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3期|梅驛:秘境(節選)
01
現在他們聊天多聊新聞了。
都成習慣了,每天做飯的時候,她打開電視,一邊在廚房心不在焉地洗切,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聽新聞?,F在新媒體像水銀瀉地,就算有一搭沒一搭,這世界上的事兒她耳朵也不少塞。周五,他從冷凍廠回來,仍舊會給她帶幾袋吃的,肉、魚、燒餅、水果,這習慣維持了七八年。其實,她吃不了多少,工作日,她都是在單位吃。但看到冰箱里滿了,她才覺得這個周末著實是來了。
飯端上桌,兩個人對面坐了,他把一個饅頭拍得扁平,又拍一個,兩個貼在一起,一口咬下去。她說,你吃飯就像虎狼。告訴你多少次了,細嚼慢咽胃才能好受。他放慢吃飯速度,說,在部隊養成的習慣。她看看他,問,累不?他說,還行。他們悶頭吃幾口飯,眼睛向電視瞄幾眼,開始聊天。他們聊孟晚舟,聊醫藥改革,聊央媽放水,就這么幾句,飯就吃完了。他吃飯還是快。
吃完飯,他靠在沙發上抽煙,她先去衛生間燒上洗澡水,再洗碗。洗澡水不能燒早了,浪費電。等她洗完碗,收拾好廚房,他的兩根煙也抽完了,洗澡水也剛剛到53度。這期間,他們會再聊幾句,也是不疼不癢的話題。還能聊什么呢?他冷凍廠那點事,數十年如一日,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孩子上大三了,忙著考研,連跟他們打電話的時候都很少;她工作上的煩惱,要想跟他聊,得從好多年前開始聊起,即便如此,那彎彎繞繞的被擠對被輕視被孤立的感覺,他也不會懂。
他洗澡時,她支棱耳朵聽著,若他喊她去幫他搓背,她就知道晚上有節目。有節目,她也沒有多少興奮,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她把手放在他背上,她的手白皙細長,在他黧黑寬闊的背上來回游移,在他隆起的肩胛骨中穿行,她覺得從結婚開始,她的性幻想就是從他的后背來的。那時候,她總讓自己沾滿泡沫的手在他雙胛間停留,心里像裝了好幾只兔子。如今,她給他搓背,只想趕快結束。衛生間里氤氳的水汽讓她不舒服。想到一會兒還得收拾,她又有些生氣。
他像堵墻,牢牢不動,等著她搓。她想起有一年和同事一起去外地出差,同事向來是他們單位婚姻幸福的標桿,下雨時,同事丈夫鐵定來接;紀念日,一大捧玫瑰準保在中午飯前送到……可那天晚上,她們住在賓館的時候,同事接了丈夫一個電話,大約是十點左右,她沒處回避,聽了個滿耳。同事兩口子在電話中并沒有卿卿我我,只不咸不淡扯了幾句。撂下電話,同事喜笑顏開和她說話,她有些回不過神來。她直覺,同事夫妻倆也許并不像別人或者同事自己描繪的那么幸?!,F在,她和他也這樣了。
她這么一走神,他就感覺到了,右肩頭朝后聳了下,是讓她認真點的意思。她手上加了力道,他忽然迸出一句:“山東那個陳春秀案又牽扯出來個茍晶?!?/p>
她說:“知道?!?/p>
他又不吭聲了,左肩頭朝后聳了下。她雖然把手移到了他的左肩頭,速度卻是慢了下來,口里忽然也迸出一句:“茍晶的高中老師被開除公職了?!闭f完了,覺得不對,又改口道:“不,是被取消了退休待遇?!?/p>
他把兩手從墻上拿開,捧起一捧水,洗了把臉,有點不耐煩,說:“好了,好了。別搓了?!?/p>
她在心里笑了一聲。從衛生間退出,坐在沙發上看手機。等他穿著褲頭出來,她進洗手間收拾,順便也沖了一下。好像,她情愿不情愿不重要,這每周一“歌”或者兩周一“歌”跟每周都要滿一次的冰箱一樣,雖然過后都會空下來,但滿過再空和從沒滿過,畢竟是不一樣的。
她進了臥室,看到他半靠在床頭上,她在他身邊躺下來。
他掐滅煙,攬住她,卻沒有動作。他的動作從來都是簡單粗暴的,她也抗議過,但他總也改不了。這會兒,他竟然往下一縮,整個身體攤平了。她不抬頭,眼睛閉著。
“唉?!彼麌@了一口氣,說,“開除公職這事,怎么說呢?之前,好像就沒有開除公職這一說。大家都認為,進了體制,入了編,就是鐵飯碗?!?/p>
她有些詫異,仍然沒有動彈,眼睛卻是睜開的。這么多年,開除公職這個話題,他們從沒討論過,也算有些忌諱吧。也不知道為啥,剛才給他搓背的時候,她竟然冷不丁來了那么一句,心里帶著一絲快意。
他就是被開除公職的。她在心里算了下,那是在十年前。十年,一晃神就過去了。從他被安排到鄉鎮當干部,到被開除后去冷凍廠開貨車,也不過一晃神。
“說這些干啥呀?”他直起身子,靠在床頭上,又點了一支煙。她扭過頭去,將背給他。
她身上的濕水珠漸漸都干了。她最害怕的就是在她身子沒有完全干的時候,他進來。她總覺得在那事進行過程中她的不適是因為她的身子沒有完全干??墒?,她又偏偏不愿意在衛生間擦干再躺到他身邊去。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完全是自討苦吃。
“要是沒被開除,我現在也是個吃飽喝足打打麻將的閑人,也不用天天開大貨車了?!彼麑⑸碜优さ搅硪贿吶?,朝煙灰缸里彈了下煙灰。
“說這些干啥呀?都過去了?!彼p描淡寫地勸道,一邊打開手機,翻起朋友圈。朋友圈發什么的都有,美食、美圖、大V言論、日常聚會,發茍晶的最多。茍晶的高中老師也是命不好,都退休了,還被從萬千卷宗中扒拉出來,取消了待遇。
劃拉了一遍朋友圈,除了陳春秀,就是茍晶,沒有感興趣的話題。她點開收藏,看之前保存下來的一篇有關房產分析的文章。聽到他窸窸窣窣起來了,她沒在意,又聽到他穿褲子、穿鞋子的聲音,她問:“干嗎去?”
