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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2年第6期 | 馬睿真真:劍雨(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6期 | 馬睿真真  2022年06月15日08:27

    馬睿真真,1999年生。2017年保送至北京外國語大學芬蘭語專業,2019年入選國家留學基金委“國際區域研究及外語高層次人才培養項目”?,F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曾獲首屆“北外讀本”征文大賽一等獎、中國駐芬蘭大使館“我眼中的中國”征文大賽一等獎。

    1

    驚雷滾滾。

    云像棉絮似的對半劈開,露出一道極深的夜空。裂縫里落下來雨,將黑色的天地連在一起,晦暗難明。

    雨點砸在她背上,砸得綻開的皮肉發抖,裂口滲出細細的血珠。一零星紅很快沒入黑夜,如同土地上的血水漸漸變黑。她從來沒有這么痛過,胳膊和腿里的筋肉炸裂開來,額頭的汗像雨一樣滴下,傷口處滾燙的痛覺讓她像烤熟的蝦子一樣蜷縮起來。

    遠處有一道道凜冽的電光閃過,像夜幕上撕開的傷痕。也許不是雷電,而是刀劍吧——那些黑衣人拿著鋒利好似寒冰的劍。雪白,慘烈。一些畫面混亂地出現在她的意識中,白光每閃過一次,她都像被砍中似的顫抖一下。院子里、巷子里、樹林里,里里外外和遠遠近近的哭叫聲,尖銳、凄慘,或許還有她的份,但是急劇撕扯過的嗓子像吞了沙子一樣痛,她已經啞了。

    母親把黑匣子推給她,嘶嘶地囁嚅著,讓她跑。她只比這匣子高一頭,木板打腿走得磕磕絆絆,但是母親別無選擇了。她應該跑得再遠一些,至少逃到山林深處,到那些人難以發現的地方,但她也別無選擇了。

    痛感從身體里爆裂開來,黑暗一擁而上,吞沒了她。

    她過了些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哪里。甜水村,她家,山頭另一側,隱隱約約露出了燒得發黑的廢墟?;覕〉膲?,黯淡的土,沉默的烏鴉。

    天空亮了,血水退了,那天夜里所有的黑色都已經留在了甜水村里頭。

    一道山坳深深地劃在她和它之間,荊棘橫七豎八地刺出來,像神話里連接人間與地府的鬼門。她恍恍惚惚地張望著,分不清自己是在死的那頭,還是在生的那頭。

    她的確像死人似的趴著。嗓子里一陣陣地翻著血氣,和手上身上的鐵銹味混在一起,熏得她一陣陣惡心。匣子,已經被她深深地壓到了土壤里。她保持著面朝下的姿勢把它扒拉出來,像一棵樹在刨自己的根。記憶被昨夜的刀光劍影撕成了碎片,她迫切地需要一些與過去相關的證明,讓自己安定下來。

    吹去浮土,擦掉泥淖,那上好的木質沒有絲毫損毀。它依然烏黑發亮,既有木頭的紋理,又有金屬的光澤。就像——就像它第一次出現時一樣。

    她定定地盯著它,費了不少力氣才喚起回憶。說來奇怪,那只是兩天之前的事,但感覺已經隔了很遠。

    陽光灑落下來,照亮村頭陌生的人影。劍客穿著一身白衣,背了一方劍匣,就站在樹下。風把一樹的橙花搖搖擺擺地吹起來,也吹來清新的香氣,傳遍了整個甜水村。她和伙伴們從院墻上露出一排腦袋,小心翼翼地張望,可是大人們很快就從房子里迎出來,將劍客引入村長家吃茶。人群散了,她只能看到劍匣上一閃而過的、星星般的光芒。

    她又帶著大伙,摸到村長家的廚房外偷看。劍客打開匣子,她看到一柄秋水般的劍。劍柄流暢,劍身修長,斂著一縷幽幽的冷光,鋒刃銳利,如鏡如玉。這驚鴻一瞥之間,她看得忘了呼吸,忍不住把腦袋往前湊,長劍上光芒流轉,忽然間倒映出她的眼睛。

    她頓時嚇得縮了回去,生怕被村長發現。還好,村長和劍客都沒有留心。他們斷斷續續地交談著,而她蹲在窗戶下面,陌生的聲音飄出來,一個字也聽不懂。村里的秀才爺爺倒是講過幾天學堂,可她全逃了學去玩羊骨拐,現下什么也想不起來。那些文縐縐的對話里,只有一兩個詞蹦進耳朵:劍客說什么姜橙、糖漿,聽起來像一道甜品,但她在家從來沒見過。

    橙子,她是知道的。甜水村得了這個名字,就是因為出產上好的橙,皮薄水甜,拿指甲輕輕一掐,汁水就濺得滿手都是。姜橙——把姜切絲,灑在切開的橙子上?她猜不出來味道,姜味辛辣,橙子是酸甜的,放在一起恐怕會澀得直沖天靈蓋。

