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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2年第3期 | 馬拉:托體(節選)
    來源:《鐘山》2022年第3期 | 馬拉  2022年06月21日08:40

    小編說

    “托體同山阿”,托體即肉身安放,即言身后事,這是一個對生與死作深刻思量的作品。妻子罹患癌癥之時向丈夫坦露早年有個兒子送養他人,尋找成為必須卻又渺茫的寄托;另一面在殯儀館工作的年輕人孟一舟,正糾葛在養母之愛與被偏見阻撓的愛情之苦中。兩條線冥冥中交匯于人生臨終去處——殯儀館,在這個特殊的場所里,或許更能體悟生命與死亡三昧。小說枝蔓葳蕤,情感豐沛,世俗人情的鋪排,偏見同超脫,新生與垂亡的糾葛等等,都在著意于寄身世間命運的無常與有情——且由作品中鐵城的“譚氏雙雄”進入吧。

    馬拉,1978年生,湖北鄂州人。在《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廣州美人》等,詩集《安靜的先生》?,F居廣東中山市。

     

    托體(節選)

    文/馬拉

    ............

    趙曼生說,老易,有個事兒我今天必須告訴你,不然我死了心里都不安寧。易過庭說,別說死不死的,有話你說,我聽著。趙曼生扭過身,半趴在易過庭身上,老易,你是不是一直想要個兒子?易過庭說,還說這個干什么。趙曼生看著易過庭,一字一頓地說,你其實有個兒子。趙曼生說完,易過庭笑了,你又胡說八道,我什么時候有個兒子了?趙曼生說,你誤會了,我不是說你外面有人。易過庭說,那你什么意思?趙曼生把頭低下,老易,你一定要原諒我,對不起。趙曼生的話徹底把易過庭搞糊涂了,你說這個什么意思?趙曼生吸了口長氣,你還記得以前我離開過你快兩年吧?易過庭說,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他隱約覺察到了什么。趙曼生接著說,那次,我是真生氣了。易過庭想起了他和一個女人被趙曼生堵在了房間里。那時候,我懷孕了。趙曼生說。易過庭身體像是被擊中了一下,他說,你說什么?我懷孕了。趙曼生說,生了個男孩,你兒子。她說完,胸口劇烈地起伏,想哭的樣子。易過庭被炸醒了,睡意全無。他盯著趙曼生,眼睛里像是有火要噴射出來。趙曼生終于哭了出來,對不起,我太生氣了,也太年輕。我不敢和家里人說,一個人去鐵城躲著把孩子生了下來。我們結婚后,我想著,我們都還年輕,總能生個兒子,誰能想到,我命里就那么一個兒子,我還把他送人了。趙曼生哭得臉都花了。易過庭一頭一腦的亂線頭??尥炅?,趙曼生對易過庭說,你去鐵城把兒子找回來,他認不認我都沒關系,總是你兒子。等趙曼生情緒平復下來,易過庭問,你說的是真的?趙曼生說,都這個時候了,我還騙你干什么。本來我是想一輩子都不說的,誰知道,這幾個月,越想心里越不是個滋味。你去把兒子找回來,就算死,我也想見他一面。易過庭相信趙曼生講的是真的了,在這個世上,他還有一個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兒子。他在鐵城。易過庭問,你還記得你給了誰嗎?趙曼生說,我哪里敢自己拿起送人,孩子剛滿月,就被人抱走了,送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在鐵城。易過庭說,這怕是不好找。趙曼生說,好不好找,你都得去找,那是你兒子,你也不想我帶著悔恨走吧。想了想,易過庭說,我問一下鐵城的朋友。趙曼生搖搖頭說,你自己去找,這種事情,不好滿世界講,再說了,也只有你會盡心盡力去找。易過庭說,我去了鐵城你怎么辦?趙曼生說,你幫我找個保姆,我還有五個哥哥,你放心。易過庭說,這算是什么事兒。趙曼生說,你別怪我,我心里也壓了幾十年,也不好受。

