收,接下來幾天他沒辦法過來幫忙了。不過他已經安排了一個女孩過去接替他工作。在電話中她沒聽清那個女孩的名字,李鈞說那女孩是他女朋友。

    女孩來的時候是上午八點。那時候她剛剛起床,留下來守夜的學生也剛離開沒多久。她簡單地洗漱過后到廚房里準備早餐,剛要開火時門鈴就響了。她以為是值夜的女生忘了什么東西。打開門一看,發現外面站著的是個陌生女孩。女孩可能注意到她在發愣,于是主動自我介紹說:“師母您好,我叫朱辛夷。辛夷花的那個辛夷?!彪S后她又補充說,“那個,我是李鈞女朋友?!彼读艘宦?,讓出一條道好讓女孩進來。

    “我應該早點來的,”朱辛夷的話中有股抱歉的味道,“但是前幾天實驗數據總是不對,我也不敢離開實驗室?!?/p>

    “不好意思,還讓你跑一趟?!?/p>

    “應該的,師母?!敝煨烈恼f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仿佛停頓很有必要,“我聽過邵老師的課。他講戲劇史講得特別好。上他的課都得提前占座?!?/p>

    她們的對話幾乎就是在走廊里完成的。朱辛夷要脫鞋,她告訴她不用,但她還是堅持把鞋脫了。她一邊往里走,一邊拉開了羽絨服的拉鏈。一股軟香的熱氣從朱辛夷的衣服里溢了出來,溢到她的臉上,讓她打了個激靈。她問朱辛夷有沒有吃早餐。她滿以為她會像其他學生那樣謊稱自己吃過了。他們通常會等她回到房間,然后悄悄自己吃買來的牛奶和面包。但朱辛夷說:“您做了早餐嗎?太好了,我七點就出門了,根本來不及買早餐。我怕找不到地方。這地方實在太遠了?!彼f著吐了吐舌頭。

    朱辛夷不是邵老師會喜歡的那種女孩,燒水的時候她這么想。邵老師招的女學生都是一個類型,安靜、聽話、懂事。所以她從來分辨不出誰是誰。朱辛夷是她們的反義詞,至少看起來是。她來到一個正在辦喪的人家,卻穿了一套粉紅色羽絨服。她還精心地化過妝。但她沒從這姑娘身上感覺到冒犯。朱辛夷凌亂的丸子頭有股俏皮的味道,那件粉紅色羽絨服看起來也很適合她。

    在燒水的空當,她打開電餅鐺加熱抹油,然后從冰箱里拿出兩個手抓餅依次熱上。這段時間她都用手抓餅一類的食物做早餐,很油膩,但吃起來很有滿足感。邵老師習慣清湯寡水,所以他們一直吃得很素。做保姆的時候還好,那時她可以自己另煮一些喜歡吃的東西。但結婚之后再這么做似乎就有些不近人情。況且她年紀大了,清淡飲食對健康也有好處。于是,她也跟著邵老師一樣吃著寡淡的一日三餐,日子長了,也就習慣了。邵老師過世后,她像是報復式地買了許多速凍手抓餅和雞蛋灌餅,幾乎每天都吃。那種脂肪的香氣刺激著她的大腦,讓她感覺幸福。

    餅熱好之后她又煎了兩個雞蛋,然后裝在盤子里端進飯廳。朱辛夷就站在離她大約三四米遠的地方。她吸著氣,羽絨服抱在手上。她問朱辛夷:“冷嗎?冷的話我把空調打開?!?/p>

    “謝謝師母?!?/p>

    她打開空調,招呼朱辛夷坐下。朱辛夷把羽絨服放在飯桌的椅子上,進廚房洗了手,洗完手直接把水抹在了毛衣上。她在飯桌前坐下后對著盤子端詳了一會兒,前后調整著盤子的位置,旁若無人地給手抓餅拍照。直到拍得滿意了她才拿起筷子。若邵老師還在,即使嘴上不說,他也一定認為這女孩沒有教養。但她覺得這姑娘挺可愛。她甚至好奇朱辛夷是怎么成為李鈞的女朋友的。他們看起來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李鈞和邵老師有點像。邵老師的每個學生都和他有點像:模樣斯文,彬彬有禮,說話總是輕聲輕氣的,似乎帶著些許謹慎意味。而朱辛夷看起來,怎么說呢,對,像一顆跳跳糖。

    “這地方很難找吧?”她問朱辛夷。

    朱辛夷咀嚼著食物,含混不清地說:“真的挺難找的。我從市里過來,越走越荒涼,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您為什么不住學校里呢?學校里多方便?!?/p>

