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2年第1期|陳再見:僮身(節選)
一
我上乩時喜歡嚼顆紅心橄欖。
這是我的個人癖好,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成了同行共同的愛好,像是某個必不可少的儀式。這個習慣源于哪一年,我早就沒了印象??傊?,那一年的紅心橄欖一定是個稀罕物(現在也是),嚼一顆可以在嘴里留下好長時間的清甘,帶著新鮮樹皮和冰湖水的味道。再有人來找我出乩,他們除了帶錢和果盒,還得特意送來半斤五兩橄欖,否則都不好意思上門。
從那時候起,我家就吃不完的橄欖,全家人一起嚼,怎么也嚼不完,有些青澀,有些甘甜,有的渾身泛著光的綠,有的則飽滿得綠里透出了紅,像是血管里漲滿了血。真誘人!我只挑透著紅的嚼,一口年輕硬朗的牙齒都嚼壞了,槽牙已經搖搖欲脫。我那兩個陌生的兒子,都不太清楚他們誰是誰了。除了上乩時間,他們都懶得往我這里跑——他們年紀應該不小了吧,我不記得是哪一年生的了,只記得他們是一對雙生仔。不過我一點都不覺得歡喜,從他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屬于我了,跟我無關了。他們是怎么活到現在的,一直還是個迷。后來有人跟我說,這也許是僮身該有的代價,或者說,也是一種恩惠,作為陰陽的媒介,實在無暇再管顧世俗的人倫恩怨了。
我記得我是有過一個丈夫的,否則也不會生出兩個兒子來;后來丈夫死了,也可能是跑了,我并不關心。他至少在我的生命里已經消失幾十年了。兩個兒子在我面前從來不提及父親,就像我在他們面前從來不提及丈夫一樣??梢?,在他們記事之前,他,那個負義的人已經不存在——他到底是不是一個人,這事也說不定。我一輩子在陰陽之間穿梭,有些事情確實不能跟普通人那樣可以用普通思維來理解。
信不信由你。
我已經沒有姓名了,人們也從來不叫我的名字,就像我生來就沒有名字。大多時候,我并不是我。我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任何一個人,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的靈魂委托我的身體再世,傾訴衷腸,交代后事,或者純粹就是發發牢騷……我不管,我只是媒介,無權參與對話,像個冷靜的旁聽者。亡魂個個都是話癆,無論他們在世時是否沉默寡言,雞毛蒜皮的事,可以嘮叨一整天,誰欠了他五十塊還沒有還回來,某一塊地土改后就是他家的如今卻被村長拿去開了糖廠……再也聽不到更為新意的故事了。生離死別難免悲傷,死鬼生者都哭哭啼啼,淚水漣漣——我每天都活在別人的遺憾和憂傷里。
我已經是很老的人了,人們習慣叫我老僮身,自二十歲那年第一次有意識開始,一輩子差不多要翻篇了。所以說,多數時候,當死者的亡靈在家人面前滔滔不絕時,我則在想自己的事情,想我晚上要聽的潮劇,夜宵吃點什么好,或者第二天上街市買雙布鞋,送給我的養女……等我想好這些時,亡魂已經抽離我的身體,我甚至都沒有跟它打聲招呼。它們肯定跟我道了謝,即便是在世時再魯莽的人到了那會也會變得禮貌客氣。面對我的冷漠,它們只能悻悻地不告而別。家屬們卻還圍在我身邊,哭哭啼啼地問著什么,他們說個沒完。每一家子都一樣,人在生時他們可能不聞不問,到死了,卻非要做這些虛偽的事情。我討厭極了,多少年了,這里的人都這副德行。