    第二天,易過庭起得很早。盡管,他一個晚上沒有睡好。昨晚,說完話,趙曼生對他說,我困了,我先睡了。她像是剛說完,就睡著了。易過庭沒有急著關燈。等趙曼生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確信她睡著了。睡著了的趙曼生露出安然的表情來,她在睡夢中沒有痛苦,像是一個健康的人。易過庭看著她的臉,看了很長時間,像是想從那張臉上看出破綻來,看出趙曼生是不是在騙他。她睡得那么安穩,有種釋放后的自然。關上燈,易過庭回了他的房間。自從趙曼生從醫院回來,他們開始分床睡。晚上,門都開著,稍微有點響動,易過庭能及時醒來。即使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易過庭還是很長時間不能入睡。趙曼生的話太過刺激,像是一部情感大戲,而他成了其中的主角。他有一個兒子,他為這個興奮。又感到茫然無措,鐵城雖小,要找一個人也不容易。再且,即使找到了,他們該如何面對彼此,這些都是問題。易過庭設想了很多場景,都逃不脫電視劇的套路。他的生活,他的想象力限制了他對未來可能性的猜測。他沒有睡好,起得卻很早。刷過牙,洗過臉,他去趙曼生房間看了一下。她還在睡,大概是放下了心理包袱,她的身體也變得輕盈,易于安放。易過庭到天臺坐了一會兒,檸檬結了小小的果實,砂糖橘大小。再過兩個月,它會長得更大一些,青綠的皮變得嫩黃。那時,它就成熟了,滿心的澀也變成了迷人的酸,適合調劑這油膩的人間。等趙曼生起來,易過庭已經煮好了粥,他加了瑤柱,切好了姜絲和蔥花。趙曼生的精神不錯,她吃了一碗粥,又加了半碗,她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好的食欲了。吃完粥,趙曼生對易過庭說,我昨晚睡得很好。易過庭說,我知道。趙曼生笑了笑說,我昨晚說的是真的,你去把我們的兒子找回來。易過庭注意到,一個晚上,趙曼生的措辭發生了變化,從“兒子”“你兒子”變成了“我們的兒子”。

    怎么找?易過庭沒一點頭緒,趙曼生給他提供的信息太有限了。只知道人在鐵城,這個“在”,還要加一個“可能”。就算趙曼生說的沒錯,她確實把兒子給了鐵城的人家,兒子這么大了,誰知道他到底會去哪兒?比如大女兒現在美國,兒子完全有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世界之大,找一個人太難了。就算兒子還在鐵城,鐵城雖小,也有四百多萬人,要從四百多萬人中找一個人,不說大海撈針,和買彩票的概率差不了太多。他不相信他有這樣的好運氣。對鐵城,易過庭說不上陌生,由于生意的緣故,他經常去鐵城。去得多的時候,一個月要去兩三次。他喜歡那個城市,干凈舒適,生活悠閑,有過日子的味道。他從來沒想過,他有一個兒子,生活在鐵城。他在鐵城見過那么多人,在街上和那么多人擦肩而過,在大排檔在酒吧在工廠在批發市場一群一群的人,其中一個可能是他的兒子。他甚至可能還和他說過話,但不知道他是誰。生活如此荒謬,像是和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趙曼生說,你想想辦法,實在找不到,我也不怪你,你去鐵城吧。易過庭想了想,你也別急,這不是一下子的事情,我找找老朱,他做會長,在鐵城的資源廣,行業很多供應商和廠家都在鐵城,畢竟人多力量大。趙曼生說,也好,你也別搞得沸沸揚揚,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易過庭說,我心里有數,你放心。安頓好趙曼生,易過庭給朱鼎文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他對朱鼎文說,朱總,有個事兒麻煩你,電話里說不清楚,見面聊。朱鼎文說,今天忙,事情有點多,我們改天?易過庭說,一天也不能等了,這個事拖不得。聽了易過庭的語氣,朱鼎文似是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說,這樣,你中午過來,我把下午的事情推一下。掛了電話,他看了看趙曼生,她靠在沙發上,眼睛瞇著,像是又睡著了。風從陽臺吹進來,她的頭發和窗簾一樣輕微擺動。

