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學》2022年第3期|曲揚:槐花東島的打魚人
寫這故事的時候,那首歌已經火得沒了邊兒。
槐花東島是槐花島的三個離島之一,不大,幾平方公里,長滿了槐樹。其實包括主島在內的其他島上連一棵槐樹都沒有,它們全盜了東島的名。
佟奎說春天時和老叔坐在石頭房子的臺階上曬腳是人生一大美事,鞋墊到屁股底下,襪子得脫嘍,那樣才有腳丫子涼颼颼屁股熱乎乎的奇妙感覺。他說那時分花香鋪天蓋地,閉上眼睛,任槐花瓣悄沒聲兒地往臉上落,香噴噴軟乎乎,像很多小手拍你腦門揉你臉,那叫一個舒坦,當神仙也不過如此,再弄幾口小酒美上加美。我不止一次趕上過島上槐花開,可惜都忘了以這種放浪形骸的方式體驗當神仙的感覺。
石頭房子是島上僅有的固定建筑,方方正正像個堡壘子。房子用褐色麻石壘就,白灰勾縫,堅固得也如堡壘。它是佟奎太爺留下來的。佟家住在主島,這小房是捕魚季方便作業用的,冬天海冰封上后人就踩著冰走回家了。佟奎說他一直整不明白,這種半年閑的建筑為啥蓋得這么結實。
事兒的起因是這樣。
深秋時佟奎來找我,胡子拉碴愈發憔悴,那身瘦牛仔服緊裹著細身板。牛仔服貼手肘膝蓋的部位磨得發白,不是做舊,我知道這衣服的年份。我們是藝校上下鋪,他是公認的才子,他那時就總穿這身衣服。
和老叔在東島待了有小一年,鼓搗出一首歌,你先聽聽。佟奎取下那把常年背在身上的破吉他,唱給我聽。
悲涼的旋律,歌詞大概說的是一個老男人癡情地等待負心的女人。佟奎閉著眼睛低頭唱,我發現他有些謝頂了。
潮信依舊,我的船不再出海?;被ㄕ粘i_,我的姑娘她不會出現在花海。不管別人怎么說,我不信你會嫁到松臺。心上人,我已經不年輕,你該早點回來……
佟奎嗓子沙啞得有些蒼老,我聽著心酸。我知道他一直在寫歌,沒人要,靠零星趕場子掙點兒生活費。聽他唱完,我有想哭的感覺。我們這茬兒同學中數他最有才,眼下也數他混得最慘。
寫的是老叔的事兒?算是。其實,一老一小倆光棍,遭遇都差不多。我想起同班那個跟他好的梅芳,她畢業后嫁給了松臺一個開礦的。松臺那地方出礦,據說有錢人很多。歌真好,你想?聽說槐花島開發區正搞歌曲大獎賽,你人脈廣,幫我推薦下。
這句話佟奎說得很艱難,清了好幾下嗓子,還像做了虧心事兒似的確認了一下我的反應。我非常驚訝,繼而更加心酸。他從沒這么做過,即使一直碰壁。他很倔,才子都倔。
我當天就去找那個開發區管委會的主任博明,他剛找我辦過事。我是縣一高中校長,找我辦事的人多。那個所謂大獎賽的一等獎也不過兩千塊錢,但我知道它對佟奎很重要。不是被錢逼沒招了,他不會也不屑于參加這種比賽,更遑論找人走后門。
比賽揭曉的前一天,我開車去看佟奎。輪渡碼頭是早年駐島部隊修的,歷經風雨海潮,已是蠣皮斑駁,一派凋敝。碼頭上沒啥人,等船的車就我這一臺。陰天,風挺大,渾濁的浪頭咣咣往船幫子上砸,發出鏗鏘的金屬回聲。我和車乘輪渡到主島,然后直接開車到了東島——槐花島四周全被填平,三個離島已經和主島連在一起。
遠遠地看見石頭房子,秋風中一個小老頭跑出來,敞著懷,風把衣襟吹得老高,是佟奎老叔。大學時佟奎常帶我來島上,我們還跟老叔出過海。老叔是個沉默仗義的好人,總是笑呵呵的,身上一股剽悍的煙袋油子味兒。照說他現在也就五十出頭,沒想到老成這樣。
我拿出酒菜,老叔麻利地擺菜起酒瓶。他左手只有兩個手指,是早年船上的絞盤給絞的。他擺上三個白瓷帶青花的酒盅,問我還能喝點不。我說跟過去一樣,三盅五盅沒事。他很滿意我這回答,給我滿上酒。他還像從前一樣笑呵呵的,只是稍微有點兒心神不寧,后來外面有車聲,他立馬跑了出去。
佟奎說這一年多不管黑天白天,只要聽到車聲老叔就跑出去看,后半夜拉土的車一輛接一輛,他干脆站在外面不回屋。唉,其實他明知道那女的不會回來。
我問那個女人是咋回事兒,佟奎說故事不算太美好。
去年春天,一個養蜂的女的帶著孩子來島上,先來的蜂農欺生,差點兒把她的蜂箱給踹嘍。老叔看不過眼,喝退了那幫人。老叔人稱島主,這島子是他的地盤,別說養蜂的,打魚的收魚的都得敬他三分。老叔讓那女的和孩子住進這房子,他自己住船上。后來那女的說要嫁給老叔,老叔也愿意當她孩子的父親。再后來開發區要填海,按照協議,老叔得到補償后就不能再打魚了,于是那女的在老叔最后一次出海時雇車拉著蜂箱走了,留話說她嫁到松臺去了,讓老叔不用再等她。老叔不信她會嫁給別人,一直到上凍封海了還在這兒等,吃的用的都是我給送來的。今年海都填平了他還是不走,我勸不動,只好一直陪著他。你來了正好,幫我勸勸他。過幾天又該上凍了,島上冬天忒冷,這房子沒遮沒擋的,他受不了。
那首歌……我掂量著該咋跟佟奎說。博明早就給我回話,說那歌不太適合比賽。我們也就是想給槐花島造造勢,擴大一下知名度,能唱唱島子的風光就行,不需要這種動真格的尤其是忒癡情的——說“動真格的”幾個字時,博明這小子還猥瑣地干笑了兩聲,不過看你的面子,咋說也能給整個入圍獎。入圍獎沒獎金。
沒事兒。佟奎干了一盅酒,眼里的光暗淡得讓我不忍心看。我說其實咱壓根兒就不該去求他們,他們懂個狗屁!再說那個檔次的比賽也配不上你,說實話你的歌送那兒去都糟踐了。等著,以后我給你往更高的平臺推薦。佟奎堅決地擺了下手說,哥兒們,咱別再提這事兒了。