    她悄聲問大花知不知道,大花眼睛忽閃忽閃著,輕輕搖頭;她又側身問阿龍知不知道,阿龍撓了撓腦袋,看起來比她還茫然。

    阿龍、大花。他們是頭一家死的。房子就在村口,正對著那棵大樹。黑衣人殺進來,手起刀落,一下子就黑了燈。

    她那時正在窗邊整理床鋪,駭得站在原地,毛毯悄無聲息地從手中滑落。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和身體被相隔開了。有那么一會兒,她看到人影就著黯淡的光,影影綽綽地映在窗戶紙上活動,雜物被胡亂地丟出來。這幅場景映在她瞳孔中,卻怎么也產生不了意義,她理解不來——

    她知道這些人的動作意味著找東西,但是她不明白——

    那些人很快就從阿龍家撤出來,末尾的人反手間紅光一閃,熊熊而起的火焰就吞沒了整個院子。這本是村民們準備入睡的時候,大家都忙著洗漱、更衣、鋪床,似乎只有她目睹了這一切。

    她想尖叫,想喊來爹娘和村長,但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但她也不必喊了,因為那些黑衣人的行動實在太快,他們轉眼就散入家家戶戶,然后一道道熟悉而絕望的痛哭聲從四面八方刺入云霄。像是呼應一般,雷電也自上而下劃破夜幕,大雨滾滾落下。

    那之后的畫面,已經被沖刷得模糊不清。她忘了爹和娘是怎么被殺的,也記不清黑衣人是出于何種疏忽以為她已經死了,更不明白自己從哪里逃走的。

    “交出司徹劍,倒還可以給你們留條生路!”

    “他幾日前就帶著司徹劍到了此處,你還裝不知道——”

    有人這么說了嗎?

    她難以分辨。

    那幾句話只是含混地落在記憶黑暗的邊緣,在大火與血海深處,發出燃燒的噼啪聲。她聞到空氣中有隱隱的焦煳味,又混著果木熏烤后的甜香,讓人發膩。她想,那些話是誰說的,又是對誰說的?他們為什么要找劍,劍客又為什么留下劍?白衣和黑衣都是從哪里來,又都去了哪兒?

    她甚至不知道“司徹”到底是哪兩個字,可這偏偏就是荒唐夢一般的昨夜,給她所剩的全部。

    哦,還有,司徹劍。

    她姑且這么叫它。

    只有她們兩個活下來了,她對著美麗的劍匣,苦澀地想道。

    母親以前不讓她獨自出門,怕她在山野間迷了路。她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荒地上四面八方都是路,但她實在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劍匣。沉默的、閃光的、頎長的匣子。和她一樣,成了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的東西。

    如果不是她調皮——

    一些畫面又開始往她腦海里鉆,她感到太陽穴傳來陣陣錐心的痛,但無法抑制。

    她見過那劍客舞劍,輾轉騰挪,像話本里的神仙一樣,身法好利落。她本來只是好奇,只是想感受一下,那把劍觸碰起來,是不是也會如同冰封的玉。誰沒有些舞刀弄槍的英雄夢呢?她于是起了個大早,悄悄摸進那人居住的客院里。

    令她驚訝的是,劍匣竟然只是很隨便地倚在外間墻上。晨光透過窗戶紙上的洞照進來,劍匣靠著雜跡斑駁的青磚,宛然生光,圣潔得幾乎不可觸碰。

    她發誓自己沒有惡意,只是玩一小會兒就打算還回去。但等她吃力地抱著匣子溜回家時,卻聽到大人們議論著那位劍客已經不知所終。談話聲被刻意壓低了,連風的流速都凝滯起來。不安的空氣在她頭頂隱約浮動著,她嗅到了,卻夠不著。

    她于是取消了向爹娘炫耀一番的計劃。日子還長,等哪天練成了劍術再給他們看也不遲;而眼下,還是不要給大人添亂了,她這么想。一聽到娘的腳步聲,她就匆匆把匣子藏在床下,準備尋個空子再走。娘沒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只是面色凝重,一下午都拘著她不許亂跑。她等啊等,那之后就入了夜,就是——

    刀鋒。

    那一劍不止劈開了她的皮肉。她的童年在劍下被截斷了,她的感情和記憶也砍得稀爛,崩裂成許多不規則的碎片,有棱有角地刺戳著她的肺腑。兵器早已抽走,但碎片牢牢地扎在她身體里;痛覺順著脊梁骨一節節爬上來,如同一條陰冷的蛇在血肉里游動,自內向外將她牢牢地拴住。

    太冷了……她打了個寒戰。她本能地抗拒著,有沒有那么一種假設,如果她不調皮,如果她沒有偷走劍匣,如果她早點還回去,是不是大花家的燈就不會滅、村子就還是白色的、爹娘就還活著……

    她沒有辦法思考下去。盡管四面都是曠野,她卻被困在昨天,只能一次次地面對著這道鮮血淋漓的鬼門關,如同一紙罪狀,宣判她的命運。

    她一直坐到天空再次變亮。云朵的邊緣透出金紅色的光,照在遠處黑漆漆的廢墟上,照得那股燒焦的果香越發濃烈。她最后看了一眼,看得很久,久到睫毛開始微微抖動,眼眶因為干澀而泛紅,才抱起匣子離開。

