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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家》2022年第4期|曉蘇:發廊門上的紙條(節選)
    來源:《作家》2022年第4期 | 曉蘇  2022年05月30日08:00

    曉 蘇,武漢大學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供職于華中師范大學鄉村振興研究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先后在《人民文學》《作家》《收獲》《鐘山》《花城》《天涯》《十月》《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5部,中篇小說集2部,短篇小說集15部,散文集1部。另有理論專著3部。曾獲湖北省“文藝明星”獎、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湖北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屈原文藝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痘ū桓C》《酒瘋子》《三個乞丐》《泰斗》《老婆上樹》等五篇小說列入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年度小說排行榜。

     

    發廊門上的紙條

    曉蘇

    1

    那張神秘的紙條,貼在發廊的門上。頭天深夜,我從外地回家,經過發廊的時候,門上啥都沒有;次日清早,我再去發廊時,便在門上看見了那張紙條。它實在是有點神秘。

    發廊是余花開的,位于村口一棵歪脖子柳樹下。柳樹的脖子歪得很厲害,有點兒像中了風的人。發廊說不上大,但位置居中,生意不錯。在發廊對面,有一棟兩層樓的別墅,住著運輸大王蘇貞恩,門口停了好幾輛車。左邊住的是小學老師馬新楔,教美術的,放學后經常坐在門前一棵桃樹下畫花鳥蟲魚。右邊有一個家具廠,主要做沙發床,老板是從遠安的花林來的,名叫馮夢喜。我家在發廊后面,離發廊只有兩百多步,吸一支煙就能走個來回。

    說了這么半天,我竟然忘了介紹余花。余花是我的媳婦娃子。在我們油菜坡這一帶,媳婦娃子就是老婆的意思,屬于方言。介紹了余花之后,我也順便做個自我介紹。本人姓毛名坯,村里人都叫我毛坯子。老實說,我不喜歡毛坯子這個稱呼,好像我沒長熟,不懂事,還是個半成品。余花也不喜歡毛坯子這個叫法,一直都喊我老公。要說,老公聽起來也別扭,總讓人想到公牛、公豬、公狗這些畜生。相比而言,我還是希望余花喊我丈夫。丈夫聽起來多舒服,顯得有勇氣,有智慧,有力量,仿佛天塌下來也能用手撐著。

    我長期在外地打工,逢年過節才有空回家,大部分時間都不在余花身邊。這次回來,是因為余花要過三十六歲生日。在我們這個地方,三十六歲是人生的一個坎兒,我再忙也要請假回來。再說,余花還打電話暗示過我,生怕我忘了這個日子。余花的擔心其實是多余的,我怎么可能忘記她的生日呢?早在十天前,我就已經買好了回家的火車票。

    坦率地說,我是不情愿出外打工的。余花也舍不得我出去。她年紀輕輕,渾身水汪汪的,正如狼似虎;我的歲數也不大,身強體壯,精力旺盛,渾身硬邦邦的。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我們誰愿意夫妻分居呢?還有一點,說出來我也不怕別人笑話。那就是,余花長得太好看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像一朵牡丹花。我每天待在家里,還有人跟她拋媚眼呢;要是我出了門,想打她主意的人還不排成長隊?然而,發廊的生意雖說還行,但它的收入卻只能勉強維持日常開銷,不可能賺到更多的錢。眼下,我們的兒子正在老埡鎮上讀初中,將來還要升高中,考大學,找工作,一路都得花錢。作為父親,我不能不為兒子考慮,所以只好把牙一咬,把心一橫,不顧一切地出門打工。

    對不起,我上面扯遠了,似乎有點跑題。我高中沒畢業,知識欠缺,水平有限,說話總是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F在,我言歸正傳,馬上再回到那張紙條上來。

    在那張神秘的紙條上,寫著一行非常扎眼的字。它像一排釘子,一下子扎痛了我的眼珠。我雙眼頓時一黑,當時就暈了,連打了幾個踉蹌,然后靠在了那棵歪脖子柳樹上。大約過了五分鐘的樣子,我才回過神來。這時,我快步走到發廊門下,仰起頭,仔細打量那張紙條。紙條實際上是一片翻過來的煙盒子紙,只有撲克大小,煙的牌子十分少見,是江蘇生產的蘇煙。紙條在門上貼得很緊,可以說天衣無縫,一看就知道不是用漿糊貼上去的,十有八九用的是特殊膠水。紙條上除了那行字,還畫了一條紅鯉魚,搖頭擺尾,鱗光四射,栩栩如生。

