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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2年第3期|薛舒:最后的漁村(節選)
    來源:《清明》2022年第3期 | 薛舒  2022年06月17日08:42

    我坐在餐廳二層的靠窗位置,面朝大海的餐桌邊就我一個人。我的桌上有一盤生煸草頭,一盤咸魚燒茄子,還有一小碗米飯。老板娘頭頂一朵金黃色云團,端了一碗贈湯送到我桌上,用一種對待遠房親戚的語氣說,吃啊吃啊,勿要客氣。

    我笑笑說,謝謝老板娘。低頭看湯碗,泛白的湯色,幾縷裙帶菜漂浮在上面,聞起來有股魚腥味。我懷疑,這家叫“海市蜃樓”的小飯館里的贈湯,如果不是用魚骨熬出來的高湯,就是剛燒過魚的刷鍋水。不過我并不介意,我給自己的規劃是伙食費每天不超過一百元,我需要省著點花。

    金烏嘴漁村靠海的街上有數十家飯館,之所以選擇這一家,是因為它便宜,并且,它二樓的小餐廳有一面巨大的東窗,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欣賞窗外的風景。窗外,是一條被叫作滬杭公路的寬闊的海堤,海堤的外側,是蒼茫而又喧囂的大海?;疑酀{般的海灘上停泊著兩艘漁船,一大一小,像一對有十歲年齡差的兄弟。船體外殼涂著藍色防腐漆,也許是海水日久侵蝕,油漆已經斑駁脫落。船舷和甲板上拉著橫七豎八的繩子,繩子上掛著千瘡百孔的漁網,發黃的布帆收攏在桅桿底部,像細腿上堆著褪下的破褲子,這讓兩艘舊漁船看起來像兩個蹲守在街頭的無業游民。這很好,讓我在獨自一人的午飯時間里陡增想象空間。

    我是兩天前坐著長途汽車來到金烏嘴漁村的,它地處滬浙交界處的杭州灣畔,雖然它屬于上海,但我聽出來,這里的人說的不是上海話,而是一種介于上海話與浙江話之間的方言。對了,我要說的是,我來金烏嘴漁村是為了閉關,我給自己設定的時間是七天,今天是第三天。

    張達明問我為什么要閉關?并且是七天?我說,我的長篇小說快要殺青了,我得完成結尾,七天是預估,最終幾天能完成,視情況而定。張達明說,那好,你自己注意安全。他沒有再追問什么,他總是這么克制,抑或,他只是心不在焉。

    在這之前,我已經在網上搜索了很多地方,盤算了很久可以去哪里。我不敢走得太遠,因為我不太有錢。這個城市的很多角落散居著一些像我這樣被冠名為自由撰稿人的無業者,名義上我們靠寫作生存,但如果我們的書不夠暢銷,那么我們很有可能養不活自己。我已經當了十年自由撰稿人,我的經驗告訴我,小說的暢銷與否,與文學水平沒有太大關系,可能,這需要緣分?好吧,我承認,我的書不暢銷,我的稿費只夠勉強養活自己,但是不足以改變生活,這讓我在張達明面前總是處于弱勢,雖然他并沒有表現出強勢的樣子,但我還是為此感到忐忑。

    張達明賺的錢大概是我的七到八倍,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來,我從未主動問他要過錢。我知道,我的胸腔里藏著一顆過于自尊、脆弱的心臟,它讓我總是處于傲慢與卑微的邊界。問男人伸手要錢會讓我感到無地自容,雖然我也常常接受他不定期主動給我的錢。但是,當我接過他遞給我的一沓紙幣時,我總會很自然地想到,今晚要與他完成一場床笫之事。我知道這么想是有問題的,但只有這樣,我才能不把他遞錢給我時的動作和表情想象成一種恩賜。

    張達明主動給我錢的頻率逐年下降,最近一年,他幾乎沒怎么給過我錢,他很久沒對我說,是不是要交房租了?給你點錢吧。我替他找了個理由,用以自我寬解:隨著電子支付的普及,每個月,他的工資都以數字的形式進入他的賬戶,他正在適應無現金生活,一時還沒習慣用轉賬的方式給我錢。

