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清明》2022年第3期|文清麗:飄彩(節選)
    來源:《清明》2022年第3期 | 文清麗  2022年06月29日08:32

    1

    那時我在步兵一○五師后勤部政工科當干事,忽然接到一封信,是省城一位大四學生寫來的,說,他本周要來看我。

    大學生是筆友,因為我平時寫寫畫畫,就不時接到一些讀者來信,在眾多寫信者中,我選擇了與這位大學生通信。他在省城師范大學中文系上學。我是沒考上大學才參軍考上軍校新聞系的,對能考上地方大學的人崇拜之至。

    我雖然沒見過大學生真人,但他給我寄了一張照片,他穿著學士服,戴著有流蘇的黑色學士方帽。五官還是比較耐看的,眼睛不大,有神。嘴唇厚,看起來老實。臉的輪廓比較清秀,還戴一副金絲眼鏡,一看就是個大學生。

    我的好朋友、師醫院B超室的少尉技士許妍妍看了照片良久后,一字一頓地說,男人最怕個子小。這張照片看不出人有多高。我說他在信中說他一米七五。我才一米六,一米七五可以了。

    可他沒咱們師宣傳科周干事個子高呀,你看看周干事一米八,180/88的軍裝穿在身上真像給他定做的,那么合體,那么帥。

    哎,周干事那么好,你為什么不找他呀?他沒有女朋友,會寫文章會拍照又會做飯,還會體貼人。

    妍妍一雙大眼睛盯著我,盯得我心里毛毛的,我說怎么了,難道我說錯了?她眼睛邊眨巴邊問,你怎么知道他會體貼人,他體貼你了?

    我一聽這話,心緊張了一下,怎么情急之中,說出這樣的話來!略一思忖,立即回擊,胡扯啥呢!人家說的是革命戰友之間的體貼。純潔如雪,磊落如光。我說著,不由得想起年初的一件事來。我和周干事一起到部隊去采訪鋼一連,經過一條小河,看我面有難色,周干事二話沒說,背起我就蹚水而過,這事當然不能說。妍妍是北京人,心地善良,工作更是沒說的,大小領導看病都點名要她親自做B超。當朋友也能肝膽相照,缺點就是管不住嘴,按她自己的話說,明知道別人的秘密不能說,可是裝在心里,就像懷里揣著一顆手榴彈,不扔出去,生怕在自己手里爆炸了。她知道了,等于我們整個步兵師的人都知道了,這會讓我特難為情。大家畢竟在一棟樓里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整天讓別人嘚啵嘚啵你,領導怎么看你?

    大學生來了,住在哪兒?我住在師部單身干部集體宿舍,巴掌大的一間房子。師里招待所有兩家,二招就在師部院子里,就是辦公樓后面像城堡式的四層小樓,我隨時可以悄悄溜出去看他。離我的宿舍也不到八百米,下班了信步就可到??墒亲《行杩崎L以上的領導簽字同意。一招除了保證官兵的住宿,還對外營業,也就是說出錢就可入住,但離師部三公里路,在馬路邊上,車叫人吵,食宿當然比不上上級領導來住的二招。我想遠就遠些,否則給科長怎么開口呢?科長大我十幾歲,是中校,上過前線,還立過讓我等望塵莫及的一等戰功,調到科里以來,我從來沒見他笑過。他每天上班背著手,昂著頭,目不斜視,走起路來皮鞋嗒嗒作響。我剛到師部,還想好好干事業呢,可不能因為這事給科長造成不好的印象。他可是我的直接領導呀。

    吃飯好說,食堂就在宿舍旁邊,伙食還是說得過去的。還有我房間帶個小廚房,雖然小,簡單的飯菜完全可以對付。師部對面家屬院有軍人服務社、菜市場,里面生活用品很齊全,雖然我不太會做菜,但包的餃子、搟的面條還是能擺上桌面的。大學生也是西北人,他說過一天吃三頓面食他都不煩。一想起我們倆在一起包餃子的情景,我感覺臉熱熱的,想必紅了。我立即把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因為平時不做飯,鍋碗瓢盆全部拿出清洗,擦拭得能照出人影,我累得直不起腰了,仍咬著牙,又新換了一罐煤氣,糧米也準備妥當。