我知道佟奎的脾氣,不敢再談這件事兒,也沒敢再提讓他去我們學校教音樂。
像每次一樣,醉意闌珊后我們只嘮大學時的事兒。我想起俺倆挨了一個月餓省下伙食費去看羅大佑演唱會,他瘦了一個褲帶眼,我瘦了倆。我隨口說了句羅大佑的名言:歌是語言的花朵。這句話一出口,佟奎放下酒盅盯著我說,哥兒們你真信這話?其實你一直都是對的,花兒這玩意要是不釀成蜜換成錢,就連個屁也不頂……養蜂那個女的也是對的,老叔是半個殘疾人,除了打魚不會干別的,以后的生計明擺著是個問題。當初梅芳更做得沒錯,就我這德性,還不如老叔呢,我連自己都養不活,誰會跟著我去喝西北風啊。
后來佟奎就整盅整盅地喝酒。外面拉土的卡車連著趟兒地過,塵土不斷從門縫鉆進來。老叔一直沒回屋。
我無論如何得幫佟奎一下了,還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他再這樣下去就廢了。我利用一整天的時間檢索我的社會關系,祈望找到能幫上我的人。找到了,雖然我一百個不愿意。沒辦法,只有他可能幫上我。
羅嘉,我的校辦主任。他姐在北京一家有名的文化傳媒公司當總經理助理,聽羅嘉的意思好像干得很吃香。我知道那個公司,不是一般的厲害,算是業內一流的,很多當下大紅的歌手和音樂人都出自他們旗下。之所以不愿求羅嘉,是因為他剛被局里列為副校長的考察人選。能為我做點兒工作之外的事他正巴不得,而以我做人的原則,無論我認為他下一步是否適合做我的副手,都不該在這種時候求他。
我找來羅嘉,把佟奎那首歌拷給他,讓他向他姐的公司推薦一下。說實話以我的鑒賞力,也只是覺著那首歌好聽,刨去愛屋及烏的成分,它究竟有多高的藝術水準和多大的所謂市場價值,我絕對不敢做評判。我跟羅嘉說得很謹慎,強調千萬別讓你姐為難,能推薦一下或者讓他們給鑒定一下就好。心里面,我祈禱那首歌是價值連城的璞玉,會被慧眼識珠的行家相中。倘若他們說它不過就是塊一錢不值的石頭,那我也就從此相信它不過是塊石頭,然后不管佟奎愛不愛聽,會力勸他不要再空耗心血去寫那些沒用的東西。
羅嘉說放心吧校長,這事兒就交給我了。我趕緊再次叮囑千萬別勉強人家如何如何。這小子知道我和佟奎的關系,年輕人還賊會來事兒,我怕他誤解我的意思。
羅嘉嘿嘿一笑,校長啊你就放寬心,生意人不會做賠本買賣,要是這首歌不行,就算我姐是老板我也勉強不了她。相反如果它能給他們賺大錢,那不用咱求他們,他們得哭著喊著來求咱不是?說得有理。
羅嘉去了四天。我以為不管結果如何去一兩天也就夠了,人去了四天,還沒消息傳回來,我理解這應該是個好信號。說不定,那首歌引起了他姐公司的重視甚至是高度重視……起碼,它受到的不會是沒等聽完便被槍斃的待遇,不然用不了四天。
那四天里,我每天設想著各種可能,想得最多的是奇遇和驚喜,比如那首歌被某個去那家公司串門的大導演相中,要作為某個大片或大晚會的主題曲、壓軸曲,等等。
結果全都不是。
羅嘉回來了,他是在最后一天的下午才見到了公司的老總。他算是盡了力,跟他姐說不見到老總沒法回去跟校長交代。其實他姐聽完那首歌之后就勸他回去,認為沒必要見老總。
他姐和公司老總都見過佟奎。
佟奎曾幾次帶著作品去他們公司,都是羅嘉他姐接待的。因為是老鄉,羅嘉他姐自然是很認真地對待他的作品,他卻堅持要面見老總。最后給安排見了。老總并沒被說服,其意見和羅嘉他姐一致,認為佟奎的作品中長期之內都不適合立項。
為啥?我急于知道他們對佟奎作品的評價,就是到底是玉還是石頭。
羅嘉搖搖頭說,佟奎老師的歌幾乎全是寫北方海島生活的,受眾指向不明,被關注的可能性極其渺?!⑶绎L格都很憂郁壓抑,色調忒灰,再有就是民歌味兒太濃,這些都和當下的娛樂潮流背道而馳。他們說我帶去的這一首更是把諸多不利于市場的因素發揮到了極致,根本用不著端到會上去研究。校長你別在意,他們一聽那首歌就都樂了,說這位老師也太執著了吧。我這次去了才知道,推出一首歌,尤其是推出新人的專輯,是個投資很大風險很大的商業行為,弄不好就血本無歸。
我說,你就告訴我他們認為那首歌藝術上是個啥水平,或者說是啥檔次吧。羅嘉早有準備,說校長你反復交代的事兒我哪能忘了,不過他們說的可能不是你想要的結果。他滿眼血絲,頭發戧戧著,這幾天肯定沒休息好。他掂量著措辭,說,我問他們了,他們的意思是,歌也是商品,沒市場就談不上質量,沒人買的東西做得再好也沒意義,沒意義的東西沒法也不必做評價。
我心里不太舒服。
他們崔總就是這么回答的,他還說銥星質量高吧,沒用,隕落了,投資全打水漂了,這是他原話。
我明白了,能掙錢的是玉,反之都是石頭。他們,包括羅嘉,是給我和佟奎面子才說得如此婉轉,如此麻煩。
羅嘉觀察我的反應,說校長你跟你同學說一下,別介意,我姐說了,不少原來很有成就的音樂人在他們那兒也被否了,唉,市場無情啊。
我很想說他們就不會看走眼嗎?羅嘉像是知道我想啥,說,我姐還說現在這年頭每個人都有一夜爆紅的可能,如果市場發生變化,她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其實對佟奎老師來說,最把握的辦法是把歌賣給他們公司,那樣的話他們會更努力地尋找和創造機會。
壓根兒就是想把歌賣出去嘛,能給多少錢?
