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2年第3期 | 弋舟:拿一截海浪
小編說
小說敘寫一場人與狗的對峙中所即時呈現的心理圖景和生命狀態。主人公在完成一次不得不成行的緩慢歸鄉途中,被突如其來的阻斷所激發,重現往日的景況,釋放累積的情緒,梳理蕪雜的心境。拿一截海浪——既像握著自己一生的命運和際遇,又像空無一物,沉重而輕盈。

弋舟,1972年生人,當代小說家,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小說專業委員會委員,入選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歷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重要獎項?,F居西安。
拿一截海浪
文/弋舟
時隔多年,賀軼寧驅車還鄉,奔赴女兒的婚禮。一條狗從盤山公路左側的陡坡滾下來,被他那輛租來的比亞迪汽車撞飛。那條倒霉的狗,倒像是輛沒剎住的車,裹著股黃塵騰空而來。它的“制動”失靈了,或者干脆就是條瘋狗。儼然一條渾圓的土黃色麻袋從天而降。事實上,賀軼寧一剎那也以為被自己撞飛的是一只塞滿了土豆的麻袋。對,就是塞滿了土豆的麻袋。土豆與麻袋,在賀軼寧的故鄉經驗里,缺一不可,全然是一體的——土豆必然要塞在麻袋里,而麻袋,如果不塞滿土豆,就不能成其為麻袋。離鄉多年,故鄉打在他靈魂里的烙印,一瞬間,在這突發的狀況下被激活了。
塞滿了土豆的麻袋憑空而來,先是砸在車前蓋上,繼而跌至車頭,還未落地,又被擊發般地撞向天空。賀軼寧看著它像一顆炮彈,射向足足有一百米遠的前方,落地后,巨大的慣性讓它繼續在路面上翻滾,直至被彎道處的山體擋住。
車身在跳躍,在震顫,驟然被安全帶勒回椅背的那股力道,讓賀軼寧感到有把刀將他的身體劈成了兩截。
這輛租來的比亞迪剎車也不是很靈光,幾乎同時沖到了彎道處才停下。那條垂死的狗掙扎著拱起了背,它的肚子破裂開,紅紅白白,污血與內臟糊在公路上??諝庵惺窍鹉z燒糊了的味道。盯視了片刻,麻袋的幻象從腦子里打消,賀軼寧倏忽認清了形勢。但他還是感到恍惚,身體與靈魂仿佛都不在此刻的現場。
他伸手去摸放在副駕駛座椅上的手機,手機摔在下面了。他側身去撿,被安全帶勒緊的前胸一陣刺痛。他閉上眼睛,順順氣,解開安全帶,緩慢地調整一下坐姿,艱難地俯下身,努力伸長右臂,用指尖一點一點將手機劃拉到手里。重新靠坐好,他鎮定下來,撥通了女兒的號碼——這會兒,她應該穿上婚紗了吧?
女兒是做房地產銷售的,一度扮演幸福的業主,為公司的宣傳冊拍過穿著婚紗的造假照片。女兒把那本宣傳冊寄到了海南,他一直留著,盡管上面的女兒一點都不像女兒。但這次是真的。
“賀音,”他說,“我出事故了?!?/p>
“12點能趕到嗎,爸?”
車前蓋被砸出了很大一塊凹陷,他又一次順了順氣。
“——噢!怎么了?什么事故?”
“撞上了一條狗?!?/p>
分明是鼓了下勇氣,他才能抬眼去看那條倒地的狗。狗在抽搐,體積有很大的一攤,不知原本壯碩,還是斃命前可怕地膨脹了。
“一條狗,爸?”
“對?!?/p>
“沒事吧,爸?”
“不太好,應該是活不了了?!?/p>
血從狗嘴里汩汩地向外冒,狗的獠牙卻在晨光里潔白無瑕。
“我是問你沒事吧,你沒事吧?爸!”
“我沒事,應該沒事?!?/p>
他胸腔那里開始感覺到尖銳的痛。
“車呢?”
“不知道,也沒問題吧?!?/p>
“你覺得你還趕得到嗎?”
他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感到自己也說不準。
“我都說不讓你租車了,叫個車不是更好嗎?”
是的,他想,自己不但可以叫個車,還可以在昨天傍晚落地后就直奔固原,為什么要在銀川逗留一晚呢?
