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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2年第6期|李娜:你的一生要和誰相遇
    來源:《朔方》2022年第6期 | 李娜  2022年06月24日08:18

    又夢到了那個人。他身材魁梧,一身風霜,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頭上戴著大檐帽,腰里別著水壺,提著馬鞭走過戈壁曠野。明明是漢人的面貌,卻做著蒙古人的營生,我一時間弄不清他的身份。

    他雖面目模糊,卻像我曾見過的某人,那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感令我心中鈍痛。他大刀闊斧地走過一個又一個山丘,跨過一道又一道溝壑,全然不在意風雨的飄搖,一抬腿就跳過一條歡快流淌的小河,在對岸愉快地歌唱。

    跌跌撞撞地追,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走慣了的戈壁灘卻在此刻絆住了我的腳步。它不想叫我探到真相。他也不想。眼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踏上一條蜿蜒的小路,即將消失在坡頂的房子里,而我還在一口干枯的水井邊暗自嘆息。房子是早年的房子,水井也是早年的水井,搖搖晃晃的水面上是我苦悶發愁的臉,一陣微風吹過,吹皺了水面,也吹皺了我。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山丘的盡頭,在夕陽的刻畫里成為一道剪影,悶熱的風里,風力發電機的葉片在無聲地轉動。

    門口趴著一條大黃狗,正悠閑慵懶地搖著尾巴,拍在地上揚起一根短短的煙柱。狗嘴里的牙掉了大半,只有三兩顆還堅守崗位,齒縫里口水滋滋冒著,打濕了嘴邊的毛,也打濕了下頜邊那一小片土地。見到我的那一刻,它機警地跳起,狂吠著朝我撲來,像發誓要從我小腿上咬下一片肉。我驚恐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墻上,大黃狗在即將碰到我的一瞬間被一根鐵鏈狠狠拉住,一切戛然而止。

    大片羊群散落在房子四周,喝水、追逐、吃奶、嬉戲、咩咩叫,卻無人來管。我仿佛踏入一片黃熟的麥地,四顧茫然,不知該從哪里開始收割,又仿佛誤入他人花園的訪客,為踩壞一枝玫瑰而心懷愧疚。靜靜立著,試圖從羊群里找到熟悉的那只,抱著它撫摸柔軟的羊毛,把臉埋在它的脖子里,把額頭貼在它的額角,聽它奶聲奶氣、嬌憨綿軟的叫聲,然后滿足地喟嘆。好像在很久以前,我已經做了無數件這樣的事情。

    生命是一片越走越窄的戈壁灘,年輕時腳程過萬,走到哪里都覺得天地狹窄,并且一定要去更遠處拼命折騰,以此證明自己有力挽狂瀾、氣吞山河的本事。中年時偏安一隅,像是忘記了年輕時的抱負一樣茍且生活,為不得已和無可奈何終日奔波,對青春、理想絕口不提,好像自打生下來就是中年人的模樣。老年時干脆哪里都不想去,囿于眼前這一小片地方茍延殘喘,喉嚨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地響,卻吐不出一個有力的字眼。這是規律,也是進程,與出生在哪里、生活在哪里沒有關系。在某種意義上,都市與戈壁沒有區別。

    他的鞋底越磨越薄,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在甘肅乞討,在阿盟放牧,在錫林郭勒盟同場,在城里生活,每個階段都會遇到不同的人。他們在深夜把酒言歡,劣質烈酒一杯接一杯下了肚,彼此間的感情也越來越真摯。那時他還不懂推杯換盞、酒過三巡這兩個詞,只覺得一仰頭灌下去的動作無比痛快??膳c痛快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詞,叫做解散。他這一生總是在解散,解散自己與故土的聯系,解散自己作為農民的前半生,解散一波又一波老朋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解散了與兒女妻子、與戈壁的關系。

