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7期|牛余和:摸魚微瀾(節選)

牛余和,男,1955年生,山東濟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原副主席。2006年開始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收獲》《十月》《青年文學》《上海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等文學作品。出版有詩歌散文集《耕石錄》《耕石齋詩草》,電影劇本《黑本往事》,報告文學《筑夢》,中短篇小說集《玻璃底片》《遠山》,長篇小說《老鎮》等。曾獲泰山文學獎、首屆魯藝文學獎等獎項?!兑敗犯木幊呻娪啊逗诎淄隆饭?。
責編稿簽
《摸魚微瀾》于細雨微瀾、夏荷深藏、芳姿浮動的暗香中,潑墨皴染出無邊風月與無稽人生。畫家亓川在與茶館女老板春妮的邂逅中體會到春風十里的驛動,再見春妮的熱切如破開樊籬的動力,驅策他回到溪城重拾喜悅。然而,命運的秘鑰常在興致勃勃時露出端倪,期待的重逢幻化為利益的陷阱,自以為的美好瓦解了身邊人的體貼。一個中年藝術家重新審視生活后會找到何種答案?在擁有親密關系的人身上如何找尋創作靈感?《摸魚微瀾》在人性的隱秘之處泛起漣漪,掀起波瀾。牛余和用精致溫潤的語言,嫻熟地勾勒出藝術與人生的完美曲線。
—— 文蘇皖
《摸魚微瀾》賞讀
牛余和
亓川掏出煙盒里僅有的一支煙,捏捏,窸窸窣窣的,像根干透了的豆葉卷,就把過濾嘴放進清水盤里小半截,浸一浸,拿出來將煙卷一頭夾在嘴唇外沿,鼓起腮幫吹出過濾嘴里的水泡,再捏捏,煙卷軟硬適中,跟剛開封的一樣,點燃吸一口,又吸一口。豎起來端詳裹著火頭的軟鱗狀白煙灰,眼睛里泛出一絲小得意。這可是老煙鬼的絕活。浸泡與吹水的度都拿捏得不差分毫,否則不是煙卷吸不進恰到好處的水分,抽不出煙絲的糯香,就是濡濕了煙卷,抽一口寡淡水汽。
左手邊大落地窗斜斜透進熱辣辣的陽光,照亮了大半個畫案和鋪開的丈二宣紙。
他腦子里靈光一閃,摸起支大號長鋒羊毫,在清水里轉了轉,左手食指和中指夾住筆肚一捋,飽蘸濃墨連勾帶皴,待水墨用盡,一片蒼潤的山巖已躍然紙上。又是標準的亓川筆墨。他扯起宣紙拋到地上,換上張新的。重新吸水蘸墨,抬肘懸腕比畫了幾下,啪地將毛筆拍在紙上,墨汁四濺,筆頭洇染出一團墨塊,頹然坐下,摸過茶杯抿了口,茶水在舌面上翻了個滾,撲哧噴在墨塊上,模糊成一片烏眉灶眼。
真的該回溪城了。
掏出煙又點上一支,深深吸一口,望著左手邊門口一側墻上的畫像,春妮迷離的細長眼回應著他眼里的沮喪。亓川勾勒面部輪廓的線條在下頜骨處稍微一頓,使她微微側仰的臉凸顯出一股銳氣,對沖了細長眼的狐媚。