    看著整潔一新的廚房,我又想是不是學做幾道菜呢。師醫院的外科醫生楊夢滬,是上海姑娘,燒得一手好菜。不,這樣大學生會不會認為我太有心計,一個北方人,還會做南方菜。男人可不喜歡有心計的女人。身上有短板,才能讓他有機會表現憐香惜玉。女人太能干了,還要男人干什么。不少小說影視劇里,男人都喜歡笨笨的,沒有多少腦子的女人。這樣的人,他好駕馭。這么一想,我果斷地放棄了學做菜。

    楊夢滬醫生,按說我們倆最有可能成為好朋友。我軍校畢業后,分到師醫院院辦時,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她。我一直沒想通門診部、住院部和單身宿舍都在漂亮的樓房里,院辦卻在宿舍樓后的窯洞里。我提著行李剛進院子,就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在黑板上抄一首詩,字很漂亮。我打量了一下左右各三孔窯洞,一時不知該進哪個窯洞,便微笑著問,同志,請問報到在哪個辦公室?她沒有說話,仍頭歪著寫粉筆字。我又問了一句,她很不耐煩地說,對面中間那間不就是,不識字呀。我這才看清那個窯洞門牌上寫著三個字:組干宣。

    雖然初次印象不好,可了解后,知她是省城軍醫大學畢業的,平時也愛寫詩寫散文,而且能大段背薩福和茨維塔耶娃的詩,讓只喜歡汪國真詩的我,特別佩服。她經常對我說我是她有共同志趣的好朋友,沒有之一。我很興奮,也以為我就是她的好朋友,只要有空就到她宿舍找她玩,我們一起看電影,一起逛雙秀公園,一起吃她做的好吃的菜。但接著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們漸行漸遠。年底師醫院干部考核,楊夢滬投了我反對票,理由是我太散漫,經常借口寫稿子不出操。雖然確有其事,可作為好朋友,她怎么不當面提醒,而要在關鍵時刻給我來這么一下,可見格局太小。我因為半年之間,在軍報和軍區報發表了四篇新聞稿,調到了師后勤部政工科。到師機關報到時,師醫院好幾個女干部送我,其中就有楊夢滬,幫我提著大箱子,我感動得差點要跟她和好了。誰知不久,就聽說她背地里跟人說,我腦子太笨,肯定在師里待不長。我當時氣得再也不理她了。你說,這樣的人能把看家絕活教給我?況且她也是單身,到了我們女孩子最害怕的年齡——二十九歲,這個年齡還不結婚別人就會給你封一個光榮的稱號——老姑娘。楊夢滬總以為自己學歷高,長得漂亮,非上海人不嫁,可在偏遠的西北小城找個上海男朋友,真的就像天方夜譚一般。更何況楊夢滬自恃才高,一點都不隨和。據我們師單身女干部根據自己的相親體會得出的結論,男人找對象不見得因為漂亮和才氣,男人更多的是想找一個脾氣好,性格溫柔的女孩子當老婆。我們師醫院不少醫生護士都愿到省城軍醫大學去進修,學技術當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利用這個機會,在省城找個好對象。每年都有到省城醫院學習的名額,可最終實現愿望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劉護士,我沒見過,我來時她已調走了,聽說長相一般的她很會來事,學習不到半年,成功地拿下了自己的師傅。還有一位是口腔科張醫生,到省城學習時,幫一位大領導成功地拔下了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據說其他醫生認識領導,不敢拔,而我們師的女醫生根本就不認識這位大領導,只把他當一般病人對待),學習一結束,大領導一發話,張醫生就順利地留在了省城醫院。要知道此醫生在我們師,技術一般般。這是楊夢滬告訴我的,這兩件事可真是氣壞了她。她認為這兩個人能離開我們師,走的是歪道,玷污了人格,她瞧不起她們。就因為她的不將就,就一天天地變成了老姑娘。老姑娘怎么能看著我跟省城的一個大學生戀愛成功?再說大學生來看我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畢竟我跟他的一切戀情都是紙上談兵,萬一見光死呢?呀,呸呸呸,烏鴉嘴,大敵當前,一槍未發,怎么就已經斷定自己必敗。打住,打住。