我擺擺手,不耐煩地說:“走啰,走啰?!?/p>
家屬這才紛紛起身。
我慢慢緩過神來,身體開始逐漸屬于自己。這個過程有些不適,卻能感覺到某種輕松的愉悅感。我的情緒低落,或者故作低落,像是大病初愈,整個身體都虛脫了。準確地說,是剛從一陣眩暈中慢慢緩過神來,天地間開始變得澄明,聲音有了,顏色有了,味道也有了,肚子也開始餓了。我得吃點東西,專門有人伺候我,一個機靈的小女孩。她是個孤兒,我從八仙宮領養的,是個棄嬰。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的家人還因此不開心,懷疑有了外人的介入,我的財產和資源將會遭到威脅。我懶得理他們。我做事還犯不著由凡人來管,盡管我大多時候也是凡人;再說,一個人是不是僮身,能不能吃這碗飯,更多是天生稟賦,嚴格上沒有師徒這一說。小女孩并沒有這樣的稟賦,這我比誰都清楚。我只是需要一個人照顧,而家人是指望不上的了。
我年紀越來越大,不可能像年輕時那樣,一天可以從早上工作到夜晚。人最多的時候,我家院子的蒲團上都坐滿了人,每個人都急切地想跟逝世親人說上幾句。當時我年輕力勝,它們召之即來,對我十分信任。它們總歸是怕人的,甚至說,比做人時還要怕人,如果不是值得信任的僮身,它們根本不會聽從使喚。它們縮頭縮腦,像是一堆螞蟻集聚在某個墻角或者瓦礫之下,要么就魂不守舍游蕩在深夜的街道,或者海邊木麻黃的樹梢上,躡手躡腳,悄無聲息。
實際上,它們都在等著我的召喚,就像取了號的病人在醫院的大廳里坐立不安。我大可以把它們想象成正在等待排工的生產隊員,年輕時我作為生產隊的婦女隊長,高聲給隊員安排工作和記工分時,心里確實有種時代賦予的優越感。我甚至當眾扇過一位比我還要傲慢的下鄉知青,也拒絕過不配合的亡魂——當然那是少數,它可能真的不想再見到親人,有自己的苦衷和隱情。我會替它保密,不能如實告知親屬,我得跟家屬說,它外出了,就像拜訪一個人卻發現房門緊鎖一樣,它大概去干一件對它而言特別重要的事情,比如實現生前落下的遺憾……借口總是很多,全由我說了算。好漢不提當年勇,是人都有體力不支的時候。老了,光輝歷史不提也罷。
二
別騙我,我比誰都清楚,人活這一輩子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但也不是說,覺得沒意思就可以去死,我作為僮身又比誰都清楚,人死了更沒意思。當然了,如果讓我回想這輩子,一個僮身的一輩子,難道就沒有遇到一個有趣的亡魂或者其他什么值得一說的事情嗎?那也不是沒有。接下來我要講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還年輕,正值壯年,正是我最紅火的時候。我自信沒有召錯過一個亡魂,也沒有誤傳過口訊。相反,我總是對它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哪怕死者散落多時或在千里之外,我也能把它們的意愿如實傳達,有時遇到不善言辭的家伙,還能準確地揣摩出它們的心里話。木訥的它們總是對我充滿感激之情,走之前都不忘朝我深鞠一躬,飽含淚水。
即便如此,我還是犯了錯——那也是我僮身生涯的唯一污點。