    開車去朱鼎文公司的路上,易過庭有點走神。直到此刻,他依然不敢相信他突然有了一個兒子。奇妙的是,一旦知道有了兒子,他心態發生了微妙地變化。他對這個沒有見過面,連長相性格都不知道的兒子無端地生出憐惜來,甚至有種激越的父愛,這種愛和對五個女兒的愛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種讓人激動的愛。沒有來由,沖動而又猛烈。他默念了幾次“兒子”,他甚至開始猜測兒子的姓氏,他有沒有結婚,他生孩子了嗎?如果他有了孩子,那他就是當爺爺的人了。車開到朱鼎文公司門口。那是一棟草綠色的大樓,中間穿插著黃色,門口種了幾棵高大的大王椰。院子里面還有一個籃球場,籃球場邊種了兩棵枇杷,還有三五棵荔枝龍眼,都是南方常見的果樹。春夏之交枇杷熟了,朱鼎文總喜歡摘枇杷送人。不得不說,這是兩棵非常棒的枇杷,果大,核小,口感甘甜清澈。這兩棵枇杷讓朱鼎文愛惜有加,說起來滿是得意,就像他兩個博士兒子一樣。不止一次,朱鼎文指著那兩棵枇杷說,國外進口的樹種,和本地的土鱉枇杷完全兩回事兒。他說得客觀,本地的枇杷個兒小不說,還容易壞,和他的這兩棵枇杷天壤之別。經過球場,易過庭特意看了一眼枇杷,過季了,只有樹頂還有幾束沒有采摘的果子,上面有了黑色的斑點,還有鳥啄食過的痕跡。這一季的枇杷,朱鼎文沒有送給易過庭。倒不是朱鼎文忘了,他怕打擾趙曼生,也不敢看她。

    ............

    (以上選自小說中“荒蠻故事”一節)

    ............

    活動定在清明前半個月,名字也取好了,叫“首屆殯葬文化開放日”。方館對老譚說,譚老師,宣傳方面就交給你了,媒體發動你也想想辦法。周主任雖然負責辦公室的工作,這塊兒他畢竟沒你熟,你多支持一下。老譚說,方館放心,這點資源和能力還是有的。方館拍了拍老譚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你會支持的,到底是老員工,覺悟就是高。老譚說,我倒不是覺悟高,我怕做砸了難看。方館笑了起來,這我不管,我只要事情做得漂亮。老譚給報社的朋友打了電話,說明了意思。報社的朋友倒也爽快,一口表示,這也是個很好的新聞點,正好也在清明前。放心,這條消息我給你出。老譚補充了一句,要加上我們的報名熱線。朋友說,那肯定的,不然人家怎么知道怎么找你。對了,活動當天我們派記者過來采訪。老譚說,那再好不過了,感謝支持。給報社打完電話,老譚又給電視臺的朋友打了電話,電視臺的朋友每年清明節都過來采訪,平時還幫殯儀館干了不少活兒,比如拍宣傳片、做媒體策劃等等,對殯儀館的狀況非常了解。老譚說完,朋友說,這個活動很好啊,能很好地消除市民對殯葬行業的誤解,也是提倡一種新風尚。老譚說,那拜托了。和報社、電視臺聯系好后,老譚還是有點不放心。他擔心沒人報名,要是報社、電視臺都來了,沒有幾個人參加活動,那就太尷尬了,也起不到效果。想了想,老譚給幾個老朋友打了電話,都是知根知底多年的。更重要的是,平時他們經常到老譚單位玩兒,心理上沒有顧忌。朋友之間就不收不藏了,老譚把話說明,朋友們笑嘻嘻的,那行啊,就當去看你。打完一圈電話,老譚數了數,約好的朋友,媒體,單位陪同人員,再加上幾個社會報名的,人數也差不多了,不至于太難看。