    找到那個劍客,找到那群人,然后報仇吧。

    人總要有個路,而她,別無選擇。

    2

    下山的路很長。一開始,山溪只是在長滿苔蘚的石縫之間流淌,后來水面上漲,漸漸就沒過了石頭。她分不清是衣物穿得舊了,還是自己長高了,只能看到自己的小腿像春韭那般漸漸抽條,從粗糲的布料下面露出來,蒼白而精瘦。鞋子磨破了,腳上的水泡破了又出現,血痂一層層覆上去,直到變成厚厚的繭,代替鞋底保護她。因為珍惜僅有的一套衣服,她很少浣洗,只是每經過溪水必定用力地擦洗一遍身子,直到血腥味從她身上完完全全散去。

    她親眼看著舊日的氣味消散了,連同黑黑紅紅的穢物一起。它們隨著水波散于無形,浪花漸漸平復,水汽清冽,仿佛什么都沒發生。溪流依然靜靜地淌過,倒映著她不斷破碎的影子;她覺得那影子的一部分或許也隨血污沖走了,才那么模糊,總是看不真切。

    她快要不知道自己的樣子了。

    不知是家里哪一輩的祖姥姥,曾經在嫁妝里帶來一面銅鏡。娘很寶貝那鏡子,只有村里辦起婚喪嫁娶的大事,才肯拿出去。插戴禮總是熱鬧的,娘牽了她的手,全村的媳婦姑娘都擠在屋里,衣料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她又好奇,又歡喜,看著新娘子坐在鏡前梳妝,那光滑的銅面上映出她們的影子,像春花照眼,到處都是紅彤彤的。

    她倒是還記得那一瞥里看到的自己。跟在娘身邊,矮了半個頭,圓圓地裹在夾襖里。雙丫髻,紅頭繩,全福夫人看了都夸她喜慶。而那周圍簇擁的人們,已經消失不見,鏡子里只剩她一個人走著,走在無邊無際的紅海之中。

    她只能一直走?;ê凸酉嗬^壓低了枝頭,然后是霜雪。那枝條上總有碩果累累的感覺,低低地垂下來,打到她的頭頂、腦門和肩膀。她都以為自己要凍死了,但終于沒有,她像早春的草一樣又從雪堆里竄出來,還越長越高了。

    一直走到山的盡頭,她才終于看見一條寬闊的江。江水貼著嶙峋的石岸流過,濺起大朵大朵雪白的浪花,在下落時化為紛紛的碎末。岸邊草草搭了一個碼頭,停著一艘小船,隨著水流高高低低地起伏。

    見到有人來,艄公從嘴里移開煙斗,直起身子,問她要干嗎。

    她左右略一張望,只能看到江流滾滾,沿著空曠的岸流向天邊,再無人煙可循。身體里那無形的鎖鏈像被驚醒了,散發出一陣寒意,鎖住她嗬嗬欲震的喉嚨。一種動物般的直覺在說,那夜村里的事并不適合向外人提起。她想找個借口,但思忖片刻才發現,甜水村是如此偏僻,以至于她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秀才爺爺似乎提過幾座城市的名字,還講過些游記詩詞,可是此刻都像洇了的墨那樣攪在她腦海里,怎么也看不清楚。于是她只說自己想搭船離開,然后反問艄公,這艘船是開往哪里的。

    艄公說,這船是要開到江城去運貨的。

    這兩個字轟然擊中了她,帶著一些破碎的記憶和污染后的橙子味。原來“姜橙”不是一道菜啊,她沒來由地想。怪不得。聽起來就很難吃。

    劍客、村長、廚房的炊煙、大花的眼睛、燒得焦黑的橙子樹。所以,不管那座城到底是什么,都一定有消息。

    好巧,我就是要去那里。她說。請問從這里到江城,要花多少錢?我可以到了江城做工還給你,也可以在路上做飯抵債。

    艄公虛著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從眉毛看到嘴巴,又從嘴巴看到耳朵,磕了磕煙斗,露出一抹含糊的笑容。他慢悠悠地說,就算不載你么,這一趟高低也是要跑的,你這小妮子可憐見的,我就捎你一程。

    她是第一次坐船。船艙里堆滿了鐵皮包角的木箱子,還有一個幫工。那幫工看起來比她稍大幾歲,或許和艄公是父子,但他們很少當著她的面交談,因此她無從推測。她實際上不關心這些,只坐在角落里,小幫工有時候倒會盯著她看,也試過和她搭話。

    你抱著這個盒子,是習武的人嗎?這盒子好生漂亮,你該不會是那些武林世家派出來歷練的子弟吧?好厲害啊。

    我不會武,這是替別人保管的東西。

    她簡單地回答了,就陷入沉默。那些波浪一樣晃動著的畫面,想多了會讓人頭暈。船艙里環繞著金屬的味道,有一種隱隱的鐵銹氣,讓她每逢起浪,就加倍地犯惡心。

    也許是因為到了雨季,航行情況越來越糟糕。這片水域本來就風大浪急,她坐在艙房的角落里,能聽到不知何處箱子碰撞的悶響,還有雨點用力擊打在頂棚上的聲音。嗒嗒,嗒嗒嗒,重得像人的腳步聲,一陣緊似一陣。無須閉上眼睛,她都能看到天空上層層堆積的陰云,以及交錯閃過的雷電,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劈下來。