“我給你帶了禮物,想自己拉給你?!?/p>
這是個說得出口的理由。賀音在手機那頭沉默了。
“我得挪下車,”他說,“前面是個彎道,停這兒很危險?!?/p>
“車能動的話就趕快上路吧?!?/p>
“那條狗……”
那條狗站起來了,正向他蹣跚著過來,拖地的腸子像黏連的膠水,將狗的身子藕斷絲連地和路面粘作一處。
“肯定是條野狗,別管了?!?/p>
他盯著車窗外,好像聽到了喑啞的嗚嚕聲。
“它站起來了,在叫?!?/p>
“別管了,”賀音說,“要不怎么辦呢,你要給它叫輛救護車嗎?”
當然不,他在心里說,看著窗外那條狗再次撲倒在地。
“當然不?!彼f。
“爸?!?/p>
“嗯?”
“實在趕不及也沒關系?!?/p>
女兒吸氣的聲音被他聽到了。那是很長的一口氣,人往往在做重大決定的時候,才這么吸氣。
“你不希望我趕到嗎?”
“爸!”
“我在聽?!?/p>
“如果車還能開,就掛了手機趕緊上路吧?!?/p>
“你要忙起來了嗎?”
“是,”賀音說,“這是婚禮,我是新娘,我們不要為了條狗添亂,好嗎?”
“好?!?/p>
“我現在要弄頭發,實在沒時間了?!?/p>
“那快去吧,快去?!?/p>
“你沒問題?”
“快去吧?!?/p>
他掛斷手機,發動車子,將車倒至安全的位置。正當他準備重新上路的時候,又一條狗出現在前方。是條臟兮兮的黑狗,骨瘦嶙峋,屁股后面光禿禿的沒了尾巴。它從彎道的另一方繞了出來,如同明星閃亮地登上了舞臺。
賀軼寧下意識地升上了車窗玻璃,一時間不敢相信這都是真的。
黑狗冷靜而穩重地立在公路中央,像一個斷案的執法者。它并沒有靠近那條奄奄一息的同伙,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車內的肇事者。
沒錯,賀軼寧覺得這條狗就是在和他對視。他見過很多狗,但沒有被哪條狗這樣直愣愣地對視過,不禁有些發虛。他長摁了一聲喇叭。黑狗退縮了一下,來回捯腿,抽風一樣,繼而重新站穩了腳跟。賀軼寧伸手摸水,發現那瓶礦泉水也滾落在座椅下了,他嘟噥著,再次艱難地撿起了瓶子。喝了半瓶水,他發動了車子。車速不快,他很慎重。但那條黑狗視若無睹,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不過是微微地發著抖。比亞迪停在了距離黑狗十米遠的地方,他再次長摁喇叭。黑狗的耳朵豎起來,它居然不退反進,向前逼近了幾步。賀軼寧不由自主地將車倒后了一點,隨即暗罵自己是個沒用的蠢貨——這不是露怯嗎?
這截公路是六盤山上的省道,路面逼仄。他目測自己難以從黑狗當道的現實下脫身。除非將它也撞飛。
“真是見了狗了?!?/p>
他低聲詛咒,給自己點了支煙,審度著眼下的局勢。過了會兒,他重新啟動引擎,發狠向前沖去。在發動機的轟鳴中,黑狗跳將起來,有個本能的躲避動作,而后竟趔趄著,騰空反向迎了上來。那感覺,就像是空前地閃了下腰。賀軼寧手腳并用,急打方向盤,同時踩下剎車。汽油和空氣在汽缸內猛烈地爆炸燃燒。車體飄移,他應激著倒車,但無法確認車子是被左側的山體彈了回來還是被自己駕駛出的結果。
“見了狗了!”
他大叫。騰挪后的黑狗也是半天找不到重心,嘶吠著踉蹌。而那條臥地不起的狗,顯然遭到了碾壓,肚皮上有一道刺目的輪痕,周邊全是穢物,如同引爆了一般。
賀軼寧拼命定神,抖索著用手機撥號。他先是撥了110,立刻掛斷,繼而又想撥120,好在最終還是準確地撥通了122。
“交通事故報警電話?!?/p>
一個普通話不是很標準的女性接線員說。
“見狗了!我撞了條狗!”
“一條狗?”
“是,還有一條……”
“什么意思?”
“還有一條黑狗,擋在路上!”
“你冷靜一些?!?/p>
“好?!?/p>
“你沒問題吧?”
“沒有,我有什么問題?”
