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7期 | 郭薇薇:溺水的魚(節選)

郭薇薇,生于2000年,山西介休人。目前就讀于晉中信息學院,曾在 《都市》 《青春》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
我坐在窗邊,感到困意襲來,可是沒想躺下,就想坐著。外面正在下雪,北風呼嘯著,雪片呼呼地拍打在玻璃上。姥姥背對我躺著,腿上裹著一張褥子,她睡覺會打呼嚕,此刻很安靜,偶爾會有刺啦的響聲,從爐子里面發出來。除了我們之外,靠墻放著個矮柜,擺著姥爺的黑白照片,眼睛很大,偶爾會眨一兩下。門被人推開,又自然落下,重重地砸下去。她推著箱子走進來,四個輪子滾著泥巴。這個女孩看起來個子很高,齊劉海,頭發挺長,身上還帶著雪花,從肩膀落下去一大片,整張臉都是濕的,這時被凍得通紅,好像剛剛喝醉酒的樣子。她的嘴唇有些發黑,舌頭在口腔當中蠕動了幾下,才張開嘴,說,我叫孫小眉,打擾了兩位,我這人含糊,你們吃啥我就吃啥。不挑。
三姨開著超市,孫小眉說想在超市推銷幾天化妝品,沒地兒住,需要安排一個住處。我姨拒絕了她。鎮里只有一個民宿,冬天不供暖。孫小眉一連打了幾天的電話,又送了她兩套化妝品。我姨問她,去我媽家住行不?只有我外甥女一個人,我弟婚房空著,是個窯洞,冬暖夏涼。孫小眉沉默了一會兒,說,行,姨,您是我親姨。
我剛念初二,個子不高,跑步永遠站在第一排,書念得不怎么樣,整天無所事事。沒人能記得住我。
孫小眉來的那天是周末,她和我們打了招呼,拉著皮箱去了隔壁。我坐在床上,找到一些舊書,剪成正方形,疊了一堆千紙鶴。我姥問她吃點啥,孫小眉要了點熱水,沒別的話,我姥給她送去,順便摸了把花生,放在桌子上。天快黑的時候,她穿著一件連帽的羽絨服,跑出來上廁所,整張臉被捂著。我坐在窗戶旁邊,看見她的兩只腳踩在雪花里,凍得好像快要跌倒。很快,她從廁所跑出來,重新戴上帽子,蹲在地上鼓搗了一會兒,站起來的時候手里捧著一顆雪球,很亮,像插上電的白熾燈,兩只手向上一拋,雪球在空中落下,熄滅了。之后回到屋里,沒再出現。
到了晚上,我和姥姥看了一集電視劇,中間插播了一條廣告,我跑下床準備上廁所,燈泡眨了下眼,電視也跟著滅了,停電了。我姥從窗臺上摸到手電筒,遞給我,讓我在抽屜找找,里面有幾根蠟燭,給孫小眉送去。我找到兩根蠟燭,一根只有中指那么短,另一根長一點,我把短的蠟燭點上,放在床頭,另一根拿去給孫小眉。我開門的時候,她的手機倒扣放在桌子上,借著昏暗的燈光,撅起屁股趴在書桌上。此時她只穿著一件黑色吊帶,露出修長的脖子,胸脯一深一淺的浮動,下身穿著一條緊身保暖褲,勒出褲衩的輪廓。與她相比,我尚未發育,身體筆直,像個男孩兒。
我對她說,姐,把蠟燭點上吧。她轉過頭,看著我把手放進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機。每天晚上都停電嗎?她問我。我點燃蠟燭,看著它融化了,慢慢傾斜著,滴在桌子上,最后把蠟燭放上去?;鸸庠谖覀儍蓚€人的臉上左右搖擺。我說,這個月第一次,快過年了,說是城里燈泡多,費電,要省電給城里用。她好像沒聽見,用手指著一張照片問我,這是你舅舅?照片上確實是我舅舅,他還很年輕,臉上沒有褶子,穿著一件黑色的袍子,手里握著把刀,垂直地放在胸口。我說,對,當時他還是個大學生,現在不是了???,這是他的箱子。我指著放在墻角的綠木頭箱子,上面掛著把鎖,但是沒扣上,只是掛著。我走過去,掀開箱子蓋,摸出了一盒顏料,打開。孫小梅捏起一只拿在手里,她說,沒看出來,他是個畫家。我說,以前是,準確地說,以后也不會是了,他有了新的工作,現在在北京最大的商場里賣豬肉。