    我無數次路過他的人生,卻從來沒能真正了解他,我們是彼此生命里的過客,一直擦肩而過,一直互相放棄。僅剩的那點日子里,老鼠、螞蟻都來偷食,后屋的墻皮開始頹圮,每天去看的時候都有一個小小的土堆,仿佛是提前為他壘好的墳墓。果然,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房子就被推倒重蓋,舊日的氣息難尋,就像曾經的戀人找不回共同坐過的課桌。

    他同我說,他得走了。他的悲傷是從眼睛和嘴角跑出來的,我的痛苦是從眼睛和心里流出來的。他臥病不起,躺在自己城里的瓦房里,卻覺得家并不在那里。他的目光穿越戈壁,靈魂重新回到那座孤零零立在山丘盡頭的房子里。他養的貓和狗親熱地迎上來,跟著他走進走出,像提前預知后事那樣寸步不離。他一遍遍數自己養的羊,生怕跑進別人的草場里啃食青草,他一遍一遍逡巡著自己的牧場,為明年的風雨和干旱發愁。那片地早早就荒了,沒有主人打理的牧草,竟然不知道自己該為誰而生長。

    最后的那個夜晚,他突然驚醒,四周的墻壁都不見了,只剩一盤炕和一床被子,暴露在深冬的空氣里。他看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被劃掉,原來的地方又填上另外一個名字,自此后查無此人??伤睦镞€有放不下的事情,還有許多沒交代清楚的事情,他好想問問,后面的路究竟該怎么走,好想丟下一切再去年輕時去過的遠方看看。他看到年輕時的自己正蹲在墻角,對著陽光抽那桿旱煙,一派悠閑自得??稍谶@頭,他就要結算這個年輕人一生的收成了。他把大捆大捆的功過丟進火堆里,把寒夜烘得再熱一點,然后閉著眼面無表情地跳進去,同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一起消失了。

    他收起皮鞭,從驢子背上解下褡褳,取出水壺和干糧,早早收工回了家。水線不斷下降,機井終日轟鳴,電力源源不斷地供進來,也無法替代青草的汁液。家里的婆姨在準備晚飯,炊煙順著煙囪一縷一縷飄了出去。

    他卻無心吃飯,抱著干羊糞出去燒炕,蓋板一打開,一只被熏得發黃的白貓喵嗚一聲躥了出來,從他頭頂一躍而下。揪面里倒點兒發酵得奇酸的羊奶,放點兒新炸的辣椒面,呼嚕呼嚕吃下去,暖了肚子也暖了心。兩個人相對無言,一個在炕那頭納鞋底,一個在炕這頭抽旱煙,這光景好像誰的后半世,一眼就望到了頭。

    天擦黑的時候起了風,兩個人一起下了炕,一個趕羊一個數羊,一個喂料一個貼羔。目光的盡頭,圍欄隱約可見,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就是被這道圍欄攔住的。

    第二天傍晚,他決定再多走一圈。一只刺猬從草叢里鉆出來,貼著他的鞋邊溜得無影無蹤。一只四腳蛇也爬過來,被他堵個正著,四只眼睛對視良久,他先敗下陣,扶著膝蓋站起來,打算慢慢走回去。涼水喝了一口又一口,卻不能緩解腹中饑餓,夕陽斜照的戈壁灘上,他的身影好像一棵樹,高出牧草半截子。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多年,他從二十三歲那年起就別無選擇,人生沒有岔路口,沒有另外一條道供他行走,只好在放牧這條路上走到黑。腿腳突然失去了力氣,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干多少年,攢下的錢才夠在城里買一套小院子,才夠他和婆姨安度晚年。誰的收成也不可能吃一輩子,牧民都是這樣,世代接替放牧,一輩接著一輩老死在貧瘠的土地上,沒有人前來替下他們,也沒有人能真正體會他們的疾苦。那便只好自己咽下,和著涼水咽下。