    一個巨浪。她能感覺到自己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后腦勺先是磕到墻壁,又磕到箱子。她們這些貨物都在船艙中胡亂移動,她死死抱著劍匣,看到一口壓不住的木箱已經狠狠地撞向了墻。

    呸,真晦氣!小幫工的罵聲被風扯得零碎,從門外飄進她耳朵里。他擦了一把臉上的水,跑進船艙,看到她還窩在角落里,臉上登時顯出慍色,讓她別只知道坐在那里享受,趕緊出來幫把手。

    她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劍匣放下,推了推以確保它靠住墻角,準備起身。油燈的火苗一閃,在劍匣上映出一道清亮的光,卻是正好落入小幫工的眼里。

    她扭過頭,發現他已經貼得很近了,眼睛中有種奇怪的神色。

    她騰地站起身,說,我這就去。

    小幫工的眼神虛了一虛,在燈火再次閃爍的剎那,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上,一手鎖著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卡住她脖子,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都怪你這不吉利的丫頭,自從你上了船,雨就沒停過!害我們吃這么多苦頭,還天天抱著那個盒子不放,像他媽個大小姐似的。嘴上說自己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可看來還是值錢貨。

    她想掙脫,卻推不開。小幫工貼到她臉上,魚腥氣從他嘴里吐到她鼻尖。他手下漸漸開始吃勁:把你那玩意拿出來抵船費,就放你一命,懂嗎?

    別碰我的劍匣!

    嗓子里那種沙磨一般的痛已經消退了,她能聽到自己尖利的喊聲。

    也許是見小幫工久久不歸,也許是聽到了她的叫喊,艄公一手摁著斗笠跑進來,看到小幫工死死地壓在她身上,愣了片刻。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又是一道巨浪。船艙震動的瞬間,三個人都回了魂,艄公一個跨步沖上前,摁住她的嘴巴。粗糲的老繭壓迫著她的臉,像是那天滲入傷口的沙粒,無處不在的鈍痛。小幫工一拳又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脖頸處環繞的力度也漸漸收緊,燈火或是世界本身在她眼前頻繁地閃爍著。雨聲嗒嗒,嗒嗒嗒,像艄公跑進來時粗重的腳步。

    轟隆。

    電光劈下來,卻劈不穿那茅草搭的篷子。在視線邊緣,她能看到箱子的鐵包角反著光,晃成一道道暗淡的輪廓,不似那夜雪亮。鐵銹味是越來越濃了,讓人惡心、讓人頭暈,彌散在狹小的艙房里。

    轟隆。

    滿艙的貨都被重重地顛了一顛,小幫工后腳一滑,跌在她身上。鐵銹味原來是從身體里傳來的,她死死咬著下唇,拼盡了力氣將他蹬向遠處的箱子,抽出手屈肘擊向艄公的腹部。艄公正要去拿劍匣,她死命地拉著,但怎么也掙不過,艄公一拳砸倒她的同時,另一只手終于搶過劍匣,隨著船身的顛簸而擺動手臂想保持平衡。

    轟隆。

    大花和阿龍家的燈是突然黑掉的,就像現在這樣。她記得。她在雷聲中還能捕捉到玻璃碎裂的聲音,顧不上臉頰被扎了幾個口子,她抓住迸裂的碎片,向黑暗深處狠狠扎下。

    剝橙子是件很簡單的事,只要掐破了皮,就會濺出飽滿的汁水。向里。吃勁。那么一瞬間的事。

    她再次點燃油燈,看著高高低低的箱子上噴射狀的血跡,眩暈感又從身體深處泛了上來。這里的鐵銹味太濃,雷雨的味道也太濃。她的脖子還隱隱作痛,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如果這里真的有一顆橙子,切開,柑類植物微酸的味道會飄散出來,像清風一樣沖散穢氣。但是故鄉已經離她太遠了,她把手貼在鼻子尖用力地嗅,也只能聞到一陣讓人不快的氣息。

    痛覺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攤開手,這才發現掌心里已經被玻璃片劃開了兩處長長的道子。小時候她學刺繡,母親讓她小心些,說十指連心,扎到了會特別難受。她會繡紅色的鴛鴦、荷花、太陽,可是沒想過手上會流著如此鮮紅的血,順著掌紋曲曲折折地滲下去,像抓了一把紅繡線。

    雨已經停了。她站在船舷內側,江水平靜無波,輝映著云層破開后的月色,只有那么兩處余瀾還翻騰著沒消散干凈。

    一點漣漪。不影響航行。轉身之前,她掃了水面一眼,船邊倒映著自己的影子。

    她站得很直,手和腿從破爛的衣料下伸出來,如同春韭一樣。

    她把船艙清洗了好多遍,直到腐爛的鐵銹味完全聞不到才罷休。那些大箱子里是什么,她并不在意,也分毫未動,橫豎都是別人的東西。能夠保下劍匣,對她來說已經萬幸,這是找到劍客的唯一一條證據,她冒不得半點風險。