她沒說話,把手里握著的顏料放回去。箱子敞開著,里面散發著木頭陳舊的味道,很濃烈。幫我拿包煙,她抬起頭對我說,在皮箱里。皮箱在地上攤著,看上去東西很多。我蹲在地上,里面放著三個奶油面包,半卷衛生紙,和一個紫色的胸罩裹在一起,還有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手柄是不銹鋼的,其余有幾張衛生巾,塞滿了縫隙。我在一片衛生巾下面找到一包煙,上面寫著南京,盒子好像是藍色的。我把衛生巾拿走,挑出了那盒煙,底下放著一個黑色的相機,機身很長,看起來比手電筒要粗。我把煙遞給她,說,你會拍照?她從盒子里拿出一根煙,夾在兩根細長的手指中間,手腕有些發抖,她按住自己的手,把煙放在火焰中間,點著了。還行,就是個玩,說完把煙頭沖著嘴里放進去,閉著眼睛吸了一口。
孫小眉把煙盒扔給我。她說,抽過煙嗎?來一根。我說,沒抽過煙,但喝過酒,不好喝,一股馬尿味兒。在我看來,吸煙喝酒屬于同一類,無論對于我的年齡還是性別,都是禁忌。我在微光之中看著她,她的皮膚很好,只是鼻頭有幾顆雀斑,嘴唇黑得發紫,是不起眼的缺陷。今天應該來一根,理所應當,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學著她的樣子,用蠟燭點燃了煙,放進嘴里,用舌頭鎖住,用力吸了一口,很苦澀,我感覺舌頭發麻,但我沒立刻吐出去,讓煙停留在我的嘴里,慢慢地吐出去。她的煙癮很大,很快抽完半盒,桌子摞起一堆煙頭。我把一根煙抽完,除了嘴里發麻,沒嘗到其他味道,胡亂放在嘴里吸完,沒再拿第二根。
隔壁的房間里響起鼾聲,聲音很清晰,好像躺在同一間屋子。姥姥已經沉睡。她把手里最后一根煙抽完,推開椅子站起來。她說,我不能坐太久,脖子會痛。她把頭垂下去,頭發撩在兩邊,露出來一截脖子,看上去白花花的。就是這里,被人砸斷了,沒去醫院,看起來沒事,只有我自己知道,它永遠斷掉了,就像嘴里掉了一顆牙,永遠都長不回去。她抬起頭看著我,挨得很近,我聞到她嘴里的煙味,很嗆。她沖我說,你不信???說完繞過我躺到床上,把枕頭塞到脖子下面,頭發鋪在床單上。
我盯著她看了看,從椅子上離開,躺在她的身邊。我說,我信你,講講,我想聽一聽。她的身體用力陷下去,好像一點力氣也沒了。她說,高三那年,我從學校輟學,去了北京。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KTV賣啤酒,這真是份好工作,來錢快,又不費力氣。白天睡覺,晚上工作,租的房子挺近,走著就能到。有一天下班晚,在一個胡同里遇到個男人,個子不高,臉有點圓,上面有些痘印,坑坑洼洼的。他好像也喝了點酒,從我的手里把包搶走,拉開拉鏈把里面的東西倒在地上,里面有我的工作證,八十塊錢和一個手機,一支口紅,一瓶香水,一包煙,還有揉成一團的衛生紙,幾只避孕套。他把手機和錢撿起來,裝進兜里,然后走到我的面前,揮起拳頭砸到我的右臉上。他說,原來是個小姐。我說,我不是,我是賣酒的,不賣肉。他抬起腳又給了我一下,右手伸進口袋,摸出了一把小刀,刀刃不長,但是很鋒利。他拿刀指著我,說,把衣服脫掉。我站在原地,主動地把衣服脫掉,一絲不掛,好讓他看清楚。那天晚上,北京不太熱,我卻冒著汗。他從頭到腳掃視了我一遍,然后蹲下去,捏了地上的八十塊錢和手機,又捏了捏我的衣服口袋,里面一干二凈,擺了擺手讓我走人。我抖著身體穿上衣服,從墻角背起包,撿起剩下的東西。不遠處就是巷子的出口,我提著包走去。突然,我感覺脖子刺痛,有液體順著脖子滑到了后背上。我轉過頭,看到他拿著一個啤酒瓶,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拿到手里的。瓶底已經被擊碎,不知所終,瓶嘴被他拿在手里。我感覺到呼吸困難,頭好像和脖子分開了一樣。講完了。