    可以確定的是,我并不是為了錢而負氣出走,這個理由不能說服我自己。為此我想了很久,最后我發現,我只是想離家出走幾天而已,沒有理由。是的,我和張達明,我們沒有吵架,也沒有打架,沒有明面上的矛盾讓我們拉下臉皮敲桌子、摔杯子,相互指責、貶斥、謾罵,乃至發生肢體摩擦,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墒?,倘若我對張達明說,我就是想離家出走幾天,那他肯定認為我腦子出毛病了,所以,我只能說我要閉關寫稿。事實上,沒有人逼我在限定的時間內完成這個長篇小說。

    就這樣,我帶著用了很多年的筆記本電腦離開了家。我選擇了離市區七十公里遠的金烏嘴漁村,據說這是上海陸地上形成最早的漁村,如今也是上海的最后一個漁村,據說它古老的街道和飄逸在街道上空的海腥味來自清朝。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七十公里足以讓我確信這是離家出走,并且,這個上海遠郊的漁村還處于初期開發階段,有民宿客棧、飯店酒吧,但沒有多少游客,物價還沒有飆升起來。我喜歡這樣的地方,它讓我“離家出走”的命題更加完善。

    到達金烏嘴漁村的第一天,幾經對比價格和環境,我訂下了這家靠海的民宿。一棟正門朝向大海的二層小樓,門楣上掛著一塊巨大的招牌,海藍底色,上面翻卷著白色浪花,浪花里夾著“海市蜃樓”四個楷體字,“?!钡淖筮吪乐恢粡堁牢枳?、面紅耳赤的大螃蟹,“樓”的右邊是一只伸著很多條腿正翩翩起舞的大章魚,一眼看去,叫人無法分辨這是一家水族館,還是一家海鮮飯館。好在招牌上的螃蟹是紅色的,這足以證明它被烹飪過,如此,“海市蜃樓”就是一家飯館。

    飯館的后門通向內院,繞過幾株月季,幾棵冬青,一個涼棚,就是另一棟二層小樓,那是老板和老板娘的住所,也是為游客提供住宿的客棧。我要了一間一層的單人房,一晚一百三,價格在我能接受的范圍內。

    兩天后,我與老板娘已然成為熟人,她染成稻草色的頭發在腦袋上頂起一朵枯燥的金云,金云下是她那張時刻賠著笑的飽滿的臉。兩天來,她是我在金烏嘴漁村說話最多的人,雖然大多時候她用的是本地話,而我說的是普通話,但我們似乎很信任對方的聽力和理解力,因為,我每一次點菜她都沒有搞錯過,而她每每提問“紅燒還是白灼”“清蒸還是爆炒”的時候,我也沒有聽錯。

    閉關生活進入第三天,三天來,我沒有給張達明打過電話,他只在第一天給我發來一條微信:到了嗎?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是張達明對我表達關懷之意的唯一語言,從提出閉關開始,他已經說過兩次。我回復他:到了,很安全。

    現在,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固定餐桌,“海市蜃樓”二樓小餐廳靠窗位,我一邊欣賞著窗外的大海,一邊吃著雖然味道平庸但分量充足的飯菜。就著咸魚燒茄子和生煸草頭,我很快扒掉了半碗飯,我端起碗喝老板娘送給我的免費湯,湯面上的裙帶菜旋轉著進入我的嘴巴,與此同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踢踢踏踏一陣響。

    來了!我想。男人的說話聲傳來,嗓子里飽含一口濃痰,從低到高,越來越近。我從湯碗里抬起視線,一顆黑色的頭顱從樓梯口探出,是他,那個黝黑的老男人。六十歲左右的樣子,矮個兒,方塊臉,像撲克牌中的老K。老K斜著肩膀,甩著敞開的衣襟往里走,他的身后,照例跟著她——紫紅羽絨服,光滑的鵝蛋臉,臉龐上趴著兩朵健康的紅云。他們終于來了,比昨天晚了半個多小時,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

    頭頂金色云朵的老板娘緊隨著出現,徐老板介晚才來?我只當你們不來了。

    被稱為“徐老板”的老K回應,來啊,哪能不來?今朝等一個朋友。

    老K說的也是本地話,他黝黑的膚色,以及斜著肩膀、敞著衣襟的樣子,令我想象他漁民的身份。是的,我在“海市蜃樓”吃了三天飯,每天中午,我都在二樓的小餐廳遇見他們。不過,老K說了,今天還有一個朋友。