我記得那天下很大的雨,那么大的雨只能發生在夏天,要么就是初秋,可以確定的不是冬天,扇背鎮的冬天嚴格上說也就是過年前后那一個月。雨很大,雨水幾乎漫過了我家的門檻,院子里積滿了水,青苔和地錦的葉子堵住了下水道。我想這么大的雨應該不會有人上門了。屋里就我一個人,我不知道兩個尚且年幼的雙生仔去哪了,誰在幫我帶——前面我已經說過,這些瑣事我一點記憶都沒有了。對于那天的細節,我卻清楚得很,仿佛就像影片卡帶,一直在我的腦海里回放。我洗了手,換下灰褐色的長衫,往神爐上了炷香。我想睡一覺,下雨天睡覺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件挺美妙的事情。睡之前,我先數了一遍那些天賺的錢,皺巴巴的一張張疊好,放進一個凸凸凹凹的長方型鋁盒里,就是那種赤腳醫生裝針筒針頭的鋁盒子,再把它塞到我的繡花枕頭下面。鋁盒里面除了錢,還放著一個銀光閃閃的派克鋼筆蓋——關于這個鋼筆蓋的來由我后面會講到,先不著急??傊?,對我而言,它跟錢一樣值得珍藏??墒?,我剛躺下不久,院門就被敲響了,砰砰砰,像是什么笨重的東西在地上翻滾。我突然驚醒,似乎還夢見了什么。敲門的聲音實在有點大,如果不那樣,估計也會淹沒在雨聲中。
我自然有些埋怨,拖著步子,蠻生氣地穿過院子去開門,用一張臭臉表達我的心情。開了門,我整張臭臉卻瞬間垮了下來。站在眼前的是一個全身濕透了的女人,她看起來年紀不大,穿扮卻極其老成,頭上盤著發髻,還用一小塊黑色絲網兜起來,橫叉著一根細長彎曲的銀簪;身上是一襲黑色的粗布衣褲,因為全濕了,顏色加重,似乎帶著某種力量,把女人往地上拉扯。她站著都是費勁的,身后還帶著一個男孩,十多歲的樣子,同樣全身沒有一塊地方是干的——他們應該是母子倆,我猜,事實上也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在一個暴雨天出門,連頂斗笠也不帶,估計走了不近的路途,是周邊的鄉下人吧,他們全身不但濕透了,還濺滿了污泥。小男孩明顯不夠機靈,在我開門拉他母親進屋時,他依然站在門外,不知所措,雙手絞著衣角的雨水。女人帶著歉意的笑,她說雨太大了,帶過來的果盒和香燭過螺河時被水沖走了,雨水都把迎仙橋給淹了。我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們。不知怎么回事,眼前的女人讓我有種親切感。如果我沒猜錯,她來召喚的應該是丈夫的亡魂。
“可以了嗎?” 過了一會,女人問道。
“剛上了香,驅散了陰魂,這會要上乩,你得親自換紅?!蔽业脑捙瞬皇呛芾斫?,看樣子她是初次召魂,并不懂得這人鬼之間的禮儀。焚黃香驅魂,換了紅香,相當于緊急信號,召魂留步。身為僮身,我當然知道所謂的禮儀說白了都是過場,是刻意營造出來的繁瑣而神秘的氣氛。事實上,只要是亡魂,即便在千里之外,哪怕我只是把咒語輕輕一念,也等同于在它們的耳邊大聲疾呼。
女人從神案邊的屜子里抽出紅香,她點香的動作極其笨拙,一直在抖,好不容易才把紅香點著。紅香氣味特殊,帶著濃烈的檀香氣味,屋里很少能聞到。我喜歡這種脫俗的氣味。多數時候,屋里的空氣是渾濁的,就像中藥房有它特別的味道,一個僮身的房間也不可能空氣清新。
“他一定還沒走遠,我昨晚夢見他了,他說他在等著我?!迸寺曇艉芗鼻?,看樣子都快哭了。這應該就是她這么急著來找我的原因。丈夫都托夢了,不過這夢也托得太不體恤了,偏偏選擇在這樣惡劣的天氣。
我沒說話,這證明我已經開始進入狀態了。
我重新穿上灰褐色長衫,紅香的氣味讓我昏昏欲睡。
我問:“死了多久了?”