    她也不知道邵老師為什么不住學校。邵老師在學校里有房子。她和邵老師決定結婚后他就搬到了這里。這一片是城市的高新開發區,房子建了不少,但鮮有人居住。早些年這地段的房子像是雨后春筍般從空地上成片地長出來。當時賣房的噱頭是高新開發區即將成為新的城市中心,政府、醫院、學校、圖書館,都會陸續搬遷至此。正因為如此,買房的人蜂擁而至。但政府最終并沒有搬。醫院和圖書館倒是有了,不過都是分院和分館,資源上沒得到什么傾斜。樓盤于是漸漸失去了熱度,一些開發商跑了,很多人開始虧本賣房。開發區里未完工的房屋四處可見。不少樓盤自暴自棄般地裸露在這片土地上。遠遠看去,那些未裝玻璃的窗子像是一個個不可預知的黑洞。

    她第一次來這里時是邵老師接的她。她說她可以自己去,但邵老師擔心她找不到。那天傍晚,邵老師在約定的地點接她上了車。他們從市中心一路往高新區開過來,路程越遠,道路兩旁的房子就越黯淡。她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了。邵老師專心致志地開著車。車里沒有音樂,也沒有廣播。他們就這樣一路向夜的深處駛去。在黑暗中,樓房像是團團黑云,而住戶則像是濃云之后的寥落星光。不知道開了多久,燈光越來越少了,她只能借助著偶爾過往的車燈去辨認房子的形狀。她問邵老師還有多久才會到,邵老師說快了。車內只有她和邵老師的呼吸聲。她覺得胸口憋悶,于是打開了窗??諝饫镉袎m土和露水的味道。清新和渾濁獨立成兩個并不交融的個體。等到了邵老師家時她看了看表,從出發到抵達,大約是三十分鐘時間。比她感覺的時間要短得多。

    這附近沒有商場。小區里有兩個面積很小的便利店,可以滿足基本的日常需要。不過,從小區出來開車大約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達市中心和高新開發區分野的十字路口,在那里有一個大型商場,商場負一樓是全市最大的超市。他們通常會三天去一次,一次性買好幾天的菜。其余的大部分時間他們就待在家里。吃過晚飯,他們會在小區里散步。小區里種滿了高大的植物。由于住戶稀少,雜草就恣意生長,茂盛一些的地方甚至能沒過腳踝。傍晚時分,寥落的燈光漸次亮起,讓幽暗的小區看起來像是郊區寂寥的天空。她和邵老師默默地走在石子路上。邵老師很少說話,似乎沉默讓他感覺自在。在那短暫的半小時路程里,她覺得時間像是拉面店師傅手上的面團一樣不斷延展開去,長得有了形狀。漸漸地她出了神,開始想到許多事。比如至少還有十多年的時間,她將如何在這樣的沉默中度過?如果邵老師先一步離開人世,那么她應該去哪兒,做些什么。想到這兒,她悲從中來。她希望邵老師身體健康,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她是獨自一人,邵老師也是。兩個人沒有語言的生活要比那種無望的日子要容易得多。

    “住久了就習慣了?!彼卮鸬?。

    “您不考慮到學校里去住嗎?”朱辛夷問,“您去了的話,大家都在,照顧您也方便?!?/p>

    她笑笑:“等忙完了這陣再說吧?!?/p>

    她給朱辛夷倒了一杯熱奶。她自己的手抓餅和牛奶已經吃完,她有些飽了,將煎蛋留給了朱辛夷。她招呼她慢慢吃,自己端著空盤走進了廚房。她把盤子放進水槽里,洗了手。走出來前,她抬頭看了一眼廚房對面墻上的時鐘,已經快九點了。

    是吃藥的時間了。她最近才開始吃藥。其實藥早就開了,就在邵老師住院的那段時間。那時候她每天給邵老師送飯,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路上。待邵老師吃過晚飯,她會在醫院待到最后一班公交才離開。公交是九點半發車,到達醫院是十點,到家的話已經十點半了。她進了屋,關上門,卻總是能聽到回聲。待她仔細去聽時,房間里卻總是安安靜靜的。窗外偶爾會傳來挖掘機作業的聲音。有許多事一一地進入她的腦海,讓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邵老師出院休養時醫生順便給她開了安定,但她一直沒吃。她擔心邵老師在她睡得太熟的時候突然離開。