    吃住問題解決了,我又計劃如何美化自己和住處了。房子里,一柜一桌二椅一張單人床,布藝沙發前擺著一個小茶幾,還有一臺新買的海燕牌電視機。生活硬件一個不少。下一步,就是墻上的布置了。我床對面墻上貼著一張印刷品,上面是美麗性感的美國影星瑪麗蓮·夢露穿著白色裸肩連衣裙,一縷頭發遮著左眼,幾根頭發含在嘴角,雙眼迷離地撩撥著觀者。這張照片,頗具女人風情,但對傳統的中國男人來說,可能覺得太開放。對省城來的大學生來說,會認為沒品位。我立馬把它撕下來,扔進了垃圾堆。墻上得有幅油畫,什么畫能代表我的品位?高品位。我暫時還想不出來,就拿筆在紙上寫下一句:畫。然后再看書桌。我熱愛文學,古今中外文學名著書桌上有,書架上也擺滿了,我還把喜歡的托爾斯泰、曹雪芹、蒲松齡的黑白照片打出來貼在床頭。這個我絕對自信。桌子舊了,可以鋪塊花布裝飾,對,方格布最好。我馬上又在本子上寫上:花布。想了想,又加一句:鮮花。對了,還得有張自己的照片。桌上現有一張,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我坐在一片郁金香花海里,還說得過去。但從省城來的大學生,漂亮姑娘肯定見得太多。必須要有新意,照片和鏡框都得換。照片得讓照相館師傅照,穿綠色軍上衣,且下面要穿藍色軍裙。鏡框必須是顯檔次的銀邊帶花紋的,很藝術感的那種。

    一切計劃完畢,出去上衛生間時,三排單身宿舍的燈都黑了,門前大馬路也是黑乎乎的,只有大門口傳達室燈亮著。我上床關燈,剛躺下又想大學生來了,都干些什么呢?這么一想,又爬起來,對著那張只寫了兩行字的白紙苦思冥想。

    他沒說待幾天,我想,先按兩天打算,第一天來了,到市里逛逛。我們的部隊雖說駐扎在一個地級市,其實離城還有五公里。省城來的人肯定對一個小城市的商場不稀罕,但小城有個雙秀公園游人少,還算清靜。公園大湖通向一條小溪,叫金鞭溪,全長十公里,沿途密林綠草,羊群時現,野花遍地,值得一看。晚上到市中心唯一的電影院看場電影,沙發椅是人造革的,坐著還算舒服。第二天到我們師機關和直屬單位轉轉。別人問起來,就說是我同學。辦公樓他可能特想進去,但門口有哨兵,怕不讓。那么讓他在院子里看看我們史上最有名的特級戰斗英雄的青銅雕像,師史館里有他詳細的英雄故事,我已背得滾瓜爛熟;再到我們訓練場,看看四百米障礙、單雙杠,還有那高高的主席臺,想象一師之長站在上面,檢閱幾千人方陣的宏闊場面。師醫院、汽車營、修理所也得去,這些單位歸我們后勤管,領導我都采訪過,他們會給我一個面子,給客人做些簡單的介紹。比如到修理廠坐坐那輛待修的坦克,到工兵營看看官兵們如何排雷,這會讓省城來的大學生大開眼界的。我已打探過,這都不在保密范圍。中午到師醫院門口的向陽飯店請他吃頓飯,店是附近老百姓開的,雖然門面小,但紅燒雞塊特好吃。不是我一個人認為的,師醫院的許妍妍、楊夢滬都喜歡吃。她們一個家是北京的,一個是上海的,都是見過大世面的。還有,我們宿舍后面有片果園,桃樹杏樹已含苞了,拿把椅子坐在田頭,聞聞花香,吃著點心,還是蠻有詩意的。