“那就繼續駕駛吧,肯定是野狗,不會有人追究你責任的?!?/p>
“我知道,肯定是野狗,但是我過不去了,它擋著我?!?/p>
“誰?”
“狗,黑狗!”
“你在車上嗎?”
“是?!?/p>
“那沒問題,它又咬不到你?!?/p>
“它不讓路,我總不能再撞死條狗……”
他聽到對方哧哧發笑。
“你開慢點兒,”對方說,“嗯,從狗身邊蹭過去,它會躲開的,一定會躲開的,我不相信它不躲,頂多就是沖著你叫兩聲?!?/p>
“我試過了,別說開慢……”
手機已經被掛斷了。
他抹了把臉,木然靠進椅背。死狗肯定是死透了,但狼藉遍地,死相有股喧鬧的、熱氣騰騰的活力?;钪?,那條無畏的、沒有尾巴的、骨瘦嶙峋的黑狗,靠近了它的同伙,仿佛懷著某種審慎的悲傷,一邊低吠,一邊警覺地看向他。它始終不碰死掉的那條狗,只是不時伸長舌頭舔一下公路上迸濺著的血污,然后又重回當道的最佳位置。人和狗對峙在六盤山上。
“躲開,”他咕噥著,“是它撞的我,不是我撞的它?!?/p>
他讓車身向前拱了拱,不易覺察地前進了一個車輪的距離,然后,再向前拱了拱。死狗橫尸在車子的左前方,貼地的尾巴竟然像一顆心臟似的兀自跳動。他繼續讓車子蠕動著前進,直到那條黑狗突然弓起了背,沖著他齜出獠牙。他停止了冒進。它蓄勢待發,黑毛因為奓開,通體變成了一種森然的、說不清的顏色。讓賀軼寧恐懼的是,他感到自己的恐懼里有種古怪的喜劇性,隔著車窗玻璃的黑狗仿佛只是一團抽象的概念,這團概念懸浮在他的道路上,既邪惡又滑稽,既殘忍又詭異。
他短促地按了聲喇叭。
黑狗身體后頓一下,又迅速前傾,抖擻著,卻似乎更逼近了幾寸。
“媽的,我得去參加賀音的婚禮?!?/p>
他的確是沖著狗說的。黑狗舔著地上的殘骸,被它舔過的路面泛出一層油脂般的光亮,像是給柏油路面打上了蠟。
“我從海南飛回來的,把路給我讓開好吧?”
他歪了下頭,再次看到一側的死狗。它真是死得無比壯觀。他讓車子再次向前拱了一下,感到車輪軋上了什么軟乎乎的惡心東西。黑狗的身子降低了重心,它在低吼,全無妥協的意思。他打著手勢,它的眼睛不受干擾,始終聚焦著他的臉。
“我有十五年沒回寧夏了?!?/p>
他低聲說,讓車身再次前拱?,F在他和黑狗的距離差不多就是一個車頭那么近了,它要是一躍,便足以撲在車前窗上。他閉上眼睛,輕微地踩下油門。張開眼睛,他看到黑狗穩步后移,退出了車子前進的那一小步。黑狗的前半身低俯,沒有尾巴的屁股高過了脊背和狗頭,看上去都不像是一條狗的屁股,也讓狗看上去都不像是一條狗了。再一次,他重復之前的操作,眼睜睜地看著黑狗歪歪扭扭卻是冷靜沉著地跟著退后。他進一步,它退一步,但決不讓路。
世界倏然闃寂,是那種比無聲更加無聲的靜默,但又是陡然地喧嘩一片,哨音般的尖削。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聽覺轉化為了視覺,有道可視的聲音,像大幕一樣從空中落了下來。席地漫天的大幕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前妻,賀音的母親,黃笑錦,亦步亦趨地后退,倔強地攔阻著他的去路。此刻,他的腦子里還原了十五年前離家時的這一幕,又一次絕望地領受著某種古老的頑強,就像此刻這條黑狗與他形成的困局。
他緩緩地將車子倒后。黑狗沒有跟進,前腿直立,恢復了正常的站姿。倒退幾十米,他停了下來,看著那條狗慢慢向前邁進,又一次開始舔舐路面上的脂肪和血沫。他把頭靠在車窗上,撥通了向紅的手機。
半天沒人接聽,他又撥了一次,最后放棄了。拿起礦泉水瓶,他喝光了剩下的水。這時向紅回撥了過來。
“已經在路上了吧?”