    我再次看向樓梯口,十秒鐘后,上來一個中年瘦男人,高個子,鞋拔子臉,膚色同樣黝黑。這是多出來的一個,前天和昨天都沒有他,相比老K,他更像撲克牌中的J勾。

    兩男一女漸次落座在我身側的另一張餐桌邊,老板娘開始給他們點菜。老K捏著一張破舊的A4紙,指著印在上面為數不多的菜名說,清蒸海鱸魚,勿要放大蒜;白米蝦新鮮嗎?鹽水吧;再搞點素的……我回憶起昨天他們點的菜,是一碟海瓜子,一盤青菜,還有一碗榨菜蛋湯。今天比昨天豐盛,大概是多了一位客人的緣故。

    正想著,聽見女聲插話,尖銳脆亮,帶點發育不完善的娃娃音,芥菜糯米餅好吃,要一份吧?是皖北的口音,又像豫東。

    老K打開飽含濃痰的嗓子,慢吞吞說,再吃,再吃就太胖了!他忽然改用普通話,顯然是要讓女人聽懂,卻因為濃重的本地口音,他的普通話更像是第三國語言。至此,新加入的J勾還沒發出過任何聲音,坐下后,他一直在看手機。

    我側目看向女人,與昨天一樣的衣著,短款羽絨服,紫紅色,太過緊小,勾勒出渾圓的軀體;厚重的劉海兒遮蓋住上半張臉,露出的下半張臉飽滿圓潤,這證明她很年輕。正好,領桌的兩男一女湊齊了撲克牌中的三張花牌,女人算皮蛋——Q吧。這么想著,我幾乎要笑出來,她大概感覺到我在看她,腦袋向我轉過來,我迅速把目光移向窗外。

    窗外是正在退潮的大海,也許是冬天的緣故,這里的海和影視劇里的海很不一樣。這里的海是灰色的,海邊沒有金色的沙灘,只有泥漿色的灘涂,灰色的大海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巨人,一邊節節后退,一邊收起聲勢,丟下大片劫后余生的泥沙,在遠處低吼著等待反撲的時機。

    我從窗外轉回頭,繼續吃飯,咸魚燒茄子太咸了,我朝樓梯口喊,老板娘,倒杯水好嗎?

    穿紫紅羽絨服的皮蛋從手機里抬起頭,終于,我們的視線對上了,三天來第一次。但她很快垂下眼皮,劃著手機屏幕,一邊說,為啥不點芥菜糯米餅?要不然,給俺點一碗餃子吧。

    她把自己叫“俺”,她還沒來得及改掉她方言中最“土”的部分,再加她臉頰上的兩朵紅云,都證明了她來自農村的特征還未褪去,這讓我暗暗斷定,她是剛來上海不久的“新人”??墒乔皟商?,我沒聽見她說“俺”,她甚至都沒怎么說話。

    第一天,中午十二點,就在這里,我初次遇見他們,她,以及老K。以我的直覺,我不認為他們是熟人,因為,全程只有老K偶爾發出飽含痰氣的說話聲,像第三國語言的普通話。她好像有點羞澀,在被老K提問“要不要添飯”“吃飽了嗎”時,總是回以最簡單的詞匯,“不要”“飽了”。昨天,同樣的鐘點,我正在享用我的午餐,他們又來了,老K問,想吃什么?皮蛋探頭看了看我的餐桌,指著芥菜糯米餅和八爪魚紅燒肉說,這是什么?看著怪好。

    這是她前兩天說過的所有話,她讓我產生了些微優越感,以及感同身受的期待。作為一個在上海生活了五年的非上海人,我身上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的痕跡大概已經消磨殆盡。譬如,我不再習慣于把大蔥和生蒜當作與主食配套的必備小菜,再譬如,我已經學會在公共場所用最小的聲音提出最嚴肅的訴求。當然,我也看見了皮蛋的變化,三天來,我眼見她一天比一天主動起來,今天,她好像不再矜持,變得有主意了,還學會了提要求。似乎,她更喜歡面食,比如芥菜糯米餅和餃子,海鮮對她沒有太大吸引力??墒?,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父女?口音不一樣,相貌也不像。同事?朋友?從第一天開始我就猜測,但他們對話太少,我無法從只字片言中分析出答案。