    如果時間允許,再到離我們坐車只有半小時車程的長生殿去看看李隆基與楊玉環七月七日盟誓的地方。如果我們見面能像通信那么投機,還可以效仿一下李楊,來個釵盒定情,以期永生。

    晚上,再跟他在雙秀公園里,來個月下劃船。管理員是位老大爺,跟我比較熟,因為我們師干部到市里去,最愛的就是在公園月湖劃船,其他市民除了小孩子,很少有人舍得花錢劃船,我們男男女女十幾個,租兩三條船,總共交十塊錢,帶著吃的喝的,船也不劃,由著它自己漂,一直聊到天黑,老人也不催。只要船在水里走著,老人就笑瞇瞇的。月下劃船,那滋味一定超浪漫,如果老人不同意,就給他買一條金絲猴煙,讓他幫忙實現一個子弟兵的愿望,想必不是難事。

    月下劃船這個創意我是從書上偷過來的。前幾天我從師圖書館借了一本書,是宣傳科周干事推薦的,他說這是一本世界名著叫《約翰·克里斯朵夫》,我一讀就放不下了。我最喜歡約翰·克里斯朵夫與舅舅在月下劃船的那一段描寫。

    為什么我聽到在又黃又濁的水面漂著塑料袋和瓶子的湖里劃船聲是刺耳的,而在這個叫羅曼·羅蘭的大作家耳里劃船聲是動聽的音節?蘆葦搖曳的聲音我怎么沒聽出像絲綢?月光怎么可能從地上飛起來?像麥穗一般綠,藍寶石一般藍的魚到底長什么樣子?在我小小的城市我真是無法驗證,難道我要把小溪里那些讓我很不舒服的小蝌蚪起名小可愛?陽光下,那條小溪就是一條金色的鞭子嘛,可這樣的比喻多么俗不可耐,實在不是一個聰明女孩眼中的萬物情態。

    我苦惱極了。但不一會兒靈機一動就有主意了。戀愛中的人比任何人都聰明。一想到戀愛,我臉發燒起來,忙拿書冰冰臉。

    我要把書里詩一般的句子背下來,在大學生跟前顯擺顯擺。就像一個小孩穿上了新衣服,急盼著過年,好讓親朋好友來看他的新衣服一樣,我更急于盼著大學生來。他肯定沒讀過這本世界文學名著。即便讀了,四大本呢,他也不會注意這些描述吧,男人嘛,心是粗糙的。要不,怎么說女性是感性的呢。我要用這些美的比喻來形容我小城的月湖,要用新奇的比喻來美化散發著臭氣味的魚塘。他的認可不就是省城的認可嗎?這么一想,我立馬像考軍校背題一樣,開始高一聲低一聲地背起來。背著背著,又想,我不能照搬原句,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聽到云雀的歌聲,更沒有見過什么阿勃蘭德魚,這么生拉硬套,大學生不就看出我蹩腳的演技了嗎?算了,做人要真誠,我就照原文一字一句背吧,這樣既告訴他我是被世界名著滋養的,證明我不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女兵。還要告訴他我是把他當知音一樣,來分享自己閱讀帶來的藝術享受的,說明我喜歡他并不僅僅因為他來自省城。對,就這么定了。

