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5期|杜斌:唐詩三百首(節選)

杜斌,男,1956年生,山西永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大家》《黃河》《山西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著有中篇小說《天眼》《風烈》,長篇小說《天邊一片火燒云》《天上有太陽》等。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第三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2018)特別推薦獎、第十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有作品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9年度中篇小說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2021年度好小說排行榜。
責編稿簽
擅長敘寫驚心動魄商海故事的杜斌,這一次慢下筆來,縱情追憶少年錦時那段美好純粹的感情?!板\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一張名為“如期”的古琴,一曲悠揚婉轉的《馬兒啊,你慢些走》,一對情真意切的少男少女,在最好的年華相遇,卻又因追求各自的夢想不得不別離。多年后重逢時,青春歲月中的惆悵與惘然,都化作更為崇高的理想主義,為了區域經濟與支柱產業發展而相互扶持的深沉動力,千帆過盡,初心不改。而《唐詩三百首》作為重要的意象,雖然在小說中僅出現兩次,卻表達了杜斌對文學、對生活乃至對時代的深刻洞察與萬丈豪情。
—— 歐逸舟
《唐詩三百首》賞讀
杜斌
光頭闊大的辦公室有一套高扶手四出頭官帽椅,核桃木材質,淺紅褐色,斑紋漂亮,質地溫潤,簡練率直,典型的明代晉作家具。中間一香幾,梅花形,束腰托腮,黑漆描金,牙板為如意紋,紋里有機關,輕輕一觸碰,“咔”的一聲,一暗屜張開,里面藏張老照片。光頭從照片上看到了悠揚的歌聲。
照片拍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是張舞臺照,背景是純實物布景,有點兒暗,地磚燈閃爍著,右邊有一個LED屏,像街頭宣傳欄,與舞美沒什么結合度。照片上一男一女,初中生模樣,男的留寸頭,女的梳馬尾辮,男的撫琴,女的歌唱。合作的曲目是《馬兒啊,你慢些走》。男的手中的琴叫如期,造型古樸,渾厚凝重,漆灰多處剝落,斷紋歷歷,在三四徽位隱見梅花斷的小圓圈。據說這張琴出自傅青主之手,是他依據游歷太岳沁水時得到的一張琴圖,耗時十年,用桐木、梓木在晉祠云陶洞精心制成的。傳說傅青主當年尋訪琴高真人遺跡,迤邐至琴泉山腰,遇古廟,一尊青石像立其中,兩側有壁畫,雖面目殘損,色彩斑駁,但眾仙人仍栩栩如生,美輪美奐。傅青主雙手合十,燒香禮拜,當晚三更,壁畫里仙人的胡須飄逸飛動,若隱若現一幅琴圖。傅青主用此琴彈奏過司馬相如的《如玉賦》,還在愛妻墓碑前借《鳳求凰》的高古之音與她相會。
如期琴重五斤六兩,是光頭爺爺的爺爺變賣多半家產求得的。光頭從爸爸手中接過這張琴,琴藝卻來自爺爺。爺爺家唯一一間向陽的房間是置琴撫琴的地方。爺爺撫琴前,會折一兩枝干枝梅,插在隋唐青釉花器中,用蘭花炭火煮菊花。疏影橫斜,清香浮動,爺爺坐姿端正,猶如樁步,雙手起落,舞太極圖,如在琴上打太極?!耙詺膺\身,以身行氣”,是光頭祖先傳下來的撫琴絕技。爺爺在光頭不到一歲時就讓他抱如期琴,感受琴重,觀琴造型,與琴交流。三歲教他撫琴,音的部分用右手,韻的部分用左手。右手勾、挑、抹、撮、托、摘、打、滾、拂、輪,左手吟、猱、綽、注、撞、退拂、進拂,兩手一上一下一進一退,法度熟練,彈出的琴音既有北方人的寬厚氣度,又有南方人的細致淡遠。
演唱者馬尾辮,鵝蛋臉,丹鳳眼,據說是位市領導的女兒。她登上舞臺純屬意外,是少年文化宮老師的耳朵路過八一小學時發現的。
《馬兒啊,你慢些走》有兩個八度的音域,旋律集南北之大成,彈奏難度極高。當年少年宮的老師把任務交給光頭,直到今天回憶,光頭的十指仍微微顫抖。好在爺爺的琴藝博、雜、專、精,他用一種玩得開心的狀態,把孫子調教得“于峭拔中寓委婉,于委婉中寓剛勁”,和馬尾辮的歌唱珠聯璧合。此后數年,蛇城各種大型演出包括春節晚會都能欣賞到他們的表演。
直到二人走上各自選擇的人生道路。
初中生升為高中生,馬尾辮還是馬尾辮,光頭卻留起了長發,比馬尾辮還要長半尺。
是晚,工人文化宮慶國慶文藝匯演結束,光頭牽著馬尾辮,出后門拐上解放南路,從西門溜進迎澤公園。兩個小時后,肚子前腔貼后腔。他們轉了幾條樹葉亂舞的街道,才在迎澤賓館背后黑燈瞎火的鐵匠巷看到一點兒光明。走近了,門腦上掛著一位自稱繼承傅青主衣缽的狂人書寫的牌匾:晉面香。細品三個字的拙、丑、支離、直率,還算符合傅青主的書法藝術主張。多年后,混熟了,晉面香的店主指著三個字調侃,書者本人長得也是這個模樣,搞得光頭三杯高粱白酒后,就想論證書如其人的準確度和酒精度到底哪個更高。
那天進了晉面香,柜臺后坐著一個小平頭,手捧一本《唐詩三百首》點頭打盹,不愧為資深的詩歌愛好者,在夢中還不忘向古人致敬。
倆人尋一個角落坐下,叫了一碟牛家豆腐干,一碟老陳醋泡花生米,一瓶蛇城高粱白酒,兩個口杯,兩碗刀削面。一口菜,一口酒,一對一地喝起來。
一瓶喝完,光頭驚叫,哥們兒,海量??!
