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3期|虹影:焰火世界(節選)

虹影,著名作家、編劇、詩人、導演、美食家。代表作有長篇《饑餓的女兒》 《好兒女花》 《K―英國情人》 《月光武士》 《上海王》等重寫“海上花”上海小說系列。作品被譯成30多種文字在歐美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2005年獲意大利的奧斯卡文學大獎“羅馬文學獎”。2009年獲《亞洲周刊》全球中文十大小說獎。
焰火世界(節選)
虹 影
1981 年 失眠
那天下午一直下雨,待公共汽車停在北碚銅仙鎮站時,天晴了,幾束陽光從烏云中鉆出來, 非常燦爛,非常不像重慶。十九歲的我扛著鋪蓋卷提著行李箱走下車,車站離輕工業學校的大門不遠,上一坡陡峭的土馬路就到了。
站在高處,下面是嘉陵江,依山而建的學校映入眼簾:一幢幢陳舊的灰磚平房中有兩幢紅磚的七層新樓,大小兩個操場,好多黃葛樹、夾竹桃,青石板路長滿青苔??撮T師傅是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圓圓的臉,熱情地跟我介紹,這兒原來是重慶一家老機械廠,五年前才改為學校。除了教室、圖書館和食堂,兩幢紅樓是學生宿舍和教師宿舍,是我們當地最高的。了不起,妹兒呀,好好學習。
我謝了他。這時又來了幾個新生,我們一起朝里走。報名后,我被分到宿舍樓 709 房。
那是樓梯左邊最里面的一間,四張上下鋪,卻只住六人,兩個空床位放行李箱。我是靠窗的上鋪。709 房,除我一人來自重慶城南岸外,還有一位來自市中心,其他四個姑娘都是巴縣或渠縣的。
男生住樓下三層,女生住樓上四層,女舍監住一層進大門后右側的一個房間,管收發,偶爾上樓來巡房。好在學生們都是十六歲以上的人,生活自理不成問題。食堂憑錢購票,早餐有粥、油條、花卷, 有時還有肉包和豆漿;中餐有肉片、燒白和青菜;晚上有紅燒肉、牛肉絲炒酸豆角和粉蒸肉, 每天都不太一樣,但都是麻辣味道的。我不吃早飯,中飯也吃得少,一是節省錢,二是習慣,所以 人瘦得像晾衣竿。食堂邊上是淋浴室,男一間女一間,每間設二十五個水龍頭。淋浴時間是每晚五點半到八點半,七點時最是人擠人。開水老虎灶開整天,晚上八點半關門。我這才明白看門師傅說的話, 相比別的中等學校,這里就是那三頓飯的收費,花樣還那么多,真是撞上好運。
我在這個新環境待了半個月,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因為我不愛說話,709 房室友互相之間也不說話,周遭氣氛怪異。某個晚上,熄燈后,我睡了一陣子就被哭聲弄醒了,是下鋪的人在睡夢中哭泣。她翻了一個身,笑起來,笑醒了,起床倒水喝。我再也睡不著,打開手電筒看書,對面鋪的室友破口大罵:“夜不收,你做鬼呀!”
我搬了一張矮凳子到走廊。樓梯口在走廊中間的位置,每層有個漱洗室,里面有一排帶門的陶瓷蹲坑,中間有道半人高的木門。雖然清潔工打掃得很干凈,幾乎沒有廁所慣有的臭味, 我還是盡量離那兒遠一點,在窗口邊有路燈的地方坐下,看狄更斯的《霧都孤兒》。
奧利弗和別的孤兒餓得不行,他要求喝粥,結果被關進了小黑屋。比起小說里的世界,我幸運多了,可是看到這兒,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真想吃點什么。
“我也餓,我們去釣魚吧。這江里有好多魚,可以用火烤?!币粋€軟軟的聲音說。我抬頭看,發現一個苗條秀氣披著長發的姑娘站在走廊上,離我有兩步遠,正盯著我。她何時走近我的?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不認識我了?”她一笑,“我是玉子,與你同年級,都是會計專業?!?/p>
“玉子?”我喃喃地說。
“你三班,我二班?!彼麄€人靠在墻上,在地上投下一道影子,“烤魚,我最喜歡放鹽和辣椒面,我媽媽做得很好吃。釣魚,你會嗎?”