這個嘛,肯定不多,收儲性質的,也就是圈資源,一首歌頂多能給到五百塊錢。
我說,明白了,讓你費心了羅嘉?,F在只求你一件事兒,就是告訴你姐,千萬別讓佟奎知道我找過他們。
羅嘉走時留下一個小紙袋,說是給我帶回個小禮物。我沒在意,收進抽屜里。我們平日出門時互有禮物往來。幾天后我偶爾打開看,竟是一塊足頂我兩年工資的大牌手表,鑲著鉆,表盤藍瓦瓦的有老式懷表那么大。
我站到窗前望操場的草坪,明白羅嘉還是誤解了我的意思。也就是說他和他姐經過四天的折騰和論證,認為我不會為了一塊明擺著的石頭去求他們,我的真實目的不過是要提醒他懂得報答。
然后他姐出錢買了這塊表。羅嘉手里不會有那么多錢。
把表還回去時,羅嘉說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校長你就戴著玩兒唄。
那些天我心情很壞。
但不管咋樣,我得對佟奎盡到做哥兒們的責任。作為行家,羅嘉他姐寧可出錢買表,也沒對那首歌哪怕提幾句修改的建議,可見對它的評價有多低。我想再等些天,計劃好在佟奎離開槐花東島后和他談。我也知道那會很難很殘酷,于我很難,于他很殘酷。我擔心自己到時候不忍心張嘴。不敢想象,當佟奎知道自己十多年的努力其實全是在做無用功時,他會有怎樣悲慘的表情。
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把事情想簡單了。告訴一個人他視若珍寶的東西是石頭,這種事我怕是做不來。
可是一直到我認為可以取消這個談話,佟奎都沒有離開槐花東島。
博明來找我,讓我幫著勸佟奎爺兒倆離開石頭房子。
沒見過這么不可理喻的釘子戶!還不想訛錢,不明白他們守著個石頭窩想干啥。那個破玩意兒必須得扒,影響工程進度不說,還有礙觀瞻。博明說。
我不愛聽“破玩意”仨字,拒絕了。
一直到那首歌火遍全網,佟奎還陪老叔守在石頭房子里。開發區招商不利,工程擱置,已經沒人催他們扒房子了。
事情是這樣的,某天,我家客廳里響起依稀聽過的旋律,一向吵鬧不休的妻女頭挨頭盯著手機,為一段視頻而共流淚,流得稀里嘩啦。雖然心情不好,我還是湊過去看了——竟是有人在唱佟奎的那首《槐花東島的打魚人》。
好像就從那天起,滿大街男男女女都開始哼這首歌。
把歌唱火的那小子網名青蟲,粉絲已漲到八百萬。小子歌唱得好人也長得帥,瘦高個病懨懨讓女生可憐又心疼的那種。他是個拖著音箱在路邊賣唱的歌手,網絡上傳的都是他在燒烤攤上唱那首歌的視頻。
心上人,寒流已經封凍了海面,我仍在槐花東島等待。海冰下,潮漲潮落都無聲,只有涌起的冰塊在盼望槐花再次開。心上人,我已經不年輕,你該早點回來……
青蟲眉頭緊蹙灑淚而歌,女食客們聽得淚水漣漣,完全忘了吃串,旁邊男食客不停地給遞紙巾擦。
我給佟奎打電話。他在島上,手機信號很好,看來開發區的基礎設施建設很扎實。你快上網看看,有人唱你那首歌火了。電話那頭半天沒動靜,后來佟奎只平淡地回了一句,火就火吧,有人傳唱總比無人問津強。說完一陣咳嗽,我擔心他生了病。我說你十月懷胎好不容易生個孩子,總不能讓人說抱走就抱走哇。他說,有人疼總比跟著我餓死強。我說他們付給你費用了嗎,唱歌那小子肯定掙了老鼻子。他說誰掙錢都是好事兒。我本想說你和老叔還在住石頭房子啃方便面,怕他不高興就沒說。
佟奎是獨生子,父母早已過世,我敢說除了老叔和他本人,我是這世上最希望他的歌能火的人。眼下他的歌真火了,我卻高興不起來,確切地說是更覺悲哀。我是他最好的兄弟,我知道他的心比我痛。也只有我能理解他現在的狀態,全世界的人都蔑視他,那是他憤怒的原因。
我想給博明打電話,問他咋把參賽的歌給流到社會上去了。后來一想那首歌經我的手就傳給過博明和羅嘉他姐的公司,佟奎本人去各種機構自薦時也都留了資料,現在已經說不清楚歌是咋傳出去的了。
但歌火了咋說都是好事兒,尤其讓我心里舒服的是,事實證明,羅嘉他姐之流的說法全是扯淡。
然而,世事的變幻讓我這個學音樂出身并自覺見過些世面的校長很發愣,那青蟲的聲音竟然是假的!