    毫無疑問,這張紙條是專門寫給我看的。要不然的話,它為啥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我回來的時候出現呢?我這次回家,余花事先是知道的。我還告訴了她具體坐哪趟車。在村口這個巴掌大的地方,任何消息都會一下子傳得人盡皆知。我的意思是說,關于我要回家這件事,住在村口的人肯定有所耳聞。所以,有人就特地選擇這個時機貼出了那張紙條。

    那么,紙條是誰寫的呢?接下來我開始琢磨這個問題。憑我的直覺,這個紙條八成兒出自一個男人之手,并且是住在發廊周圍的男人。但從字跡上來看,我卻很難辨認出寫紙條的人是誰。紙條上一共八個字,都寫得歪歪扭扭,像雞爪子扒的,好幾處還發了倒筆。發廊周圍的幾個男人,我都熟悉,也見過他們寫的字??墒?,他們的字和紙條上的字卻大不相同。馮夢喜的字寫得很緊,一筆一畫都擠在一起,像死死攥著的拳頭;馬新楔的字寫得很怪,有時把點寫成橫,有時把橫寫成點,總是不按常規出牌;蘇貞恩的字寫得很大,筆畫粗,架子寬,三個字可以裝滿一籮筐。除了上面三個家伙,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寫那張紙條。

    不過話說回來,光看字跡并不一定絕對可靠,假如紙條上的字是用反手寫的呢?這種情況也是可能存在的。我曾經看過一部反特電影,其中有個潛伏的特務,就經常用反手在政府門口寫反動標語,公安局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他抓獲。

    在我看來,住在發廊周圍的三個男人都有可能寫那張紙條。比如蘇貞恩吧,在他們三個人當中,抽煙的只有他一個人。更重要的是,據我所知,蘇貞恩曾經托人從江蘇買過蘇煙。對他來說,把一個裝蘇煙的煙盒子翻過來寫成紙條真是太容易了,易如反掌。再說馬新楔,就是那個美術老師。紙條上不是還有一條紅鯉魚嗎?除了馬新楔,恐怕很難找到第二個能在煙盒子上畫魚的人了,關鍵是還涂了紅色顏料。最后我來說說馮夢喜。去年春節前夕,我去家具廠買沙發床,正碰上馮夢喜在往一塊木板上粘海綿。他用的那種膠水比萬能膠還牢固,據說可以粘石頭。馮夢喜擁有這么厲害的膠水,在門上貼一張紙條不是小菜一碟嗎?

    饒了這么老半天的舌,我還沒說出紙條上的那行字,仿佛是在故意賣關子。其實不然。我之所以遲遲不把那行字說出來,是因為那行字牽涉到我的媳婦娃子余花,讓我有點羞于啟齒。但是,為了把這個故事講下去,我又不得不說?,F在,我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只好如實地將那行字公之于眾。那行字是:

    蘇正恩想吃小魚兒……

    我一眼便看出來了,紙條上的小魚兒指的就是余花。事實上,很多年前已有人給余花取過這個外號,只因遭到我的反對才沒傳開。至于紙條上的蘇正恩,明眼人一看就會和蘇貞恩掛上鉤。這行字的意思也很明顯,它在提示我,蘇貞恩想吃余花的豆腐。剛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我還有些氣憤,對蘇貞恩耿耿于懷。后來我轉念一想,蘇貞恩想吃余花的豆腐是一回事,余花給不給他吃則是另一回事。憑我對余花的了解,她無論如何是不會讓我以外的男人吃她的豆腐的。這樣一想,我馬上就釋懷了。

    然而,關于那張紙條的疑問,我卻一直無法釋懷。紙條究竟是誰寫的呢?它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懸掛在我的心上。雖然我鎖定了三個目標,但我始終得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相反越來越感到撲朔迷離,好像闖入了一座迷宮。

    2

    我叫蘇貞恩,家住油菜坡。你們聽說過余花的發廊吧?我家的房子就在發廊對面。我是一個開卡車的,主要給人家拖磚拉瓦送水泥。這幾天,我仿佛遇到了鬼,出門諸事不順,躺在家里也中槍。前天,我剛出車輪胎就爆了。昨天,我又碾死了人家一條狗,賠了六百五。今天,我躲在家里睡覺,還沒閉眼呢,媳婦娃子便找我扯皮,說我想吃余花的豆腐。開始我一頭霧水,后來才知道,都是余花發廊門上的一張紙條惹的禍。