自從“摸魚事件”后挨了老黑那一拳,被小洛拉著落荒而逃,住進省城南郊這個“藝術小區”,就再也沒品嘗過“春妮茶舍”的勾兌茶。他總覺得春妮勾兌茶里那種繁復紛披齒頰生香的意象,能誘發創作靈感。
春妮的茶館是溪城小峨眉山坡上的一座二層小樓,老黑給她蓋的。落成那天春妮請亓川題寫匾額。老黑說就叫春泥茶樓吧。蘸著唾沫在桌面上寫了個“泥”字,很得意地看看圍觀的人。他在溪城也算個名人,起初在書畫圈混過一陣子,后來倒騰煤炭掙了一把錢,又經常一身中式打扮,手腕上纏繞幾圈佛珠,出入各種文化場所。亓川可不想買他這個茶館老板的賬,笑笑說,小地方的人好往文化上夠巴,一夠巴就露癡了。亓川甩出“夠巴”和“露癡”這兩個溪城方言,可就是當眾打臉了,等于說老黑拼命往高處巴結,反而露出了沒文化的屁股眼。老黑臉上的憤怒就恨出于黑而狠于黑了??伤滔铝?,誰讓人家是亓川呢?后來老黑打了亓川一個烏眼青的那拳,不光是因為摸魚事件,應該也計算進了“露癡”的力道。亓川根本沒注意到老黑的表情,提筆寫下“春妮茶舍”。一看就是許多畫家讀帖讀出來的書法,沒下過深功夫,倒也灑脫不拘頗有味道。溪城多數牌匾都是亓川的字,這讓書協的人很是不爽。亓川是溪城公認的藝術圈頭牌,誰不想拿頭牌充充門面呢?反正那些大小老板們也讀不出張遷、二王什么的,只圖個名頭罷了。
亓川聽聽臥室的動靜。小洛還在睡覺。畢竟相差了近二十歲,生活節奏不在一個點上。他習慣了小城里的作息,十點鐘就上床。這時小洛還在客廳里刷手機,到凌晨才洗漱上床,弄得他很累。
他和她是在溪城認識的。那時她還是省城一所大學藝術學院的學生,準備參加全省畫展。她老師讓她來溪城找他的朋友亓川做指導,說我們這些當老師的都是按套路來的,只能教你如何體現“參展”元素,亓川這家伙是個山野派,筆墨不斷出新,他能讓你的畫作從畫展中跳脫出來。他要是不那么孤傲,聽我的勸來省城搞個工作室,加入畫界圈子,早該弄出大名堂了。我想他也是舍不下在那座小城里被簇擁被膜拜的陶醉感。給你說個笑話,一次我帶學生去觀摩他現場作畫,他匆忙間換一身正裝,沒發覺腰帶扭了兩個花。到下午他的弟子和幾個圍觀的小青年,都系成了扭花腰帶。他作畫時的灑脫不羈、信筆揮灑,確實有很強烈的代入感。老師笑笑,又說,這家伙四十多歲了還一直單著,可他身邊卻從來不缺女人。小洛覺得老師最后這話純屬多余。她又不是去找男朋友,才不關心亓川單身不單身,女人不女人的。沒想到她很快就在亓川獨特的氣場里淪陷了。大學畢業后還經常不斷地來溪城看望亓川,讓老師嘆惋不已。
早在剛跟亓川學畫那會兒,小洛就知道了“摸魚”的故事。
春妮茶舍其實是一家茶餐廳。溪城人還沒養成湊在茶館里談事閑聊的習慣,春妮經營的主要是茶葉和樓上的兩間餐廳。那個夏天的傍晚,亓川溜達著去春妮茶舍喝勾兌茶。春妮說,我去摸幾條“沙里趴”,晚飯就在這里吃吧。亓川啜一口茶水微微吸氣,讓香氣在舌面上滾動著,沒置可否?!吧忱锱俊笔切《朊忌较潞永锏囊环N小魚,也叫“傻趴魚”,有一個丑陋的大頭,身子很小,小火清燉出來再撒上幾片河邊的水芹菜葉,鮮美無比,是春妮茶舍的招牌菜。亓川小時候經常帶一個蒲葦簍子下河摸魚,很好這一口。