“我小時候跟我爸爸釣過?!?/p>
“你在我們家時也去釣過魚。我記得你們當時釣到了老鼠魚?!?我想不起來,覺得沒有這回事。
“那是長江,嘉陵江要是能釣到老鼠魚,就可以吹牛了。因為那是江里最好吃的魚,頭像老鼠,味美肉嫩,人間奇貨,用郫縣豆瓣醬炒香后,放泡姜泡海椒紅燒,非常下飯?!?/p>
我聽得肚子更餓了。
“你喜歡釣魚嗎?”她問。
“釣魚有點枯燥?!蔽艺f。
“你不懂,釣魚的樂趣就是在等待中,等著你的魚兒上鉤?!?/p>
“現在去釣魚?快半夜了?!?/p>
“我有釣魚的工具,夜里當然也可以釣?!彼贸鲆桓垷?,一頭在墻上碰碰,然后含在嘴里,又拿一只綠色的舊打火機按了好幾下,把煙點上,抽了起來。
學校不允許抽煙,不過私下里,總有男生躲在角落里抽,但很少有女孩子抽煙。玉子抽煙的姿勢很老道,夾煙的手指長長的,臉側向走廊的窗,一股風吹來,她的身體飄出一種如薄荷的味道。不知怎么,我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她的脖頸有顆痣。她像誰呢?我想不起來。我收起書本,準備跟她去釣魚。
“還可以游夜泳,裸泳?!?/p>
“是嗎?你敢嗎?”
“我是故意嚇唬你?!?/p>
“那你贏了,我的膽子很小?!蔽倚α?,“我們去釣魚吧?!?/p>
“可以,但不是現在。學校的大門鎖了,除非我們翻大門?!?/p>
聽玉子這么說,我心里升起一絲兒失望,我說:“翻,我不怕?!?/p>
“我也不怕學校,我是怕水鬼將我們兩個大姑娘抓去做新娘?!?/p>
她長吸一口煙,優雅地抖落煙灰。她把煙遞給我,我有些驚訝,取過來,抽了一口,遞還給她。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她穿著淺灰色的上衣,下面是一條棉布褲子,洗后縮水短了一大截,赤腳,有些不修邊幅,有些調皮,加之頭發松散,她整個人顯得神秘莫測,強烈地吸引了我。
她撩撩頭發,說:“我頭發多,洗了不容易干?!彼┫律?,像要親我的樣子,我條件反射地轉過臉。
“你在看啥書?”
我把書的封面朝向她。她說:“哎呀,《霧都孤兒》,聽說是英國的一個大文豪寫的?”我點點頭。
“那你看完了,借給我?!?/p>
“我在學校閱覽室借的,到時你從那兒借吧?!?/p>
她看著我,沒有說話,把燃著的香煙遞給我。我搖搖頭。她扭著腰肢慢慢地往樓梯口走去, 卻沒下樓,而是繼續朝前走,推開里面的一個門。我掃了一眼合上的門,上面寫著 705。
我回到寢室,躺在冰涼的鐵床上,腦子里翻騰得厲害,玉子撩頭發的樣子始終在我眼前。窗口斜對著大操場,有人走動,也有人說話,夾有咳嗽聲,遠處有狗在狂吠。
回想起來,我第一次知道玉子這個名字,是剛進學校不久,她在食堂主動和我搭訕,說她叫玉子,是二姨的女兒。太巧了,也許是我收到這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時,寫信告訴過二姨,于是玉子也報了這學校。二姨與我母親沾親帶故,據她們說,在重慶解放前,也就是20世紀40年代,她倆都是從忠縣鄉下的唐家寨跑進重慶城的姑娘,同姓不說, 關系還親過同胞姐妹。玉子說她有個哥哥葉子,多年前失蹤了。那天她說的事,跟我的記憶不符。我記得葉子失蹤多年后,因為我的出現,一個叫唐慶芳的女人承認了葉子是她所害,可人們卻始終找不到葉子的尸體。唐慶芳的老公董江,一心一意放在二姨身上,嫉妒讓唐慶芳發了瘋。我記得唐慶芳當時還想害我。