我說,真事兒?她說,傻逼,這你都信。你叫什么?我說,我叫白果。她說,我要睡覺,你得走了。她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踩在地上,沒等我離開,伸出脖子吹滅了蠟燭。房間里一片漆黑。我摸黑離開了孫小眉的屋里,躺在姥姥旁邊,她已經睡了很久,鼾聲如雷。我蓋好被子,夜里的冷氣包裹著我們,窗簾在空中游蕩,爐子里的火焰盤旋在屋頂,散發出溫暖的光。我喜歡這樣的冬天。我閉起眼睛,很快就能睡著了。
天還沒亮,姥姥坐在床邊,手里握著一條床單。昨天晚上,孫小眉的煙灰落在床單上,燙了幾個洞。她在和三姨打電話。我被迫睜開眼睛,迷糊中好像聽到了有許多人在唱國歌。姥姥把電話舉在耳邊,對面傳來了聲音,三姨說她正在天安門看升國旗,把電話掛斷了。我說,姥,孫小眉呢?姥姥說,一大早就出門了,騎著你的自行車。
我看了看窗外,外面很黑,地上的雪厚了,好像有結凍的跡象。直到中午,孫小眉騎著車回來,我帶著雙手套,拿著把掃帚掃除昨晚的積雪,雪花四處飛濺著,她從門外沖進來,險些把我撞倒在地。我握著車把,把車從她手里接過來,推到屋檐下面。
她走在我的后面說,一套都沒賣出去,摔碎一瓶,有個老太太問我,買豆油可以送嗎?我笑著說,你應該賣過期的方便面,說不定會暢銷。她說,太無聊了,我想去玩一玩。我說,你可以去KTV唱歌,但是不能看電影,這里沒有電影院。她說,坐公交車來的路上,我看見有一片墳墓,一大片,四周都是樹葉,一點就著。我沒見過。我說,沒見過墳墓?她說,沒見過,我們死了都要被燒掉,肚子劃一刀,害怕爆炸,放在爐子里烤,燒不掉的拿把錘子敲碎,你的我的她的,都裝進一個壇子里。我說,你見過?她說,我沒見過,可有人見過,但我想是這樣的。骨灰看起來沒有區別。我說,會疼嗎?她用手推了我一把,傻逼,你去感覺感覺。死人是不會疼的。
我想了想說,我姥爺死后,埋在一片玉米地里。夏天看不見,長著一片玉米,秋收以后才能看到。墳頭種著一棵柳樹,去年砍了。我媽有一天晚上做夢,夢見我姥爺說冷,找算命的看看,算命的說墳頭有顆柳樹長歪了,得砍了。她說,我想去,有多遠。我說,穿過兩條馬路,在橋的右邊,有一片田野,走進去就能看見。她說,我要去看。我說,騎車去會快點,晚飯前能回來。她把自行車推過來,讓我坐在后座,她說,我不認識路。你說我騎。我把掃帚扔掉,脫掉手套遞給她,踮著腳坐上去。我的自行車很舊,算起來要比我的年齡還大,車轱轆銹住了,騎起來很費勁。她穿的一件大棉襖,從屁股后面撩起來,跨坐在上面。我的手扶著車座,兩條腿夾得很緊,伸出手給她指了一條路。
事實上,我只去過兩次,對路并不熟悉,只是隱隱約約記得一點。一次是因為姥爺下葬,我坐在三輪車里,穿著白褂子送行。另一次是因為舅舅從北京回來,和朋友喝醉酒,半夜跑到姥爺的墳墓前面,磕了三個響頭,把手機弄丟了。第二天,我們一行人去找,但是一無所獲。她騎得很快,銹掉的輪胎沒能影響她,可是噪音很大,好像快要散掉。太陽真大,曬得挺暖和,路上的雪消失了,但是不滑,好像從沒下過雪。接二連三的車從我們身邊經過。
我指著一段僻靜的路,說,拐進去。這條路很冷清,兩邊長著些樹,葉子掉光了,看起來光禿禿的,偶爾會有陽光照進來,孫小眉感覺很熱,不停地扯開身上的衣服,車子變得搖搖晃晃的。她停下來,把羽絨服脫掉,放在我懷里,里面穿著一件貼身的毛衣。她用手腕上的皮筋綁住頭發,擰在一塊拴起來,露出一小段脖子。孫小眉的頭發是黑色的,細細的,太陽照得有些發紅。她踩在腳蹬上,繼續前行。我坐在她的后面,看見她脖子后面的汗毛,上面滲著汗珠,濕漉漉的。