“買包煙?!?/p>
差不多十分鐘后,他開門,進了臥室,手里拿的并不是煙,而是一瓶劍南春,一袋花生米,一根哈爾濱紅腸。
“我們喝點?”他說,眼睛看著她,不動。
她不是詫異了,而是驚異,不由得翻身起來,穿上衣服,看他忙不迭地找杯子,切腸,又從冰箱里端出晚飯剩的半碟蒜黃炒蛋。墻上的掛鐘響了十點了。
“我跟你講過我沒當兵前,在山西鐵嶺子挖煤的事情吧?”兩杯酒下肚,他嘴巴忽然利索了。
“講過,就待了一年多,是吧?還有一個工友,叫什么來著……”她有些恍惚,極力從記憶中搜尋。其實,她有些困了,只想快點回到床上去。但因為他一周只在家里住兩個晚上,她不好意思甩開他,她總覺得把這同床共枕的兩晚上應付好了,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接下來屬于她自己一個人的夜晚。
“叫杜書銘。書本的書,銘記的銘。還有一個人,沒跟你講過,叫李慶。李慶最大,二十三,我第二,二十,書銘最小,剛十八。我們仨都是一個地區的,你不知道,出了省,見了同一個省的都覺得親,更別說同一個地區的了。李慶找工頭把我們仨調到一個宿舍住,又調到一個采煤面。都知道我們仨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一起吃一起喝,一起上工一起下工,這都不算。怎么跟你說呢,女朋友都可以拿來分享。不是真的分享,是口頭上,也不是口頭上……怎么說呢?唉,跟你好像說不清楚。等等,我不吃蒜黃,別給我搛了?!?/p>
他喝起酒來很少吃菜,雖然擺著幾樣。她給他搛,是怕他胃里沒墊底的,燒到胃,他的胃本來就不好。
“唉。老爺們和你們長頭發的就是不一樣。這么說吧,李慶有個女朋友,叫賽賽,長得挺好看,圓乎臉,大眼睛。李慶天天拿出賽賽的照片看,還讓我和書銘看,純粹是氣我和書銘,我和書銘家里都還沒來過媒婆子,更別說相看過姑娘了。李慶說有一回,他去找賽賽,賽賽在他們家炕上斜靠著,一條腿半擱在炕沿上,一條腿順著炕沿垂下來。賽賽可能是無意的,可李慶受不了,差點沒撲上去。他給我們講這個場景的時候,我和書銘也受不了,每人直接照他胸脯上來了一拳?!彼缓靡馑嫉馗煽攘藘陕?,話題一轉,“后來,鐵嶺子的煤窯發生了坍塌事故。我給你講過吧?李慶斷了一條腿?!?/p>
“沒,你沒給我講過。李慶斷了一條腿?”
“沒講過嗎?我記得講過?!?/p>
“沒有。你連李慶都沒有給我講過?!?/p>
他沉默了下來,低下頭,然后又抬起頭,眼睛里已蕩漾起三分醉意。她有些恍惚,想起來,剛結婚那幾年,他酒量很大,偶爾微醺時,一雙大環眼瞇起來,有一種笨拙的溫柔,很讓她著迷。這幾年,他酒量明顯下降了,幾乎沒有那種微醺的時候了,不是直愣愣的,就是爛醉如泥。
“對對,沒講過。你看我還沒喝幾盅酒,就有些醉了。我看看這酒多少度?52度,有點高。李慶斷了一條腿。怎么說呢?當時是這么個情況,我和書銘在前頭,李慶在后頭,塌窯的時候,先聽到聲音,李慶反應快,往前推了我們一把,自己往前躥了一步,我們逃了出來,李慶被壓斷了一條腿。唉,也算是李慶救了我們的命吧。李慶住在醫院的時候,收到了賽賽一封信,賽賽要跟李慶分手。賽賽在信里說,她父母聽說他一條腿廢了,讓她必須跟他分手,說如果不分,就打死她。李慶看著那封信發呆,然后一把撕碎了它。下一回我們再去看李慶,李慶說了一個主意,我們一聽,差點嚇傻了??稍诨孛焊G的路上,我們同意了。我到現在也說不好我們為啥會同意。我們欠李慶的,要補償他?我們恨賽賽拋棄李慶?我們可憐李慶?就李慶那個家庭,兩畝鹽堿地,三間透風漏雨的土坯房,又斷了一條腿,這輩子恐怕再難娶個老婆了……”
“等等,什么主意?你們要干啥?”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李慶給賽賽寫了封回信,讓賽賽來一趟,跟他做個了結,那么,他們之前訂的婚就算了了。賽賽真來了。我和書銘借老鄉的拖拉機去車站接的她。她扛著個大紅的拉鏈包。我一直記得那個包。為啥記得那么清楚?是因為那個包鼓鼓囊囊的,裝的東西太多了,在半路上拉鏈壞掉了,露出一大堆吃的用的來,柿子干、黑棗、煙葉,還有鞋墊、襪子、剃須刀……完全不像是來分手的。不過,看樣子,賽賽確實是來分手的,一路上,她都沒怎么吭聲,還老發呆。書銘側面問賽賽,她說,她也沒辦法,她不敢違抗她父母。我們拉著她在山腳下轉了一圈,最后停到一家賓館門前,然后,我在前,賽賽在中間,書銘在后,抱著她那個敞開半個口的紅色提包進了賓館?!?/p>
“賓館?喔,對,你們那個小煤窯哪有地方住,可不就得住賓館?”