女人很遲疑,她用一塊濕潤的格子手帕擦了一把臉,擰干了水,又遞給了身后的男孩。她示意男孩去角落的椅子上等著,有些話似乎還不能當著兒子的面講得太清楚。男孩卻麻木地站在一邊,雨水還順著他長滿青春痘的臉上往下滑。他看起來有些憨態,不像一個正常的孩子。
“……是啊,多久了?我也不知道多久了,到底是生還是死,也沒人給我一個確信。孩子剛出生他就走了,聽說是被過路的部隊抓了壯丁。離開那會他還沒有吃午飯,是餓著肚子去的,家人說他只是幫部隊扛子彈,過了扇背鎮就能回來了,最多到鹿河鎮,來回也就三五天的時間。后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在安慰我,也是安慰自己。我們一家人每天都在村口張望,盼著他的身影能在日落的地方出現……這么多年了,他一點音訊也沒有。前幾年,我托了生產隊長去鄉政府詢問,鄉政府也沒給我任何消息。那個戴眼鏡的瘦個子偷偷跟我說,最好別再追究了,他當年跟著走的部隊應該不是自己人,可能是日本鬼子,不過十有八九是反動派,誰知道呢?世道那么亂。我嚇得半死,再也沒敢跟人提起他。后來我聽村里一個教書先生說,如果跟了日本鬼子,肯定是死了,要是跟了反動派,可能死了,也可能還活著。你看,孩子都這么大了,他早不托夢給我,非得拖到昨天晚上,他才來托夢。他說他冷,沒人給他燒衣,也沒人祭拜,做鬼了還天天餓肚子。我一大早才冒雨趕您這兒來,我就想聽他說說,這么多年來,他是怎么過的,怎么死的……”
說著,女人抽抽涕涕哭了起來。
這種情況我并非第一次遇到,這對我而言不是什么難事,活人我召不回來,死人就算死在冰山雪地,我照樣能把他們的英魂召回來。
我說:“是生是死,我來召?!?/p>
案頭放著三顆紅心橄欖,是昨日剩下的,或者前天。我忘了。橄欖已經有些皺皮,看起來像是老人掉了牙齒的癟嘴,還落了一些香灰。我沒打算嚼它。我盤坐在蒲團上,囑咐女人往底下的銅盤燒一張馬輛符,那是燒給遠路亡魂的坐騎。不過我做僮身這么久,從來沒見過哪個亡魂是坐著馬輛進入我的身體的,他們比馬輛要快多了。馬輛符一燒,青煙升起,我閉上眼睛,雙手絞成拳頭放于胸前——開始念咒語。
騎馬噠噠聲,
身著龍袍腳穿靴,
頭殼戴頂金帽仔,
待阮僮身代恁言……
正如女人所言,他憋了這么多年才回來托夢,不管是出于什么考慮,此刻急于見到親人的心情肯定相當激烈。我的咒語才剛念完一遍,它就已經出現在我身后了。沒錯,就是它了,這個疲憊的男人至少有一米八的身高。當然,我不可能看見,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我們只能用心靈感應它的存在。它身著軍裝,只是殘破不堪,到處沾滿了血跡凝固而成的硬痂,看起來實在不像是穿著衣服,倒像是披著鎧甲。我繼續念咒語,眼前開始霧白一片,直至完全看不見,失去知覺——這是它正在進入身體的征兆,我再熟悉不過了,只是從沒有遇過這么迫切的亡魂。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如鼓的心跳和顫栗的身體,它顯然一點經驗也沒有,看樣子是第一次被僮身召喚,就像第一次去上學的孩子見到老師時既興奮又緊張。用不了多久,我的身體就會被它占有,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是它想跟親人說的話。我可以聽見,卻沒辦法參與,這個過程會讓我很難受,無數次都是這么過來的,我也習慣了。然而這次卻有些不一樣,我發現它并沒有完全把我當作一具沒有靈魂的工具。它竟然試圖獨立于我和女人之外,仿佛我們三人正要進行一場對話,他接下來所說的話,似乎跟我也有關系。這對我來說當然無所謂,我原諒它初來乍到,沒有經驗,不懂禮貌。讓我回避實則上就是對一個僮身最大的尊重,任何僮身都不是神,不可能面對每一個亡魂的悲戚和不堪。既然這樣,我只好充當一個冷靜的旁聽者,也只能是個旁聽者,能與亡魂對話的,除了親人,任何人都插不上嘴。陰陽的獨特通道雖然通過我的身體來開啟,卻只為特定的人流通。