那是十二年前,1969年的事,當時我只是一個不到七歲的小孩。我記得在二姨家,我從未遇到過玉子,也沒聽說過她。
我可以給二姨寫信,可是她家門牌是幾號?也許,我有必要回一下二姨家去問問。二姨家住的山坡上的紅磚房子,在我的記憶中全是對稱的,有一坡石梯,左右都是一模一樣的黃葛樹, 舊舊的紅磚房,一樣的綠窗,門前幾級石階。二姨家的后窗外,就是西區動物園,一堵院墻,在陽光下泛著一片灰色。
我的頭開始痛。
葉子,他的模樣模糊,我沒準備將他從心的深處撈出來。
低年級的教室在一坡石梯上面,一邊臨嘉陵江,一邊靠坡,坡下有兩幢平房打通,那是圖書館。早操時,我沒看到玉子。我打聽了一下,玉子姓唐。二姨也姓唐,玉子跟母親姓,也正常。說實話,我從未見過二姨夫,對他的情況也一無所知。上午頭兩節是語文課,我上得心不在焉。
“上次我布置的課外作業,是讓你們讀哪一個外國詩人的詩?”語文老師問。
我課桌下的抽屜里放了一本巴爾扎克的小說,我正偷偷看著,語文老師點了我的名字。我慢慢站起來,答道:“是俄國詩人普希金?!?/p>
“普希金最有名的詩是什么?”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致大?!??!?/p>
“那他最有名的小說叫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他最有名的小說是《葉甫蓋尼·奧涅金》和《上尉的女兒》。他是跟人決斗,受了傷死的?!?/p>
語文老師看著我,沒言語。我坐了下來。我敢保證,能回答這些問題的同學只有少數。對中專學生來講,讀課外書一般會挑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而我喜歡普希金,在整個少女時代,我抄他的詩和小說中的金句,當作我的精神食糧。文學是我苦悶生活的救星,沒有飯吃,我不怕,沒有文學,我活不了。
下課鈴響后,是課間操時間。有個個子高高的男生走過我身邊,腳步停了一下,又繼續朝前走, 走出好一段,回頭看著我。我與他離得有些遠,刺眼的陽光晃動在眼前,我覺得那男生有點像班長常彥。當我再看時,他已走開了。
我朝操場走去,一只柔軟的手抓住了我,我知道是玉子。
江 邊
綿長的嘉陵江從秦嶺流下來,在重慶朝天門融入長江,之前途經北碚銅仙鎮。學校的院墻其實也是原工廠的,我們從大門外繞了一圈到達江邊,望不到邊的沙灘上,不時有漲水時江水沖出的溝壑,里面生長著茂密的蘆葦。我和玉子如兔子般穿梭其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學校的大喇叭廣播里傳出的激情澎湃的女音已漸遠。
“我感覺他恨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庇褡油O抡f。
“誰?”
“葉子?!彼锶酉乱粔K石頭,石頭在江面跳了起來,正中一艘過路的小貨輪,船身隨之晃了一下,“你覺得他埋在哪里?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p>
“害葉子的人曉得?!?/p>
“我問你,他可能在哪里?”
“對了,那個人姓唐,叫唐慶芳。她沒說老實話。我雖然想不起她長啥子樣子,可是我記得她的眼睛充滿火焰。噢,她真的死了?”
玉子一愣,繼續問:“當時唐慶芳把葉子埋在后窗下的那塊地里,對著動物園的院墻。她不會說謊?!?/p>
“那個女人是個魔鬼!”我說。
“她那樣是有原因的?!?/p>
“你還幫她說話?”