    看著發黃的土地,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牧草一年一茬,牛羊一年一換,房子蓋了兩次,就連家里養的貓和狗也已經換了第三代,只有他,還是原來那個他。和其他的一切相比,他實在太老了。這個認知使他悲傷,陪伴了一輩子的戈壁開始嫌他老了,比婆姨先嫌棄他,他覺得自己挺直的脊背開始佝僂了,膝蓋開始酸痛了,眼睛花了頭發白了,牙齒也在松動。衰老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在覺得自己老了的那一刻,年齡上的老還不太明顯,心理上的老卻立竿見影。

    天黑透了,羊群先他一步回到了家,他趕著驢子慢悠悠地走回去,婆姨正站在門口伸長了脖子望他的身影。晚飯是米飯,沒有下飯菜,只有一大盆羊肉和灌腸,還有一碗熱熱的肉湯。吃飯用的木桌早就褪盡了油漆,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深深的凹痕,湯碗放上去險些灑出來。晚飯和往事一樣溫熱,磚茶卻和未來的日子一樣涼,他喝下去,看著婆姨鬢邊隱約的白發,那句我是不是老了卻怎么也問不出口。原來老了的不只有他,還有婆姨,還有歲月,還有門口的大黃狗。

    他的日子被放牧死死纏住,沒有一點空隙。其實牧場離城區很近,趕驢車四十分鐘就到了,騎馬半小時,坐班車二十分鐘,但他很少去,除非是采購生活物資的時候。城里太擁擠,錢不經花,日子不經過,什么東西都是倏忽一下就不見了,還是戈壁灘舒坦。

    第二天早晨刮著微風,舒適,微冷,他穿上厚褂子戴上厚帽子出門了。羊群不緊不慢地走,他也不緊不慢地走,那頭騎了許多年的老驢子跟在身后,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在走過一個溝一道梁時,羊一個接一個跳進溝里,再此起彼伏咩咩大叫著爬上來,他也手腳并用扶著石塊奮力向上攀爬,只有老驢子站在溝的那邊,不安地跺跺腳,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站在梁上沖梁下大喊,驢子無動于衷,他揮動雙臂拼命招呼,老驢子還是無動于衷。許久,他才明白,驢子不是不想動,是真的老了,爬不動了。

    一股悲傷突如其來,老驢子是他十年前親自挑選的,是那一群中最為健壯的一頭,不想十年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他老了,驢子也老了。他從梁上下去,把驢子拴在溝旁的枯樹上,拍拍驢子的腦袋,一人一驢兩兩對望,誰都沒動。最后,他嘆了口氣,認命地去追趕羊群。曾經跨過上千次的坎兒,如今竟一次也走不過去,以前的坦途都變成了今天的溝壑,命運真的不給衰老留一點余地,日子還是老樣子,吃食也都跟得上,唯一不行的,只有他自己。

    冬青花開得漫山遍野都是,滿坡滿梁的黃花亮得晃眼,羊群走過的時候卻漠不關心,冬青上尖利的木刺會扎得它們柔軟的嘴唇鮮血淋漓。寂寞總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產生,算算日子,去冬新生的那批小羊羔也該長大了,用不了幾個月,它們的父母就將被賣掉,換它們來壯大羊群了。羊群是作物,生命是接力跑,戈壁是另一種作物,他過著被光陰環繞的日子,惴惴不安。

    家里的房子要塌了,婆姨從家里急急追來,催促他趕緊回去。他被即將坍塌的墻體喚回家。屋后倉庫的一角年久失修,房頂上塌出一個大洞來,陽光灑進來,風雨也灑進來,老鼠在玉米堆里坐了窩,拖家帶口地在倉庫里逃竄。他翻出許多年不用的脫土坯的工具,彎著腰挖土、鍘麥草、和泥,又在房頂上加固了幾根木頭,鋪了一層防雨布,把脫好的土坯搭上去,等太陽慢慢曬干。這一套活忙下來,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腰疼得直都直不起來。

    為了修房子,從機井里拉回來的水都用完了,他只好套上車子去三公里外拉水,猛然想起老驢子還拴在溝旁的枯樹上,于是又急急地去牽。驢子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又不敢掙脫韁繩自己回家,在原地不安地打轉,偶爾長長地叫幾聲,與不遠處的羊群互相呼應。他解了繩子騎上驢,快速回家去。