它開始說話了。
它的嗓音很好聽,我能感覺到語言從它的聲腔里流淌出來的模樣,仿佛水浮蓮開時螺河安靜的流水,熟悉得讓我渾身豎起雞皮疙瘩。
三
嘿,是你嗎?我看不見,但我能感覺是你,我甚至能聞到你身上擦了雙花油的味道,它來自你的衣袖,更多來自你的毛發,像是空氣中本來就帶著的味道??隙ㄊ悄?,雖然時隔多年,我還是能聞出來,那種熟悉的感覺。你開始老了吧,像一棵樹一樣,不像我,人一死,就永遠都不會老了,一直保持著死時的模樣,看起來是個好事情,然而世上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情了。對于我們亡魂而言,空間是混沌的,時間是靜止的。當然,凡事還得取決于我們是怎么死的,就像生人講究來歷,而死亡的方式就是一個魂魄的來歷。如果是溺水而亡,那么他在陰間就一定是濕漉漉的,身上的水就像河流,永遠也不會流干,永遠;如果被火燒死了,那就更可憐了,他的身上會帶著一股難聞的燒焦的味道,別說是人,就連同樣是鬼,也不敢再靠近它半步;如果選擇用望高的方式結束生命……嘿,這不用我說你也能明白吧,死相有多難看它的面目就有多難看,神明也彌補不了……我呢?不瞞你說,我選擇了最為便捷的方法,一個軍人的死,如果他想死的話,總比任何人都要來得簡明快意,他可以自告奮勇充當敢死隊,背上炸藥包一個人沖在部隊的最前面,他也可以不找任何掩護體,讓身體赤裸在槍林彈雨的射程范圍之內,他還可以臨陣退縮,做一個讓人鄙棄的逃兵,死在自己人的子彈下……總之,方法有很多,一個軍人的死去總比活下來的幾率要大得多??赡嵌疾皇俏业倪x擇,我選擇了最為窩囊的辦法,我踢槍自殺。部隊里最不缺的就是長槍了,手槍只有長官才能佩備。用長槍自殺自然沒辦法自個扣動扳機,這是個難題,設計者們可能就是基于這樣的考慮,我只能把槍口抵住脖子,槍柄順著身體平放在肚子上,再曲腿,用腳趾頭艱難地扣動扳機——當然,如此死法也不是我個人發明的。之前我們連里就發生過一例,那人是個矮個子,看樣子比我更容易操作,也許是過于自信,他用腳趾頭扣動扳機時,卻發生了意外,長槍從脖子上滑開了,子彈直接打進了他的眼窩子里,黑黑的一個血洞,看起來像是被人用刀子給剮了去。我當時還目睹了現場,并幫忙把尸體抬上擔架。我看見他的另外一只眼睛并沒有閉上,而是直勾勾地盯著我,或者盯住每一個去看熱鬧的人,好像在告訴我們:“你們要是自殺,可得小心點?!蔽耶敃r還沒有自殺的念頭,一心只想著能挨過漫長的時光,脫離部隊,逃回來見你們——你和我們的孩子??墒?,大概半年后,我還是把長槍抵在了脖子上,這個過程讓我感覺既悲痛又別扭,仿佛我不是在自殺,而是在與一把長槍做愛。是的,原諒我這么說,確實像是做愛的姿勢,我充當的還是一位女性的角色。你說,荒唐吧,可笑吧。好在,很快,我就把自己順暢地解決了,雖然因為腿腳過于頎長,彎曲扣動扳機時,確實顯得有些費勁。不過,子彈分毫未差地穿過我的喉嚨,在我的脖頸處開出了一個大洞,接著打在后面的墻壁上,噗的一聲,我聽得很清楚,就好像是誰往墻壁上吐了一口濃痰。就那樣,我死了。我再也不能活著回來看你們了,作為亡魂,我可以做一些生前沒法做到的事情,雖然十分有限,這跟我們生前想的不太一樣,以為做了鬼就可以為所欲為,事實上,鬼比人還要拘謹——至少我還可以進入你的夢,我沒辦法看見你們,也沒辦法讓你們看見,不過夢里可以,夢才是陰陽兩界相通的媒介。然而,夢畢竟是虛幻的,就像隔著玻璃呼喊離去的背影,一個亡魂的撕心裂肺,在你耳邊,也不過是虛無縹緲的幻聽。