    晚上,她獨自點燃油燈,對著劍匣沉思。一而再、再而三,她隱約地意識到,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會為劍匣的美麗而心動,也不是只有穿著黑衣的人會下殺手。它依然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等日月的光都漸次從匣身上偏轉過。它樣子一如往常,卻愈發顯得圣潔而不可觸碰。

    它不說話。

    為了避免再次招致禍事,她找來一大塊粗布,厚厚地疊起來,縫成一個褡褳,將劍匣藏在里面;又做了一身衣服,將自己藏在里面。

    受傷之后,她的手已經不太能做針線活了??粗嵬崤づさ尼樐_,她慶幸娘沒有見到這一幕,不然一頓罵是免不了的。

    她又想到,自己終究是踐行著娘親臨終前的話的。

    不會失望吧,媽媽。

    3

    江上的船漸漸多了。比對著河道的形狀與船上的地圖,她能看出,江城也已漸漸近了。找了個無人注意的機會,她趁夜色棄船上岸,將這一攤麻煩留在水上漂泊,自己則從水路換成陸路,奔波幾天之后,大老遠就看到了一座宏偉的城樓。

    她從沒想過天下還有這樣的地方。第一等風流、第一等熱鬧。青磚鋪道,彩棚簇擁,攤位上擺著五湖四海的奇珍,路上穿梭著搖曳生姿的行人,一朵朵鮮艷的紙傘旋在頭頂,往來絡繹不絕。香霧陣陣,叫賣聲聲,籠屜里升騰起迷蒙的白煙,她貼著墻根,一陣目眩神迷。

    江城如此之大,劍匣卻不能輕易示人。即使是走在最熱鬧的地方,她也能感到那褡褳是如何拽著背部向下沉去。身體里那泛了寒意的鎖鏈,總是隱約地觸碰到骨頭,提醒著她和別人的不同。關于司徹劍的一切,都被鮮血潑灑上了某種禁忌色彩,似乎太沉重,又太神秘,令她本能地意識到,絕不能找得太過大張旗鼓。然而她在甜水村的習慣與口音,都是那么格格不入,她便只好先學著江城本地人走路行事,一邊盤算自己該從什么地方開始。

    從進城之后,她很是流浪了些時候。布告欄邊匯集了三教九流,不時還有識字的人對著上面張貼的紙大聲吆喝。她日日都留心聽,連猜帶記,終于懂了些事。弄清這江城里的規矩高低后,她便開始翻找大街小巷上各式各樣的啟事。

    她看到一則告示,幾行小字她不懂,但看得懂頂頭那一行“城防軍招募”的大字。

    她回憶著父親的樣子,扎了個男子式樣的發髻,緊了緊背上的褡褳,尋到軍隊的衙門里。兩扇大門通天徹地,厚重而有威懾感,她一腳邁過門檻,走入人群打量的視線中。

    長官,我想報名。我識字,也學過武,刀劍都能使。我很能吃苦的。

    她許久沒聽到自己這么大聲地講話了。一次次用盡氣力的喊叫,似乎還是給喉嚨里的軟肉留下一些不可避免的影響。她的聲音聽起來泛著沙啞,不似以前脆生生的勁頭了。

    城防軍給她分了間住處。倒座房,把邊,兩人一間。住起來不方便,但她已心滿意足。城防軍的腰牌可以叩開這江城里絕大多數的房門,在街上攔人問話也都可隨意。為著這個,她主動替人值夜班,有什么偏門任務都第一個接,校尉見她上進又會來事,也就重用了她幾分。

    又一天訓練完,校尉夸她劍術有長進,足以在這批新人里拔尖。她笑著應了,說自己可是打小就夢想著成為劍客呢,然后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只是,在鄉下住久了,也不知道當世知名的劍客都有哪些?

    校尉當作閑話講了起來,她細心聽著,卻沒有哪位的佩劍與“司徹”相似。略一躊躇,她試探道,小時候似乎聽說書人提過什么“司徹劍”的,不知是話本還是真事。

    聞言,校尉很驚訝地看她一眼,說這乃是天下第一劍。人人都說司徹其鋒,銳不可當,可實際上沒人見它出鞘過。它的主人行事古怪,來去莫測,江湖上無人知曉名姓。有人說,誰得到司徹,誰就是第一劍客;也有人說,是第一劍客太強大,才讓司徹成為名劍。說不清這威名是怎么傳起來的,至于劍客與劍,卻已經好幾年沒出現過了。

    這話似是而非,她不甘心,于是又問,聽說有鄉下地界遭到一伙黑衣人劫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不知道您是否知曉這事?

    校尉沒等她說完,便冷哼一聲:定是絕命樓那起賊人!

    絕命樓?

    說到這里,校尉才想起什么似的,皺一皺眉。那絕命樓幾年前似乎看中了司徹劍,放出風聲要奪寶,可后來也無疾而終。

    幾年前、司徹劍、絕命樓。字字帶著石破天驚的雷音,刻進她跳動的心臟里。

    無疾而終?