“是,那個賓館叫什么來著?我想不起來了,就記得墻是石頭壘的,不高。墻上滿是冰溜子,滑溜溜的,尖利利的。山里的冬天,冷啊。你去看看,暖氣怎么不熱?”
她起身,去檢查各個屋子的窗戶。他們家的房子是地暖,除了檢查窗戶關得嚴不嚴,她不知道還能去哪里找暖氣不熱的原因。不過,她很快想出一個托詞,說:“都幾點了,供熱公司為了省錢,也為了偷個懶,一到夜深人靜,就不燒了,還能不冷?”說完,他們都抬頭看了一下墻上的鐘,十一點半了。
他嘆了一口氣,說:“那就再喝一杯吧。暖和?!?/p>
他們一同喝了一杯。
“后來呢?”她問。
“后來,我和書銘就把賽賽綁到了賓館的床上。李慶背對著我們,一聲不吭?!?/p>
“李慶讓你們綁的?”
“李慶聽見賽賽叫,回過頭,用枕巾堵住了她的嘴?!?/p>
“你們……”
“我們后來就出去了。把房間的門碰得死死的。走到外頭,我發現我渾身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嚇的。書銘也是,臉色煞白。我們抖著雙腿走了幾步,停住了,不知道為啥又返了回去。剛走到走廊里,我們就聽到了一聲尖叫。賽賽的尖叫。賽賽明明是被堵了嘴的,也許是她用舌頭把枕巾頂了出來。那一聲叫,唉,怎么形容那一聲叫呢,就跟狼叫似的,太他媽的刺耳了,把我和書銘嚇跑了?!?/p>
她想起他們結婚那一晚,那一年,他二十七,她二十四。他先是找不準地方,后來進去了,她疼得叫了一聲,他立馬就從她身上滾了下來,之后,一晚上都沒再振作起來。是好幾天后,他們才真正體會到一點樂趣的??墒?,也留下了后遺癥,他們每次在一起,他都不允許她出聲,她一出聲,他就用手捂她的嘴;他拿開手時,她低低叫一聲,他就驚慌失措,就立刻從她身上滾下來。開始,她以為是因為他們和他父母一起住的緣故,幾年后,他們買了新房子,住進去后,晚上兩人在一起,仍然像偷情,在自己家里和自己的另一半偷情。她看書上說,好多男人都嫌棄自己的女人在那個時候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都喜歡女人在那個時候浪一些。他卻相反,她是個死人才好呢。時間長了,她對那事,已沒了興趣和期待;他憋不住,而且,她越不配合,他的動作越粗暴。
“后來呢?”
“后來,我和書銘逃走了,從鐵嶺子逃走了?!?/p>
“賽賽和李慶呢?”
“聽說賽賽嫁給了李慶,賽賽能干,替李慶跟小煤窯多要了兩個月工資?!?/p>
“你后來見過李慶和書銘嗎?”
“沒有?!?/p>
空氣沉默了下來。她和他都不再說話。有光影一閃,她去窗戶旁看,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雪了。小區外那一溜矮樓房的房頂上已鋪了薄薄一層。
他也起身,去了衛生間。
再坐到沙發上,他的臉色和緩了,語氣卻是沖了許多:“衛生間真他媽的冷。下雪了。今年雪下得早。唉,對了,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挺失敗的?”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到他瑟縮了身子,想去拿件衣服給他披上,自己也披一件,又懶得動彈。今年雪下得是早。
“我這輩子真他媽挺失敗的?!彼终f了一遍,“你明天就給供熱公司打電話,暖氣怎么燒的,這么冷?”
她看看他,他的睡衣還是平常穿的那件。她起身,去臥室,給他拿了件衣服,遞給他的時候,他用手一擋,瞪了她一眼。沒奈何,她只得把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我還沒說完呢。我和書銘逃走那天晚上,月亮地兒明著哩,露水也深。都說,露水深的夜晚,容易遇到怪事。那晚,就是我和書銘逃走那晚,我們開著老鄉的拖拉機,就遇到了怪事。是一只黃鼠狼,就站在我們拖拉機前頭。還是書銘眼尖,喊了一嗓子,我們才沒軋到那只黃鼠狼。很奇怪,那只黃鼠狼直眉瞪眼地看著我們,一點都不怕我們。最后,還是我們給黃鼠狼讓的路,我們退回去,走另一條路,整整多走了一個鐘頭,才回到老鄉家,把拖拉機還給老鄉。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乘車去了汽車站?!?/p>
“黃鼠狼?”
“黃鼠狼。山上黃鼠狼多?!?/p>
“你們給黃鼠狼讓的路?”