一個叫羅二佐的人起訴青蟲盜用了他的聲音。事兒很快被證實,網友扒出了青蟲的清唱版,聲若公鴨慘不堪聽。那些聽哭了的和遞紙巾的食客也陸續被扒出來,全是其炒作團的成員。雖然后來雙方庭外和解了,就是說青蟲用錢擺平了,但青蟲的直播間炸了鍋,粉絲一夜間掉得精光。羅二佐原本只有可憐的幾千粉絲,這一下,沒幾天便過了兩千萬。
羅二佐的胖臉便常出現在手機屏幕上。歌是他唱的應該沒錯,可惜人長得忒丑,我甚至不敢相信那天籟之音出自他胡子下面的粗脖子,我寧愿相信那歌是青蟲唱的。不過這人看著有點兒眼熟,過去肯定常在臺上露臉,應該是一個實力猶存無奈被忘了姓名的過氣歌手。他從此咸魚翻身了。
不過事兒還沒完,這個粗脖子很快有了麻煩。他前妻和前女友同時出現,一個爆他曾經的家暴黑料,一個抖摟他落魄時的現眼事兒。最現眼的事是他把送給那個前女友的唯一一條項鏈偷去換了錢給對方打胎,說等以后有錢了給她買十條,然后直到分手也沒見他有錢。沒見粗脖子出面回應,想必她們說的都是真的。不久粗脖子的守門員現女友現身,一對二和倆前任開掐。我老婆孩子每天捧著手機看她們掐,我不關心這些,只關心那首歌。
那首歌也就從此火上加火,噌地就占據了流行樂排行榜的第一位。眼下,滿世界開著的音響都在放那首歌,其盛況像是要蓋過當年《2002年的第一場雪》。
博明又來了,狀態分外好。老兄啊你那哥兒們可是救了我,看來大獎賽搞得好哇搞得好。我沒懂,并且我們的交情也沒到稱兄道弟的份兒。后來懂了,槐花東島現在已經是大火的網紅島,石頭房子更是情侶及各層次浪漫人士的打卡地……不用招商,不用啥大獎賽,每天有四面八方的人涌上島子,來找石屋尤其是住在石屋里的打魚人。
博明展開一幅規劃藍圖指點給我看??窗?,全改了,廠房全他媽不建了,我要以凄美愛情為賣點,以石屋和槐花為主旨地標,打造北方最硬的浪漫旅游基地!他印堂冒油。
我說,你是來告訴我那石頭房子不用扒了?他說還敢扒,供起來都降格了屁的!整不好連填了的海都得重新挖出來,沒有海何來島嘛。那都不是事兒,麻煩的是槐樹已經推倒了不少,補種得容些功夫,有道是水泥一天就能硬,小樹十年不見長啊。哈,你哥兒們那歌真猛,連松臺那個倒霉地方都他媽借光上了熱搜!那兒的礦都挖凈了屁的,這下好,開發旅游不用打廣告了。
我不喜歡博明臉上的油,更不喜歡他說話帶啰嗦。我說你該自己去跟佟奎說。他說那好吧,咱現在開始說正事兒。
無論從哪方面論,我都不該忘了你那哥兒們,可他也忒小心——嘻嘻,忒鉆牛角尖了點兒,大獎賽那事兒還老記著。你得跟他說說,那點事兒跟他眼下要辦的事兒比起來,一點都不重要。
我說,對你來說肯定不重要。
博明一副沒聽懂的樣子,說,我可當時就說那是一首好歌呀,對吧?