    要認真地說起來,紙條上的內容與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那上頭寫得清清楚楚,想吃小魚兒的人叫蘇正恩,而我的貞是貞操的貞,雖只一字之差,但卻天壤之別??墒?,村里人不講道理,包括我的媳婦娃子在內,硬說蘇正恩就是蘇貞恩。他們言之鑿鑿,眾口一詞。我真是百口莫辯,即便渾身長滿嘴也說不贏他們,最后只好閉嘴裝啞巴。

    幸好,紙條上只說蘇正恩想吃小魚兒,并沒說已經吃過。假如紙條上說小魚兒已被蘇正恩吃過,那我的麻煩就更大了。不光媳婦娃子要跟我扯皮,毛坯肯定也要找我算賬。毛坯是余花的老公,一直把余花當成心肝寶貝,一旦知道誰睡了余花,他非找你大鬧天宮不可,沒準兒還要動手打人,甚至拼命。一想到這里,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背出冷汗,深感后怕。因為,我曾經打過余花的主意,并且還勾引過她兩次。

    我第一次勾引余花是去年秋末。有天中午,我路過發廊門口,沒發現顧客,只看見余花一個人在里面閑坐,就溜進去洗了一個頭。鄉下洗頭很便宜,一次才二十塊錢。洗完付錢時,我試探著問余花,你幫我把下面的頭也洗一下,我給你二百塊,咋樣?話音未落,余花一把抓起電吹風,照著我的嘴巴就砸了過來,嚇得我屁滾尿流,立馬就夾著尾巴逃跑了。

    可是,我對余花卻賊心不死,也可以說癡心不改。前不久,春風剛把柳絲吹綠的時候,我又勾引了她一次。那天,我去南漳的峽口跑了一趟長途,順便買了一件羊絨衫。晚上從峽口回來后,我直接去了余花的發廊。余花當時正忙著給人染發,我便沒在發廊久留,將裝羊絨衫的紙袋往她身邊一放就告辭了。當晚回到家里,我還有點竊喜,覺得自己和余花有戲。哪想到,當我第二天出車回家時,媳婦娃子卻穿上了那件羊絨衫。我大吃一驚問,哪兒來的?媳婦娃子說,余花送的。聽她這么一說,我的心當即就涼透了。

    媳婦娃子知道發廊門上的紙條后,跟我扯了一整天的皮,從吃早飯一直扯到吃晚飯。她扯來扯去總是那么幾句話,扯到后來自己也感到有些無聊,才勉強停了下來。

    然而,人卻是個怪東西。媳婦娃子扯皮停止后,按說我也應該到此為止,沒想到卻怎么也停不下來,居然不肯善罷甘休。媳婦娃子住嘴不到兩分鐘,我陡然對那個寫紙條的人產生了濃厚興趣,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家伙找出來。要說,我對寫紙條的人也沒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感到特別好奇。如果這個家伙真被找出來了,我也不會把他怎么樣,充其量也就是多看他幾眼,滿足一下好奇心。

    我迅速對住在發廊周圍的人進行了一番梳理,通過比較、過濾和篩選,最后將目光集中到了馬新楔身上。其實,我之前也懷疑過沙發廠的馮夢喜,但很快就排除了他。當懷疑對象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我感到異常興奮,血流旋即加快,甚至能聽到心臟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音。我覺得,馬新楔仿佛已成甕中之鱉,我手一伸便可以將他捉住。

    當然嘍,我對馬新楔的懷疑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他寫那張紙條的原因,我隨便就能擺出一大串。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他早就開始打余花的主意了。有一陣子,村里不是有人喊余花叫小魚兒嗎?這個外號實際上就是馬新楔取的。

    那是毛坯剛出去打工那年,一個燥熱的中午,我吃罷午飯出門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余花的發廊外面。透過側面的窗戶,我看見馬新楔正坐在發廊里洗頭,頭上堆滿泡沫,像一團盛開的棉花。本來我打算進發廊坐一下的,發現馬新楔在,就沒有進去。我躲在窗外,偷偷地聽馬新楔和余花一邊洗頭一邊說話。當時,主要是馬新楔在說,余花只是簡單地應答著。馬新楔問,你知道我最喜歡吃什么嗎?余花說,不曉得。馬新楔說,我最喜歡吃魚。余花說,哦。馬新楔又問,你知道我最喜歡吃什么魚嗎?余花說,不曉得。馬新楔突然擰過脖子,目光直直地看著余花說,我最喜歡吃的魚,既不是鱸魚也不是 魚,而是我們本地的小魚兒!余花聽懂了馬新楔的意思,馬上生氣地說,你瞎說啥呀!她說完,匆匆給馬新楔沖了頭,然后就沒再理他。就是那一次,我看出了馬新楔對余花心懷不軌。后來我還聽說,馬新楔年輕時就很好色,并且在男女作風上犯有前科。