她的聲音不像是剛睡醒的樣子,聽上去竟有些像剛才的那位女接線員。
“在路上了,天沒亮就動身了?!?/p>
實際上,他差不多已經開了三個小時的夜車。
“來得及,你別太趕,注意安全?!?/p>
“遇到了點兒麻煩?!?/p>
“怎么了?”
“撞了條狗?!?/p>
“狗?”
“是,它自己掉下來的?!?/p>
“掉下來的?怎么回事?”
“噢,好像是從山上滾下來的,我還以為是一麻袋土豆?!?/p>
“一麻袋土豆……”
“是啊,那時候不是經常用麻袋裝土豆嗎?!?/p>
“哦,那還好?!?/p>
“還好?”
“先不說了,你沒事就好,”她說,“我這兒有些事正在處理?!?/p>
掛斷手機,賀軼寧又給自己點了支煙。那條黑狗已經不看他了,顧自舔著路面,慢慢地,打著轉地舔到了死狗身邊。他一邊抽煙,一邊想,狗會不會吃狗?
賀軼寧五十五歲了,在寧夏時,他做過數學老師,公務員,上島后,他做過一家報社的財務,狼狽時開過餐館,當過旅游品加工廠的業務經理,但世界于他,就算窮盡想象,仍有許多的未解之謎。比如,狗會不會吃狗這樣的問題。此刻,他為自己的無知感到了痛苦,因為無知和無能,還有無力,雜糅成了一股無助的、對自己深感厭棄的情緒?,F在那條黑狗似乎也無視他了。它專心地舔著路面,不時抬起頭呲下牙,像是嘴里的滋味過于濃厚了。
這時他想到了后備廂的那截海浪。如此劇烈的折騰,那截海浪不會碎了吧?為了這截海浪,他差不多跟自己的老板翻了臉,最終談下的價錢,用光多年的積蓄,他還要補上自己的年終獎金。他在這家公司干了快六年,時間不能算短了,但顯然也不足以讓他得到額外的優待。那截硨磲雕刻的海浪,五十多厘米長,通體紫色,有著耀眼的亮絲和綠色的腸管,算是公司的鎮店之寶,尤其現在國家還開始禁售硨磲,就愈發寶貴。當然,價格不菲。其實就算給他更大的優惠,也顯而易見地超出了他的購買力。為了這截海浪,他現在算得上是一文不名了。在島上混了十五年,他并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人”,他全部的努力,如今都交付給了這截海浪。
那條黑狗憐憫地看著他。它像是舔飽了,嘴上臟兮兮地粘著同類的脂肪和毛。
“滾開吧,”他吼,“把路讓開,不想死就給老子滾遠點兒?!?/p>
他拍打著方向盤,又用空礦泉水瓶指著它揮舞,但那條狗紋絲不動。他沮喪地靠進椅背。
后方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后視鏡里出現了一輛灰色的豐田越野車。來車在距離他幾十米的地方停下,他看見一個穿著皮衣的男人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按了下喇叭,提示對方有危險,但那男人遠遠地打著手勢,還是走了過來。他的心懸了起來,舉目張望,天啊,那條黑狗竟憑空神秘地消失了。
“伙計,”男人趴在車窗外向他打招呼,“遇上麻煩了?”
“是,你看,喏……”
他降下了車窗,有些語無倫次,震驚的情緒一時難以平復。
“噢,還真是個麻煩,你這個事故不算小?!?/p>
男人好像這時才看清那幅慘烈的場面,一邊說,一邊擊節贊嘆般地拍著手。他看到對方還戴著一副皮手套。
“是它自己掉了下來?!?/p>
說完賀軼寧就后悔了,覺得像是個懦弱的推諉。
那個男人轉身走近死狗,背略微有些駝,似乎年紀不算小了。但他的派頭,還有皮衣和皮手套,讓賀軼寧一下子拿不準。男人彎下腰,手拄在膝蓋上,看了會兒死狗,然后直起身子伸腳撥拉了一下狗腿。
“野狗,”男人用下結論的權威口氣說,“夠肥的,肯定沒少叼羊?!?/p>
“還有一條?!?/p>
“在哪兒?”
賀軼寧下了車,他覺著自己再不下車就丟人現眼了,但他依然很緊張,眼睛四下打望,警惕那條黑狗不期然又躥了出來。
“剛剛還擋在這兒?!?/p>
“跑了?”