我說,你沒說過。
博明一點兒沒尷尬,嘿嘿一笑,老兄啊,不過它真的不適合參加比賽。我說,要是你現在搞大獎賽,它適合嗎?他終于有了點兒尷尬,拍了一下自己的油臉蛋,說老兄啊你就打我幾下得了,嘻嘻,專打臉。
博明說的正事也確實是正事。開發區決定授予佟奎回鄉創業先進個人稱號,并為他提供一百萬元扶助資金,用以成立“佟奎音樂工作室”,工作室就設在石頭房子里。博明親自帶人去送獎狀、錢還有牌子,佟奎竟沒給開門。博明不能白去,想好歹在門口釘上牌子蒙上紅布,整個揭牌儀式。沒等牌子釘好,佟奎出來給拽下扔老遠,當著記者和攝像機。
博明說,好家伙沒看出來你哥兒們干干巴巴的有那么大勁兒,差點兒把我撞海里。這回你說啥也得勸勸他,他得明白,這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兒了,如果嫌少就讓他直說。
之后,這個人第一次完全正經地跟我說話。
老兄,咱都年歲不小了,有些事兒你該比我看得透。這世上的事兒嘛,有時還真就不能較真。就說那首歌吧,要是在它唱火之前我說佟奎先生是槐花島的驕傲,估計連佟奎本人都不好意思相信吧。世人熙熙世人攘攘,如此而已。彼一時此一時也。跟人一樣,沒有哪首歌能一直紅,所以他和我都得把握機遇。我給他掛塊牌子,開發區得名,他得一百萬,多好的交易。他愿意在那破房子里待著就待著,不愿意的話滿世界隨他去哪兒待。如果他覺著拿了錢不好意思,閑暇時再給槐花東島寫首歌不就完了。
已經去二高中當副校長的羅嘉來了。
老領導哇好消息,還真讓我姐給說著了,那首歌真就一夜爆紅啦。哈,這回他們果真哭著喊著來求咱們了!我姐準備明天過來,先見你,然后和你一起去見佟奎老師,她說必須把這份人情給你。
見佟奎干啥?我問。
當然是合作啦,市場已經發生變化,他們想大手筆地推出佟奎老師的個人專輯。要我說呀,之前的事兒嘛都已經過去了,這次對佟奎老師來說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
這小子還像從前一樣賠著笑臉跟我說話,只不過從那事兒之后笑里面添了幾分狡獪。
我說,我不需要這個人情,并且我早就說過佟奎不知道我找過你們,所以告訴你姐直接去見他吧。
我得去看看佟奎和老叔了。
我掐算,槐花又該開了。
到輪渡碼頭時,我覺著咋像穿越到了二十年后。日頭亮晃晃的,異常寬敞沒遮沒擋的新碼頭上停滿了旅游大巴,領隊、導游的小喇叭一片聒噪,南腔北調?;ɑňG綠的游客們遙望海中的槐花島,哇、耶、啊的感嘆聲此起彼伏,亦是南腔北調。本地口音的也不少,多是介紹農家院和租黑船的,兜售螃蟹蝦爬子的也有,都是烀熟的,用小網兜裝著,死活混雜。還有一處不太顯眼其實是最顯眼的變化——碼頭上所有宣傳牌子的落款,都變成了“槐花東島開發區”。
機動車已經不讓上島,不過島上的環保中巴很方便,如果選擇騎行,自行車免費提供,足夠用。車在新修的環島公路上開,黏糊糊的柏油路面和輪胎之間發出難以撕扯的滋啦聲。車載音響放著《槐花東島的打魚人》那首歌,音量開得忒大,有點鬧??亢R粋仁且呀浲旯さ挠^海棧道,另一側不時出現在建的餐館酒店。填海弄得地貌全變了,我實在分不清車開到哪兒了,直到導游說大家心馳神往的石屋就要到了。
沒聞到槐花香,不知是樹推得差不多了,還是有限的香味兒不夠這許多人聞,要不就是二者兼有。隨著人流走到跟前,我才認出石頭房子。
房子倒沒變,只是四周移栽來不少高大的新品種槐樹,還支著架子綁著繩子,稀稀拉拉地開著蔫蔫巴巴的花,是它們把房子顯得更矮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矗立在它們頭上——這里是槐花東島,打魚人在等你。好幾撥抱著攝像機三腳架的人守在房子旁邊。
我先看見了老叔的船。那艘小船已經實實在在被供了起來。它放在水泥基座上,用禮賓欄桿圍著。船捻得嚴絲合縫,桐油刷得锃亮,正午的陽光下反著油膩的光。它已經離海越來越近了——不遠處一片轟鳴,很多臺挖掘機在挖房子前面的海。
之后才看見老叔。
老叔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一動不動,游人不斷條地跟他合影。
古銅色沖鋒衣和他的臉一個顏色,但強烈的違和感,讓人覺著那不是他本人的衣服。他臉上從來都在的笑不在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遠方,遠方是地平線。