    那天她是真的太累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她在迷迷糊糊中聽見響動,艱難地睜開眼睛。她看見邵老師把自己從床上撐起來,然后打開了夜燈。她問他:“邵老師,你要去廁所嗎?你等等,我陪你去?!鄙劾蠋熣f不用了。他說,不用,阿娣,你繼續睡。我可以的。她在朦朧中感覺他的步子很穩當。最近他已經好多了,也許他用不著幫忙。她這樣想著,躺下去很快就睡著了。等到起夜時她才驚慌地發現邵老師不在床上。燈光一路亮著。她從床上跳了起來。跑到廁所門口,她看見邵老師躺在那里,嘴已經歪了,嘴旁邊積著一攤白色穢物。她打電話給120急救中心。第三天凌晨,邵老師死了。主治的女醫生說,邵老師是突發腦溢血。是天氣太冷的緣故。醫生安慰她說,突發腦溢血人過去得快,應該沒有什么痛苦。這比一直熬著要好得多。

    朱辛夷面前的牛奶杯子已經空了。她問朱辛夷要不要再來一杯,朱辛夷說不用了。她站起身將自己吃剩下的東西端進廚房里倒掉,隨后洗了盤子。這姑娘表現得熟門熟路,仿佛這就是她自己的家。不知道她是性格如此還是家里人沒有教過她。但她并不反感這女孩這么做。有一個除了她之外的人在廚房里走來走去,那種感覺很親密,仿佛朱辛夷不是一個學生,而是她一個久違的朋友。邵老師和她結婚的這幾年來她幾乎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幕。邵老師沒什么朋友。僅有的幾個,他也從未邀請他們來家里做過客。他排斥別人到家里來。有那么幾次,她想過邀請做保姆時的朋友到家里來,但最終還是算了。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她們來到這里會擺出一副鄉下人進城時那種大驚小怪的神態,那會讓她覺得很丟臉。

    “師母,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朱辛夷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可以打掃衛生?;蛘吲隳f說話?!?/p>

    以往這時候她已經服藥睡下了。邵老師離開之后她開始服藥。有李鈞這群學生操持一切,她無心可操,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休息。她也是時候休息了。每天早上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睡覺。一來是因為無事可做,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作用,她總是感覺困。

    但她今天不想吃藥。

    她走在前面,把朱辛夷領進客廳,招呼朱辛夷坐下,自己則走到落地窗前將窗戶打開。一股清冷的濕氣立刻擠了進來。房間里暖氣帶來的那種霉味被沖淡了些,困意消失了。朱辛夷沒有坐,她站在沙發前面,像是在等她。她在沙發上坐下,朱辛夷也跟隨著坐下。她將桌上的果盤推向她,說:“想吃什么就隨便吃?!敝煨烈倪B連擺手,笑了:“師母,剛吃飽呢?!?/p>

    這姑娘不太安分,坐下來就開始四處打量。她追隨著朱辛夷的目光看過去。這套房子和她搬進來的時候沒什么兩樣??蛷d一頭,木質沙發擺成一個U字形,在U的肚子里是一張大得有些不太協調的方形茶幾。整個客廳的家具都是紅木材質,年歲已久,顏色很黯淡。這種家具讓她想起電視劇里看到的那種宅門場景,有種陰森森的味道。她曾經想要添置一組米色的軟皮沙發,但邵老師拒絕了。整間客廳里只有電視機旁邊的一個花瓶是她買的?;ㄆ坷锊逯鴰字瓿燃t色的仿真石榴,算是整個房間里唯一亮色。

    “房子就您一個人住嗎?”朱辛夷問道,“師兄呢?師兄不回來嗎?”

    她知道朱辛夷所說的師兄指的是邵老師的兒子邵祺。她笑笑,說:“我們是二婚。邵祺是你邵老師的兒子。他在美國,現在回來很麻煩?!?/p>

    “哦,”朱辛夷一邊接話,一邊假裝不經意地往別的地方看過去。她不會知道這件事,李鈞他們也不會知道,邵老師不是那種會說自己私事的人。

    如果邵祺現在在國內,他一定會立刻趕回來。平時邵祺和他們聯系得很少。電話像是例行公事,過年過節,說個兩三分鐘就掛斷。邵老師去世后她打了電話給邵祺。他看起來倒是絲毫不意外,也感覺不到悲傷,嗯,爸爸的病也有一段時間了,他要離開,是上天安排好的?!澳挥锰y過,安心在家里住著?!鄙垤鬟@么說。她注意到,邵祺一側的太陽穴上方浮出了一根青藍色血管。剛打電話的時候她沒看到這根血管。邵祺跟她說不用操心,其他事他會找律師來幫忙處理的。她點點頭。她知道邵祺是在說邵老師的遺產。其實他不用擔心。邵老師早就安排好了遺囑執行律師。古董一類的是婚前財產,邵老師像是有準備似的,每一件都精心地留存著發票。房子登記在邵祺名下,她只能暫住。邵老師賬戶上的存款不足三千。她覺得不應該那么少,但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有這么多。