“可不。黃鼠狼又叫黃大仙,可不能得罪?!?/p>
“你們倒可以得罪賽賽?!?/p>
“你說的這叫屁話!行了,你該去睡了?!彼壑橛行┘t,瞪著她。她看不出他是真想讓她去睡覺,還是她這話觸怒了他,該是后者吧。
她撂了筷子,迅速起了身,到臥室躺下,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子夜時分了。習慣性地又翻朋友圈,茍晶仍然占據大部分屏。她擲了手機,頭昏腦漲,仿佛渾身的血都涌到了頭上。她知道,這個晚上她又要失眠了。聽聽外頭,他還在喝酒。
他被開除公職,剛開始人們還感慨唏噓,后來就被人們當笑話講了。說他作,把好好的工作作沒了,豈止是工作,都說以他的勤奮和努力,以后還要升遷的;說他堂堂七尺男兒,腦子里裝的都是屎。說什么的都有。過了一年多,縣里一個干了三十年宣傳的科員有一天從十三層樓跳下來,摔了個稀巴爛。人們在餐桌上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她聽到他們再一次捎上了他,他和那個短命鬼及大魚大肉被他們一開一合的嘴巴攪在一起。她很憤怒,從她吃飯的這個桌兒一躥而起,跑到那邊那個桌兒旁,卻哆嗦著嘴說不成話,眼珠子快要蹦出來。那桌兒立刻噤聲了。都在一個縣里,他們都認識她,卻沒想到這么巧,都在一個大廳里吃飯。
他去開貨車,是他弟弟的主意。那時候,他已經在縣里干過三四種活兒了,在鹽業公司管倉庫,在種子公司站柜臺,包括后來在家里包了十畝地種草坪,也不是不掙錢,但干上一陣子,他就無端地起了火,怨氣沖天,在家里,給她掉臉子,也給孩子掉。他弟弟說,要不,跟我去冷凍廠開貨車吧,就是遠點。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她知道,他是想離開這個縣了。
他就這么去了外地的冷凍廠開貨車,一周或者兩周回來一次。剛開始,她很不習慣,慢慢地,就習慣了。時間久了,他們之間的電話也稀了,她有時候覺得她根本就是一個人在生活。和朋友抱怨,朋友說,誰又不是一個人在生活呢。她覺得有理,孤單的時候,就回味回味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跡,對他,她更多的是回憶了。有風打窗欞的聲音,她爬起來,湊到窗戶旁看,看不到雪落,只看到屋頂上的雪閃著銀光。她記得小時候她最喜歡下雪天,她喜歡涼涼的雪片落在眼睛上的感覺,就跟現在敷面膜一樣。
看了一會兒,隔著窗戶,她的眼睛竟然又有了小時候雪片落上去的感覺,沒了熬夜那種干燥和艱澀,她心頭熱熱的。出了臥室,去客廳問他:“你說那個地方叫什么,鐵嶺子?”
“鐵嶺子。喔,我聽說現在改名了,叫什么溝仙寨,成旅游區了?!彼ゎ^看她一眼,“你怎么還沒睡?不是讓你睡覺嗎?”
“溝仙寨?山溝的溝,仙人的仙?”
“是,溝仙寨。你問這個干嗎?”他說話舌頭有些短,不過,以她的經驗,他舌頭短也只是到微醺的階段,再喝就會說話結巴,然后是腳步趔趄,最后是不省人事。
可她沒有勸他別再喝。以她的經驗,她勸不了他,越勸喝得越多。她也坐到沙發上,坐到他旁邊,靠在他寬闊的背上,在手機上搜索“溝仙寨”,顯示:
溝仙寨自然風景區位于山西省××縣××鄉……景區內瀑布“如白練之經于天,白虹之飲于淵”,入冬,則凝結成冰,冰柱層層覆垂,玲瓏剔透,在陽光下變幻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光澤,宛然人間仙境。
“哪天,我們一起去溝仙寨看看冰瀑吧?!?她說得有些艱難,這幾年,她已經很少跟他提要求了,覺得難為情。
“去那兒干嗎?有什么可看的!”果然,他想都不想,就這么回答。
“你不是一直說帶我去旅游嗎?好幾年前就說過,一直沒去過!”擱以前,她不會再說一句,這回,她跟了一句。
“行了,行了,你說去就去。這個啰唆勁兒?!彼麤]有詫異,又是脫口而出。
“睡吧?”她語氣很輕。
“睡?!彼酒饋?,“這酒不行,喝得人頭疼?!?/p>
她要去扶他,他一把甩開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背對著她,不到兩分鐘,鼾聲就響了起來。她把手從他的秋衣里探進去,摸了摸他寬闊堅實的后背,復又把手收回來。
屋里靜極了,雪應該還在下,有銀色的光亮透過兩片窗簾之間的縫隙擠進來。
02
暮色升起時,他打來電話,問冰箱冷藏室內有水該怎么處理。
她有些意外,印象中,他家的日常起居都是他妻子在打理。他也很少給她打電話,有事情都是微信留言。愣了一瞬,她關小火,打開她家的冰箱,拿開一部分食品,露出后壁的一個孔來,她讓他先找根細鐵絲,再一點點捅進冰箱后壁的孔里。
整個過程大約用了一刻鐘。然后,她說,好了。你明天再來看,不會有水沁出來了。
他表示感謝后,掛斷了電話。
粥在這個過程中自己稠了。她端下來,站在窗戶旁,對面樓棟的燈光被鎖在一個個窗格子里,往外溢出的部分漂浮不定。
和丈夫吃飯時,她的微信響了,是他。他告訴她,他離婚了。簡單的幾個字。她沒有回,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丈夫忙著看《隱秘的角落》,沒有注意她的神態。
收拾好廚房,她進了臥室,拿出手機,問他為什么。他說,她還是不滿意我的生活狀態吧。她說,可是你現在在詩歌界的名氣越來越大啊。他說,沒有幾個人知道杜書銘這個人。她說,可是很多人知道毛肚這個人。他沒有回。她也沒有再問。從這面窗戶看過去,對面也是無力奔涌的燈光,不過,因為間距近,能看到人影晃來晃去。
杜書銘大約不知道,多半年前,她再婚了。
她想過告訴杜書銘她再婚的事情,她再婚也是辦了十來桌酒席的,可她不知道他該算她的什么人,相距三百公里,不是親戚,自然,可算是朋友,而且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都喜歡詩歌,包括他們彼此的婚姻,在一些時刻,他們都可以暢談無阻,可她無法想象,他出現在她婚禮現場時,她丈夫和她的同學朋友會怎么想。
杜書銘是她的網友。
認識他,是在“白鹿書院”。說來,也有小二十年了。那時候,他們都喜歡在這個網站貼詩?,F在,這個網站已經無處可尋了,而他在這個網站貼的詩歌,一首都沒少,都在她電腦上存著。在這個網站貼詩時,他喜歡用一種素雅的橫格子底紋,她花了一番心思,在word文檔敲他的詩,也用了橫格子底紋。
說真的,杜書銘現在的詩歌磅礴恣肆,經常被評論家引用和評析,可她還是更喜歡他早年間的詩歌,稚拙,樸素。這些,她沒跟他說過,和所有作家一樣,他受不了自己的才華散佚在時光的磨礪中??墒遣湃A這種東西,有時候并不隨著閱歷的增長而增長。
每寫一首詩,她都是他的第一個讀者,她覺得好,就給他微信留言,好。她覺得不好,就在微信上給他一個微笑的臉。他聰明,明白她的意思。過兩天,改后又發給她,她這才發給他那個“好”字。他放了心,開始寫下一首。
有時候,她犯迷糊,杜書銘現在是知名詩人,身邊比她高明得多的文友多了,可他還是把她當“試金石”,是信任她嗎?恐怕不是,也許他只敢把自己最粗陋膚淺的一面暴露給她吧。
相較于夫妻間的床笫之私,這也是一種赤裸相對吧?