    連接家和機井的是一條小路,只能容一輛驢車經過。路兩邊長著許多人能吃的野草,酸蒡、苦菜,全都矮矮地趴在地上,根扎得極深,拔起來時地面上會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路兩邊還有許多酒瓶的碎片,綠的黃的紅的透明的,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他愛喝酒,尤其是烈酒,液體順著喉舌一路向下,在五臟六腑里拉出一道血路,那感覺痛快極了,也只有劣質酒的熱辣感能夠得上生活的苦,讓人覺得酒和生活一樣,是沉甸甸的,是能逼出漢子的眼淚的。

    一根胡楊枝干插在黃土里,干枯開裂,像一把被主人遺棄的寶劍,沉默著面向大地。遍地牧草矮矮的,匍匐在地上低語,一眼望過去,竟辨不出是哪一個最先枯黃。蒿草無論什么時候都欣欣向榮、綠油油,可惜羊群最不愛吃的就是蒿草,一定要等到秋天萬物枯黃吃無可吃的時候才會不情不愿地吃兩口。駱駝倒是不挑食,什么都能吃,可惜他不養駱駝,這滿地的蒿草也浪費了。城里人金貴,一碰到蒿草就沒完沒了地打噴嚏,說這東西會引發鼻炎,可他在戈壁灘待了一輩子,都沒弄明白得了鼻炎是個什么感受。說到底還是不對味兒,他想,如果對味兒了,聞起來那么臭的臭豆腐也能咽下去。

    戈壁的顏色四季一時,什么時候都以黃色作為底色,偶爾嵌著幾朵顏色鮮亮的野花,長著幾叢茂密旺盛的草,除此之外,只有五顏六色的戈壁石作為裝飾。他在路上遇到戈壁石時,也會撿幾個細細觀察,也會遇到成色極好的,可他一個都沒帶回家去。有那么一段時間,城里興起了挖石頭,不少人開著車帶著鐵鍬從幾十公里外趕來,在他的草場上四處刨坑,用車把羊群追得四分五裂,好幾只還因此流產了。

    老實人也有發怒的一天,挖石頭的再來,他就扛著鐵鍬站在自家圍欄的門口,沖著那些破壞草場、利欲熏心的人疾言厲色地罵。他把鐵鍬剁得咣咣直響,擺出再進一步就血拼到底的架勢,他從沒有那么硬氣過,那個走南闖北、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又回來了。十幾年過去了,另一個熱潮又起來了:抓蝎子。戈壁上晝伏夜出的小蝎子藥用價值極高,一斤賣出了好幾百元的高價。還是多年前那批挖石頭的人,再次打起了抓蝎子的主意。

    他們星夜駕車而來,在熟悉的草場上打著燈,鬼鬼祟祟地四處尋找,又遇見了那個眉眼冷硬的牧民。他明顯老了,身形不像以前那么高大,腰背佝僂彎曲,卻死死抓著手里的鐵鍬不放松。這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一時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來發野財的,還是來會一會故人的。他寸土不讓,堅決不允許他們在他的草場里肆意踩踏,場景隔著十幾年光陰卻奇妙地重合了,他們不禁為彼此十幾年的堅持而暗自敬畏。

    驢車越走越遠,房子漸漸成為一個小點,看不真切。婆姨在屋里漿洗衣裳、打掃倉庫、準備晚飯,他在這頭看不出一點動靜。炊煙升起來的時候,他剛剛到機井旁準備打水,炊煙落下去的時候,一水箱水剛剛裝滿,他踏上了回家的路。小路上靜靜的,像許多年無人走動,一人一驢沉默著走完了一段路,停在了上坡處。驢子不動了,他下車繞到后邊,使出渾身力氣推動車輪,幫驢子減輕負擔。驢子往前拉了拉,車子重新吱扭吱扭地動起來。