    也許有人會問,馬新楔既然在打余花的主意,那他為啥要寫紙條扯出我呢?要想弄清這個問題,必須首先了解一個插曲。那天,我去給余花送羊絨衫的時候,馬新楔不是正在發廊里染發嗎?他的眼睛很毒,我一進門,他就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那個紙袋。離開時,我特意把那個紙袋忘在了發廊里,這個細節又被他看到了??傊?,馬新楔那天窺見了我心中的秘密,知道我和他一樣,也想吃余花的豆腐。這樣一來,馬新楔便把我看成了他的競爭對手,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情敵。正是為了消除情敵,鏟平道路,馬新楔別出心裁地寫了那張紙條。

    除了上面所說的兩點,我覺得還應該說一說紙條上的那條紅鯉魚。在說紅鯉魚之前,我有必要先說一下煙盒子紙和木材強力膠。大家都已經知道了,那張紙條是用裝蘇煙的煙盒子翻過來寫的,寫好后又用木材強力膠貼到了發廊門上。這看上去云山霧罩,其實不難理解,實際上是馬新楔使用的障眼法。他為了不讓別人懷疑寫紙條的人是他,便故意虛晃了幾槍,一會兒把槍口指向我,一會兒又指向馮夢喜,想以此擾亂視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最后,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對自己也虛晃了一槍,于是在紙條上畫了一條紅鯉魚。馬新楔這么一弄,便沒有人再懷疑寫紙條的人是他了??梢?,這個姓馬的家伙是多么聰明??!

    不過,馬新楔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千不該萬不該把蘇貞恩寫成蘇正恩。要說,他這一招是相當高明的。一方面,他進一步洗清了自己。假如紙條是他寫的,他怎么可能把貞操的貞寫成正確的正呢?另一方面,他又繼續栽贓了馮夢喜。馮夢喜是從外地來的,只有他分不清正和貞,所以也只有他會寫錯。正是因為這一陰招,我才及時排除了馮夢喜的嫌疑,確信寫紙條的人就是馬新楔。

    3

    早晨出門去學校時,我媳婦娃子跟我說,她要去鄰村望娘山做家廚,估計天黑以后才能回油菜坡,讓我放學回來自己煮面條吃,將就兩餐??墒?,我中午回到家里,媳婦娃子卻沒出門,已經做好了我最愛吃的熏蹄子火鍋。我詫異地問,你不是要去做家廚嗎?她苦澀地一笑說,出事了。我趕緊問,什么事?她說,余花的發廊門上貼出了一張紙條,蘇貞恩一口咬定是你寫的。我聽了一愣,厲聲說,他胡扯八道,我從來沒寫過什么紙條。她說,可蘇貞恩說得有鼻子有眼,大家都信以為真了。我怕你放學回來跟他鬧,就把家廚的事推了。

    我沒問紙條上的內容,媳婦娃子也沒主動告訴我,只說紙條是用翻過來的蘇煙盒子寫的,貼的時候用的是木材強力膠。她雖然沒說內容,但我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肯定與余花有關。

    說到這里,我還是介紹一下自己。敝人叫馬新楔,原來是一名政治老師,后來跟一個女教工犯了一次作風錯誤,學校便讓我改行教美術了。犯了作風錯誤之后,我的名聲一落千丈。岳父是村干部,特別愛面子,覺得臉沒地方擱,便強迫他女兒跟我離婚??晌蚁眿D娃子沒聽她爹的,仍舊要死心塌地跟我過,也沒怎么埋怨我。我因此非常感動,便發誓要痛改前非,重做新人。從那以后,我再沒做過對不起媳婦娃子的事情。