茶色已經淡了,窗外的陽光也消了暑氣。春妮還沒回來。亓川朝山坡下的溪水河邊走去。這條河過去叫芹溝,由夏秋之際城南山區流瀉而下的地表水和小峨眉山的泉水匯集而成,名字改得倒也名副其實,只是可惜了早年間那些“十二芹溝”掌故,又少了一處著落。正值豐水季節,河水溢出老河溝,形成闊大水面。這也是傻趴魚金貴的原因,它們只生存在夏秋之際的淺灘里。傻趴確實很傻,身子埋在蘆葦下邊的泥沙里,手不碰到它都不會動。蘆葦罩著層淡淡的橙黃,春妮在色彩變幻不定的光暈里,輕盈地揮動雙臂,扭動腰肢劃開一個扇面,又慢慢彎腰做出象征意象的包抄動作,雙手卻不觸及水面。哪里是摸魚,分明是給“傻趴”舞蹈嘛。這就有意思了。亓川收住腳。春妮忽然往前一撲,踉蹌著倒退幾步滑進河溝,手在河面抓撓幾下,一團黑發浮沉著順流漂去。他飛躍幾步跳入河溝,將她托上淺灘。春妮仰在岸邊汩汩冒泡,雪青短裙翻卷在腰間,胖胖的腳丫白魚尾巴似的左右剪動,攪起一圈圈黃色泥沙。亓川抄起來往茶舍跑。春妮的胳臂纏繞住他脖子,咻咻的喘息噴在他臉上。咋會有醪糟的氣息?北方小城很少有這種味道。把她交給迎出來的“茶博士”,扭頭便走。晚飯后得知老黑把亓川喝茶的杯子砸在春妮頭上,咆哮著要收回茶館。幾個弟子勸他躲一躲。躲?哼,他該提著酒來謝我。亓川仰起頭,想起來了,勾兌茶里間或會咂摸出醪糟味的。
他還是好長時間沒去喝茶。
小洛來溪城后,春妮一再邀約,他終究還是沒頂住勾兌茶的誘惑,或許也是想驗證一下茶水里究竟有沒有醪糟味道,就拉著個朋友一起去了春妮茶舍,還給春妮畫了張肖像,還在她額角用淡墨點了道淺淺的瘢痕,半袖露臍牛仔褂開著三粒紐扣,被兩筆淡赭色暈染出一片春光。絕的是整幅畫的色墨只勾染到第三粒紐扣,卻在下邊憑空點了個桃紅色肚臍眼,透著繚繞的魅惑。
畫被小峨眉畫廊的老板娘喬姐高價收了去。老黑跑到畫廊要砸了那幅畫。喬姐伸出纖長的食指點住他,你倒動一指頭試試。老黑不敢試。這娘們兒背景斑駁,他惹不起。甩手跑到茶舍,一記直拳把正在與小洛和幾個弟子喝茶的亓川連人帶椅子打翻在地。
小洛走進畫室,掩嘴打了個哈欠,順著亓川的眼神瞥一眼畫像。
這是來省城領了結婚證后,他重新畫的一幅。春妮神情依舊,只是沒了那桃紅色的一點。小洛就在自己的畫廊里裝裱了,掛在這里。很快她就有點后悔了。說她的眼睛里有你的感情,而且還不淺呢。他知道小洛的意思,不樂意春妮常在畫室里跟他對眼神。他抱歉地笑,畫卻一直掛在墻上。小洛也不再提這個話題。離開溪城三年多了,他再沒回去過,一張像看就看唄??伤睦镞€是不能完全擱下他看畫像的曠遠目光,是足以穿越時空,籠罩重重山水的那種。亓川吹吹她耳朵,這目光與愛無涉。愛的眼光是彌漫著荷爾蒙的,迫切而專注,身體會因火辣辣的性反應而繃緊。你看我多松弛,只不過是在看溪城山水罷了。她想想也對,再想想也不對。他看臥室里小洛的裸體畫,有時也很曠遠,難不成我也是溪城山水?