    餐廳里沒有別的客人,除了我,以及另一桌的兩男一女。這讓我有些不安,吃飯的享受感不再充分,就像一名身陷黑店的俠客,貌似一切都與我無關,事實上,每一張平靜的臉背后,都隱藏著某個令人興奮抑或恐懼到尖叫的陰謀。是的,我用了兩天時間都沒有辦法讓自己的想象力抵達真相,第三天,他們又增加了一個人。我的好奇心呼之欲出,我恨不得坐到他們的餐桌邊,與他們攀談一陣,以了解他們的真實關系。當然,我沒有這么做,這不符合我一貫的形象。

    老板娘給他們上了最后一道菜,同時給我送來一杯水。紫紅色的皮蛋站起來,問廁所在哪里,然后在老板娘的帶領下出餐廳,下樓梯。餐桌邊剩下兩個男人,老K端起酒杯,碰了一下J勾的酒杯,來,陳老板,吃酒。

    現在我知道了,老K是徐老板,J勾是陳老板。我懷疑,這里的男人都是“老板”,就像城里的男人都是“先生”一樣,熟人之間相互打招呼,只需在老板前面加上姓氏即可。那么,這里的女人,豈不都可以叫作“老板娘”?皮蛋是老板娘嗎?

    老K和J勾各自干掉了一杯本地黃酒,而后沉默著吃菜,沒再說話。十分鐘后,皮蛋回來了,老K站起來,你們慢慢吃,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說完轉過身,甩著敞開的衣襟,斜著肩膀,頂著黑胖的方臉晃悠悠地下了樓梯。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往嘴里扒幾粒米,再看一眼窗外灰色的大海和破舊的漁船,同時,我把聽覺神經調到最高的靈敏度??墒?,J勾和皮蛋始終沒有說話,我只聽見碗筷的碰撞聲,以及來自鄰桌的咀嚼聲和吞咽聲,直到他們吃完,結賬離開。對,是J勾結的賬。

    晚上七點半,我在客房里對著電腦屏幕打字,長篇小說的最后一章正進行到一半。老板和老板娘在后院里搬運海鮮,泡沫箱碰撞摩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他們一邊勞作一邊說話,聒噪聲伴隨著魚蝦的腥味涌入我的房間。他們的嗓子里帶著天然的、來自大海的基因,高亢耿直的是老板,略微沙啞卻生猛的是老板娘。一開始,我還能聽懂他們對話的大部分內容,比如筍殼魚和梭子蟹的進價太高,賺不了幾個錢,二道販子壞得很,遇到小飯館就抬價……他們說著說著,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響,像是爭論起來。最后,兩人的說話聲攪拌在一起,帶著濃重的火藥味,令我懷疑一場海嘯即將來臨。

    我看著電腦屏幕上的文檔,豎著耳朵分辨門外的說話聲??墒?,一旦進入吵架模式,他們的鄉土語言就變得格外陌生,我聽出了老板呵斥的語氣和老板娘爭辯的語調,我還聽懂了幾句他們一來一往不分伯仲的罵人的話,帶著全國通用的臟字,他們還多次提及一個叫“王老板”還是“汪老板”的人。果然,這里的男人都是老板,這讓我既感覺好笑,又覺得實在恰如其分,是的,對于他們,我找不到一個比“老板”更貼切的稱謂。

    老板和老板娘還在用我陌生的語言進行著激烈的爭執,雖然我依舊沒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是夫婦倆的矛盾昭然若揭,以我有限的理解,我猜測,他們對“王老板”還是“汪老板”產生了看法上的嚴重分歧。最后,我聽見一聲肌膚激烈碰撞發出的脆響,果斷而又猛烈,緊接著,老板娘的哭聲如裂帛般迸出,雖然沙啞,卻巨響無比。

    我跳起來,準備沖出去勸架,但在打開房門的瞬間,我猶豫了。我突然想到,我是應該先譴責打人的男人,還是先撫慰被打的女人?并且,打人的未必是男人,老板娘完全擁有打男人的體魄,作為女人,她還有號啕大哭的權利。再說,倘若我去勸架,最后的效果卻事與愿違,我非但沒能有效遏制矛盾升級,甚至還催生了他們更為劇烈的對抗,那該怎么辦?