    消息很快在報紙上登了出來,老譚本來也沒做什么指望。這幾年紙媒衰落了,報紙沒什么人看。就連他自己,連報紙副刊也多年不看了。換在以前,那不一樣,天天關注著。他想的是發個消息對單位有個交代,也算是盡力了。沒想到的是,這個活動報名的人居然不少,辦公室電話比平時熱鬧多了。周主任有點慌,他問,譚老師,報名的人很多啊,怎么辦?老譚說,先登記,到時候選一下,看看方館什么態度。匯報到方館那里,方館也有點意外,他沒想到報名的人會有那么多。他本想的是有十個八個就夠了,重要的是后期把宣傳做好。想了想,方館說,選二十個人吧,組一個團。說罷,交代周主任,人多,活動更要組織好,不能出亂子。為此,方館專門開了個會,要求各部門把開放日當作“重中之重”來抓,務必積極配合。又和老譚、孟一舟幾個仔細研究了活動流程,生怕漏掉了什么細節。他說,這次活動是我們館的面子,我們有臉沒臉,就看你們的了。

    看到這種狀況,老譚有些感慨。以前,大家都躲得遠遠的,見到殯儀館繞著走。他在單位上班二十多年,從來沒有邀請朋友來玩,這話沒法說出口。有朋友主動來找他,他也不拒絕??傊?,保持著一種冷淡的態度。這么多人主動報名參加殯葬文化開放日,他有點意外。其中還有一人,反復打電話到辦公室,表示一定要參加,接不接受報名,他都要來。等孟一舟告訴老譚,說我媽也報名了,老譚已經不意外了。他問孟一舟,你同意了?孟一舟說,為什么不同意?老譚說,也是,只要老人家高興就行。孟一舟從老譚煙盒里抽出根煙說,我媽大概是想看看我的工作狀態吧。雖然我們平時交流得少,我能感覺到,她對我們的工作還是很好奇的,只是不說出來。老譚說,終極大事,即使心理上有點抗拒,好奇總是難免。你說,即使世間的事你都能看明白,想明白,對死亡誰能想得明白。這可能是人類最高的秘密,無論如何不能參透??茖W有試驗,但從來沒有人死而復生,我們對死后的世界永遠一無所知。孟一舟說,譚老師,你說復雜了,我覺得我媽就是想多理解我一點。老譚一笑,一不小心就說遠了。你媽多大年紀?孟一舟說,六十三了。老譚算了一下說,那你媽生你有點晚啊,你才二十來歲。孟一舟吸了口煙,我不是我媽親生的,雖然她從來沒說過,我早就知道了。老譚說,這個從來沒聽你說過。孟一舟說,沒事誰說這個,你說是吧?老譚彈了彈煙灰,看了看孟一舟的臉,他臉上總是那么平靜,有著和他年齡不相稱的沉穩。

    ............

    殯葬文化開放日很快到了。天氣很好,還不熱,柔風拂面。老譚起得比平時早一些,到單位才七點半,活動按計劃是九點開始。該做的準備早已提前做好,其實,也不需要提前做多少準備,都是日常工作,不過是理順一下活動流程。他們做這個活動不像別的單位,可以提前做人材物料的準備。七點半,人齊了,方館帶著隊伍走了一圈,看看有沒有疏漏的細節??赐暌蝗?,他放下心來。站在單位院子里,方館看著對面墻上的一條橫幅說,嗯,這就差不多了,意思到了就行。我們不像別的單位,做活動不宜大張旗鼓,不宜喜氣洋洋。周主任原本安排辦公室做過一條,尺幅大,熱烈喜慶。他還安排做了宣傳板。做好了,請方館過目,方館一看,哭笑不得,小周,你這是想干什么?你讓家屬們怎么想?都撤了都撤了。宣傳板撤了,橫幅也只剩下窄小的一條,上面寫著幾個字“鐵城市殯儀館首屆殯葬文化開放日”,沒有“熱烈歡迎”沒有“嘉賓”。方館看著橫幅說,這就合適了嘛。在院子里轉了一會兒,方館對老譚說,媒體的朋友聯系好了吧?老譚看了看手機說,應該快到了。八點半,約好的時間,電視臺和報社的朋友都來了。見了老譚打過招呼,老譚連忙介紹方館。預約參加活動的市民陸續也到了,門口有人引導,到院子中間的榕樹下集合。