“事物總有另一面,才能說得通。所有的人都忽視我,他們的眼里只有葉子,兒子才是傳宗接代的,是家人,女兒不是。封建腦袋?!?/p>
“我爸爸當我是家人?!蔽艺f。
“你媽媽模樣很靚,不像我們這種工人階級。我媽說,她是一只不死鳥?!彼酒饋?, 突然打了我肩膀一下,“怎么樣,這周跟我回家?小環子?!?/p>
我嚇了一跳。我的小名,除了我母親沒人知道,家人或親戚都叫我小六。
母親就是一只不死鳥,這個比喻太形象了,我完全沒想到。我呆呆地看著玉子,心情黯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猶豫啥子?”玉子扔塊石子到江面,石子落入水中,蕩出好一陣水花,有魚游動在其中。
“真的有魚,我們可以釣魚?!彼龁?,“你現在游泳水平如何?”
“不太好,只敢在淺水里撲騰?!?/p>
她聽了,反倒安慰我:“我也不太會游泳?!?/p>
江面起的風鉆入薄衫里,涼涼的,夏天已經結束了,秋意漸深。我的頭發亂得蓋住眼睛,我看不到玉子的表情。她和我說了一聲再見,就往學校方向走去。
江面浮著一個木盆子,一直往下流。這兒的情景很像我小時候見過的,長江發大水,江面上什么東西都有,木盆、木椅和竹床,也有人頭。我喉嚨像著火一樣難受,我吞了吞口水。
這一切恐怕都不是真的??晌矣檬种钙?,即刻有了痛感。
與長江相比,嘉陵江一向是綠綠的,在夏天漲水時才變黃,可那只是很短的時間。我喜歡這苔蘚一樣的色澤,尤其是陽光直射時,江邊小草或樹葉沾上水汽和露珠,有種心里珍藏的東西留下印記的感覺。這江里肯定有魚,聽玉子說起釣魚,我心情陡然變好。坐在江邊礁石上垂釣,捧一本小說,戴一條花頭巾,看幾章小說,魚竿拖著線移動,那頭是充滿危險的魚餌。這好像并不枯燥。
我對釣魚有了興趣,也有了期待。
江對岸有不少沙丘,有半人高的雜草,有叢叢蘆葦,雖然也有礁石和成片的沙灘,但怎么看都怪異:天色青黑,云朵卷曲著,壓得很低,像冥界的牛頭馬面,甚至像大象的形狀;灌木叢中有大片芭蕉,起起伏伏的山巒看不到邊緣。當我注視時,感受到對岸有股吸力,讓我手腳有一絲發涼。我急忙收回目光,發現江岸上一個中年男人從礁石上朝我走近。
是祁老師,他穿著西服外套,頭發剪短了,戴著眼鏡。他是我中學時的代課老師,數學課老師有事,他可代;語文老師生病了,他可代;有時也代別的年級。所以,我們經常在學校里遇見。祁老師聲稱他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來看我,要我隨他在河岸上走走。
我們走了一段路,祁老師說起我以前的事,說我幾乎門門功課好,就是不愛上體育課,不愛和同學說話,還有,總從他那兒借小說看??赐辍兑盎鸫猴L斗古城》和《破壁記》,我又向他借《茶花女》《簡愛》等外國小說。他借給我,說最好寫寫讀后感。我寫了,他看后,說你看書和別人不同,寫些故事吧。我其實早寫了,但我不準備給人看,包括他。他繼續借書給我,有一次我向他借《金瓶梅》,他遞書給我,順勢拉我到他懷里,要親我。我推開他,從此不理他,也不向他借書。
江面漂過黃菊和白菊,平常清明或過年時,人們追思逝去的親人才往江里放花,這時節不該有。
“悼念人,不分時間。對不對?”祁老師讀出我的眼神,靜靜地說。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讀書?”
“你是上大學的料。我查了,你高考就差兩分,太可惜了。中專兩年,出來再考也未嘗不可。其實,大學可以自己讀,知識吸取靠書本?!彼悬c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我也查到你被這個學校錄取,便找來了?!?/p>
“有事嗎?”