她深覺自己無事生非。時不時總結一下似是而非的生活,是他們這些詩人的通病。有時候,她很羨慕她現在的丈夫,丈夫的悲歡十分具體,比如,丈夫現在的關注點在《隱秘的角落》接下來的走向,跟她分析了會兒劇情,丈夫很快就心滿意足地睡了。
之后,杜書銘時不時會來微信或者電話,向她求助,冷凍室里的豬肉化了之后吃不完,還能不能再放入冷凍室?洗衣機摁了開始鍵后怎么強制停止?諸如此類。她看到后,第一時間就會給他回復。事實上,她變成了他的生活指導師,遠程的。
若是不巧,她拿著手機,參照自己家的水暖電器跟他解釋時,會遇到丈夫狐疑的眼神,她心虛地笑笑。想著怎么和丈夫談談他,卻一直也沒有合適的機會開口。
建議杜書銘去旅行一趟,是因為他最近的詩,凝滯而苦澀,而他的生活,更加亂七八糟——他離婚的事情,他父母都知道了,父母住到了他家里,天天逼著他去求妻子回來。她不知道這樣的生活煩惱該怎么指導,愣了一會兒,說,到我們贊城來散散心吧?這個季節贊城最美了。說完,她心里咚咚敲了幾下鼓,如果杜書銘真來,她該怎么招待他呢?她丈夫會怎么想?很快,她就釋然了,他如果來了,她就不得不跟丈夫談談他了。
杜書銘那頭沉默了半天,才出現了一行模棱兩可的字,等過了這段時間吧,單位不好請假。
七八年前,他是來過一趟贊城的。
掐指算算,那時候,她離婚時間還不是很長,也就一年多??呻x婚只是個結果,形成這個結果的過程特別漫長,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死心,需要足夠漫長的折磨。這期間,幸虧有他。不在“白鹿書院”貼詩后,他們去了“左岸”,再后來到“新浪博客”,許多個夜晚,她前夫醉醺醺回來,對她一番冷嘲熱諷,她都是看著杜書銘的詩睡著的。
很多年后,她還能記起其中的一首:
耳朵生來就是一對一的
兩只耳朵
有著相似的靈魂漩渦
喜歡收集風中愛的絮語
再把這些放大千倍散播人間
一絲善意拂來
就溫柔地軟了
聽到不祥的聲音
就警覺地豎起來
惺惺相惜 兩只耳朵
卻永遠不見面
隔著河流隔著山川
隔著世俗規定的距離
地球上有這樣兩只耳朵
右邊那只是你
左邊這只是我
地球上永遠不見面的兩只“耳朵”,有一天卻要見面了。她感覺很突然,聽著電話里杜書銘有些遲疑的聲音,他說是出差路過贊城。他是他們當地一家工廠儀表處的,出差機會并不多。她疑心他是專程來看她的,他知道她離了婚,情緒很不好。
凌晨一點多,閨密陪她去火車站接他。杜書銘真提著一個看起來很沉的儀表箱。她們把他和儀表箱帶到一個賓館里。
那晚,她就宿在閨密家里。閨密說看杜書銘的樣子,不像個壞人,不過,也得提防著,壞人臉上又不寫字。她知道閨密是怕她第二天單獨見他時,犯傻。
第二天,她帶杜書銘去贊城附近的幾個景點玩。坐大巴去的。他們一人一個座,他個子高,兩條腿拱著,有些局促。從一座年代久遠的橋上下來,時間已經到了中午。
簡單吃過午飯,他們馬不停蹄去了另一個景點,是座古剎。游覽完,他們都有些累了。在回贊城的大巴上,她接到了單位的電話,她告訴他,她不能送他回賓館了,她得趕回廠里上夜班。他很意外,急切地說,我們還沒好好說說話呢。她說,可以在網上說啊。他說,這回來,就是想跟你好好說說話。昨晚都沒機會……她打斷他,以后機會多著呢。
她知道他婚姻也不幸福。得不到理解,各行其是,甚至各有各的打算??捎卸嗌倩橐鍪切腋5哪??她正是因為婚姻不幸福才離了婚,可她現在,照樣不幸福。還有,他們是地球上兩只“漩渦”相同的耳朵呀,是他非要兩只“耳朵”見面的,還用一個儀表箱作遮掩。她不得不懷疑他的目的。
杜書銘不說話了,看著窗外,忽然問,你們這兒離鐵嶺子有多遠?