    老譚特意留心了下,他想看看能不能猜出誰是梅毅柳。等梅毅柳遠遠走過來,老譚確信,她就是梅毅柳。梅毅柳頭發灰白,身材還說得上勻稱,略有一點富態。肩上搭了一條鼠絨灰紗巾,戴著眼鏡,看上去知識分子的樣子。個子挺高,怕是有一米七出頭,穿的平底皮鞋。等梅毅柳走過來,方館連忙和梅毅柳打招呼,老譚有點意外,你們認識?方館笑道,譚老師,你還是搞文學的,連梅教授都不認識,你這搞的什么文學。老譚說,我是有眼不識泰山,梅教授見笑了。梅毅柳笑了,我很少出來,學問也做得不像個樣子,譚老師不認識也正常。老譚連忙說,早就聽過您的大名,一直無緣得見,今天總算是見上了。梅毅柳推了推眼鏡,您這一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了。幾個人都笑了。方館回頭問了周主任一句,你點點人數,看人齊了沒有?周主任點過名,說,齊了。方館說,人齊了就開始吧。導覽的小姑娘也是辦公室的,經常參加民政系統的各種文藝活動,口齒伶俐,形象氣質都不錯。

    開放日流程其實非常簡單,先到外勤部看看出車,接著到防腐化妝部看看,再到禮賓部,最后是火化部。外勤部照常工作,拿單,裝車,這都沒什么。大家隨便看了幾眼,跟著轉到了防腐化妝部。一進防腐化妝部,情況不一樣了。導覽的聲音小了,參觀的市民也靜了下來。當天準備火化的遺體整齊地擺在兩邊,更多的放在兩旁的冰柜里。有人看了幾眼,趕緊退回到隊伍當中,一次看到這么多遺體,還是有些緊張。到了孟一舟那里,孟一舟正在給遺體化妝。老譚看了看梅毅柳,她看著孟一舟,眼神柔和,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等孟一舟化妝完,抬起頭,他的眼神和梅毅柳的眼神碰撞到一起。老譚心里一顫,他極少看到母子之間有這種眼神交流,深沉,包容,甚至還有寬慰??傊?,一言難盡。市民在化妝間待的時間長一些,看過《入殮師》之后,他們難免好奇。這個職業人太少了。整個鐵城,職業入殮師只有孟一舟一人。孟一舟休息時,另一位同事作為副手替代孟一舟。

    從防腐化妝部出來,隊伍進了禮堂。禮堂早已布置完畢,中間停著冰棺,鮮花環繞,兩側擺滿花圈。哀樂響起,司儀按流程模擬告別儀式。等儀式搞完,按流程應該去火化部參觀了。梅毅柳突然指著擺在禮堂中間的棺木問,方館,這個能躺著試試嗎?方館以為聽錯了,梅教授,您說什么?梅毅柳說,不好意思,我想知道能不能躺到棺木里體驗一下?方館猶豫了一下,也沒問題,不過,主要看你自己的想法。梅毅柳說,可以的話,我想試試。方館和周主任對了一下眼色,工作人員揭開了棺木。棺木是標準的棺木,淺黃色的面板,樸素簡單,看上去略有一點小。梅毅柳站在棺木邊上,仔細看了看內部構造??赐?,她把眼鏡和紗巾取下來,遞給方館說,方館,麻煩你幫我拿一下眼鏡。梅毅柳小心地邁進棺木,緩緩躺下來。等躺穩了,她閉上了眼睛。大約十幾秒,她睜開眼睛說,方館,麻煩你叫工作人員把棺木蓋上。方館連忙說,梅教授,這怕是不太好。梅毅柳說,沒事的,我只是想體驗一下黑暗中的感覺,幾分鐘就夠了。方館說,梅教授,棺木蓋上不透氣,萬一有什么事就不好了。梅毅柳說,那就三分鐘吧,有什么事情我會出聲。方館似是有點無奈,還是說,那好吧,不過,梅教授,你要是緊張,就給個信號。梅毅柳說,好的。工作人員蓋上棺木,參觀的人都靜了下來。老譚看著手機看時間,一分一秒都過得很慢。一分鐘,悄無聲息。兩分鐘,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老譚能感覺到方館也有點緊張。這三分鐘比三個小時還漫長。三分鐘一到,方館馬上叫人打開了棺木,只見梅毅柳躺在里面,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方館喊了聲,梅教授。梅毅柳睜開眼睛問,三分鐘到了?見梅毅柳出聲,方館松了一口氣,一秒鐘都沒少。梅毅柳從棺木里起身,走出來,從方館手里接到眼鏡和紗巾。她臉色平靜,說了句,這三分鐘也挺長的。陶潛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那時,還有山阿可托,現在就剩一把灰。不過,也無所謂了,死去元知萬事空。方館走在梅毅柳旁邊說,那是,那是。老譚看著梅毅柳,暗自敬佩。他在殯儀館工作這么多年,從沒試過躺在棺木里。他還是有點緊張,也有點忌諱。真是“欲除心病,先革自己的命”,這話一點沒錯。