孫小眉騎著自行車,一口氣穿過了兩條馬路,看見一座架空的混凝土橋,橋的下面有一條小溪,很窄。孫小眉把車停下來,看著后面的一片田野,昨天剛下了一場暴雪,此時全部融化了,變成大大小小的水坑,和玉米稈子摻在一起,到處都是鋒利的玉米梗。遠處長著一大片樹,看不見終點。她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我,是這兒嗎?我說,冬天沒來過,但我想是這里。我看著面前的這片平原,它們那么的相似,看不出任何區別。她說,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說,到處都是水,過不去的。
我看到她站起來,彎下腰把褲子挽到膝蓋,露出白花花的小腿,很細,沒有一點贅肉。接著抬起腿,腳耷拉在半空,她穿著一雙黑色皮鞋,锃亮,鞋跟沾著點泥巴。她把兩只鞋挨個脫下來,腳沒出汗,襪子干干凈凈,兩只襪子也被褪下去,卷在一起,放進一只鞋里。她光著腳踩在地上,看起來很稚嫩,好像嬰兒的腳。她說,你跟著我,我在前面走。說著抬起腳邁進去,泥巴很松軟,腳踝被陷進去了,她擺了擺手,讓我跟上。我脫光了襪子和鞋,把褲子挽起來,把腳伸進去,上面有些溫熱,用力踩下去,才發現冷得刺骨,我倒吸了一股濁氣。孫小眉走在前面,我緊跟著她,每一步都要及時地把腳拔出來,一步都不能停,我懷疑兩只腳會以很快的速度凍在里面。她看起來很興奮,好像已經完全適應,瘋狂地跑起來。她跑得真快,一直不停地轉圈、旋轉,泥巴四處飛濺著,離我越來越遠。我并未對此報有極大的熱情,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想掉頭走回去,回過頭一看,已經走了很遠,自行車在寒風中散發著冷氣,我只好咬著牙追上她。
太陽沒那么亮了,偶爾吹著冷風,在我耳邊呼呼作響。遠處好像有兩棵樹,看著挺近,可是摸不著,我感覺有東西嵌進我的肉里,時而傳來一陣劇痛,兩只腳踉踉蹌蹌地往前面走。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出現兩個小小的土丘,一個比較飽滿,另一個看起來干癟,幾乎要與這片平原融為一體,在土丘的旁邊,種著兩棵樹,不知道什么樹,葉子掉光了,干枯的樹干立在原地。孫小眉已經向前跑過去,步履矯健。毫無疑問,前面是兩個墳墓,兩塊墓碑在風中佇立著。
她蹲下去,變得和墓碑一樣高。這是你姥爺?她指著照片問我。我走過去一看,大吃一驚,照片上不是我姥爺,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頭發挺多,感覺二十歲出頭,臉上帶著微笑,沒有一點點痛苦。我又去看了另一個墓碑,是一個女人,看上去年紀要比男人大一些,一張臉緊緊繃著,好像剛剛哭過。男人的墓碑很新,上面寫著馬魏。女人墓碑上的字已經模糊,好像也姓馬,名字看不清楚。最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我并不認識,我們走錯了路。我說,我不認識他們,姥爺的墳墓不在這兒。她把手放在土丘的頂峰,抓起一把土,泥土從她的指縫中漏了出來,她說,這是干土,一點都不潮,然后手腳并用地爬到上面躺下,身體彎曲成弧形,看上去很舒服。我爬到她的旁邊,抬起腳看了看,腳趾頭有一道修長的刀口,好像被什么東西故意切開,還在往外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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