馬尾辮說,不服?咱一人再來一瓶。
光頭說,誰怕誰呀!
兩瓶再干完,小平頭的小眼從《唐詩三百首》里拔出來,對他們說酒沒了。
光頭指指柜子里問,這是啥?
小平頭說留給明天的,然后又把頭埋進《唐詩三百首》里。
馬尾辮交錢走人,光頭從小平頭手中要回錢說,她的錢是自個兒畫的,我的錢才是銀行印的。過了十多天,光頭突然想起那晚晉面香的小平頭沒給他們上刀削面。
出了晉面香,回到南宮用鐵絲圍起的停車場,找不見管停車場的對眼大娘。
馬尾辮掏出鑰匙開鎖,半天找不著鎖眼。
光頭笑她白長了一雙大眼,要過鑰匙來自己開。
開了好一會兒,他對馬尾辮說,你的車鎖沒眼。
馬尾辮說,你的車鎖才沒眼呢。
這時過來倆警察,以為他們是小偷,馬尾辮說我不是小偷,光頭說我偷我的自行車還不行?警察用目光審問他們,馬尾辮把鑰匙扔給警察。警察把鑰匙插鎖眼,輕輕一扭,“叭”,鎖開了。警察也幫光頭開了車鎖,然后說小屁孩沒酒量,以后黑天半夜的就別逞能。
光頭送馬尾辮回家,路過柳巷北口時,又見那棵一千三百歲的老唐槐,倆人比賽看誰先騎上去。
第二天,馬尾辮打電話給光頭,我的自行車呢?
第三天,光頭說,我的自行車也想不起撂哪兒了。
眨眼又過三年,還是鐵匠巷,晉面香的木牌匾換成了不銹鋼的,金光燦燦。光頭覺得雖然三個字還是一如既往地繼續著書如其人的拙、丑、支離、直率,卻沒有木牌匾散逸出的人間煙火包漿氣息。
照舊一碟牛家豆腐干,一碟老陳醋泡花生米,一瓶蛇城高粱白酒,兩只口杯,一股腦兒擺上桌來。
馬尾辮還是馬尾辮,還坐老位子。她的對面是光頭。
馬尾辮的臉平靜得像一塊冰,她告訴光頭,她和她父母商議了一夜,確定了從政目標。說她別無選擇,唯有報政治學專業。
光頭是剃了長發成了光頭的,臉陰得能擰下雨來。他死盯著馬尾辮,喉結失去節奏地上下滑動。他說為了三福堂牛家豆腐,他想了三個晚上,決定接受家里的建議,把志愿定為山西農業大學。身為豆腐世家的后代,有責任,有義務,不能讓三百多年的三福堂在他手里斷了香火。
馬尾辮說,從此后,我從政,你經商,咱倆是兩條道上的車。
光頭說,不就是你爸成天掛在嘴上的當官不發財,發財不當官嘛。
馬尾辮說,咱一別兩寬。
光頭說,沒門兒??茖W說,幾萬里外還糾纏呢。
光頭自知嘴皮子功夫不是馬尾辮的對手,便用石頭剪子布來決定。
馬尾辮自信能贏,出手果斷利索。
光頭想贏也想輸,手就猶豫了。腦子里想著剪子,手出去卻成了石頭,心想這把來個布,打出去卻是剪子。想不輸都難。
三局兩勝后,光頭嘴上不服,要再來一次,馬尾辮說一百次你也輸。
結果四比一。
那晚一瓶酒剛見底,馬尾辮就把酒杯倒扣了。光頭要一人再來一瓶,馬尾辮直搖頭。光頭說以后再沒機會喝酒了,求馬尾辮倆人再來一瓶。
馬尾辮想了想說,你喝酒,我喝醋。
光頭嘴張得能塞進去十個嵐縣土豆。
那晚,一直喝到店里只剩下他們倆。
光頭說最后一杯,給倆人各倒一杯酒。
馬尾辮給自己倒了一碗醋,把兩杯酒合成一碗。
咣地一口悶。
出了晉面香,各走東西。
快到鐵匠巷口時,光頭扭回身來,那熟悉的歌聲撞到了他的臉上。直到今天,當年疼到心尖的碎片仍能撿起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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