    邵老師是做家政的朋友介紹給她認識的。那時候她剛從鄉下進城來。在老家她不太受兒媳待見,她也不想兒子作難。她有個年輕時的朋友在市里做家政阿姨,告訴她可以掙不少錢。她于是決定要來,想攢點錢給孫子。頭幾份工內容都差不多,照顧的都是即將離世的老人。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患老年癡呆且半身不遂的老人。從老人的長相上看,她年輕的時候必定是個美人。但人生的最后幾天,老人終日躺在浸透了屎尿味的床上——她每天更換床單,但始終沒辦法趕走那種味道。除了她,沒有人在房間里久待。老人去世的前幾天突然容光煥發。她第一次開口叫她,甚至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對她說:“阿娣,窗子上應該放幾株桃花?!蹦鞘莻€暖春。從過年起天氣就開始轉暖,桃花早早就開遍了整個城市。小區的桃花也已盛放。老人無法出門,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發現桃花開了的。她答應她等買菜回來的時候會給她帶幾株桃花。那天下午,她把桃花插在一個粉色的磨砂花瓶里。老人示意她把花瓶放在窗沿上。老人對她說:“謝謝你啊,阿娣?!比旌?,她過世了。

    “后來我沒有再接這樣的活兒?!彼f。

    “一定很累吧。如果是我的話肯定早就不干了?!敝煨烈恼f。

    “不是那種身體上的累,”她繼續道,雖然她覺得這么說似乎有點兒不道德,但她覺得這團話在胸中翻涌,即將噴涌而出,“是覺得沒希望。照顧這樣的老人,生活都沒有希望。后來我就再也不接這樣的活兒了。雖然這樣的活兒掙得錢多。我年紀也不小了,我還想多活幾年?!?/p>

    “這樣啊?!?/p>

    后來她接了幾個月嫂的活兒,再接下來就是邵老師。朋友對她說這是個好活兒,雇主是大學教授,身體健康,只是缺少個做飯和打掃衛生的人。大學教授這名號一聽就讓人向往。朋友說起邵老師時感覺很浪漫:茶,咖啡,字畫,古董,滿屋子的書,房間里都是書本的味道。她幾乎沒怎么考慮就同意了。

    她不否認自己來邵老師家做保姆有種滿足虛榮心的意味。她從小沒讀過什么書,家里太窮,她還有一個弟弟。母親說讀書是男人的事。她覺得反正自己成績也不好,但弟弟成績不錯,不如讓弟弟去念。她十五歲時謊報了年齡報名去當地的國營園藝場做了一名工人。幾年后園藝場改制,她又被調到供銷社去當服務員。工資不多,一個月三十塊。除了買些日常必備的生活用品之外,剩余的錢她都寄回了家里。二十六歲時她結了婚,對象是中專老師。在家中他排行老二,不大受寵,屬于可有可無的人物。一年冬天,他約她出門看電影。到達電影院時,她發現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她覺得他可憐,預支了半個月工資,買布料給他做了一件棉襖。后來他向她求婚,說得還挺浪漫的,他說學校遲早會給他分房子,然后再多攢一些錢,有錢了之后就可以買電視,買收錄機,買自行車。他描繪房子時的神態仿佛是在那里住了很久似的。就這樣,他們結婚了。

    朱辛夷看著她,嘴唇微微張開。她能感受到這姑娘的困惑,但她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幾乎是脫口而出,無法阻止自己?!暗床黄鹞??!彼粋€字一個字地說。坐在她面前的是個陌生的女孩。她們認識的時間只不過兩個小時,而她卻在對她說前夫,一個死人的壞話。但她感覺愉快?!八床黄鹞?,因為我沒上過幾天學,而他是中專老師。他覺得我是個沒用的女人,當然了,他沒有親口這么說,但有些事情不用說你也能感受得到。孩子剛上小學那會兒我想讀電大補習,他卻冒出來一句,你什么樣難道心里沒數嗎?”