這些我也是做了鬼才知道。我們希望聽見僮身的召喚,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慘烈的場面,所有客死他鄉的亡魂,都蟄伏在冰冷的大地上,為的就是等候僮身的一聲召喚。這聲召喚也不必叫出誰的名字,屬于誰的召喚,只會在誰的耳邊響起,清晰得像是有人趴在你耳邊說話。十年了,我等了十年。也就是說,我死了十年了。我的尸骨早燒成了灰,魂魄卻一直被禁錮在原地。我的陽壽還遙遙無期,我提前“結束”了它,并不代表就可以投胎轉世了,我的魂魄還得繼續“生存”,直至“壽終正寢”——這也是上天對自殺者的懲戒。駐守的部隊早已遷移,營房只剩下一地殘磚舊瓦,可我還仰躺在廢墟之上,一步也不能離開。沒有親人召喚我,我就只能呆在原地,像個死人那樣呆在原地。在我之前自殺的戰友已經離開了,他的親人早一步獲知了他的死訊。而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死訊一直送不出去,像是有人在故意與我作對——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對于這些小事,我早就不計較了。就算他們把死訊帶回了我的家鄉,家里也沒有親人給我召魂。就這個問題,我思慮了十年,一直猶豫著要不要給你托夢,你們算不算是我的親人?我實在羞于提及這件事情,是我有負于你,我拋下了你們,獨自遠離,雖然也是被逼無奈,你知道的,如果我不走,不隨部隊而去,可能早就死掉了,不過那樣也好,至少魂魄還能留在家鄉,不至于在異地他鄉滯留十年之久,孤苦伶仃。我最終還是決定托夢給你,我沒敢魯莽,只是輕輕地叫了一聲你的名字,你知道的,只有我會這么叫你,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四
雨小了一些。
我睜開眼睛時,看見女人的臉上掛著兩行淚。趁著雨小,我應該打發他們離開,否則他們晚上得和我一起過夜。我習慣一個人,除了上乩時間,其他時候真不想有陌生人出現在我身邊。況且,我感覺非常疲憊,從未有過的疲憊。這很奇怪,一天下來,我也就召了一回魂,不應該那么消耗我的體力。我起身時,甚至有一陣眩暈,兩眼發白,差點跌倒。
男孩盯著我看,他雖然憨態,眼神里卻透露著對我的不信任,似乎正在質疑他所聽到的一切。他甚至走過來,拉起母親的手,要她趁早離開。
女人顯然并不著急,她還想再聽點什么,聽到一些在她看來完全可以確認的信息。我不知道她是否認同她所聽到的,十有八九,她認定回來說話的就是她離開多年的丈夫了,否則她的淚水將無法解釋。她眼巴巴看著我,仿佛覺得我就是她丈夫。事實上,亡魂已經從我身上離開了,凡事都有規矩,它和我相通,最多也就半炷香的時間。這里面還得算上前后的磨蹭。所以,遇到磨唧的,有時也就三五句話的事情。那次算是好的了,它一上來就說話,從頭說到尾,像是已經準備多時的演講,迫不及待想要跟大家分享。
……
(全文見《野草》2022年第1期)
【作者簡介:陳再見,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發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選刊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小說集《一只鳥仔獨支腳》《喜歡抹臉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保護色》;曾獲《小說選刊》2015年度新人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