她想了想說,有十幾公里吧。又問,你想去鐵嶺子?那里沒什么好玩的,就一座野山。
他說,不,不是。我不去那兒。
半路上,她下了大巴,著急忙慌趕回廠里上班。第二天凌晨,他就離開了贊城。
QQ上,他們斷斷續續聊著天。有段時間,她感覺杜書銘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他是介意她怠慢了他,畢竟,他那么遠來看她,還帶著個那么沉的儀表箱。一些時候,她止不住要想,要不是她讓閨密參與了接他,那兩個晚上,他們是不是就在一起了呢?
她裝作漫不經心地提起讓他煩心的事,她知道男人都不輕易傾訴。果然,他開始零零碎碎跟她說。他妻子不喜歡他寫詩,因為寫詩,他們不知吵了多少次。他是三班倒,他妻子說,別人倒班下了班,都去兼職做點別的,開個小店啊,跑個三輪啊,他天天悶在家里寫那勞什子,掙不上錢不說,還把人寫傻了。他還說,他們單位的人確實都把他當傻子。
這個問題她也無法解決。她也是工人,知道工廠就是那么個環境,她寫詩,從來都不敢讓廠里的人知道。還和前夫一起生活時,她的稿費單都寄到他的單位,他們單位人少。離婚后,她的稿費單只能寄到自己廠里,每次去門崗上拿,她都感覺她的后脊梁被釘了無數枚鋼針。
后來,她想到個辦法,每見到哪里搞有獎征文的通知,都從網上轉給他。他的詩好,獲獎容易些。果然,之后的幾年,他獲了好幾個獎,雖然大多是市一級的,名氣不算大,但有獎金,有一兩個獎金還不少。
她很為他高興。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參賽時,他不用自己的真名杜書銘。他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毛肚”。她笑他,怎么不叫“毛杜”?你明明姓杜呀。他說,無端辱沒了這個“杜”,杜甫的“杜”呀?!懊恰蓖谩懊恰倍嗪贸园?。
他的幽默很笨拙,可見慣了油腔滑調的她,覺得很親切。
那幾年,離婚后的她無處可去,回了母親家,和母親一起住。她母親喜歡看報紙?!皽舷烧边@個名詞還是她母親從報紙上看到的。她母親咕噥著說,什么溝仙寨?倒會起名字。還編了一個這么滑稽的故事。她說,什么故事?她母親說,說這個山溝溝里有神仙唄。她拿過報紙來看,有些吃驚,問,溝仙寨就是原來的鐵嶺子?她母親說,可不就是鐵嶺子嗎?
大約三四年后,“溝仙寨”才在省里有了點名氣,聽說是搞了冰瀑節,打出了“冰之秘境,人間仙境”的宣傳語。溝仙寨在他們省最北邊,冷是真冷,瀑布遇冷,化成冰瀑,她和同學去看過,確實美到難以言傳。
后一年,她從網上看到他們省舉辦的“愛在仙境”溝仙寨冰瀑節情詩會征文通知時,她又發給了杜書銘。他給她回,這幾年,我不怎么寫參賽作品了,沒什么意思。她知道這幾年他名氣大了些,不屑于參加這些征文了;她也知道,他雖然名氣大了些,生活卻是更窘迫了,他們廠破產了,而他既沒有一技之長,年齡又偏大,只能去當保安,一想到一個頗有些才華的人站在銀行大廳替人引路,她內心就很酸楚。她把這個征文的關鍵條款截圖發給他,一等獎獎金五萬元。評委都是當代詩壇翹楚。她的意思很清楚,要是獲了獎,不僅能拿到不菲的獎金,還能借此登上國內詩壇。
他半天才回,好吧,我試試。
第二天晚上,他突然在微信上問她,溝仙寨就是以前的鐵嶺子?
她答,是啊。怎么了?
她忽然想起十幾年前,他提著儀表箱來贊城看她,曾問起鐵嶺子。她問,你去過鐵嶺子?
他半天方答,不,沒去過。
她說,去沒去過,跟你參加這個詩會都沒什么關系。這個詩會就是個情詩會,寫情詩就可以了。跟冰瀑節搭上更好,搭不上問題也不大。頒獎典禮是在溝仙寨冰瀑節開幕那天舉辦,就是為了冠個名,宣傳下溝仙寨。
他沒有回。
她有些疑惑,卻也沒有再搭言。
在她眼里,他是寫情詩的好手。這幾年,他的情詩和當年那首《耳朵從來都是一對一的》風格不同了,多寫一些錐心刺骨的感覺,熾烈,決絕。她不知道他詩歌里那個情人是誰,她反反復復思索是不是她。那是她的樂趣,從字詞的美妙組合來想象這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的一種感情。
離婚后,她處過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物業公司的一名電工,電工五大三粗,話里話外,卻稀罕有些文化的人,這點很讓她寬心,接觸一段時間后,糊里糊涂就和他上了床。事情沒什么快感,結束后,她輕輕摸了摸他的耳朵,兩只耳朵確乎是一模一樣的,只是一左一右,永不“見面”。她撤回手來,從手上消散掉的感覺傳遞到了她心里,心隱隱作痛。她感覺,像毛肚拎著儀表箱來看她一樣,這回是她背叛了地球上那兩只“漩渦”相同的耳朵。那之后,她有意疏遠了電工,電工莫名其妙,卻也沒有斬斷對她的追求。
一個多月后,她從網上看到了杜書銘用毛肚這個名字參賽的一組詩歌。她仔細讀了,這組詩在熾烈之外,多了耐人尋味的韻味。她在微信上祝賀他,他很平靜,說了聲謝謝。她知道他擔心讀者投票環節,就忙不迭告訴他,這個環節她來負責,她現在已經是他們當地的作協主席了。在贊城作家協會換屆時,她爭取到了作協主席的位置,當然,以她寫詩的成就,也該當上這個主席了。杜書銘又平靜地表示了感謝。