    2

    第二天是個周日(那時,只有周日是周末),我早早騎著自行車出門。先到一招選了一個窗子面向花園相對安靜的房間,預定了三天,又要了電話。然后到市區,先到雙秀公園踩點。公園軍人不要錢,我看了門票,還是兩元錢。我站在通向金鞭溪的小石橋上,倚在欄桿上,屏屏氣,讓安靜的自己心里詩意萌動。這么一醞釀,我發現在清晨的陽光下,遠遠看去,金鞭溪像條細細的金項鏈。他來的那天最好陽光明媚,要是碰上下雨,那就糟了,金項鏈看不成,連在溪邊散步都難成行了,鄉間小路嘛,一經雨水,稀泥成片。如果老天爺不成全我,下雨只好去看電影。電影院海報缺了一角,不是我想象中的《羅馬假日》《出水芙蓉》《霸王別姬》《胭胭扣》那樣的好電影,而是雙腿懸在空中手握長辮子的男人,或是櫻桃小口滿臉媚笑的古裝女。我沒有猶豫,立即決定放棄看電影。計劃他來了上午到老火車站看看,那是一個百年建筑,雖然我看不出它的好,可我在辦公室的書架上找到一本沒了皮的書,名字叫《小城舊影》,上面有相關的介紹。旁邊有片濕地,蘆葦初長,在水里遠遠看去好像江南的稻田。大楊樹上的鳥巢,映在水里,還是有些詩意的,我們宣傳科的周干事帶我在這拍過一張照片,倚著濕地藤條橋,背景百年老火車站,還登在省報副刊上呢。

    我又買了幾盤秦腔戲劇碟帶。我想,周圍的伙伴都喜歡流行曲,什么《心太軟》《我是一只小小鳥》《我想有個家》之類的,我要跟他們不一樣,再說秦腔是老家戲,省城有易俗社——秦腔戲的夢中王國,由此他知道我喜歡戲,說不定會邀請我去省城看戲,那么我們的故事發展不就水到渠成了。這么一想,我東挑西選,買了有名的《火焰駒》《玉堂春》《王寶釧》《白蛇傳》等碟帶。又到商場買了銀色像框。到照相館,才發現那個亭臺樓閣的布景太假,照相師更是俗不可耐,還讓我在手里舉一束臟得分不清是白色還是粉色的塑料花。我想還是從宣傳科周干事給我拍的照片里選幾張吧。周干事會洗照片。我曾去過他的暗房,那里面好像一個神奇的魔宮,一張相紙,浸在藥水里,他讓我閉眼,我再睜眼就看到了一張彩色的照片。他給我講景深曝光廣角什么的,我根本聽不懂,只納悶頭頂繩子上掛著的一張張照片上生動的女兵是我。

    我還買了一束紅色玫瑰。起初不想買,怕大學生來時顧不上,再說花放一周還看得過去。出了市區,穿過木橋,發現路邊有人賣花,我看到三輪車上有盆綠色植物,其葉纖細得讓人頓生憐愛之心,我問賣花人此花是不是叫含羞草。賣花的是位四十多歲的婦女,她肯定后,說一盆十元,我馬上小心地放進自行車車籃上。最近臺灣電視連續劇《含羞草》正熱播,我每集必看??粗@花,感覺好親。

    我騎著自行車快到師部時,遠遠發現一個身材高挑的身影迎面而來,她燙了大波浪,穿著修身的牛仔褲,紅色的風衣,在陽光下特別美。駐地除了部隊就是老百姓,很少能見到這樣打扮的。隨著來人走近,我才發現竟然是我們師醫院的檢驗師——好朋友許妍妍。平??磻T了她穿一身軍裝,要不就軍便混穿,忽然這么一打扮,讓我差點沒認出來。燙了發換身衣服就立馬換了一個人,這個人陌生嫵媚而性感,讓我羨慕,甚至略略有些妒忌。

    妍妍一看到我車籃里的花,還有鏡框,歪著頭說,要來人了?男朋友?

    誰告訴你我要來人了?

    你渾身的氣味告訴全師人你男朋友要來了。

    嗬,你行呀,幾天不見,就成詩人了,還渾身氣味,你不看看你自己全身打扮得一股妖氣,小心把對方嚇跑了。

    行了行了,說正經的,男朋友啥時來?告訴我一下,我給你化化妝,把你化得美美的。

    先謝了,你干嘛去?

