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2年第3期 | 許天倫:許天倫的詩

許天倫,1992年生,江蘇金壇人。江蘇省作協簽約作家。因從小身體重殘未上過學,僅靠一根手指創作詩歌。曾在《詩刊》《十月》《作家》《北京文學》等發表組詩。著有詩集《指尖的光芒》。
《爺爺的手指》
我在床頭睡著了。爺爺的手指
就在我的額頭上行走
走過羊背、草葉以及我
尚未成年的夢境
那里有空闊濕潤的原野
爺爺的手指像是學會走動的胡蘿卜
很多時候,爺爺喂我吃飯、按摩肢體
我目睹了他的手指在愈發粗糙,衰老
——好了,一覺醒來
時間已被舒展了幾個季節,我要用
我的手握住爺爺的手
但冥冥中終有一道裂紋,正在將
兩只手緩緩地分開
《爺爺的骨頭》
爺爺睡著了,但他的骨頭仍醒著
像是燈盞,在泛著微弱的光。很多年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爺爺曾用其
腿骨特有的韌性,支撐著
整個家族的生活重量
我在上面行走,深知泥土與泥土間埋著
微妙的美學。但更多時候,我目睹著
爺爺去山上采藥寫的身影,是那么地美好
他骨頭里有殘余的磷、鈣質以及淡淡的藥香,在點燃
夜空投射下來的星辰之余,也將自己的一生
逐漸推向群山之上的虛無。這也形成了他
生命里的另一個緯度?,F在
當我在爺爺的墳前,撫摸他的墓碑
這便是他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塊骨頭
斑駁,矗立,我忽然明白
爺爺仍活在他自身的硬度里
《日出》
透過水面的倒影,我似乎
能夠窺探到整個宇宙的真相
這面朝蒼穹的一面,倒映出群山、流云
以及一隊準備南遷的飛雁
它們將過于空幻的身影,留在這
被無限壓低的人間,而神明
仍然是可以信任的存在
即使它帶著一株忍冬花常有的空寂,這有別于
一個人找出更多的形容詞,從而
編造出能令萬物信服的謊言。但
又促使我去更加確信,寂靜的河床
冥冥中會與一種秩序相對應,那正是多年里
溺死此地的亡魂,對于命運作出
的某種角逐而在集體
保持著沉默
《冥思錄》
透過水面的倒影,我似乎
能夠窺探到整個宇宙的真相
這面朝蒼穹的一面,倒映出群山、流云
以及一隊準備南遷的飛雁
它們將過于空幻的身影,留在這
被無限壓低的人間,而神明
仍然是可以信任的存在
即使它帶著一株忍冬花常有的空寂,這有別于
一個人找出更多的形容詞,從而
編造出能令萬物信服的謊言。但
又促使我去更加確信,寂靜的河床
冥冥中會與一種秩序相對應,那正是多年里
溺死此地的亡魂,對于命運作出
的某種角逐而在集體
保持著沉默
《在曠野》
在曠野,一只鹿在河邊低著腦袋喝水
水影晃動,映出它頭頂兩只碩大的鹿角
微風中只有幾蓬無名的荒草,在匍匐,在涌動
這些卑賤之物在為一只鹿———不,是在為一位
疲頓失助的孤獨者齊聲低鳴
隔著小河、木橋,那只鹿突然間抬頭張望
它眼神幽沉、膽怯,幾只灰雀
掠過低空,掠過它被流水晃動的鹿角
我放眼望去,站立的鹿身儼然一座壁立的教堂
鹿角便是其高聳的尖頂,伸向蒼穹后
我聽見有鐘聲,在它的身體里回蕩
一切都因這鐘聲而更顯灈寂。在這片曠野之上
所有的生靈擁有一致的信仰。這也使我確信
很多年前,在同一片曠野
我隨外婆撿拾橡果和干枯的枝條
用炭火取暖的日子,大地總是重復著