    他是深夜返家的那個人,婆姨還在家里等他,飯就熱在灶臺上,這一切都是能夠想象到的場景。他的生命是被羊群磨短的,婆姨的生命是被孩子和家務磨短的,像兩把鋒利的刀,被日子磨得到處都是豁口,割不動麥子,也打不了青草,只能立在門背后,趕一趕院子里散養的雞。這是他對自己的認知,也是命運對他的安排。

    卸了車,喂了驢,他才拍拍衣服上的土朝家里走去,婆姨正在燈下縫衣服,看到他進門忙去盛飯端菜,今天是面條就腌沙蔥,兩個人草草吃了晚飯,躺在炕上,為明天的光陰低語。

    整整三萬畝的草場,是他一眼望不到邊的遠地。在大城市,那是人們想也不敢想的數字,可在天地遼闊的大西北,他仍覺得太小了,還是太小了,否則為什么他的腳步總是不由自主地踏進別人的領地,想看看那里的牧草是不是比自家的好。

    房子在草場的最中央,那是整個空曠地帶最溫暖的所在,晨起有熱茶。干旱的那幾年,他也曾趕著羊群去過千里外,搭過帳篷,住過蒙古包,也借住過別人的房子,走過了山南水北的牧場,吃過了天山南北的飯菜,沒想到最想念的,還是家里的這一點溫暖。放牧一整天,最盼望回家的時刻到來,人還沒走近,心就已經飄進了房子里,他想念那股熟悉的柴火味道,想念家人給予的安心。

    他站在院子門口看遠方的時候,會默默感嘆。他總有一種預感,眼前這片灘場在自己死后會四分五裂,會沒名沒分,會在兒子或者孫子手里逐漸敗落,就像守不住家產的世家子弟一樣,在第二或者第三代分崩離析,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未來??赡铑^一旦起來就不會輕易消失,就在他給驢套上鞍子的這一會兒工夫,這個念頭便已在腦海里轉了無數個來回,轉得他腦袋生疼。倒也不是非要子孫后代都干放牧這一件營生,在他心里,把這一片地方白白丟掉實在有些可惜,可那是子孫后代的考量了,他管不了那么多。

    有時,他繞著自己的草場走一圈,便覺得那是他守不住的遼闊地域,沙子啊草啊水井啊,總有一天會冠上別人的名號,他將永遠失去所有權。因而當他再看到滿目蔥郁的時候,總會透過蔥郁看到荒蕪。反正那些綠色在某一天總會迎來荒蕪;或者說,一切茂盛的本質都將是荒蕪。比如聲譽斐然的大家族,蒸蒸日上的盛世王朝,如日中天的權貴,總有一天都會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變得面目全非。如果生命一定會走上這條路,那還不如由他自己來想象,親自撕開這份繁榮,露出背后的真相。

    自老婆去世后,一個人的戈壁便空空蕩蕩,周圍的人逐漸搬離這里,在別處安享晚年。他鎖上了所有屋子的門,只在堂屋里亮起一盞昏暗的燈,一個人默默地在燈下用他那不甚熟練的技藝做勉強可以入口的飯,再一個人就著燈光慢慢吃掉。家里通了水也通了電,再也不用趕驢車去三公里外拉水,再也不用在有風的天氣,記著把立在屋后的風力發電機的風葉拉到順應風向的那一面。條件越來越好,卻無人與他分擔,無人與他共享好日子里的點滴便利,日子索然無味。

    他還穿著婆姨親手納的千層底,那是一針一線縫就的心血,是把光陰的皮相過進骨子里的證據。婆姨納了許多雙,最后一雙還沒納完人就走了,只留下一個白布鞋底叫他念想。他打算一雙接一雙穿,穿到哪一年算哪一年,都穿完了他也就該死了,總之人不能走到鞋前面去。

    房子里空空蕩蕩,一點人氣也沒有,他把別處的家具搬來,堆滿了整間屋子,然后把那些空房子上了鎖,也封存了所有記憶。反正在他死后會有人走進那些空房子,依次拉開燈,把東西一點點搬走,然后再次落上鎖,做好這輩子再也不打開的準備。那時的他就再也聽不到房子里的腳步聲了,聽不到后輩們商量他后事的聲音,聽不到隱隱約約的哭泣聲??赡桥c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他注定要在未來做個家族里的陌生人。