    我叔叔給我介紹個對象,在省軍區當參謀。我去瞧瞧。不去,叔叔會生氣的。

    妍妍比我大三歲,最近也加快了找對象的頻率。師機關女干部單身的就我一個,醫院里單身女干部有七八個,好像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青一色地不愿在師干部中找,不愿意在這個三線城市落根。市里兩輛公交車,一個公園,三條馬路,僅此而已。每次到市里,都能碰到不少熟人,比我老家城市的生活條件還差。在這樣的城市生子終老,我很不甘心。這樣一想,我說你到市里還要走好一陣呢,上車,我送你。

    哇,謝謝。那送我到長途車站行不行?我騎車怕放到車站丟了,這一路走得身上都出汗了,我的妝沒花吧。

    沒花沒花,坐好了。

    送走妍妍,我又調頭到市里,買了幾包面膜,又買了一條牛仔褲和呢子大衣,跟剛才看到的許妍妍的款式很像。不過,她肯定是在北京買的,她家在那,樣式真好看。這一下子花去我倆月的工資,想想,值。我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大學生的,大學生也不是經常能到我們這個小城來的。這么一想,我就不心疼錢了。想著,這月就不給媽媽寄錢了,反正她和爸都有退休金。年底我如果能把大學生帶回家,肯定勝過給他們買十件衣服。在他們眼里,二十三歲的我,是該把男友領回家的時候了。這么一想,我又買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

    3

    墻上掛了師政治部俱樂室楊主任得過全軍美展一等獎的一幅叫《沐浴》的油畫,畫的是金鞭溪,溪邊草叢里坐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系著紅色發帶的讀書少女。桌上放著周干事為我拍的一張照片,我穿著軍上衣、藍色軍裙,倚著開著一樹繁花的桃樹凝望著遠處。這造型是周干事設計的。他讓我做憧憬未來狀。我說不會做。他說真笨,然后走到我跟前,雙手端起我頭,讓我先望他,又搖頭,讓我凝望遠處的一座山,想象它是我向往的省城、北京、上海。這么一說,我馬上咧嘴笑了。他說,對,就這樣,堅持兩分鐘。那時還沒數碼相機,他可舍不得費膠卷。先是一陣陣地空按快門,直到我的表情他滿意了,才上膠卷。

    我又給師機要室少校大姐說,家里要來人,我能否買幾斤肉放到她家的冰箱里。她說沒問題,放一年都行。然后重重打了我一巴掌,山東大腔就出來了,哎,小李干事,是不是男朋友要來了?兩個多月的機關生活,使我越來越覺得在機關不能隨意開口。此時我不能說是,也不能否認,說是,萬一不成,把自己裝到里面可就失穩重了。否認,會讓人以為你待人虛假。大姐的丈夫是我們師政治部主任,手上掌管著全師干部升遷的命運。搞不好大姐的一句枕邊風,我們的命運從此就拐彎了。這么一想,我更不能隨意開口了,便低頭作害羞狀。讓她自己去猜想吧。

    我等了一周,大學生也沒來。前三天,我買了一堆菜,把五斤肉放到了大姐家的海爾冰箱里,然后妍妍給我化了漂亮的妝,彎彎的眉毛,紅紅的唇,穿著盡顯大長腿的牛仔服和駝色羊毛大衣,天天騎著自行車跑到長途汽車站,足足等了三個小時,直到省城來的最后一輛班車沒了,才回到部隊。此后天天晚上做夢,一會兒夢見大學生遇到了意外,要不就夢見他看了我一眼車都沒下就走了。更奇怪的是有天晚上夢見大學生成了我的戰友,跟我在密林中與敵人打伏擊。他竟然戴著黑色學士帽,帽子上的流蘇擋住了眼睛,雖然手里的機關槍噠噠噠地響著,卻打不死一個敵人,急得我幫著他射擊,可怎么也扣不動扳機。好幾天晚上失眠做夢折騰得我白天上班沒精神,寫的新聞稿錯字連篇。后四天我仍懷著希望,但不好意思再麻煩妍妍了,自己匆匆化了淡妝,高跟鞋也懶得穿了,腿實在疼??墒撬詻]來,信也沒有,我徹底死心了,主動要求到鄰縣我們一個團去采訪。心想,工作可以治愈一切傷痕。