離開溪城七八個月以后,喬姐打電話給小洛,說春妮生了,是個黑小子。老黑把親子鑒定報告單貼在了茶舍門上。嘁,鑒什么定呀,一看那張小黑臉,就是他下的種。小洛心里噗地一松,疑團卻并未完全散開。男人那玩意兒可不是個個都會落地生根的,精選出的玉米高粱種粒,還保不齊會碰上幾顆瞎種子——這也是溪城話,瞎種子就是發不了芽的種子——好在她并不太在意,畢竟那是她認識亓川之前的事,跟她沒一毛錢的關系。
她看看地上和畫案上的宣紙,暗暗嘆口氣。這小半年來買畫的一催再催,他這里廢畫三千,一張能出手的也沒有。人家要的就是亓川風格,他老先生卻非要弄出個新花樣。這事還急不得,得由著他性子慢慢來。笑一笑,收拾起他的茶壺茶杯走出去。浴室里響起嘩嘩水聲。
亓川覺察出她笑容里隱忍的不滿。
小洛是個好女孩。借著他老師的名頭,在書畫界各種圈子里周旋,代他經營公眾號、出席各種活動,一年工夫就在省城捧紅了他的畫。他躲在畫室里依然保持超然圈外的高冷。這有點虛偽,他承認??伤褪遣幌脎忂M圈子打躬作揖,這是真的,小洛也知道??伤幻靼?,作畫跟泡勾兌茶一樣,都得不斷求新出新,不反復試探哪能行?離開溪城后,除小洛給他買的上好茶葉外,一有空閑,他總好偏執地將幾種茶葉摻和起來,試圖泡出春妮茶的味道。偶爾弄好了,也會品出些別致的意思,像散步在竹林里忽然碰見一兩株桃樹杏樹什么的,有一種意外的妖嬈,像大寫意草蟲,于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之間,生發出耐品咂的氣息??纱蠖嗍菗胶拖沽?,幾種茶色茶味就不是彼此托襯,而是一起塌陷,一壺茶就臟兮兮的,變成曖昧不清的抹布。
喝杯茶緩緩神吧。小洛頭發濕漉漉的,赤腳走過來,只穿件吊帶絲綢睡袍,圓潤腳踝隱隱細細的血管散作白胎瓷器上的青花纏枝草蔓,滾動著透明的水珠。亓川身體一陣緊繃,接過茶杯放下,一把抱住她。小洛踮腳吻他。他輕輕扯下她的睡袍,抱起她放在畫案上。你干啥?小洛翹起頭,大白天的。所有晚上的愛都該算作偷情。他關了空調,拉開窄窄的邊窗,熱辣辣的風裹著喧囂撲進來,房間里的溫度呼啦躥高,小洛身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
亓川欣賞著靜靜躺著的小洛,喝口茶,是陳皮和普洱茶泡在一起的,兩種不同的醇厚完美交融在一起。他忍不住“呵”了聲。小洛翻身跳下畫案,伸手去扯宣紙。別動!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端詳著紙上的墨塊茶漬汗漬,撕下片宣紙貼在揉破的地方,迅速將幾個盤子里的顏料和水墨倒進敞口大碗,左手端碗潑灑,右手持筆拖擦勾抹。小洛臉上的潮紅還未褪盡,看著他渾身亢奮,運筆如風,嫣然笑道,小伙子行啊,來勁了。
等她沖過澡化好妝,畫案上已經滿紙流光溢彩,各種形態的荷葉舒卷搖曳,風聲撲面。亓川正在草書題寫“無量春風入荷田”,精亮的眸子在她臉上閃了閃,行楷落款,懸起筆沉吟一會兒,打開粉彩瓷印盒,扯了塊抽紙仔細擦干右手手掌,輕輕貼壓印泥,穩穩按在落款下邊,鮮亮的朱砂掌印間隱隱透出一個陰文的“川”字。他喊了聲成了,緊緊抱住小洛。
小洛貼在他胸前,輕聲說:沖沖澡睡一覺。我來收拾一下。她審視著畫作,在筆墨不到的地方補了幾筆,用焦墨加上幾莖蒲葦雜草,想了想,在左上角墨色疏離處,印上兩片鮮亮的唇印,調和胭脂和曙紅略加勾襯,一粒飽滿的荷苞嫵媚了強勢搖擺的滿紙荷葉。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