老叔身后墻上釘著塊小木牌,上寫“私人住所 謝絕參觀”,佟奎的筆跡。我以為佟奎在里面,他沒在。老叔利用拍照換人的幾秒鐘,小聲對我說,他在紅石頭上呢。聲音比佟奎還沙啞。
我去找佟奎。那塊礁石很特別,棗紅色,在海里,我們過去常劃船上去釣楞巴魚,佟奎一邊釣魚一邊唱歌。
紅石頭到了。它現在在新填好的海邊,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佟奎在上面坐著,正勾著腰看腳下的海水,鞋墊在屁股底下。他的腳半浸在海水里,幾只小鹽齁巴螃蟹在他腳背上爬。我坐到他身邊,石頭涼得拔屁股。佟奎說把鞋脫嘍墊屁股底下,墊上就不涼了。我照他說的做,屁股倒是不涼了,腳涼。有只挺大的火蝎子螃蟹爬上佟奎腳背,還揮了下碩大的大夾,鹽齁巴們嚇得躲開。佟奎低頭看了一眼,繼續跟我嘮嗑,說可惜這兒沒槐花,你體驗不到當神仙的感覺了。佟奎膽兒不大,照說他該一激靈把火蝎子抖落下去。老叔說他從小膽兒小,都挺大了還連只鹽齁巴都不敢逮。
佟奎又瘦了不少,脖子精細,稀疏的頭發都有了不少白的。我再一次擔心他病了。
我說你快把它甩下去,不然夾你一下夠嗆。佟奎說它再張牙舞爪也不過是個沒種的東西,沒種的東西不值得怕。我知道當地有一種說法,說是這種長著一對威武大鉗且戰斗力真的很強的螃蟹,其實是公不公母不母的二刈子。
還記得老叔帶咱釣的那條鱸子嗎?佟奎問。
當然記得,三十二斤,船小點兒都得被它給拽跑嘍,可惜沒有尺,不知道它的準確長度。
那是我此生釣到的最大的一條魚。那天槐花剛拱骨朵兒,春寒猶在,我們都穿著棉襖。小船收起錨隨波逐流“派著”走,海流子在木船殼下嘩啦嘩啦響,一條牙簽粗的尼龍線拴著一鉤一墜沉入海底,等著隨洋流路過的鱸魚上鉤。不需要任何花哨裝備,連魚竿都不用,就那么一鉤一墜單手提線,另一只手搖櫓或掌舵。那是槐花島漁民標志性的威猛釣法。冷水鱸子熱水沙蜇,這兩樣分別是初春和盛夏才有的珍稀海味,而槐花島海域的槐花鱸子更是其中的極品。四月的鱸子都是隔了年的老魚,有靈性,鮮死人但不好釣,只有諳熟海況和魚性的老漁民才釣得到。所以它很貴,越大越值錢,十斤左右的在當年能賣上一千塊錢。
那條鱸子上鉤時小船都被拽得呼扇一下側傾,魚線中了電似的狂抖,我和佟奎按老叔的指揮一個壓船幫子一個幫著拽。我手嫩,勒出了口子。那魚足有一米多長,異常兇猛,出水時背鰭上筷子粗的尖刺根根倒豎,體側的黑色斑點閃著青光。魚一出水,老叔立馬變了一個人,眼神兇暴,膀子扎煞著,嗓子變得粗獷高亢。那鱸子的眼珠子白森森地盯著人,在甲板上嘭嘭使勁蹦,一蹦老高。我壯著膽上去用腳踩,老叔胳膊像棍子,扒拉我,差點兒把我扒拉倒。他說那些刺有毒,扎著就毀了。他抄起斧子,沒等斧頭落下,佟奎抱住他說老叔把它放了吧,它長這么大不容易。老叔全沒了平時的笑,說凈瞎扯,誰容易,釣上的魚都放了,漁民吃啥喝啥?!佟奎不松手,老叔說這一條魚能賣出你半年的學費!佟奎還是不松手。眼看著那魚就要撲棱到船幫,我搶過斧子砸魚,手滑,斧子掉到甲板上。老叔推開佟奎撿起斧子,沖著魚的腦門,咣咣兩斧子砸死了它。
三十二斤半,是那些年槐花島一帶釣到的最大一條鱸子。佟奎說。他說得對,我忘了零頭。
不過我還是覺著該放了它,它的鱗比我指甲都大。佟奎接著說,眼睛盯著那只火蝎子?;鹦右_脖子上爬,他一踢腿把它甩到岸上。作死吧你。他說?;鹦铀さ魝€大夾,打個滾,趔趄著爬回海里。
我想起應該跟佟奎說點啥,那是我來這兒的目的??墒悄切┫牒玫脑~好像全都用不上,或者說都不合適。
不過老叔說得對,他是打魚為生的漁民,并且,那條魚真就賣出了我半年的學費。佟奎說完,使勁兒咳嗽了兩聲。
佟奎承受壓力和緊張的時候,愛清嗓子和咳嗽。我知道他從高中到大學基本上都是老叔供的。
石頭房子那邊各種喇叭聲飄過來。
我說,哥兒們哪,不管咱過去受了多大的委屈,現在那首歌畢竟火了。像你說的,火了就好,所以你沒必要跟所有人置氣,那是在跟你自己過不去。我沒控制住,本想把這句話說得委婉些。
佟奎說,正要告訴你,聽你的,我已經報考你們學校的音樂老師了,不過也不見得能考上。
佟奎不接我的茬兒我預料到了,但他這種時候決定當老師我可沒想到。
我說,起碼,起碼我覺得開發區給你建工作室這事兒真是挺好的,你該同意。咱也不搭啥,你自己不也得搞創作嗎?!
創作?他們需要我的創作?扯。佟奎脖子和腦門上起了青筋,嘴唇都有點兒哆嗦。
我還想繼續跟佟奎說我想說的話,沒等開口,他說老叔可能要走。
我說那太好了,早就該走嘛,你也不用在這兒陪著受罪了。
佟奎說,不能讓他走。
我覺出自己說得冒失,問,老叔他,他不等那女的啦?