“可能是吧?!?/p>
“正常,這條路車少狗多,經常有被大卡車碾爆的,黏在路面上像一攤長了毛的奶油,揭都揭不起來,養路工得用鐵锨鏟?!蹦腥苏f得很生動,“你這條還行,算個全尸?!?/p>
賀軼寧不知怎么接話,因為男人說得好像他還占了個不小的便宜。
“你怎么不走高速?”男人摘了右手的手套,摸出盒煙,遞一支給賀軼寧,問他,“為了省錢嗎?”
“我有十五年沒回來了?!?/p>
他想說的意思是:離家太久,自己已經不怎么認路了;還有就是,他也想走走老路。
“可以導航嘛?!?/p>
他又不知道怎么接話了,好在男人轉身又去看那條死狗。
“可不能扔在這兒,”男人說,“拐彎的地方,嚇了人容易出事故,咱得把它弄走?!?/p>
“怎么弄聽你的,兄弟?!?/p>
“兄弟?”男人回過頭,沖他揚了下手套,“我都快七十了,吃過的羊比你見過的都多?!?/p>
他愣住了。
“搭把手?!?/p>
“什么?”
“把狗抬走啊?!?/p>
男人說著已經用帶著手套的左手拎起了死狗的一條前腿,見他沒跟上來幫忙,回身將右手脫掉的那只手套扔給了他。還好,他接住了。
戴好手套,他拎起了死狗的后腿。
“你不要吧?”
“什么?”
“這狗你不要吧?”男人嘴里叼著煙,說話像是嘶嘶地吸著冷氣,“眼看著入冬了,正好煮一大鍋?!?/p>
“不不不,我不要?!?/p>
他跟著男人走,覺得這條死狗有一頭豬那么重。
“我是回來參加女兒婚禮的?!?/p>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補充一句。
“真的?”
“真的?!?/p>
“恭喜啊,她多大了?”
“二十七?!?/p>
走到豐田越野的車尾,那男人掀起后蓋,和他協力將死狗扔了進去。他驚愕地看到,車里居然還有頭活著的羊。
“那就祝咱閨女新婚大吉?!蹦腥恕班亍钡囊宦暫仙虾笊w,向他伸手說,“給我吧?!?/p>
“什么?”
“手套?!?/p>
他連忙摘下右手的手套,看著男人戴回手上,大功告成似的又拍了拍手。然后,男人上了越野車,按一聲喇叭,左手從車窗伸出來,擺一擺,揚長而去。
他站在公路上,感到全身發軟。在這條歸鄉的路上,他碰上了兩條和他勢不兩立的野狗,又碰上了一條禮遇他的硬漢,兩者疊加,只能令他倍感自己的無能與軟弱。他差不多是拖著腿回到了車里。摸手機的時候,他才發現左手上血腥的穢物,可能是剛才脫手套時弄上的。發動起車子,他撥通了女兒的手機。賀音的聲音明顯有些不耐煩。
“解決了,”他說,“幸虧有人幫忙?!?/p>
“那就好!”
“就要入冬了,那人說可以煮一大鍋?!?/p>
“爸!”
“怎么了?”
“你別扯東扯西了?!?/p>
“噢,你忙你的?!?/p>
“對了,”在他以為手機要掛斷的時候,賀音又急迫地問,“那條狗是什么顏色?”
“什么顏色?”
他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手指。
“到底什么顏色???”
“你問哪條?有一條是黃色的,還有一條是黑色的?!?/p>
“黑狗!”
賀音大叫了一聲。
“是,那條擋道的……”
“剛才劉叔說黑狗不吉利!”
賀音像是在沖著手機喊,隨后終止了通話。
他感覺腹內有什么東西涌了上來,狠狠地頂住了他的嗓子眼?!皠⑹濉笔琴R音的繼父,他離家不久,黃笑錦就嫁給了這個男人。他拼命地吞咽,起初還有口水,后來就僅僅是徒勞地做著吞咽的努力了。
轉過一道山彎,不期然,那個硬漢的豐田越野停在前方,而硬漢本人,牽著一頭羊威風凜凜地站在車后面。賀軼寧把車停在路邊,茫然地看著他牽著羊走過來。
“羊給你,”男人在車窗外大聲說,“算我給閨女的份子錢?!?/p>
“哎呀不,”賀軼寧喉頭的不適絲毫沒有緩解,有那么一個瞬間,他感覺自己要洶涌地哭出來了,一生的委屈都要決堤而出了,但是并沒有。他只能吞咽著說:“這也太貴了?!?/p>
那男人不由分說,自己動手拉開了比亞迪的后門,將那頭羊硬生生塞了進來。
“不不不?!?/p>
“一個男人咋這么婆婆媽媽的?”