    這天的午飯,我吃得索然無味。飯后,我正準備出去打探一點消息,手機上忽然蹦出來一個帖子。給我發帖子的人叫馮夢喜,是沙發廠的老板。去年年底,他想更新一下沙發床上的圖案,便請我幫他畫幾條魚。我當時問他,為什么要畫魚?他說,快過年了,畫幾條魚圖個吉祥,年年有余嘛。就在那次畫魚的時候,他加了我的微信,成了我的微信好友。不過,馮夢喜不經常發微信,基本上都潛在水里。這天意外地收到他的帖子,我不禁有一種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感覺。

    馮夢喜發給我的是一張圖片。圖片上寫了一行字,說蘇正恩想吃小魚兒。在那行字邊上,還有一條紅鯉魚。我開始沒太看明白這張圖片,便遞到媳婦娃子面前,讓她看看。她看了一眼說,這就是貼在余花發廊門上的那張紙條。聽口氣,她之前似乎見到過這張圖片。接下來,我很想聽媳婦娃子再說點什么,可她卻一聲不響了。我媳婦娃子向來話少,人又特別賢惠、大度、隱忍,不管遇到什么事,從來不跟我吵,不跟我鬧,總是一個人扛著,有了眼淚就往肚子里吞。正是因為她這么好,我才跟她不離不棄,從二十幾歲一直生活到年過半百。

    我盯著手機,把馮夢喜發來的圖片看了好幾遍,然后忍不住一笑說,其實紙條上說的沒錯,蘇貞恩本來就想吃小魚兒。媳婦娃子不慌不忙地問,你怎么曉得?我說,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發廊染發,蘇貞恩突然竄去了,手上拎了一個紙袋子。他見我在那里,待了一會兒就走了,走時故意把紙袋子忘在了發廊。我順手打開一看,袋子里裝著一件羊絨衫。很顯然,那件羊絨衫是蘇貞恩送給余花的,他想勾引她。

    媳婦娃子聽我講到這里,猶豫了一下說,聽你這話音,難道那張紙條真是你寫的不成?我急忙擺手說,不是,我可沒寫紙條。停了片刻,我又補充說,如果紙條是我寫的,我怎么會把蘇貞恩寫成蘇正恩呢?媳婦娃子這時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么,但張開后又合上了。我問,你剛才想說什么?她遲疑了一會兒說,那紙條上的紅鯉魚,你咋看?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低聲說,正是憑這條魚,蘇貞恩才認定寫紙條的人是你。我一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地說,蘇貞恩這個流氓,真會誣陷人!照他這個邏輯,我還可以說紙條是他寫的呢。在我們這一帶,誰不知道只有他有蘇煙盒子?

    平時,我吃過午飯總要睡一個午覺,或者去發廊找余花洗個頭,閉目養一會兒神。這天我卻毫無睡意,又不便去發廊找余花洗頭,所以只好到自家門口隨便走走。幾天沒留意,門口那樹桃花開得更艷了,還招來了不少蝴蝶和蜜蜂。我來到樹下,無意間朝發廊那邊望了一眼,竟然看見了馮夢喜。他正從沙發廠走過來,看樣子像是要進發廊去理發。奇怪的是,他一看見我,立刻就掉頭往回走了,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就在這一刻,我兩眼猛然一亮,腦洞大開,覺得寫紙條的人就是馮夢喜。

    我馬上回到屋里,把我的發現告訴了媳婦娃子。她正在洗碗,抬頭一愣問,你憑啥懷疑馮夢喜?我說,如果不是他寫的紙條,他怎么會一見到我就跑,像做賊似的?媳婦娃子卻說,這不能說明啥,換了蘇貞恩或你,也一樣像做賊。我紅了一下臉,然后又說,馮夢喜還經常給余花獻殷勤呢,她發廊的天花板都是他幫忙吊的,一分錢沒收。媳婦娃子淡淡地一笑說,這也不能說明啥,你和蘇貞恩不都給余花獻過殷勤嗎?你為她貼墻紙,蘇貞恩為她拉石棉瓦,不都是免費嗎?她這么一問,我便無語了,臉紅得更厲害。

    沉默了一陣子,我又堅持說,反正,憑我的感覺,那張紙條就是馮夢喜寫的。媳婦娃子說,你說這話要有證據,光憑感覺咋行?我說,證據多得很,比如把蘇貞恩寫成蘇正恩,只有馮夢喜才會出現這種錯誤。媳婦娃子忍了一下說,那可不一定,有一種說法,你還不曉得。我忙問,什么說法?她說,有人認為這恰恰是你放的煙霧彈,想故意轉移目標,其實寫紙條的就是你。我放大喉嚨問,誰說的?她猶豫了許久說,蘇貞恩。我怒不可遏地說,蘇貞恩這個流氓,我沒懷疑他,他反倒懷疑我了。我這就去找他理論,要他還我清白。