你都看見了,那首歌給他惹了太多麻煩。和游客合影讓他覺著受了侮辱。我很后悔。他現在也不咋跟我說話,我知道他心底里是在埋怨我拿他的隱私去換取名利,盡管我還沒啥名利。他并沒有說過要放棄等那女的,是我猜的?,F在和之前不一樣了,之前沒那么多麻煩。人的選擇是權衡的產物,我從小跟他在一塊兒,知道他寧可放棄等她,也不愿意在這兒受洋罪。
我說那為啥還不讓他走?佟奎說我也不能走,我原來是在這兒催他走,現在是得在這兒看住他,讓他多待一天是一天。
開發區給老叔弄了個公益性崗位,有五險一金,還不用掃臉,每天在這兒坐著和游客合影就行。加上各種補貼,老叔現在一個月能開四千多,頂上開發區一個科長了。他們還給他辦了一份殘疾人自強基金,他想做啥買賣隨時可以支取。這些收入加起來應該夠他養老的了。以我的能力,想不出能用別的辦法得到這個結果,這或許是整件事中唯一讓我心里舒服一點兒的事。
太陽西沉時我們離開紅石頭。漲潮了,無數指甲大小的鹽齁巴爬上新形成的海岸,去還沒啥海腥味的黃泥里尋找新家。喇叭聲消退,估計石頭房子那兒清凈了。
到這時我才注意到佟奎沒帶吉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來紅石頭,他不拿魚竿也得背吉他。
回到石頭房子,那些拿攝像機的呼啦一下子圍上來,爭著喊同一句話:請問您就是《槐花東島的打魚人》那歌的作者吧?幾個黑衣壯漢沖上來擋住他們,陣腳穩住后,一個氣質女人引著個器宇不凡的白胖子出現。女的說佟老師您終于回來了,您看這回誰來了,崔總他親自來了耶!你們是老朋友,就不用我介紹了吧,他等您快一天了。
那女的高個子大骨架,一看臉型就知道是誰的姐。
白胖子上前跟佟奎握手,手腕上藍瓦瓦的大表我看著眼熟。他說,有一句成語叫有眼無珠,說的就是我以及我的團隊。哈,看在是老朋友的份兒上,一起去城里喝杯茶吧。佟奎說對不起,我沒你想要的東西,一邊說一邊往屋里走。白胖子快步跟進,說,老歌就行,就要您的老歌了,可以全部買斷。佟奎說我沒說過要賣,要賣早賣了,說著自顧自走進屋里。
吃飯時我發現老叔整個人都變了,很焦躁,擺菜和起酒瓶時手一個勁兒抖,喝第一盅酒時才勉強沖我笑笑,其他時候都是一臉煩悶。外面又有汽車聲,他沒出去。酒過三巡時他長嘆一聲,說這不把人給弄毀了嗎,我這一天天的和動物園的猴兒有啥區別,說完哇地吐了一地。佟奎趕緊拿撮子收拾。
第二天一大早,我趁游人沒到時離開。
博明在路邊一塊大宣傳板前拿著個小紅外線指示棒比比畫畫,一大幫背頭襯衫的人圍著。車從他身邊經過時,我聽到一句話里有“跨海大橋”四個字。
老叔還是離開了,也可以說是終于離開了。不是因為那些麻煩,是因為那個女的回來了。
養蜂女真的回來了。
帶著孩子,沒帶蜂箱。她是傍晚出現的,游客走的差不多的時候,當時老叔正要收拾板凳回屋里。西邊海上,落日像驢皮影似的晃,沒有晚霞。
女人文了眼線燙了發,穿著第一次上島時穿的衣服。她說當初是騙老叔呢,她根本就沒嫁人,是怕他們娘兒倆拖累老叔才撒的謊。
老叔非常慢地把板凳放下,再非常慢地坐上去。女人流出淚,上來抱他。她的孩子爬上水泥臺研究那艘船。
老叔直溜兒地坐著,任她抱,眼睛看著遠處的海水。女人哭得差不多了,用手捧老叔的臉。老叔古怪地咧了一下嘴,然后哇地大哭起來。這一哭竟沒完沒了,啊啊地都哭出了聲。老男人的哭聲當然嚇人,哭得女人心里沒底,松了手??薜媚呛⒆訌拇吓老聛?,跑到跟前保護他媽。
佟奎回來時看見老叔收起板凳回了屋,輕輕地把門帶嚴。
佟奎這是第一次見到養蜂女,容貌上和老叔描述的差不太多,只是覺著她見過的世面比老叔多不知多少倍。
博明率開發區的創意班子一桿箭似的趕到,先把女人請往縣城最好的賓館好吃好喝關起來,再容功夫細細研究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老叔要走的消息是博明告訴我的。他給我打電話,很急促,說大哥您無論如何得幫兄弟留住老佟頭,工資多少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說個數。八千也行,一萬都行,只求他別走人,他一走人,整個開發區都得黃了屁的。后來才知道他當時把老叔也給扣起來了。
該來的都得來,沒來的肯定在路上。哪部狗血劇里有這句臺詞來著?
梅芳是在路上給我打的電話。她說只是想來看看那座石屋,沒通知其他人,方便的話想跟我見個面。
梅芳還說早跟那個暴發戶離了,離很多年了。照說這不是一句該在電話里說的話。我大概知道她來干啥,最起碼知道她不可能是為了來看石屋,更不是為了來看我。我給佟奎打電話,問如果她想見你,見不見?電話那頭咳嗽了好一陣兒,末了佟奎說,哥兒們,讓你說,這么玩兒有意思嗎?
我招待梅芳吃了頓飯。她雖說有些見老,但還那么漂亮那么聰明。她只在臨走時才說了句,你代我向佟奎問聲好吧。
老叔走了,可一切并沒黃,凡事總有解決方案。開發區重雇了個老頭,小個兒,能說會道,聽說過去是唱二人轉的,《槐花東島的打魚人》唱得相當溜,差不多夠得上趕場子的水平。
教師招聘考試結束那天,佟奎打電話要跟我見一面,我問在哪兒見,他說他在石頭房子呢。
我坐最后一班輪渡去島上。新輪渡開得很快很平穩,窗外的渤海像水庫,毫無波瀾地反著灰嗆嗆的光。船艙的電視屏幕上在播放對博明的訪談,他西裝領帶,印堂沒有油,估計是搽了粉。他對著鏡頭講:聽了打魚人的故事你就知道了啥叫堅守,這就叫,這才叫!這也就是我們槐花東島開發區的精神!