結果出來,他沒有拿到一等獎,是二等獎,二等獎共三個,他排在第一個。獎金是三萬元。頒獎詞寫得很見水平,說他的這組詩既像是一種回憶,又像是一種懺悔,既濃烈,又拉開了和痛苦的距離,讓詩歌顯出一種超拔。
杜書銘自然也是很開心的,那幾天他在朋友圈曬出了他家的晚餐,清蒸鯉魚、腰果蝦仁、姜絲皮蛋,都是他家不經常吃的,還有他妻子炒菜的背影,那是一個纖細的背影,頭發梳成馬尾,不長不短,辮梢是黃色的。
她無端有些委屈。那幾天晚上,她就和電工多聊了幾句,電工以為她回心轉意了,攻勢更是猛了,請她吃飯,請她看電影,又帶她回去見家長,她覺得自己像個陀螺,停不下腳步,但她也感到一種被拉回正常生活軌道的踏實。兩個多月后,他們領了證。
她想,再過三個月,就是冬天了,杜書銘要來溝仙寨領獎了。溝仙寨離贊城也就十幾公里,他必要來見她的,到時候,她就讓她的電工丈夫開車去接他。他們倆一起招待他。地球上這兩只“漩渦”相同的耳朵,還是得見面的。沒有一種情愫,能脫離現實存在。
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年冬天,溝仙寨冰瀑節開幕那天,也就是“愛在仙境”情詩會頒獎那天,杜書銘沒有來。非但沒有來,她從溝仙寨的公眾號得知,組委會就一直沒有聯系上那個叫“毛肚”的詩人,通知還說,讓“毛肚”看到消息后,跟組委會取得聯系,獎金獎杯都給他留著呢。
她在微信上給杜書銘留言,他不回。她給他打電話,他拒接。
她想不明白,他一直是渴望出名的呀,況且,那三萬塊錢獎金快頂他一年的工資了。
她給組委會打電話,說她知道“毛肚”是誰,組委會人員先是繞來繞去,繞不過了,才說出實情,他們也知道“毛肚”是誰,是“毛肚”不來領獎。他們是怕棄獎說出去不好聽,才說聯系不上他的。為什么棄獎?她問。組委會人員說,你問我,我問誰?放著名兒不出,放著獎金不拿,腦子壞掉了。
如墜云霧,她只好每天翻看杜書銘的朋友圈,想從他的行蹤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伤枚嗵於紱]有發朋友圈。好在,和丈夫的新生活剛剛開始不久,他們有許多事情要做,自然,磨合的過程中,他們也吵架。不過,她發現,丈夫看她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書,怒火就會消失。丈夫果然喜歡有些文化的女人。她聽丈夫講過,他前妻沒什么文化,整天在外頭跑來跑去,終于一跑不回頭了。有時候,她會恍惚,要是丈夫知道她有個維持了小二十年的男性詩友,會怎么想?
這么猶疑著,半年后,從冰箱冷藏室有水開始,杜書銘突然又聯系她了,一聯系,就是經常性的。選一個丈夫不在家的時段,她問他為什么不去領獎,他只回答了她簡單一行字,唉,說來話長?;仡^有機會我再跟你講吧。她也就沒辦法再問。
是個周六的晚上,丈夫下班早,她下廚紅燒了一條魚,炒了兩盤青菜,兩人喝了幾杯。喝完酒,丈夫去衛生間沖澡。她在廚房收拾碗筷,手機響,是杜書銘。一段長長的文字: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不去領獎嗎?我現在就講給你聽。其實,一直都想跟你講。這件事跟誰都沒法講,只能跟你講??捎袝r候就是開不了口。
算一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啦。其實二十多年前,我就去過你們贊城。我在你們贊城待了一年多呢。我最早從“白鹿書院”注意到你,就因為你的網名叫“贊城曦陽”。當然,后來我們的交往就不是因為這個了。
還記得我問你鐵嶺子離贊城多遠嗎?二十多年前,我在你們贊城的鐵嶺子挖過煤。那年,我剛剛十八歲。和我一個組的,還有兩個人,一個叫陳秋扣,一個叫李慶。李慶最大,陳秋扣老二,我最小。我們仨是一個地區的,關系最好,一塊兒上班,一塊兒下班。隔三岔五去外頭喝酒。我喝酒就是他們倆教會的。
那時候,李慶已經有未婚妻了,叫賽賽。我和陳秋扣連女朋友都沒有。我那時候還小。不,也不小了,男人女人那點事也都知道了。后來出事了。采煤面塌方。李慶往前撲了我們一下,我和陳秋扣躲開了,撿了一條命,李慶被壓斷了一條腿。
賽賽寫了一封信要跟李慶分手。說她父母逼她分的。李慶不甘心,想了個辦法。他給賽賽寫了一封信,不,那封信是我寫的。我在挖煤隊有個綽號,叫書呆子。我喜歡看書,也沒多少好書,但我的挎包里永遠裝著一本書,休息的時候就拿出來瞄兩眼。李慶行動不便,就讓我幫著寫了那封信,他念我寫。他吭哧吭哧蹦豆一樣,蹦出來的話,全是祈求,只有最后一句話不是祈求,而是略帶威脅,說,除非她親自來一趟,把這幾年他們來往的物品清一清,不然,就別想分手。
其實,我內心希望賽賽不要來。要是最后那句略帶威脅的話刺傷了她,她不來就好了。但我好像又希望她來。我說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和李慶是訂過婚的,現在李慶一條腿廢了,她就要悔婚,不是道德敗壞嗎?再說,就憑李慶那窮得叮當亂響的家庭,又廢了一條腿,以后要想娶個媳婦,比登天還難。還有,總歸是李慶救了我和陳秋扣的命啊,我們能不幫他嗎?