    我說著便氣沖沖地往門外走。媳婦娃子快步追上來,一把拉住我說,算了,他想說就讓他說吧,我又沒計較你。我說,那可不行,我不能讓他損害了我的名聲。媳婦娃子突然降低聲音說,名聲?你的名聲反正……她只說了半句,把后半句吞回到肚子去了。我知道媳婦娃子吞回去的半句話是啥,感到有些難為情,便沒再去找蘇貞恩。

    雖然蘇貞恩讓我很惱火,但我還是認為寫紙條的人是馮夢喜。蘇貞恩喜歡亂扔東西,每當一包煙吸完后,總是將空煙盒子隨手一丟。所以,撿一個蘇煙盒子對馮夢喜來說真是太容易了,也就是彎個腰的事。但是,馮夢喜的木材強力膠,并不是別人隨隨便便能弄到手的。在我們這里,我發現只有馮夢喜有這種特殊膠,并且保管得很緊,別人想偷都難。因此,在余花發廊門上貼紙條的人,也只能是馮夢喜。這個疏忽,也許是馮夢喜留下的唯一破綻。

    媳婦娃子收好廚房,提著豬食桶出去喂了豬。從豬圈回來時,她悄悄地對我說,馮夢喜的媳婦娃子來了。我一愣問,什么時候來的?她說,剛到,開著一輛紅色轎車,打扮得像電視上的貴婦人。

    在我的印象中,馮夢喜的媳婦娃子很少來油菜坡。聽說,她在遠安的花林鎮上有一個很大的沙發廠,生產的沙發床遠銷宜昌、荊州,乃至武漢。我好奇地問,她怎么突然來了?媳婦娃子說,我不太清楚,興許也是因為余花發廊門上的那張紙條吧。我連忙問,紙條?難道她也懷疑那個紙條是馮夢喜寫的?媳婦娃子說,這倒不一定,但八成兒與紙條有關系。

    4

    我叫馮夢喜,來自遠安一個叫花林的地方,今年三十九歲,已婚,目前在油菜坡開沙發廠。其實,我們家在花林有一個沙發廠,生意紅火得很??赡莻€廠子是我伙計從她老爹手里繼承下來的,一切都由她做主,我實際上只相當于一個打工仔,半分錢的家都當不了。哦,順便解釋一下,伙計是我們那里的土話,也就是此地方言中所說的媳婦娃子。入鄉隨俗,我也把伙計稱為媳婦娃子吧。

    作為一個大男人,成天圍著媳婦娃子轉,我感到太窩囊了。更傷自尊的是,有人還在背后戳戳點點,說我是個吃軟飯的家伙。我實在覺得沒面子,便一氣之下背井離鄉,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山村,辦了這個沙發廠。

    要說起來,我媳婦娃子對我并不壞。當初,她老爹為她選倒插門女婿,想去倒插門的單身漢排成長隊,我也是其中之一??墒?,我家那時太窮,她老爹壓根兒看不上我。在我即將被淘汰的時候,她卻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我。只不過,她從小嬌生慣養,財大氣粗,養成了發號施令的毛病,在我面前也擺架子,耍威風,什么都由她說了算,讓我顏面掃地。事實上,她到了床上還是很尊重我的,可以說對我百依百順。當然,這主要是因為我的床上功夫過硬。在生意上,她雖說有點兒瞧不起我,但在床上卻一直對我豎大拇指。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前年出來單干時,她非常惱火,并極力反對。后來,我是冒著離婚的危險出來的,差點真的跟她鬧掰了。

    我到了油菜坡以后,每個周末都要雷打不動地回一趟花林。這是媳婦娃子給我定的規矩,用她的話說,就是回去給她交作業。但是,她卻很少來我這里,一是生意太忙走不開;二是怕累,不愿意長途奔波。然而蹊蹺的是,在余花發廊門上出現紙條的這天下午,她卻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

    媳婦娃子這次突然襲擊,顯然與那張紙條有關。她要么是聽到了什么風聲,要么是看到了關于那張紙條的圖片。媳婦娃子雖然來這里的次數不多,但和好幾個人都熟,并且還互相加了微信,比如蘇貞恩的媳婦娃子和馬新楔的媳婦娃子,還有余花。蘇貞恩也有我媳婦娃子的微信。有一次,他找到我,說想找我媳婦娃子幫他介紹運輸業務,我便把微信推薦給了他。我想,肯定是他們中間的某個人給我媳婦娃子通風報信了,否則她不會說來就來。