不著邊際的空闊,只是那時候
北風還沒有現在這么凜冽
也沒有鹿,從所在的族群中貿然掉隊
《中年之詩》
他的中年是一代人的中年
是一代人如一根白發,開始一點一點
向外蔓延的中年,是在這種蔓延中
靈魂離故鄉越來越近的中年
是故鄉清澈的河水,從身體里
穿流而過的中年,是體內的
新鮮血液,倒映出古老星辰的中年
是每一顆星辰都如一個隱耀的詞,并最終
落在屋頂上的中年,也是我與他曾
坐在同一屋檐下中間卻隔著
遙遠的孤獨的中年
隨著那孤獨深處閃動的微光
我深知,我們具有稀薄的相似性
那晚,一場大雨驟然而至
兩個知命之人,如兩滴
掙脫匍匐的雨水,在
破碎的閃電中赫然站立
《爺爺的白發》
這些白發從未枯萎過,它們被
夾在一本舊詩集的扉頁,像是落在
雨中的晚櫻,除了喻示著不舍和思念
黑色素早已褪盡的發根,近似一種
深邃之美。很多年來,爺爺
遺留在上面的DNA,像他
經久不衰的生命標本,在
帶有煙火氣的詩行里一次次練習
重新復生。一根白發行走在
布滿動詞與形容詞的原野
又像是麥芒,它要回歸種子,回歸泥土
回歸被一?;鹈琰c燃的生活里
而在我翻開詩集的剎那,一根白發
已然穿透人世的所有灰塵
《螢火蟲》
螢火蟲飛在半空
驅散一個人對黑夜的恐懼
就在我的窗外
飄忽不定的光源神秘而虛無
每一只螢火蟲都會背負一個
蒼茫的世界。我常記得你生前
給我捉很多螢火蟲,放在玻璃罐內
然后把玻璃罐擱在我的床頭
讓它們照亮夢境的邊緣
你也總會坐在一旁撫摸我的額頭
但命運的手掌逐漸涼了下來
現在僅有的一只螢火蟲還在空中飛旋
它的黑夜顯得那么幽暗
唯有一蓬昂著頭顱的野草
像是受到了某種神示
在托舉那一點懸在半空的光
《一夜雨后》
一夜雨后,我的夢已被清空
窗外的街道濕漉漉的,我甚至
不知道我的來路和去處
唯有那株綠蘿,還完好地擺在窗臺
它經歷過一夜暴雨的猛烈和浩蕩
流光一瞬的閃電,就在它
隨風顫抖的莖葉之上驟然爆裂
這使墻上的鐘擺,也有了
趨于平緩的緘默。而此刻
我坐在晨光從葉縫間投射下來的
虛影里,仿若我也將會成為
這虛幻的一部分。而我與那枚
凋敝的枯葉一樣,清晰的紋路或血管
在晴空萬里的日子里
仍攜帶著閃電留下的痕跡。那些
曾落在這顆星球上的雨水
沒有被就此忽略。當我起身
并準備走出房門的瞬間
我總是認為,可能還會有一場雨
正在云層深處孕育并至其誕生
《石榴花開》
五月的石榴花開得嬌艷
但我要饒過這形式主義之美
往季節的更深處走去
這個過程緩慢而又有趣
一只小獸,會在時空的背面
口銜一顆星球,它跳躍的姿勢,給那對
陷入熱戀中的情侶帶去
更多的歡愉。他們坐在草坪上
用樹枝,擺弄著那輪橙紅色的夕陽
除此之外,什么都與他們無關
仿佛一切都成了空設之物
包括我,一個饒過石榴樹的人
石榴花開得滿滿當當,當我繞開它們
它們就如傘般,撐開世界的胸膛后
我所理解的孤獨
就在肋骨般的枝頭微微顫動
《隨寫十四行》
三十年后,我仍在尋找回去的路
回到我的出生地
那里有田野、糧食和親人
那里的細雨還沒有停止
在寂靜的萬物中
雨水,成為我認知之外的隱示
但顯然,隱沒于深空的閃電
并沒有擊中
我穿過風暴的肋骨
當一群麻雀,從遠處叢林里猝然飛出
像是些被撕得粉碎的信紙
三十年了,在親人們的眼里
我仍是那個熱衷于星辰和羊群
卻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