    一周后晚上八點鐘,我穿著肥大的迷彩服疲憊不堪地剛走進宿舍院子,就聽到不知誰家電視在播放《含羞草》的主題曲:“小小一株含羞草,自憐自愛自煩惱,她只愁真情太少。不知道,不知道,青春會老?!焙鋈话l現一個黑影在我宿舍門口蹲著,嚇了我一跳,我忙打開檐下的路燈,才看清是個年輕男人。他顯然等得太久了,地上一堆煙蒂,肩背一只黑色挎包,上面寫著省城日報的字樣。我明知他是誰,仍問,你是?他說他是鄭永林。就是那個大學生。我一下子手足無措。等,不來;不等了,又來了。又想,壞事了,他等這么長時間,這不就告訴全師單身干部我名花有主了?慌忙讓進屋。玫瑰花干了,含羞草葉子枯了一半,桌布落了一層土。先問他吃了沒?他說沒。飯館已關門,肉也不好意思到政治部主任家去拿,搟面條更來不及。他說煮點掛面即可,從中午十二點吃完飯到現在,就沒吃一口東西了,連口水都沒喝。

    煮掛面,簡單,我先炒了蔥花,然后加湯下面。在面里打了三個雞蛋,誰知道水少,面條下得多,一鍋面全成了漿糊,綠綠的菜葉也蔫了。

    他可是真餓了,一鍋面,全吃光了,還說好吃好吃。為了驗證他說的是真話,他還打了好幾個飽嗝,一個接一個的,給我第一印象,此人還算實誠。

    鍋沒來得及洗,我就跑到門口傳達室給一招打電話,沒人接,又跟大學生一起騎著自行車跑到一招,才知師里即將召開全師軍事訓練動員會,所有的房間全住滿了。

    回到宿舍,他說我可以躺到沙發上。話還沒說完看我臉色不好,馬上咧著嘴說,我給你保證我肯定不敢侵犯解放軍,即便是柔弱的女解放軍,誰知道她們是不是吳瓊花黃英姑,不是百步穿楊怕也是雙槍齊發,即便踹我一腳,我怕也要住十天醫院呢。

    你還挺貧。他的玩笑話讓我心里的怨氣消散了許多。他說,沒辦法,原以為畢業分配工作還要晚些,沒想到忽然而來,就耽誤了,又怕寫信來不及,干脆就沒通知你,結果一來倒好,吃了五個小時的閉門羹。

    我很想把我精心的準備過程一一告訴他,可是看他連墻上那幅獲獎的畫,包括桌上的照片一句都沒問,便打消了此念頭。

    他不知是因為天晚了,沒有住處,還是其他,有些坐臥不寧,一會兒看表,一會兒又不停地說,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我說別急,有的是辦法。我腦子里已經想好了,半小時后,我就到師醫院妍妍那兒去住。正在這時,我聽到周干事的叫門聲。

    周干事一進門,先是愣了一下,說,有客人呀?

    啊,我同學。又向大學生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師宣傳科的周干事,集團軍有名的大才子。

    大學生伸出了手,周干事卻沒有握,但語氣倒熱情,同學在哪兒貴干呀?說著,就大搖大擺地坐進沙發里,把對方擠到了沙發邊上。

    省報。

    大記者呀?你們省報的劉社長,是我哥們兒。

    劉社長人很好。

    周干事掃視了我小小的屋子,臉對著我,李干事,晚上你把同學怎么安排呀?

