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2年第3期|李馮:鵝湖疑案(節選)
編者說
大宋淳熙乙未年五月,元善懷揣一卷佛經,乘海船自日本鐮倉踏上大宋土地。他此行有兩個目的:一為歸還朱熹先生的書款,二為完成師父遺愿,將佛經送至鵝湖寺寂長老處。朱熹正要赴陸氏兄弟之約,遂約定在鵝湖寺進行辯論,帶元善一同前往。一行人來到鵝湖寺時,卻得知寂長老剛暴亡。古怪的事還在不斷發生,元善奉于供桌上的佛經失蹤;一名自稱鄰縣捕快的機敏少年以擒賊為名留下朱陸,元善卻察覺小捕快和陸九淵弟子澄關系匪淺;一個鬼魂附身寂長老尸體,他洞悉寂長老和元善師父均為踏白軍中人,更斷言,一場針對朱熹的大陰謀即將展開,他要元善一道破解陰謀,護住朱熹。然而此時的元善,全部心神都被一個身著白衣衫的女子攫住。
五曲山高云氣深,長時煙雨暗平林。
林間有客無人識,矣乃聲中萬古心。
——朱熹·《九曲棹歌》
鵝湖疑案
李馮
1
鐮倉火工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首詩。他的那首寫一個美人。朱紅色的燈影中,一名女子立在欄桿旁,眼波流轉,輕擰腰身,夾在人群中的他便心神大亂,恨不得化作長腿的紫色水鳥,跟她到云端比翼雙飛。
“傻小子,在大宋,水鳥是有顏色的,你知道嗎?”他教訓我說。
我不敢造次,卻也沒有附和。
后來我見識多了,才明白火工說得沒錯呢。不同的人各有喜好,像我鐘愛的詩,里頭就沒有女人,只有女人穿的衣衫。當然在詩歌鑒賞這方面,我們都無法與寫出《九曲棹歌》的朱熹先生媲美,不過是些凡夫俗子。
哦,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我仍然記得大宋淳熙乙未年的一幕幕:寂長老的尸體爆出油脂噼啵燃燒,小捕快忍痛捂著腹部,蔡姑娘朝我投來的死亡凝視,而二樓底下空地聚集著各式衣衫,很快那些穿黃麻布、苘麻布、褐縐紗和印花藍布衫的人們就將發出驚呼,嚇得豕突奔跑。
那實在是我所經歷的一場最詭譎的謀殺案。奇怪的是,在死亡即將發生、一切要變得不可收拾之際,我腦袋里掠過的居然是一串似詩非詩、音節美妙的口訣:
“同名相除,異名相益,正無入負之,負無入正之……”
就好似兩行大雁從清冽的藍天上飛過——還有那座用青石筑成的精美水壩,琉璃般的清水嘩嘩漫過,也從我的記憶中復蘇……
且讓我從頭說起。
淳熙乙未年五月,我從鐮倉出發,在一艘貨船中顛簸了四十多日,到達泉州刺桐港。那年的我,虛歲十八,赤著腳,穿了條縛在腰間的破袴,像一只裹著漁網跳上岸的河貍。
碼頭居民朝我指指點點,我操著結巴的宋語向他們問路。為了證明我對大宋有所了解,我提到一位過世的圣賢,叫朱熹。
“你說的這位朱先生活得好好的,就住在我們閩北呢?!必M料,他們嘲笑道。
“呃,我、我該怎么找到他?”
“你嘛,哈哈哈!一個傻瓜憑什么去找朱先生?”周遭的笑聲更加響亮。
我沒生氣,我從小已經被嘲笑慣了,不過經他們這么一說,我反倒認真考慮起來。我回大宋要辦的事并不急,所以我便想在去目的地之前,先往閩北拐一趟。我說走就走,沒什么牽掛。我通常在黎明前動身,鉆出頭一晚借宿的農戶的干草堆。那時的景物還是黑乎乎的,四周樹木的輪廓如同怪獸。我的足尖沾滿露水,走著走著太陽出來了,往我面前的每片翠綠涂上金光。我則像渺小的蟲子一樣,恨不得振開翅膀奔跑歡唱起來。
十天后我到達閩北建陽,那里一整條街都開著刻坊。我打聽到朱先生開的叫同文書坊。之前按碼頭眾人的說法,朱先生是大宋最有名望的學者,因此當走進堆滿靛藍新書的廳堂時,我以為會看到一位駝背白胡子老頭,可站在那兒揮舞袍袖、聲若洪鐘的卻是一位黑胡子中年人!
“哈,我親筆寫的鬻書函起效用了,看,對方來函詢問我編的《論語集注》!”