天近傍晚,石頭房子外游人散盡,那個二人轉老頭已經揣著佟奎的客人給的紅包回避了。
佟奎說事先沒跟你商量,怕你知道了不來。
屋里面滿滿登登,坐著佟奎的客人們。人多,本來陰冷的屋子熱氣撲臉。氧氣不夠,有點悶。屋頂的太陽能小燈泡忽明忽暗,晃得那些開派對般熱情高漲的臉都有幾分飄忽詭譎。
佟奎說我琢磨來琢磨去,最后還是覺得你在這兒見一下他們最合適。他牛仔服的膝蓋終于漏了,灰秋褲在里面松松垮垮地癟著。他氣色好了很多,不再咳嗽,腰也不像先前那樣老勾著。
那些人我有很多看著眼熟。我驚訝不已。
佟奎說你們挨個兒自我介紹一下唄。
最先站起來的顯然是羅二佐,臉比手機屏幕上小一些,浮腫。
學長好,我是你下屆小班的,齊曉多。上學時賣相要比現在好一些,不過也好不到哪兒去。你和奎哥省下伙食費去看羅大佑演唱會的事兒我非常欽佩,本想效仿來著,無奈是個吃貨,沒舍得。為飽饑腸而失去一次趁青春聽好歌的機會,現在想起來很后悔。做夢都沒想到還能和奎哥一起做點兒事,恍如隔世。真好,重回校園的感覺。
我呼啦一下想起來他上學時常登臺演唱,一張嘴就震翻全場那種。后來聽說還弄了個樂隊,動員佟奎加入,佟奎沒干,那樂隊沒弄出啥名堂就黃了。佟奎跟我說過這小子人還湊合,就是亂七八糟的主意忒多,還自稱點子多,他有點兒看不慣。
雖說事情是我主張的,但整出戲的總策劃總導演是他。佟奎說,臉上沒表情。
不不,所有事兒都和你無關。那齊曉多使勁擺手,手腕上的大表藍瓦瓦亮晃晃,是我見識過的那款。羅嘉沒撒謊,那表真的很流行。
有關,我是主謀。佟奎說,沒表情。
齊曉多說奎哥呀,事實證明,沒有你我齊曉多啥也干不成,而你,好像也需要我這樣的人。這話我十多年前就說過,對吧。真心希望咱哥兒們就這么干下去,今兒個我當著各位同學表個態,只要你不嫌棄,以后我可以當你的經紀人。
其他人使勁兒鼓掌,說太好了太好了,多哥最適合干這個,奎哥你就同意吧,只是別忘了把我們也帶上。屋太小聲兒散不開,我耳朵震得嗡嗡響。
佟奎擺擺手讓他們肅靜,還是沒表情。齊曉多有點兒不自在。一個白臉站起來,說大伙兒還真得小點兒聲,要是讓人知道咱們全在這兒,估計這個島子都得被踩沉嘍。
是那個青蟲。這小子面龐豐潤,胖了不少,頭發用摩絲搓得老高。他說喜劇里自然少不了小丑,我就是那小丑,這出戲里唯一做了丑事的小人。怪了,他嗓子透亮得像搞配音的。
佟奎說沒人說這是一出喜劇。
青蟲說奎哥你說得對,對于我來說顯然不是喜劇。這位哥你不會記得我的名字,梁青春,你和奎哥的下下屆,沒這事兒之前,就是個連頓飽飯都吃不上的流浪狗。從今以后吃飽飯肯定是沒問題,但尊嚴估計不會比原來多。
有個女孩站起來,雙手合十抵在鼻尖下。我認出是青蟲視頻里常出現的那個愛哭的女食客。女孩看了一眼佟奎說,其實我們這些人都一樣,要是沒有奎哥的歌,我們都還在流浪。說著話眼圈紅了。我寧可挨罵,也不愿挨餓,就這么簡單,演戲而已,我們學的就是演戲嘛。所以奎哥你完全不必自責,我們全是自愿的。女孩眼淚流下來,旁邊說不準是粗脖子的前女友還是現女友給遞上塊紙巾。
那些男男女女一起站起來,都長著年輕的臉。是呀奎哥,曼曼她說得對,這都啥年代了,你真沒必要想得那么多。他們搶著說。最后,一個戴眼鏡的瘦子使勁兒揮了一下手做總結,奎哥,你那歌配得上任何操作!其他人附和,對對,沒錯!
佟奎對我說,看見了吧,其實有些事兒做起來很容易,想不想做而已,比如這次同學會。
佟奎盯著我笑,眼神很釋放很悲涼。我明白他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我受不了他的悲涼,說佟奎呀,其實——
佟奎止住我,說,我知道讓你來聽這句話不公平,誰讓你是我哥兒們。再等會兒,這就完事兒了。他從兜里掏出兩張銀行卡遞給齊曉多。后者愣了,沒接。佟奎把卡放到桌上,說,唯獨它和我佟奎沒關系。
齊曉多使勁兒搖頭嘆氣。其他人吃驚地看著佟奎。
佟奎說,還有件事兒得告訴你們,我已經不寫歌了。
我耳朵里嘎吱嘎吱響,覺著是屋外那個大廣告牌在搖晃。屋里那些人都張大嘴巴。
佟奎說讓大伙兒失望了,抱歉。
人們面面相覷。佟奎說酒菜都是現成的,你們準備一下吧,俺倆出去有點事兒。
佟奎帶我走出石頭房子。海風瓦涼,可以好好透口氣。我有點兒眼暈,看了一眼廣告牌,它沒晃。
石頭房前的海已經恢復原樣,老叔的船也泊到了海里,用一根花里胡哨的紅纜繩拴著。
佟奎說,走,去紅石頭那兒坐會兒。說完往紅石頭方向走。
紅石頭咋變成了灰色?走近看,原來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鹽齁巴,再仔細一看是一只大火蝎子死上面了,鹽齁巴們是來聚餐的。
佟奎嘆口氣,回頭看石頭房子,我也回頭看。
夕陽就要沉入海里,那小石頭房子像一座尚有威嚴的荒棄堡壘,正反射出最后一縷蒼涼。
沒想到保住了它,可又有啥用呢。佟奎說。
海風吹過來,那句全民都要聽膩了的歌隨風而至——
石屋外,農柴車聲猶在,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