    “有些男人就是那樣,他們從骨子里就瞧不起女人?!敝煨烈恼f。

    她拿起水壺往杯子里倒水,但是水壺是空的。朱辛夷見狀,站了起來,把水壺拿在手里:“師母,你坐著,我去燒水?!迸⑹帜_伶俐、敏捷,像年輕時的她。她看著朱辛夷的背影流出客廳,走進廚房。她似乎不怎么費力地就找到了電熱水壺。接著,她聽見舊水壺發出了開始加熱時的那種銹一般的聲音。

    她一開始沒想過要和邵老師結婚。保姆和老年雇主結婚,在社會上看來可不是什么好事。有太多那樣的例子了。即使你不是那樣的人,但別人會用既有的例子來打量你。誰在乎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只在乎心中所想所帶來的那種快感。說實話,邵老師彬彬有禮,為人體貼,是個不錯的結婚人選。每次她到了邵老師家里,他總是提前準備好茶水。她在廚房里忙活的時候他也會幫忙,幫她剝豆角、花生、大蒜什么的。兩個人不怎么聊天,更準確地說,兩人都沒有多余的話,但他們都享受于這樣的沉默,至少她從來沒感覺過不自在。飯桌上,她做的每一道菜邵老師都說好吃。一開始她并不上桌吃飯,后來在邵老師的要求下,她開始和他一起用餐。有好幾次,邵老師很自然地把菜夾到她的碗里。這時候,她腦子里就會突然飄過一個聲音對她說,這才是真正的婚姻,這就是你要的婚姻。安詳,自然,時間就在寧靜中慢慢流走,而他們毫無知覺地老去。即便如此,邵老師第一次向她求婚時她還是拒絕了,說自己要考慮考慮。她不想答應得太快,仿佛自己有什么預謀似的。過了有快半年的時間,邵老師沒有再提這件事。第二次再提時,她答應了。邵老師說,她將要住進遠離城市的大房子,她可以盡情在陽臺上種植花草;她可以把戶口遷到市里,這樣孫子也可以到好學區里讀書。

    “我朋友都想不明白我為什么要結婚,她們說如果你不結婚,一個月可以有六千多塊的收入,雇主還得對你客客氣氣的,生怕你甩手走人。一旦結了婚,你就成了免費保姆。他要是死了,你還不一定能分到財產。城市戶口算什么?小孩戶口不跟爸媽,根本劃不到學區去?!?/p>

    “每個人對婚姻的看法都不一樣,我能理解您?!?/p>

    “可能人孤獨的時候就會想結婚。那時候我很孤獨?!彼@樣說,“我也說不明白是不是孤獨,但就是覺得兩個人過要比一個人好?!?/p>

    她們的談話還在繼續。兩個人把話題岔開,說了一會兒學區房的事,然后又說到前幾年邵老師在學校評什么學者的事。是紫荊學者,朱辛夷提醒她。能夠評選上這個學者,似乎能拿到政府的特殊津貼。當時這件事鬧得很大。幾乎所有的學生都以為邵老師是絕對人選,顯然他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但結果公布,獲得者是一個年輕得多成果也少得多的老師。事情好像就是從那時開始變化的,她對朱辛夷說。他悶悶不樂,整天待在書房里不出來。他甚至幻想申訴會有用,即使公示期已經結束。他到學院申訴,還去了校長辦公室。后來學校里的人見到邵老師都躲著他走。但他還要拉住別人問他們為什么要躲著他。

    “其實那個評選我們都覺得有問題?!敝煨烈恼f。

    “有沒有問題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抓住不放有什么用呢?他也不缺那點錢?!?/p>

    “您這就錯了,”朱辛夷糾正了她,“不是錢的事。邵老師肯定覺得這是對他的侮辱?!?/p>

    也許是吧。他像是自暴自棄了一樣開始什么都不管不顧。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某個地方看著她。她在廚房里忙,他就在書房里不出來。一天夜里他忘了關上書房的窗子,一只老鼠飛了進來。后來老鼠把空調水管咬壞了??照{一直漏水,墻被浸得長了霉。后來她不得不穿著水鞋捉老鼠,丁零咣啷的,他坐在客廳的一角看著她,一動不動。她讓邵老師把老鼠扔出去,他仿佛沒聽到一樣,站起來就走了。

    “也許是受的打擊太大了吧?!敝煨烈恼f,“但也沒必要這么折磨自己和家人啊?!?/p>

    她看到朱辛夷臉上露出復雜的表情,困惑,懷疑,不解,或者兼而有之。她知道某種神話——關于邵老師的神話——正在漸漸被打破。她決定冒險一試。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又吐出來?!昂髞硭烷_始砸東西,”她說著,恰到好處地落了一滴淚。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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