    前后不過兩個多小時,活動結束了。老譚和方館一行送大家出門,他和方館一左一右走在梅毅柳旁邊。方館說,梅教授,我沒想到你會來,你也不提前說一聲。你看,一舟也是不懂事,也沒和我說一聲。梅毅柳說,一點小事,打擾你多不好。方館說,梅教授,您這就太客氣了,又不是外人。梅毅柳說,一舟在這里沒給你添麻煩吧?方館笑了,他給我增光添彩了。等把人送走,老譚問方館,你和梅教授早就認識了?方館說,老街坊,認識多少年了。老譚說,那孟一舟的事情你也知道?方館說,你說哪件事?老譚說,他和梅教授的關系。方館說,那自然早就知道了。老譚說,那他媽就是我不知道了。方館笑了起來,你也沒問啊。走了幾步,方館說,梅教授不簡單啊。一舟要到我們這里來,換了別人,怕是不會同意。別的不說,梅教授在鐵城做了幾十年的老師,不說桃李遍天下,總還是有些成器的學生,給一舟找個體面的工作,那肯定一點問題都沒有。當然,我也不是說我們的工作就不體面。畢竟,怎么說呢,社會還是有些看法。這個,我們就不回避了。一舟想到我們這里工作,梅教授問了我一下,說尊重孩子意見。這很不容易的。老譚點點頭說,知識分子嘛,更包容些。方館說,那不一定,你聽過“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個說法吧,說的就是知識分子。

    到食堂草草吃了個午飯,老譚回到辦公室。他給電視臺和報社的朋友發了個信息,問感覺怎樣。一會兒,朋友回,發個消息肯定沒問題,放心。收到信息,老譚放心了。對他來說,他的事兒已經完了。坐著抽了根煙,正準備瞇一會兒,孟一舟推門進來了。他問,譚老師,你要午休?老譚說,沒有,也睡不了一會兒。孟一舟在老譚對面坐了下來,燒水,沖了杯茶。喝了口茶,孟一舟說,譚老師,下班一起吃飯吧。我帶你去個地方,你肯定沒去過。老譚笑了起來,那怕不一定,鐵城吃飯的地方我沒去過的少。孟一舟說,就算去過也沒關系,就是吃個飯嘛。老譚說,怕是沒那么簡單,你什么時候單獨約過我吃飯。孟一舟笑,確實有點不同,我還約了我女朋友一起。老譚抽了口煙,那我就不去了,這么大年紀,還去給年輕人當電燈泡,那也太沒有自知之明了。孟一舟說,譚老師,真心請你吃飯,你也知道肯定是有話跟你說嘛。老譚換了個話題,一舟,上午梅教授一走進來我就認出來了。那氣質,一看就不一樣,到底是讀書人。孟一舟說,她人單純,一輩子在書齋里,染也染出文人氣了。老譚說,她很愛你。孟一舟臉上有點不自在,這怎么看得出來。老譚說,看眼神。說完,停了一下,像是在判斷孟一舟的反應,我小女兒從福利院領養的,我每次看她,也是不一樣的。孟一舟給老譚杯里加了點茶,譚老師,你有你的感受,但是,你可能永遠理解不了你小女兒的感受,很不同的。老譚愣了一下,那也可能。喝了幾杯茶,孟一舟起身說,譚老師,你休息一會兒,下班我們一起走。孟一舟走后,老譚又點了根煙,他想了想孟一舟的話。也許孟一舟說得對,小女兒怎么想,他確實沒怎么考慮過。更多時候,他是站在自己的立場想問題。這是輸出,而不是輸入。旁邊的禮堂里傳來嗩吶的聲音,鳥兒早已習慣了這些聲音,它們不慌不忙地啄食樹上的果實,果子飽滿充實,帶有生命必需的糖分。

    ............