    或許有一天,另外一個眉眼與他相似的人會再次走進這些屋子,把鎖打開,把灰塵擦凈,在漆黑的戈壁上重新亮起一盞燈,再養一群牲畜,喚醒世間的煙火。他會把每一盞燈都點亮,會站在他曾經站立過的位置眺望遠方,繼續思考他想了一輩子都沒想明白的問題,苦惱他一輩子都為之苦惱的難題,他會接替他的力量,重新活下去。這樣想著,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人正從一條荒遠的路上走來,一頭白發,兩肩風霜,驀然回首的時候,露出了與他一模一樣的神情。

    他是欣喜的,想喊卻喊不出聲,想說卻不知該說些什么。說到底,他們也只是偶然在輪回里相遇的陌生人,彼此間隔著漫長的歲月和人生,即使在薄薄的族譜上,姓名也相隔數行,那如何能相認呢?他頹然躺倒,背部靠著暖烘烘的熱炕,思緒一下子飄出很遠。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衣裳帽子全部被光陰曬黃了,就像地里的麥子一樣,沉默地低著頭,從不說話。

    他是看守戈壁的人,深藏在牧草與胡楊林中,看整個歲月枯了又榮,像一首粗獷的歌,被粗獷的嗓音一遍遍洗禮,唱了又歇,歇了又唱。羊群在緩慢走動,腳下的土地一寸一寸變空,那是專門為他騰出的地方,供他暗自神傷。悶熱的夏天一絲風也沒有,汗水從眉毛上滴進眼睛里,蜇得人淚眼汪汪。他手搭涼棚四處張望,找不到一棵略有樹蔭的胡楊,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枝干在厚重的空氣里紋絲不動。老驢子不耐煩地甩著尾巴,驅趕寸步不離的蚊蠅。它忍辱負重、埋頭前行,卻比人走得更為安靜,不像他那樣急躁,落下的雙腳在黃土地上掀起一陣塵埃。

    正午時分,羊群不再移動,臥在原地打盹休息,老驢子也臥了下來,閉著眼睛涵養精神,他反身來看的時候,只有一片安靜。

    他也靠著驢子躺下,把帽子墊在腦后,褂子蓋在臉上,就著陽光美美地睡去?;蝿拥奈L里,他草草臥荒入夢,金黃的陽光落了一身,不知是什么植物的草籽從遠處飛來,悄悄落進頭發里。那是難得的時光,腹中飽滿,水壺里有水,驢子溫順安靜,羊群密密麻麻地臥倒,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沒有壞事入夢,也無需擔心未來的光景,只要好好享受這一刻的安眠便足夠了。這是這些年他睡過最安穩的覺。

    醒來后,生活重新回到他心里。拿出干糧,擰開水壺,滿滿當當地灌了一肚子濃茶。天突然陰了下來,一片一片烏云從遠處飄來,聚集在上空不肯離開,雷聲轟隆隆,將羊群驚醒,咩咩叫著四處逃竄。他催起了驢子,趕著羊群快速朝家的方向走。盛夏的天,臉變得像孩子一樣快,剛剛生了小羊羔的母羊如果淋了雨,很快就會病倒死去,回家歸圈是唯一的辦法。

    滾滾煙塵里,山羊堅硬的蹄子在地面上快速敲擊,老驢子也打起精神奮力趕路,終于趕在雨落下的前一刻各自歸圈。他拍拍身上的塵土,檢查了四處的房子和倉庫,把狗拴進狗窩,鎖上雞圈,關上豬窩,這才坐在檐下等雨。手邊是一盞熱茶,灶臺上溫著一壺燒酒,鍋里燉著一碗熟肉,一身的風霜都被吃食洗凈了。不多時,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來,幾滴冰涼的雨水砸在他的臉上,激得他一身寒戰。牧草喝飽了雨水,荒野深處到處都是拔節生長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高,一浪比一浪大。他守著空屋,像守著一座村莊,對著漫天雨幕欣喜不已。等了那么久,終于等到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雨,解了牛羊的困頓,也解了他的愁悶。