    費了很大力氣,她才控制住肌肉的顫動,像沒事人一般笑了笑,應付過去。

    西邊鬧流寇,已經有段日子了。

    起初大家都沒放在心上,但是派去剿匪的隊伍折了一支又一支,軍報一封封送來。斥候舍了命遞回消息,是絕命樓與寇賊串通,恐怕意在謀反。江城扼守大運河渡口,又是南來北往之地,攻下此地,江南一帶盡在指掌。一股緊張的氣氛籠罩了江城,她再巡邏時,街上掛起的白幡越來越多,香灰與燒紙的味道像一層烏云,低低地盤旋在頭頂。

    她是從睡夢中被叫醒的,看到窗戶紙上映著紅光,一恍惚還以為是朝霞。同寢的戰友已經披好盔甲,著急地催她:“快走,流寇打到城下了?!?/p>

    絕命樓——終于到了正面對陣的時候。她的視線隱晦地移向褡褳,那里有天下最鋒利的劍,但終于還是沒有伸手。她既不想暴露天下第一劍的蹤跡,也不愿得罪那第一劍客,只能聽由身體深處某些尚存的東西燃燒起來,燒成一腔滾燙的沖動,推她去上戰場。

    點名。列陣。他們這些新兵,練習的時間還不久,但是絕命樓出手狠辣,老兵死的死、傷的傷,軍中幾乎無人可用,硬著頭皮也要上。棗紅色戰馬,制式青鋼劍,她正一正頭盔,翻身上馬,沖出城門。

    劍影映著火光,丁當交雜,血水四濺,令人目眩。劈、砍、勒住韁繩向后仰躲避、再次橫劈,劍鋒砍在敵人的盔甲上,迸出一粒?;鹦?。她一手緊緊控住馬,另一只手不斷掃開前方的賊寇,忽然見到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眼見就要被對手刺中了。

    她大喊一聲戰友的名字,一蹬馬肚,沖上去橫劍死死地抵住對方,顧不上發愣的人,反手抽過他的佩劍,一刀扎進敵人胸口。

    大火染紅了天際,滾燙的灰塵紛紛飄落,打著旋灑在她身后。頭盔之下,男人的眼睛里亦驚亦懼,臉頰的肌肉微微顫抖:“我……欠你一命?!?/p>

    她沒作聲,繼續揮劍。絕命樓的人太好認了,黑衣黑甲,她漸漸麻木了,覺得自己好像重新回到那個雨夜。烈火也是這么焚燒著,人們也像殺雞一樣殺人,死亡也這樣面目模糊。他們是沒有臉的,只有鮮血醒目。所以她分不清,分不清這些人里是否有那天屠村的兇手,分不清他們會不會是某個兇手在異鄉的親人、朋友、師父,分不清自己殺遍這個戰場,是不是就算報了仇。

    她的青鋼劍已經劈得卷了邊,手感也很鈍,刺戳間仿佛能感覺到血肉在猶豫地破裂。如果此刻手上是司徹劍,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感覺,應當很輕盈又痛快——她想起那一截瑩瑩的冷光,映著她年少時的眼睛,和身后繁茂的橙花枝。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她聽到自己的骨頭吱吱作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軍醫坐在床頭的矮凳上,看她睜開眼,就轉身和窗邊的人交代幾句,掩上門離開了。

    贏了吧……應該。她記得自己深深卷起的劍刃,橫流的血染紅了護城河,敵人一個接一個倒下。

    “我們贏了?!贝斑吥侨俗哌^來,和她解釋道。她側過頭,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就是自己順手救下的人。她對他略有印象,倒不是因為戰場上那生死之間潦草的一眼,而是聽校尉提起過這位小兒子。雖然同軍,但到底不熟,所以她只客氣地笑了笑。

    那小衙內卻沒給她休息的機會,先是遞上茶杯,然后露出一個笑容:“你真的很棒,數你殺得最多,論功行賞也是第一等?!?/p>

    她說,贏了就好。

    小衙內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又順著脖頸向下。他的目光很輕,像是在思索。片刻后,他開口道:“你是女子的事,兄弟們都知道了?!?/p>

    她手一抖打翻茶杯,霍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嘆一口氣,撿起茶杯,拿帕子摁住流淌的茶水:“這是欺君之罪,勛賞,不能領了;軍職,也保不住。但你若愿意,我有一計,至少可以保你性命無虞?!?/p>

    有什么東西在穿破她的肌膚,涼意徹骨。又一次。順著脊梁、順著經脈,游進她的心臟里,攫住她幾乎破殼的驚悸。她側過臉,看著窗外,天光透過黃紙照進來,只能聽到男人的聲音落入耳朵:“嫁給我吧。校尉府一門英豪,齊心殺敵,這樣的聲望,足以掩去你混入軍隊的罪名?!?/p>

    “爹爹很喜歡你,娘也會喜歡你的。我的哥哥嫂嫂們都很好相處,你嫁進我家,什么也不用擔心。咱們一起教養孩兒,一起孝順父母,一起喝茶談天?;▓@里有一處小練武場,你若喜歡,還可以在那里操練刀劍,我都陪著你?!?/p>