    我去許妍妍那兒。

    去師醫院還得走一陣,還要經過一大片麥田,麥子半人高了,你不害怕。讓你同學住我那兒吧。

    周干事住在我們單身宿舍第二排平房??墒撬仓挥幸粡垎稳舜?,讓兩個大男人擠到一張床上,我開不了口。

    你放心,我住辦公室。

    謝謝你。

    要謝就送我到辦公室。他說著,朝大學生一笑,你沒意見吧。

    一路上我跟周干事起先誰也沒說話,后來還是他問,那個小矮子真是你同學?

    怎么說話的,人家一米七五。

    坐在那還沒有我肩膀高,怎么不是小矮子,你男朋友?

    我搖搖頭。

    他停了片刻,說,既然不肯定,就不能草率決定終身大事。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說完,看我不說話,又說,我可是從關心小妹妹的角度來提醒你的。作為步兵一○五師機關唯一的女單身干部,你就像大熊貓一樣珍貴,我們每個男干部,都像愛護親妹妹一樣待你。咱們同是搞宣傳工作的,作為同行,我也更應關心你,對不對?

    我說明白。

    沖動害死人,千萬別一步走錯,步步錯。女孩子的青春好比青瓷,雖美卻易碎,稍不注意,咣當一聲,像林妹妹哭干眼淚也沒用了。

    行了,到師部了,我回去了!我沒好氣地說。

    他又追上來,說,天晚了,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我送你。

    從師部到單身宿舍要上一個長長的之形坡,左邊是家屬院,右邊是宣傳隊。我置身在部隊護衛之下,親愛的戰友們中間,誰敢動我一指頭?我說。

    這條公路,經常有社會青年騎著冒煙的摩托車呼一下沖下來,黑燈瞎火的,容易相撞。遇到沒安好心的,看到女兵馬上熄火,兵妹妹長兵妹妹短地叫個不停,這一叫,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呢。不能不防。別傻笑,人家專找你這種缺心眼兒的女孩子騙。

    你才缺心眼兒!說完,我望望四周,此時,左邊家屬院大門里透著一縷光亮,右邊宣傳隊里不時傳來排節目的歌聲,一會兒是《咱當兵的人》,一會兒又是《春天的故事》,也確有零零散散的騎著雅馬哈摩托車的地方青年呼嘯著沖下來,急得周干事把我拉到他的右邊,朝著摩托車罵道,小心點行不行!也有推著自行車的地方老百姓男男女女吃力往上走,弓著背,使著勁。天上星光燦爛,春風吹在臉上雖有涼意,畢竟也到春天了,空氣里彌漫著甜甜的花香。我們一時無語。

    看下他的身份證,還有問清他們學校開的課程,如果是騙子,自然就露餡了。

    你為什么一口認定人家是騙子。剛才你不是還當面問了省報社社長的名字了嗎?人家都答對了。

    凡事謹慎沒錯,對了,晚上睡覺關好門,誰叫都別開。

    廢話,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旎厝?!我說。周干事卻不接我的話,哎呀呀,人不能頭腦發熱,一發熱就會出問題。比如我剛才頭腦一發熱,就說睡辦公室,不行,我還得住宿舍。小矮子睡床,我睡沙發?,F在規定不能睡在辦公室。

    真有這規定?我怎么不知道。

    科長昨天告訴我的,可能通知還沒到你們后勤吧。我一時頭腦發熱,就忘了這一茬了。周干事說著,大聲咳了一聲,傳達室老朱忙出來邊開門邊說,周干事,回來了?

    老朱五十來歲的樣子,他跟周干事是老鄉,我每次一個人出入,老朱都好像不認識似的,但看到我跟周干事在一起就笑臉相迎,然后小心地把門鎖上,還殷勤地開著門,讓亮光照著我們進到宿舍,才輕輕地把門關上。

    讓他十點半過來,要不,我就睡了。周干事冷冷地說。

    你要是不高興,我同學就不過去了。

    行了,別廢話,明天還要跑操呢,過了十點半,我就睡了。你把小矮子架到高炮上我都管不著!

    這個周干事,他就這么氣人,明明幫了你,你卻感謝不起他來。

    ……

    (全文原載《清明》2022年第3期)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