    我貼著房門站著,一時不知所措。正在這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張達明,我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念頭:他找不到他的內褲了……

    張達明就職于一所三流大學,講師職稱。倘若按部就班,張講師應該在兩年前榮升為副教授,但他似乎并不熱衷于名利,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是一個事業心很強的人。他教的是大學語文,但平時,他從不把《詩經》和《楚辭》放在嘴上,也不會從《論語》或《莊子》里信手拈幾句經典語錄來感悟人生,除了完成每周規定的課時,他最大的愛好就是下圍棋和打橋牌。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往沙發里一躺,抱著他的筆記本電腦,進入棋牌游戲網。倘若彼時我正好有問題要問他,他將以緩慢的語速以及溫和的態度給予我答案。

    張達明,蔬菜沙拉你要千島醬還是油醋汁?

    他捏著鼠標,看著屏幕,一臉放松地重復著我剛說過的那幾個詞匯,千島醬、油醋汁,嗯嗯,好……

    張達明,你的臟衣服呢?洗澡換下來的,放哪兒了?

    臟衣服??!放哪兒了,是的,是的……

    上個周末的傍晚,我在廚房里做飯,我準備切一塊五花肉,我的目標是把肉切成薄片,然后與線椒一起做一個小炒肉,這是張達明最喜歡的下飯菜,他點名要吃。為此我特意去五公里外的一家大超市買了菜,除了五花肉和線椒,我還買了燒雞和豆腐。一回家,我就大刀闊斧地操作起來,我把五花肉放在砧板上,左手按著肉,右手握著菜刀,手起刀落,一股鮮血涌出,不是五花肉,是我的左手中指。

    張達明,創可貼,創可貼!我在廚房里大叫,他躺在沙發上巋然不動,眼睛盯著架在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喃喃道,創可貼,好??!創可貼……

    我撲到電視柜邊,打開抽屜,找出創可貼,右手與牙齒配合,包好受傷的左手中指。血止住了,我又去衛生間找出一塊抹布,擦干凈滴落在地板上的血,然后回到廚房,繼續做晚飯。整個過程,張達明都處于與外界隔絕的狀態,也許他正處在棋局的關鍵時刻,他在另一個世界奮不顧身地殺敵,他聽不見這個世界的任何聲音。

    一個小時后,晚餐開始,張達明舉起筷子,夾了一片小炒肉送進嘴巴,眉頭一皺,肉這么老?做飯開小差了?說完嘴角朝上一彎,露出一個微笑,好像在說,我可沒有怪你的意思。

    我想說我的手指受傷了,為了給你做飯,但我一開口,說的是另一句話,那你吃燒雞和涼拌豆腐吧。我把燒雞推到他眼皮底下,又把小炒肉挪到自己面前,與此同時,想了很多天的“離家出走”的念頭悠然冒出。

    張達明做了一個幅度很大的吞咽動作,喉結滾動了一陣兒,一臉艱難地搖了搖他完好的左手,沒必要換,我可以吃。然后又伸手點了點燒雞,這個,是符離集的嗎?

    符離集?不是,這是新奧爾良,我說。他立即正色道,那就不是燒雞,而是烤雞。

    我點了點頭,對,新奧爾良烤雞。

    他抿住嘴,笑一笑,沒關系,我告訴你了,以后你就知道了,燒雞和烤雞是不一樣的。

    這是他表示寬容的表情,嘴角朝上一彎,抿嘴微微一笑。他總是這么克制,在說燒雞和烤雞的區別時,仿佛在說湯顯祖和莎士比亞的不同。他充當著一名大學語文教師,同時也是一個無聊的食客。他那么有禮有節,懂得給我面子,就好像在剛下課的教學樓走廊里,我跟在他身后問,您能給我推薦幾部經典的戲劇作品嗎?

    他的回答禮貌而又疏離,我可以推薦,但未必是最好的,個人之見,也許是偏見。

    他溫文爾雅的樣子一度讓我回味無窮,后來,我終于有些明白,他那么禮貌和克制,其實只是為了掩飾他逃避主義的本性。他不想承擔責任,對經典的戲劇作品,對難吃的小炒肉,對我受傷的手……他很少表達他的喜怒與好惡,他缺乏態度的樣子讓我覺得,他不愿意從自己的世界里抽身而出,就好像,他不愿意把自己的錢過多地轉移到我的賬戶里……這么想的時候,“離家出走”的念頭愈發強烈。我放下碗筷,對著正扯下一條雞腿的張達明說,我要出去閉關一段時間,七天,可以嗎?