    不過,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想吃小魚兒的不是我,寫紙條的也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怕的?但是,媳婦娃子卻對我疑神疑鬼,一來就審問我,你是不是也想吃小魚兒?我說,不想。她說,哪有貓子不想吃魚的?我愣了愣說,不敢,因為我怕你。過了一會兒,她又審問我,那張紙條是你寫的嗎?我斷然回答說,不是,如果是我寫的,我爛手。

    媳婦娃子是在沙發廠的老板室里審問我的。審問的時候,她坐在我的辦公椅上,我畢恭畢敬地站在旁邊,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審問結束后,我小聲問她,是誰給你透露的消息?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問我,既然你沒想吃小魚兒,也沒寫那張紙條,那別人為什么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想了想說,可能是演戲不怕觀眾多吧,這樣更容易把水攪渾。她覺得我這個回答不無道理,默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媳婦娃子對提供信息的人守口如瓶,但我還是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一般來說,女人是不會多這個事的,發信息的肯定是個男人,并且就住附近。我想了一下,在余花發廊周圍,有可能發信息的男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蘇貞恩,另一個是馬新楔。但是,馬新楔沒有我媳婦娃子的微信,所以發信息的便只能是蘇貞恩了。我把這個推理告訴了媳婦娃子,她卻不置可否。

    我不僅懷疑蘇貞恩給我媳婦娃子發了信息,而且懷疑余花發廊門上的那張紙條也是他寫的。首先,只有他吸蘇煙,別人不可能有蘇煙盒子。其次,我曾經丟失了半瓶木材強力膠,沒準兒就是他順手牽羊拿走了。那是去年初夏,我去發廊幫余花吊天花板,蘇貞恩當時也去了發廊。他經常有事無事去發廊閑坐,說一些下流話騷擾余花。為了把天花板粘得牢固一點,我那天隨身帶去了一瓶木材強力膠,結果只用了半瓶。吊好天花板離開時,我把那半瓶膠忘在了發廊里。那會兒,蘇貞恩還待在那里沒走。第二天早晨,我再去發廊,那半瓶膠已經不翼而飛了。沒想到,蘇貞恩終于讓那半瓶木材強力膠派上了用場。

    對于我的懷疑,媳婦娃子卻不以為然。她質問我,既然紙條是蘇貞恩寫的,那他為什么要寫自己想吃小魚兒呢?這不是引火燒身嗎?我說,這恰恰是蘇貞恩的狡猾之處,他認為越危險越安全,所以故意把自己往懸崖邊上推。

    這時,我猛然想起了蘇貞恩的一個風流故事,是他酒后自己講的。他當時還在開農用車,家里比較困難,連手機都買不起。一天黃昏,村里有一個叫光彩的單身婦女,請他幫忙拖一車石頭砌豬圈,運費事先講好了,兩百塊。下完石頭,已是夜里十點鐘,天黑得像翻過來的鍋底,可他的車燈壞了,壓根兒走不了夜路??紤]到人車安全,他那晚就住在了光彩那里。次日回家,他一見到媳婦娃子就坦白交代,承認自己在光彩家里住了一夜,睡在樓上,還差點發生了關系。媳婦娃子急忙問,怎么回事?他紅著臉說,睡到半夜,光彩突然喊我到樓下去睡。媳婦娃子提高嗓門問,你下樓了?他說,想下,但忍住沒下去。媳婦娃子哼了一聲說,哄鬼!別人喊你下樓,你還有不下去的?他說,確實沒有下,因為她兩百塊錢的運費還沒給我,我害怕下樓一睡,她不給我運費了。蘇貞恩這么一說,媳婦娃子就完全相信了他。事實上,光彩早在下車時就把運費付給了蘇貞恩……