“太貴了太貴了?!?/p>
“你還給了我條狗呢?!?/p>
“不是……”
男人拍拍車頂,擺手示意他上路,然后顧自上了自己的車,又一次從車窗揮手作別,繼而驅車揚長而去。
賀軼寧回身看羊。那頭羊與他面面相覷。它半爬在后座上,如同一座寧靜的、吉祥的圣物。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件禮物。那昂貴的硨磲,那截海浪,它在后備廂中是否還完好無損?他不再急于趕路了,仰靠在座椅里,等著胸中的潮汐退去。他用手機搜索“黑狗”的說法,嗯,的確是不吉利;但也有辟邪鎮妖之說。他還搜到了一條丘吉爾的名言: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機會就咬住我不放。
感覺緩過來點勁兒,他撥了向紅的手機。沒人接,等手機里傳出“請稍后再撥”的提示音后,他開始說話:
“十五年了,我知道,你過得不好。你也看見了,我過得也不怎么樣。你說了,當年的事,沒什么對錯,謝謝,你這是在安慰我,我知道。當年,黃笑錦不讓我離家,她選擇原諒我,可我沒法原諒自己。你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密,咱倆倒弄在一起,這事兒不能就這么抹平了,也抹不平啊。這些年,我是越來越狼狽,那個島上,除了海浪,什么都跟我沒關系。十五年來,賀音只去島上看過我兩回,她跟我沒太多話,估計要不是黃笑錦讓她去,她自己是不愿意見我的。今天她結婚,我想拿一截海浪給她?!?/p>
他閉上眼睛,重溫了一遍自己說的話,那些話,像是寫在紙上了一樣,可以被他重新檢查一遍。然后,他在心里撕掉了這片假想的紙。這沒用,而且還有點猥瑣。一場開頭就注定沒法善終的情事,欲火中燒的荒唐,多年以后,再說這些話,顯得多么蒼白和可笑啊。
昨晚落地銀川,從機場的租車點提了車,他就去見了向紅。她老得讓他害怕,穿著件臃腫的棉服,一頭短發一多半都白了。雖然他有心理準備,知道現實總是和記憶里的不一樣,但他還是沒法相信,當年就是這個女人令他難以自控。至少,那時候她有苗條的胳膊,還有很白的牙。他沒想再跟她發生點什么,如果有的話,那也只是握住她的手,彼此相對無語一會兒——他倒真的這么想象來著。實際上,他和她在一家小餐館吃了飯,自始至終,她都沒跟他說過半句如今的狀況。他送她回家,看著她走進一座老舊的小區,只一瞬間,就混淆在院子里的老人之中。老人們在跳廣場舞,他們都比五十歲出頭的向紅老,但看上去,也都比五十歲出頭的向紅年輕。嗯,他們壓根沒拉手,更別提相對無語,因為兩人誰都沒有那種去表演不管是百感交集還是心如止水的興趣了。
他下了車,這時才發現車子的左前燈撞碎了。他竟然還想了下還車時自己得賠多少錢?,F在這輛比亞迪不僅出了車禍,后座上還塞了頭氣味熏天的羊。走到車尾,打開后備廂,他把那只靛藍色的禮盒抱了出來。有那么一會兒,他不確定自己要不要打開禮盒,因為他不敢保證,如同一場戰爭的洗禮,經過這番顛簸,那截海浪還會完好無損。他不敢保證,自己還能不能接受更加糟糕的結果。
捧著禮盒,他像是捧了一只命運的盲盒。
隨后他被眼前的風景迷住了,目力所及,天高云淡,秋陽普照下的六盤山群巒起伏,宛如生輝的海面,排列有序的山峰不動聲色地涌動,綿延不絕,就連間或生長的樹木也像極了海面上的浮標。
“不過是從一片海去了另一片海,”他對自己說,“不過是從一片?;氐搅诉@一片海?!?/p>
接著,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條黑狗。黑狗蹲在前方的公路中間,像一尊叵測的、命運的化身。它仿佛懷著某種審慎的悲傷,遙遙凝望著他,凝望著這個站在海面一般暗自涌動的山道上,拿著一截海浪,又好像雙手空空的人。
注:作品題目出自詩人蔣浩的《我輩復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