    第二天清晨,我在張達明還沒醒來時就出了門,我像逃離集中營一樣從他的眼皮底下逃了出來。是的,逃離是一種好感覺,我給自己增設了一段掙脫枷鎖奔向自由的戲份,這讓我有一種把生命與生活的權利奪回自己手中的錯覺。走出家門的一瞬間,我完全忘了,我是在征得張達明的同意后才離家出走的。

    兩個半小時后,長途汽車助我完成了七十公里的橫渡,我從市區我們租住的公寓,來到了上海西南遠郊最后的漁村。

    此刻,是我閉關的第三天晚上,我住在“海市蜃樓”的客房里,一不小心,我見證了老板和老板娘的一場戰爭,在我猶豫著要不要去勸架的時候,張達明打來了電話。

    張達明在電話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知道,你這次的長篇小說寫的是個什么故事?

    他忽然變得像一個正經語文老師了?這和他一貫的做派很不一樣。我們剛認識一個月時,他看過我的一本言情小說,看完后,他憂心忡忡地問我,你好像經驗很豐富?

    我感覺到了他的疑慮,也許他在書中看到了一個令他恐懼的我。我說,要是寫小說都靠經驗,那豈不是要累死?寫小說的人,最厲害的就是虛構能力……這么說的時候,我有些懷疑,作為一名大學語文老師,張達明難道不知道小說是虛構的嗎?

    他抿嘴笑笑,哦,的確是這樣的,對!

    他沒再對我那本言情小說提出什么異議,從那以后,他也不再看我的任何小說??墒墙裉?,他突然關心起我的小說來,這讓我不禁懷疑,他是要做什么重要的決定嗎?還是作為語文教師的責任感忽然爆發?

    我對電話那頭的張達明說,這個長篇小說大概有二十五萬字,太長了,電話里說不清楚,你有什么用嗎?

    張達明沒有回答我有什么用,他說,梗概就可以,三五句話,你,總結一下吧。

    他這么說的時候,我感覺我又回到了那所三流大學的課堂,他站在講臺上,指著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問,《詩經》的古稱又叫什么?你,回答一下吧。

    他的問題太簡單了,后來他才告訴我,他只是用以試探,因為女生的面容他并不熟悉,他不能確定,她是不是他班里的學生。

    張達明很少沖我發火,不不,應該說,他從來沒有沖我發過火,我說過,他是一個很知道克制的人。我們通了大約半個小時電話,我試圖告訴他我的長篇小說到底講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就像在課堂上回答他的問題。我說,女主人公是個職場女性,她在處理家庭與工作關系時,遇到一系列麻煩,反映當代城市女性的生活困境吧……我承認我說得十分概念化,沒有情節,更沒有細節,我甚至沒有提及小說是有男主人公的,因為我不想讓他聽出來這又是一部言情小說。他有些不耐煩,好了不用說了,那么,你寫一段文字給我吧,故事梗概。

    我說你又不是出版社編輯,要故事梗概做什么?他回答,我是一個語文老師。

    可我不是你的學生,我脫口而出。

    他沉默了幾秒鐘,好吧,你在外面注意安全。

    掛斷電話后,我想起來,自打我說要出門閉關,他自始至終沒問過我要去哪里閉關。當然,這是我們一貫的相處模式,我們生活在一起,卻保持著距離,張達明認為這是對我的尊重,而我,似乎從沒有認真想過,我是否需要這樣的尊重。

    已是晚上八點,后院里寂靜無聲,老板和老板娘已經停止戰爭,兩人大概都離開了。我打開房門,走到一棵冬青樹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吵架的人不在,可他們相罵的余音還在我耳邊震蕩,那才是真正的夫妻間的吵架吧?直接、爽快、名正言順,因而令人愉悅。我和張達明,我們從來沒有吵過這樣的架,這讓我感到有些遺憾,以及,莫名的慶幸。我和張達明的關系,不允許我們用這樣的方式吵架,我們保持著最起碼的體面,以維護我們脆弱而又并不十分體面的關系。倘若不是這樣,那我們就要經受無數場惡語相加的吵架,就像老板和老板娘那樣,會不會,那就是另一種災難?