    (以上選自小說中“鐵城歌謠”一節,全文首發于《鐘山》2022年第3期。)

     

    附《托體》創作談

    甜蜜頌歌

    文/馬拉

    《托體》寫完了,我放松了些。面對這五萬多字,我有些感慨。從有這個想法,到落實下來,時間漫長,寫作的過程也不太愉快。很多年前,我到鐵城定居,自然沒幾個朋友。認識譚老師因為文學,他是鐵城著名的文學活動家,說得夸張點兒,鐵城但凡寫點東西的,他幾乎都認得。知道了他的職業,我先是有些不適,后來有些好奇。作為一個寫作者,生死這些問題不可能不想。第一次去譚老師單位是在晚上,他不在。我和另一位朋友一起去的。我們都喝了太多的酒,彼此激將之下,徑直去了。月色沉靜,樹影溫柔,夜鳥收聲。朋友去過多次,他帶著我去了一個窗邊,指著里面說,你要不要和死者對話?我往里面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再去,我知道那里是防腐化妝部。

    偶爾,譚老師會和我們聊聊他的工作,我也聽過幾個相關的故事。我多次對譚老師說,我要寫個殯葬題材小說。他笑瞇瞇地說,好啊,你寫嘛。一直沒寫。有些東西,說說容易,真要動手,很難。這一拖,多少年過去了。也不是完全沒寫,我以譚老師為原型,寫過兩個短篇《魔鬼書法家》《紫色康乃馨》,淺嘗輒止。再次提起這個話題,是在2020年,我和譚老師交往了十五年,了解足夠了。這次,我去譚老師單位呆了一個多月,算是有了直觀了解。即便如此,落筆依然困難,故事如何組織,寫到哪兒?都是問題。最終呈現的結果在這兒,評說由人。要讓我說的話,小說的結構花了心思,故事也有拓展和交雜,我相信做得自然,沒多少刻意的痕跡。當我再次翻開這個小說,我是滿意的,我盡了我的努力。

    另外再說幾句?!锻畜w》綜合地展示了我的生活經驗,它并不復雜,有種靜水深流的穩定感,我喜歡這樣。寫完《托體》,對我來說也是一次自我梳理,我的心態變得更加平和。在殯儀館那段時間,我見過各種類型的死者,少說也有大幾百人,他們都在這個可愛的世界生活過,都有自己的故事。在那里,他們沉默著,像用完的硬盤。細想一個問題,人臨終那一刻,經驗閱歷達到極大值,那也是終點,多么荒謬,像是故事在高潮來臨瞬間戛然而止。這么說來,生命的意義確實在于探尋,感受并理解。扎加耶夫斯基寫過“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米沃什在《禮物》中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比耸老駛€謎團,我們的雙眼試圖擁有穿透這迷霧的能力,這是心靈的任務。我寫過一首短詩,附在這里,當這篇文章的結尾。

    《甜蜜頌歌》

    像是聽到死亡的甜蜜召喚,

    她的歌聲和海浪的碎屑,完美的音節;

    沒有比這更動人的琴弦了,

    我因此而贊美肉體,贊美生命。

    死去的女孩和雪一樣白,一樣美麗

    她會在春天發芽。我因此而贊美愛,

    贊美落在地上枯黃的樹葉。

    我不再恐懼,不再為黑夜里的鬼魂哭泣,

    生命已經來過,像小溪中流動的水滴;

    把臉放在她柔美的胸前,我不再驚慌失措,

    死去的親人早已釀好了葡萄美酒,

    他們在小樹林里等我,微風送來消息:

    嘗試贊美這世間的一切,包括灰塵。①

    我像是聽到了靈魂的回響,迷途的人

    因為聽到鐘聲而歡欣不已。

     

    注:①源自扎加耶夫斯基《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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