他身穿牙色襕衫,捏著一張信箋。旁邊站著一位老傭人,似乎被這中氣十足的聲音震得瑟瑟發抖。
“唉,先生,以后你不要推銷了,現在外面的人都故意來詢價,騙你的親筆信呢!你的墨寶比書值錢?!?/p>
“那又怎樣?難道不是為了讓人讀到??睙o誤的著作,我才開了這家書坊嗎?”
朱熹先生一邊數落傭人,一邊去旁邊取毛筆準備回函,那模樣活像個在長輩面前賣弄的孩童。我覺得有趣。
可忽然間,朱先生的筆便指向了我。
“傻小子,你在那里笑什么?”
“我、我嗎?”
對話發生在淳熙乙未年五月十六,哦,幾十年過去了,我跟先生的初次見面仿佛仍在昨日!我記得我傻乎乎地盯著他臉上的美髯,那種好奇,那種喜悅,該怎么形容呢?當一個人從小便沒有對故土的記憶,到十八歲卻遠渡重洋,又跨過田野、溪地與森林,并遇著了一位活圣賢。但我并不清楚,我跟朱先生之間那曲幽的聯系,以及,我將帶給他什么危險。
我告訴朱先生,我從日本來,想歸還他一冊書的欠款。
“倭國?我的書何時賣到那里去了?”朱先生詫異說。
那天下午,書坊里擁進來一大群人,是朱先生的弟子和朋友,他們不停拿我打趣。
事情是這樣:我叫元善,是大宋人,自幼跟著一位火工在鐮倉長大,他也是大宋人。有一年,有一批貨物從海上漂來,其中有一捆新書,夾了張紙條,寫著“款未付訖”?;鸸闹谐槌鲆粌哉f適合給我啟蒙。那是冊孟子語錄,由朱熹先生編纂。等我學了幾年,有一天火工提醒說我什么時候回大宋了,記得還債,因為“未付訖”是沒付款的意思。
“所以,你千里迢迢就回來了?”朱熹先生問道。
“書……好像是運往琉球的……遇著了風浪?!?/p>
我詞不達意,結結巴巴說按規矩,得把錢還給賣書的人,可我找不到,才想到了朱先生,書里的每行注解都是他寫的。在日本,我們也用大宋銅錢,有淳化通寶、宣和通寶,可我省吃儉用,能付給朱先生的也就七八枚,不知夠不夠?
“哈哈!”朱先生愉快地拒絕道。
“可元善,你讀的竟是一冊假書呢!”一名弟子嬉笑道。
“???”
“漂到日本去的叫《孟子精義》,是無良書商盜印的,當時先生都沒著完。如今先生自己刻的叫《孟子集注》,才是正解?!绷硪幻茏拥?。
我簡直被他們說懵了。
“你們別為難這老實孩子了。元善,你提到的那位鐮倉火工呢?”朱先生問。
“他死了?!蔽胰鐚嵳f。
“哦,聽起來倒像一位有道德的僧人?!敝煜壬?。
后來他們撇下我,又聊起一對遠在撫州的陸氏兄弟。聽大家的口氣,陸氏兄弟好像跟朱先生頗有罅隙,在邀請朱先生過去作一番辯論。
從建陽去撫州,要走一條叫鵝湖的古道。
“呀,那條古道……我也可以走呢?!蔽艺f。
“你走做什么?”朱先生問。
我囁嚅說,鐮倉火工生前一直給一卷佛經作注,想送回大宋一家寺院,我打算替他完成遺愿。
“哪家寺院?”
“叫鵝、鵝湖寺?!?/p>
“太巧了,先生,弟子知道那里!”一名弟子叫起來,“鵝湖寺恰好在去撫州的半道上,不如把陸氏兄弟約去鵝湖吧?!?/p>
“對,我們走一半,讓他們也走一半,這樣公平?!北娙说?。
“唔?!敝煜壬眄毜?。
他提起筆給陸氏兄弟和鵝湖寺分別寫信,于是,我們去鵝湖的事便這么定下來。
五月十八,我們一行人從建陽出發。一路往北,先經過了武夷山的九曲溪。到第五曲,朱先生見山高林深,便有感而發,寫了“五曲山高云氣深”的詩句?!跋壬?,此去必是一次盛會,不如刻石存念,留下眾人的名號吧?!庇腥颂嶙h?!昂?,把元善的名字也刻上去?!敝煜壬?。于是眾人停下,找了一塊巖石雇人刻字。我感到惶惑,在我旁邊是大宋最出色的一批學者,與他們相比,我不過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礫。那天是五月廿一,離鵝湖寺還有六天路程。我根本察覺不出朱先生此去有被謀殺的跡象,因為那誘發兇案的秘密被拋出了那么久,漂得如此遠,如一根長長的釣絲,曲曲折折,早已沉沒在幽暗的大海深處。
……
(以下略,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2-3《收獲》)

李馮,1968年生,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現居北京,著有長、中、短篇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