    面前是喧鬧不停的雨,身后是空寂無人的屋,向前一步是世界給予他的熱鬧,退后一步是家人為他騰出的空間。前后幾十年的歲月聳立荒野,恍惚間看不清楚,過去許多放不下看不透的事情在這一刻有了結果,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在無人同行的日子里頓悟,就意味著還將走過另一段更加漫長的無人同行的歲月,這比人生中最窮困最難熬的那段日子還要難熬,真是命運的擺弄。雨停了,門口的水洼里倒映出他蒼老的臉,風雨停歇,雨水蒸發再次返回高處。暮色四起,被壓彎的羊圈棚頂一點點甩干水分,恢復原狀,他搬出的大鐵盆里積滿了水,他還要靠著它們堅持到下一個雨天。

    戈壁深處沒有訪客,孤獨的守望者漸近高齡,他期望有一個人來喚醒他,使他寂靜的一生煙塵四起。哪怕是個在荒野里迷路的酒鬼,哪怕是一聲新生兒的啼哭,哪怕是一只貿然闖進的別的什么動物,就像他年輕時碰到的雕、狐貍和黃鼠狼,那也足夠他花費一些精力來打發時間,不至過得如此清苦寂寞,像一個懷揣巨額寶藏的人行經沙漠,卻找不到一處可用金錢來換取的綠洲。

    生命走到最后總是悲涼的。他放下了許多大事,開始審視這糊涂的一生,就像一株會開花的草一樣,在冬天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春天時的愿望?;囊俺?,月光鋪地,他抽著一桿旱煙坐在炕頭,收音機里的女人咿呀咿呀地唱著戲,道盡了求而不得的心酸,像隔了一輩子那么遙遠。珍藏的磁帶都消了磁,再也放不出聲音;常用的酒碗邊沿裂開一道縫;馬鞭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棍子。東西一一變質,他等了一輩子,只等來衰老的自己。

    突然很想去看看世界的盡頭,但這是那頭老驢子所不能完成的事情,于是他解掉一切束縛,放驢子回歸山野??嗔艘惠呑拥捏H子比人還要通人性,它一步一回頭地消失在山丘的盡頭。他和驢子之間隔著無法逾越的蒼茫,即使相隔很近,他也感覺他們并不屬于彼此。盡管他們相伴度過了一生,可驢子的一生和他的一生是不一樣的,他們各在各的一生里,度過了自己想象中的歲月。肺部越來越難受,一咳嗽就吐血,多年抽煙的后果終于找上門來。他賣掉了所有羊,吃掉了所有食物,獨自一個人回到城里,他要趕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切斷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所有聯系。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他倒下了。我最后一次和他相見是在人群里。我隔著鼎沸的人聲匆匆瞥見他的身影,看到他和我極為相似的面龐,我們相顧無言,最終還是沒有指認對方。后來,我曾不止一次夢見過他,夢里,他或坐或躺,或放松或拘謹,但都沒有同我說過一句話,只留給我一個遙不可及的背影。這么多年的清明我從未祭拜過任何人,只在心里為他壘起一座墳。我們是不曾在真實生活中共同生活的兩代人,是用盡一生也追不回的陌路人,他是我無數祖輩的點滴縮影,我是他期待的、想要的生活的擁有者,我們各自在彼此的愿景中占據一席之地,但只是匆匆,再匆匆。

    寫完這篇文章后,他便不再入夢來了。但我總能感覺到,世界遼闊,他就在我的身邊,等我和他再次相遇。

    【作者簡介:李娜,女,1994年生,內蒙古阿拉善人。2007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見于《延河》《作家報》《北方新報》等。出版散文集《戈壁遞給我的三杯茶》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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