    這一刻她沒由來地想起,那道名為“姜橙”的不存在的菜。它們荒唐得相似,一樣都超出她的理解范圍。她不懂為什么她殺敵無數,力破叛軍,卻可以因為一道罪名悉數抹過;也不懂為什么她滿村滅門,親友皆故,卻終要去孝敬別人的父母。她更不懂,為什么她背著那么沉重的劍匣,翻山越嶺都不曾皺過眉頭,卻會在眼下安枕的時刻,驟然覺得累了。

    她有太多話鯁在喉頭,但是她已經習慣了沉默,她的嗓子已經不再適應笑和哭。更要緊的是,她知道這房間外、院子外、府營外,層層排布,都是校尉手下的兵。她跑不了,也跑不動了。

    校尉來了,校尉夫人也來了。蔣家人流水一樣地上門,聘禮單子也放到了她的梳妝臺上。教養嬤嬤、刺繡娘子、女先生,她的屋子里熱熱鬧鬧,只有她昔日一起稱兄道弟的同僚們,忽然像躲瘟神一樣躲著她。

    小衙內沒事便來尋她,和她聊婚后生活的打算,與她共讀罕有的劍譜,問她來到江城之前的過往。為了讓她開心,小衙內有時候也說些外院的事。從他口中,她得知這一次戰役雖然大勝,但絕命樓根深葉茂,所圖非小,并沒有輕易放棄。環江城一帶,許多城鎮都遭了劫難,北邊亦有流寇趁機舉兵。如今戰火四起,朝廷分身乏術,又難以查明絕命樓老巢在何方;或許正是托賴于此,才沒顧得上細查她的事情。她能隱約聽出,校尉府使了些手段,趁亂掩埋了此事。

    如今,她在戶籍上已經是具尸體了。

    整個甜水村,年復一年,終于全部死去,不復存在。

    4

    她漸漸變得乖順,至少在小衙內眼里如此。她成了個嶄新的人,新名字、新身份、新家庭,只等到大婚過后,寫進校尉家的族譜里。這是小衙內帶著歡喜向她提起的,盡管她對過去緘口不言,但他似乎斷定了那是不值得讓她扎根的。

    婚事按部就班地準備下去,盡管因著戰事一切從簡,但校尉府依然越來越熱鬧。她主動提出,想要自己選些料子,做一件合心意的喜服。小衙內自然喜出望外,日日帶她見城里有名的珠寶商、綢緞商、胭脂鋪老板和繡娘。

    那么紅——那些錦緞,在她手里鋪開,順著掌紋淌過,像永不止息的血流。甜水村的新娘子們穿不起這樣華麗的布料,但是顏色卻一般無二。她必須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然就會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場隨娘親參加的婚禮,以及那銅鏡里泛黃的人群。也許是看出了她的走神,小衙內問她喜歡哪一匹。她隨手指了一個,余光卻留意著外邊,記下商販出府是哪些下人帶領,又順著哪扇門離開了院子。收回視線時,她發覺有人在看自己,側過頭,于是和小衙內對上目光。

    他好似不經意般轉頭,正好轉向商販們離開的方向。

    過了幾天,小衙內又來探望她,看她笨拙地轉著手,在狹小的喜帕上繡出一朵鮮紅的花。他嘆了口氣:“你手上有傷,這些活不做也罷。雖然習俗是要新娘自己做,但家里有的是繡娘呢?!?/p>

    她沒答話,將繡繃放到一邊。小衙內似乎不愿看到她這副模樣,主動挑了個她愛聽的話頭,談起絕命樓的事。他說朝廷已經開始發布江湖令,征集高手討伐賊寇。人人都期待著天下第一劍客現身,但沒有半分動靜。

    聽到這里,她忽然抬起眼睛。

    小衙內沖她笑了:“你其實還是喜歡打仗的,對不對?”

    他慢慢地抬起手,替她挽一挽垂落的發絲:“跟我走吧。最近諸事繁雜,父親顧不上府里,人手也松散。我帶你走,咱們找個空閑溜出府,到北方投軍。天大地大,到哪兒都是自由的?!?/p>

    他的眼睛并沒有變,但看不出那時在頭盔下驚得失魂的痕跡,所以竟然有些陌生。他們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直到小衙內將一個香囊塞進她手里,然后轉身離去。

    香囊好像用了和嫁衣一樣的料子,精致而柔軟,繡著寓意美好的并蒂蓮。她放在手中摩挲了許久,拉開抽繩,里面所裝的紙條上,只寫了一行字:“大婚前夜,亥時三刻,東邊墻根?!?/p>

    從大門到后宅,紅燈籠漸漸掛起來了。她從屋內往外望,依稀記得上一次看到燈籠,還是滿城哀悼的白色。燭光濾過紅紙,在窗格上投下模糊的光,隨晚風悠悠地搖曳著。

    屋子里沒有更漏,她只能靠光影估算時間。應當是很晚了,因為她能聽到侍女們在下房安歇,教養嬤嬤的腳步走遠。那些動靜逐漸被滴滴答答的雨音代替,她戳破窗戶紙向外看,雨絲輕柔,落在青綠的草葉間,籠上些許似是而非的春色。月光似乎被沖散了,順著雨水流向大地,聚成一洼洼晶瑩的光。

    濕潤的花木香散進屋內,連空氣都清新起來。她閉上眼呼吸,有種回到家鄉的錯覺。年深日久,她早已拿不準關于甜水村的記憶,只是覺得雨后的小院也該是這么安詳,她伏在娘的膝蓋上,帶著水汽的草拂過她的腳踝,癢癢的。

    她問自己,走不走呢?