    我抬頭看了一眼混濁的夜空,沒有星斗,也沒有月亮,但能聽見遠處的海浪聲,接踵而至的嘩——嘩——聲。我決定出去走走,去看看冬夜里的海。

    海邊的夜晚,溫度并不低,但是有風,風不斷送來凜冽的寒意。我套上連帽羽絨服,出客棧,沿著石階登上海堤。滬杭公路上,每二十米就有一盞路燈。海堤的內側,是數十家海鮮餐館,門口的燈箱以及稀疏的彩燈閃爍,讓外側的大海顯得格外陰沉黑暗。我聽見海浪轟響著撲來,卻看不見海浪究竟從何而來,又飛撲到了哪里。舉目眺望大海深處,一片漆黑的底色上,一大一小兩艘漁船在彌漫的夜霧中影影綽綽。更遠的遠處,有一盞航標燈,每隔五六秒閃一下,像一個瞌睡的值夜人。除此以外,就是一片黑。

    夜里的大海真沒什么好看的,我想調頭去老街走走,也許可以找一家生意寥落的酒吧消磨時光。正想轉身,忽然看見一道微弱的光柱從大漁船身上掃過,光柱滑動著,又掃向小漁船。兩艘漁船上都沒有燈光,應該沒有人,會不會是趕海人正打著手電撿海貨?這勾起了我的興趣,也許,我可以跟著最后一個漁村的漁民趕一趟夜海?

    趕夜海,當然是個好主意。我從來不是個膽小的嬌弱女子,我因此也很難成為一個躲在男人背后的女人。也許,在張達明看來,我是不合格的。但此刻沒有張達明,沒有一個人用他無所不在的沉默監督著我。我緊了緊羽絨服,拉起帽子,兜住腦袋,沿著海堤,追著若隱若現的光柱,向漁船停泊的方向走去。

    沿著滬杭公路走了大約一百米,出現一條深入灘涂的岔路,大約一米多寬,岔路的前方,是停泊在黑暗中的漁船。我沒有猶豫,一腳跨上岔路,行進了大約五十米,出現一條更小的岔路,仿如田埂,兩邊都是灘涂泥漿,盡頭就是兩艘漁船,距離我此刻的位置大約二十米。與龐大到無邊無際的黑暗相比,二十米是極短的距離,漁船已經近在眼前,層層疊疊的海浪聲涌來,又退去,它們輪番進攻著我的聽覺神經。天和海都是黑的,混沌一片,狂妄的風推著海浪轟響著刮來,刮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我開始猶豫,要不要走上更小的岔路,完成最后二十米,到達那兩艘漁船的位置,哪怕是伸手觸碰一下漁船的外壁?正要抬腿邁步,卻見手電光柱又出現了,在二十米開外滑動,光柱漸漸變亮,然后,我聽見腳步聲,咕滋咕滋,像是一個穿套鞋的人正踩著泥漿走來,穿透風浪聲,越來越近。

    我向著腳步聲的方向望去,一個黑魆魆的身影,一搖一晃,手里拎著一個桶狀容器,光柱在黑影前面閃跳。我還聽見漸響的哼歌聲,今天是個好日子……老歌老調的,情緒很歡樂,并且,是我熟悉的聲音,嗓子眼兒里飽含著一口濃痰,是老K,沒錯。黑影漸漸變大,幾乎走到我跟前時,忽然大喊一聲,啥人?

    他那一嗓子,把我嚇了一跳,但我知道,是我先把他嚇了一跳。我趕緊擼下兜住腦袋的帽子,齊耳短發瞬間被風吹得滿頭亂飛,對不起對不起……我想起來,老K的正式稱謂是徐老板,海市蜃樓的老板娘這么叫他。我說,是徐老板嗎?我來散步,沒想到會遇見人。

    手電光柱射向我的面門,我瞇起眼睛。他應該認出了我,因為他改用了像第三國語言一樣的普通話,竟是呵斥,夜里出來做啥?有毛病??!然后扭身指著身后的兩艘漁船說,那里有鬼,信不信?你可以去看看。說完從我身側擦過,向著滬杭公路方向咕滋咕滋地走去。