賽賽來的前一天,陳秋扣開著拖拉機,副駕駛上坐著我,后斗里半躺著李慶,我們三個人在大山腳下轉圈,找旅館。賽賽要來了,得訂好旅館。其實是踩點,我們仨心里都明鏡似的,就是踩點。
一路上,我們見到了好幾個旅館,從外形看都不錯,可是,我們仨都知道不合適。最后,我們找到了一家合適的旅館。那旅館,坐落在半山腰,是一戶人家用自己家的住房改建的,四周沒什么別的房子。
我們要了北面角落里的一個房間,老板說北屋冷,窗戶上都結了冰溜子,不如要南面的,我們想了想,還是要了北面的。北面的離前臺遠。我們拿了鑰匙,開房間門看了看,窗戶上是有冰溜子,我們找了個改錐,把它們敲下來。后院屋檐上的冰溜子就沒辦法了,很長,足有一胳膊長,往下垂著。我們囑咐老板明天早點把爐子燒上,就離開了。
第二天,我和陳秋扣去接賽賽。李慶沒去。我們直接把賽賽帶到那個房間里。李慶在房間里等著呢。我們一進門,就把賽賽的手和腳綁到了床頭。李慶朝賽賽的嘴里塞了一個枕巾。
我和陳秋扣把門碰上,就出來了。我腦子嗡嗡響,雙腿打著顫,只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我們往前走了幾步,沒想到陳秋扣又退回去了,我沒退,在前頭等他。他也就待了一兩分鐘,就快步跑了過來。我們開著拖拉機從那兒逃了出來。
我記得,那天晚上,特別冷,還起了大霧,什么都看不清楚,是陳秋扣在開拖拉機。后來陳秋扣非說看到了一條黃鼠狼,我說我沒看見,那么大的霧天,能看見什么呢?陳秋扣說黃鼠狼擋路,拖拉機不能往前開,必須得往回返,他又開著拖拉機返了回去,我們走了另一條路,直到快天明了,才趕回老鄉家,把拖拉機還了。然后,我們飯也沒吃,就去了長途汽車站。
……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再也沒有見過李慶和陳秋扣。我們是一個地區的呀,要是想見早就見到了。
這回,你發給我的征文通知,竟然是寫鐵嶺子的。鐵嶺子現在有了新名字,溝仙寨。我本來不想寫的,可我的煩悶無處排遣,只好寫詩。寫那組詩的時候,我腦子里全是那天晚上的場景,漆黑的夜晚,冰冷的天氣,漫天大霧……
門響,是她丈夫。她丈夫只穿了件褲頭,探進頭來,說,我洗好了,你去洗吧。
她摁一下手機右側的鍵,把黑了屏的手機放到茶幾上,去了衛生間。水溫偏涼,是她丈夫習慣的溫度,她調高一點,熱水淋到身上,她閉上眼睛,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碎掉了。
她洗得比以前慢。從衛生間出來,她沒有涂身體乳液,頭發吹到半干,就關了吹風機,手機雖然在茶幾上沒有動靜,她總覺得里面還藏著風暴。她不敢開手機。小心翼翼躺到丈夫身邊去,丈夫情緒很高,極盡溫柔,她只能迎合著,耳朵卻豎起來,怕茶幾上手機里的風暴驟然來臨。之前,她在這個時候,捏過丈夫的耳朵后,丈夫以為她喜歡,也會捏她的耳朵,這回,丈夫又去捏她的耳朵時,她豎起來的耳朵感到了痛。
好容易丈夫睡著,她輕輕從他身邊起來,在茶幾上拿了手機,去了小臥室。
又看了一遍那段長長的文字,她給杜書銘微信留言:“那你這回參賽的詩寫的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種感覺?”
她點開收藏夾,找出他的詩,他的詩里確乎充斥著冰天雪地、漫天大霧、痛苦、哭喊以及逃離。
他答:“是的?!?/p>
她說:“可是這個詩會是情詩會?!?/p>
他說:“情詩也可以只寫一種感覺,一種徹骨的感覺?!?/p>
她無話可說。杜書銘有漫天飛舞的想象力,這想象力讓他的詩歌有多重解釋空間。她想起他寫給她的《耳朵從來都是一對一的》,兩只永不相見的“耳朵”面對這種“徹骨”,是多么孱弱和單薄啊??梢菜憬洑v過某些“徹骨”感覺的她,還是喜歡這種遙遙相對、彼此祝福的感覺。
愣了一下,她說:“寫出來就好了?!?/p>
他說:“心里輕松了許多?!?/p>
她說:“可是你不去領獎。你這么做是想贖罪嗎?”
他答:“我沒有想贖罪?!?/p>
她說:“那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亂糟糟,是覺得以自己這有罪之身沒有資格活得好?”
他沉默了。這話比刀子還扎人。她從來沒這么對他講過話。
許久,那邊才又發來一句:“話也不能這么說?!?/p>
“那你怎么離了婚?”
“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這日子,過著過著,把自己都過糊涂了?!?/p>
“那你有沒有告訴她你能拿到三萬元獎金?”
他那邊徹底沉默了。
她站到窗邊去,城市的夜晚從來都不像夜晚,遠處有星星點點的燈光,看起來,這燈光像是縮短了她和這個世界的距離,可實際上,半明半暗的夜晚,更是讓她的心如同懸浮在半空中。
“今年冬天,溝仙寨的冰瀑節開幕時,我陪你去看吧?!彼澏吨蛳逻@行字。
“好。我也想去看看了?!?/p>
“要是我丈夫有空,就讓他開車帶我們去?!彼旨恿艘痪?。
她關了網,把手機扔到床上,仔仔細細在身上涂了一遍乳液,她丈夫比她小兩歲,她總覺得,相對丈夫而言,她自己的身體有些干澀。然后,她躡手躡腳推開主臥室的門,爬上床,躺到丈夫身邊,又伸出手臂,搭到他的身體上。
……
(未完,全文載《清明》2022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