    信不信呢?

    這溫和的夜色,好像壓住了她身體深處的枷鎖。她為自己的軟弱而羞愧,但又忍不住地尋找著辯白。難道她沒有生活的權力嗎?難道她殺的敵寇還不足以給一個村落抵命嗎?難道這條路就只能往前走而沒有盡頭嗎?她被一個個叩問沖擊著,顫抖的手放在木門上,好像只要一步,就可以從黑暗里掙脫。但是她猶豫得太久了,也許是那自童年伴隨至今的不安,讓她習慣性地疑慮著;也許是雨打燈籠,在風里如同亡靈幽微的嗚咽聲;也許她是還沒想明白那些問題,所以她的手只是在門框上扣著,直到木料的紋理都嵌入掌心里。

    她一直站到雨都停了。院子里依然靜謐,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只是她聽得太用力,耳力太好,才能聽到東邊有一列沉悶的腳步聲靠近,以及兵器與衣料摩擦的雜音。那聲音似是被刻意壓低了,可在萬籟俱寂時,依然能捕捉到一點。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按新娘規矩以丹蔻染紅的指甲,以及桌子上那繡了一半的喜帕,忽然覺得解脫。

    她還是理不清,這種時刻究竟該笑或是該哭。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謝謝他的試探,給了她一個不用做選擇的理由。

    她翻來覆去,到底沒有睡著。

    靠在精致的繡枕上,她看著窗戶紙上的陰翳由濃轉淡,看天色漸漸變淺。在曙色將破未破時,她終于翻身下床,從柜子底部抽出自己那粗糙、破舊、看起來一文不值的褡褳,從桌上隨手抽了根茶針綰住頭發。關上房門的時候,她的視線不經意對上鏡子里自己的眼睛。她們一起眨了眨眼,像遙遠的兩個人,分在光影的兩端里。隨著吱呀聲,門徹底關上,那連接著她與鏡像的光線也隨之切斷了。

    她沒有多余的動作,一路悄無聲息地翻出院子。得益于在城防軍執勤的那段日子,她對守夜隊伍巡邏的路線爛熟于心,也很清楚哪里有出入城的漏洞。

    離開江城之后,她微微舒了一口氣,卻忽然聽到身后的動靜。

    小衙內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起來有點悲傷:“你果然還是要走的?!?/p>

    在無數個想要問天的困惑里,她終于找到一個答案。她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哭不出來的,只有一種沒來由的想笑的沖動。她扯了一下嘴角,問他,為什么要騙自己呢?

    小衙內略一沉默,臉上閃過愧疚之色:“是我的錯。我只是覺得,你的心似乎不在這里……你總想著逃跑,為什么呢?所以我想,如果能在婚前就戳破此事,興許會讓你收了心,看清現實,好好和我在府里過日子?!?/p>

    她終于無法按捺,很用力地大笑起來。小衙內看著她,看她的臉龐在情緒撕扯下變形,看她笑得歇斯底里,像從未認識過她一樣。他問她,也像是在問自己:“你是不是恨我?”

    那錯落的曦光穿過樹枝,和地上反光的水洼輝映著,像他們之間錯亂的空氣。她倒不恨他,反正她快要沒有恨一個人的能力了,她只是純粹地覺得荒唐。這笑也笑得荒唐,這仇也結得荒唐,這人也活得荒唐,而她居然會期待自己的罪孽能夠洗清。

    恨誰???恨絕命樓心狠手辣,恨船夫父子利欲熏心,恨小衙內自私自利,還是恨她堅持了那么久的責任,如此輕易就被打敗了呢?

    春日的最后一場雨,劃破了清晨的云。斷斷續續,淅淅瀝瀝,春花隨雨一瓣瓣打著旋落下。天與地的界限模糊了,將人將醒未醒的夢都融入青青草色里。不遠處有鳥振著翅膀,從樹上飛起,成為雨幕里分明的伴奏。

    她很熟悉小衙內的佩劍,他們在花園里練習劍譜的時候,曾無數次從那鑲金鏤玉的劍鞘里抽出鋒刃。劍身被雨洗過,越發顯得冷冽,幾乎光可鑒人。

    但她已經不想去看那劍刃上的倒影了。

    飄落。

    像一朵花飄在土上,也是這樣的姿態。

    她靜靜地看著喜帕落在小衙內臉上,蓋住他的眼睛。紅彤彤的布料和血融為一體,燦爛勝火,好不熱鬧。她知道血會變黑,花會腐朽,可那雨水也洗不去的記憶,永遠鮮艷著。

    身后是逐漸醒來的江城。煙火裊裊,飯香催人,打更人的呼喊被嘈雜的交談與動作掩去了。雞鳴倒是很清脆,間或夾著幾聲高高低低的狗吠,有一種生氣從這座城里升起。

    而她順著小路離開了,沒有回頭。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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