    我來不及收起張大的驚恐的嘴巴,兩艘漁船在喧囂的海浪聲中沉寂著,因為離得近,船體顯得特別龐大,外傾的船舷幾乎要覆壓到我身上。果然,沒有燈光和人跡的漁船,很像某部恐怖電影里的場景,船艙里也許裝滿了冤死的靈魂,殉情的漁家姑娘,永遠等不到出海歸來的男人的寡婦,漁霸的惡靈……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拔腿追趕前面的人,徐老板,等等,我跟你一起走。

    從第二條岔路回到第一條岔路,再回到齊刷刷亮著路燈的海堤,老K始終沒說話,他走得很快,呼哧呼哧喘氣。我快步跟著他,低頭看他提著的紅色塑料桶,桶里是一堆海洋生物,幾只奄奄一息的小螃蟹,還有一攤攤破抹布似的八爪魚。我猜得沒錯,他去趕海了,我指著塑料桶和他搭訕,徐老板,這些都是你捉的嗎?

    他鼻子里發出一聲嗯。我繼續問,那,徐老板是金烏嘴漁村的村民吧?

    他沒有回答我,卻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哼!

    他如此冷淡,卻擋不住我的好奇。徐老板,你說那兩艘漁船上有鬼,那你晚上去趕海,就不怕鬼嗎?

    他突然扭頭,看著我,咧開緊閉的嘴,嘿嘿一笑,那些鬼是我養的,我怕什么?

    我倒退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同時,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為了掩飾恐懼,我主動和他開起了玩笑,你不養魚,倒養鬼,那你是鬼王了?

    他斷喝一聲,鬼王是閻羅王,懂不懂?不懂就不要瞎講八講!

    他兇橫的樣子,倒是全沒了適才的鬼里鬼氣,只是,他太過變幻莫測的態度,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剛好已經走到“海市蜃樓”的招牌底下,我說我到了,謝謝你陪我走回來。老K忽然提起手里的塑料桶說,剛撈的海貨,準備自己吃的,你要不要?

    我吃了一驚,慌忙擺手,不不,你辛苦捉來的,我不能要。

    老K笑了,這回笑得竟有些憨厚,我要是想吃,哪天吃不著?你拿去,讓老板娘給你炒炒,很鮮的。

    沒想到他竟是個熱情的人,這倒讓我不好意思推辭了,那,好呀,不過我要付錢的,你收點錢吧。

    老K抬起浮腫的厚眼皮看了我一眼,鈔票那是要收一點的,不能讓我一晚上白干對吧?說完,他把塑料桶放在地上,站定,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猛吸兩口,噴出一團煙霧,然后皺著眉頭,痛下決心一般說,五百塊,全部拿去。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這樣小半桶海貨在市場上賣多少錢,無論如何,五百元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墒?,據說在旅游景點,倘若你和攤販說好了價,那就一定要買下來,不買的話,你就會被罵、被打,甚至被刀子捅……這么一想,我就不敢說不要了,我費神找了個借口,可是我沒有東西裝??!算了,你留著自己吃吧。

    他再次咧開嘴笑起來,露出兩排黃煙牙,桶送給你。說著很熟練地拿出手機,點開支付寶,亮給我一個收款碼。

    我知道我受騙了,但這是在他的地盤上,我不敢造次,于是掏出手機,瞬間,五百元錢從我的手機跳進了他的手機。他拎起桶遞給我,扭過頭,向海堤內側的老街走去。我看著他踩著一雙黑套鞋的背影,矮壯的身材,深藍色外套,右手握著關閉的手電,左手甩啊甩,甩出一路狡黠和得意。那會兒,我很想給張達明打個電話,不知道為什么,雖然半小時前我們剛通過話,但此刻,我忽然有種想對他一吐為快的欲望??墒俏覔乃谙聡?、打橋牌,倘若打電話給他,很有可能我會聽到一串答非所問、不明所以的囈語。我拿出手機,想了一會兒,最后決定給他發一條微信。我腦中想的是:我剛失去了五百元錢,但我發出的是另一句話:你的內褲在臥室衣櫥下面的第二個抽屜里,記得洗澡前拿進浴室。

    ……

    (全文見《清明》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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