    吃過晚飯,媳婦娃子一個人去附近轉了一會兒?;貋淼臅r候,她一進門就瞪大兩眼盯著我說,有人懷疑,那張紙條是你寫的。我渾身一震說,胡扯!這是誰說的?媳婦娃子說,你別管誰說的,只回答是不是你寫的。我說,這我已經賭過咒了,要是我寫的,我爛手,十個指頭都爛光。沉默了片刻,媳婦娃子突然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我說,問吧。媳婦娃子問,到底是蘇正恩還是蘇貞恩?我不假思索地說,蘇貞恩,貞操的貞。媳婦娃子一怔問,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如實回答說,去年秋天,蘇貞恩過生日,我也送去了一個紅包,上面寫著蘇正恩生日快樂。當我把紅包交到禮房時,寫賬的人對我說,你把貞寫成正了。從那以后,我再沒把蘇貞恩的名字寫錯過。媳婦娃子聽了說,看來,紙條真不是你寫的。

    然而,媳婦娃子卻始終不相信寫紙條的人是蘇貞恩。他沒有寫紙條的動機??!媳婦娃子自言自語地說。其實,蘇貞恩寫紙條的動機非常充分。他企圖把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到我和馬新楔身上,好讓他一個人去打余花的主意。因為在此之前,蘇貞恩已經發現我和馬新楔對余花也有那方面的意思??墒?,我不便把這些想法跟媳婦娃子明說。

    5

    這兩天,因為我的發廊門上出現了一張神秘的紙條,我一下子也成了油菜坡的新聞人物。哦,我叫余花,也就是那張紙條上提到的小魚兒。小魚兒是我的外號,平時雖然沒人敢喊,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油菜坡這個地方,人們對發廊一直抱有偏見,認為發廊就是一個黃色場所,覺得開發廊的人十有八九不正經。在那張紙條沒出現之前,鄉親們就愛對我說三道四。紙條出現以后,關于我的議論就更多了,幾乎是鋪天蓋地。我雖然大部分時間待在發廊,足不出戶,但我這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所以外面的聲音很快都能傳到我的耳朵里來。聽說,除了貶損我之外,鄉親們最關心的是寫紙條的那個人。他們還圈定了三個重點懷疑對象,一個是開卡車的蘇貞恩,一個是教美術的馬新楔,一個是沙發廠老板馮夢喜。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家猜來猜去,都猜不到確切的結果,最后還是把落腳點放在了我身上,而且話都說得很難聽。有人說女人真是禍水,有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有人說母雞不叫公雞不跳。聽到這五花八門的說法,我氣得差點吐血。

    按說,我是不應該在自己家門口開這個發廊的。老公當時也極力反對。他說,你最好不要開發廊,以免招惹閑話,實在想開店就開個雜貨鋪。但是,我沒有聽毛坯的勸阻,因為我太喜歡美發了。讀職業高中的時候,我學的就是美發專業,還被學校送到廣州實習了半年,掌握了洗發、剪發、燙發、染發、接發的全套技術。我覺得吧,頭發對一個人來說比服裝還重要,尤其是發型設計。我甚至認為,要想美化人們的生活,必須從美發開始。從職業高中畢業回村時,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在村里開一個發廊。沒想到,村里人對發廊的偏見這么大。在開發廊之前,鄉親們都夸我好??砷_了發廊以后,他們馬上對我另眼相看了,目光怪怪的,仿佛看一個三陪女。不過,我沒有后悔,更沒有打退堂鼓,心想只要自己行得端走得正,別人想說就讓他說去吧。

    值得欣慰的是,毛坯始終信任我,對我的人品深信不疑。為了給我們的兒子多掙點錢,他去年春節后堅持要外出打工。我當時開玩笑說,別出去吧,你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放心嗎?毛坯說,放心,我放一百二十個心。

    毛坯雖然對我放心,可住在發廊周圍的一群男人們,一個個都很復雜,讓人一眼看不透。比如蘇貞恩,比如馬新楔,比如馮夢喜。毛坯剛出去那陣子,他們都很關心我,經常幫我做這做那,看上去像兄長,有時甚至像叔叔。去年春末刮大風,把我發廊屋頂上的瓦吹跑了一半,蘇貞恩知道后,主動幫我拉來了一車石棉瓦,居然一分錢的運費也沒收。去年梅雨季節,我發廊受潮,墻壁上長滿綠霉,馬新楔發現后,馬上幫我買來了一捆墻紙,并親自在墻上貼好,也是不收一分錢。去年初夏,我發廊的天花板突然垮了,馮夢喜看見后很快又幫我重新吊了一個天花板,吊完也沒收我一分錢。老實說,他們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無私相助,令我非常感動。然而,時間一長,我就發覺他們并不像我當初想象的那樣好。原來,他們都對我心藏小惡,用通俗的話說,就是想吃我的豆腐。

    ……

    (節選,原刊于《作家》2022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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