“就是想確認你在這兒一切都好?!?/p>
“你看到了,我很好。你走吧?!蔽依涞卣f。
“我想你。你那么愛書中的世界,是因為你孤獨得要命,這點跟我好像。你愛憎分明, 又有同情心,我總覺得你心里有好多傷口,我真的想你告訴我。我可能不能治好你,但你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一些?!?/p>
我嚇了一跳,祁老師的眼睛太厲害了,可以讀到我的內心。
“跟你說了這些,我整個人輕松多了,我不想我的生活是死水一潭。他指指對岸說,“我要到對面去,因為你在這兒,我想在去之前看看你?!?/p>
對岸這時浮有濃淡不一的霧氣,幾只寒鴉落在枯枝上,從我站在這兒起,就沒看到另一個人經過。我說:“那兒是另一個世界?!?/p>
“有一個鎮,抗戰時西南聯大的好多老師住在那兒,你喜歡的作家蕭紅也在那兒?!?/p>
“傳說罷了,連輪渡也沒有一艘?!蔽覜]有興趣。
“過河,每個人的方式不同。有人坐船,有人涉水,有人飛?!?/p>
我轉過臉來看他。他的眼睛有神,鼻梁挺直,整個臉有一點《巴爾扎克傳記》里大作家的風韻。但他瘦, 也比重慶人高。他穿著白襯衣。一個男人最好的年紀:成熟、有魅力、已婚,對少女來說,這是致命的誘惑。
不過,祁老師卻不是我理想中男人的樣子。從上初中開始,我的心思都在一個頭發卷曲的男生身上,因為他的眼睛像葉子一樣單純,閃閃發光。他的五官跟葉子相似,如若做出雕像,兩個人便是孿生兄弟。他的聲音比葉子好聽,亮爽,葉子的嗓音有些低沉。我的注意力時時在那個男生身上,我寫了好多紙條給他,但都沒有回應。沒回應,我也不放棄。直到有一天我們在學校的樓梯口迎面相遇,他突然將所有的紙條塞到我手里,接著拔腿跑開。我站在樓梯口,把一張張紙條撕成碎片,朝樓梯外的欄桿撒去。我決定忘掉這個男生。畢業時, 他朝我走來,遞給我一幅素描,畫的是我,梳著兩條辮子。我很激動,可是臉上沒表情。他便走開了。我連著好幾天心神不寧,竟然順著他放學回家的路走去。我很清楚他住在哪個院子里, 我尾隨他許多次,他都沒有發現。這天傍晚,我在他家的窗下站了半天,哪怕有人經過看到我,我也不臉紅。之后,我想給他寫信。后來聽說他考上了成都一所最著名的大學,而我呢, 高考落榜,差三分。第二年我又考,差兩分,一所中專學校錄取了我,我向命運投了降。他對我而言,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了。而祁老師,之前我沒料到會再和他相遇,還會同他站在這江邊。他看我的眼光很濕潤,見我打量,他急忙掉轉目光。
我一直沒往超出師生關系的方面想,這不是我的錯?,F在,我對他也沒興趣。我輕聲說再見,便走開了。
他沒有追,待我走出好長一段路,他高聲喊:“小女子,后會有期!”
后 街
學校圈的地很多,院墻劃出了范圍,前門靠公路,去江邊要走后門。后門是大鐵門,即使關著,我們也會翻過去。
果不其然,先前開著的大鐵門鎖了。我正準備翻,忽然瞥見巷子口有道靈巧的身影一閃。玉子!我馬上跟了上去,她穿了一件藍花襯衣,下身是一條牛仔短裙,腳上竟然是一雙黑色橡膠雨靴。
我隨她在巷子里拐進拐出,沒一會兒便進入銅仙鎮后街。這算得上是一條大街,人聲嘈雜,有當地農民挑著擔子出售新鮮的蘿卜、絲瓜、枝枝花,也有黃菊白菊。后街有幾家小餐館,還有肉店、雜貨鋪子和百貨商店,人們都說本地方言。有個小販在賣黃鱔,面前蹲了一個老婆婆。小販捉著一根筷子長的黃鱔按在案板上,用長長的鐵釘釘住黃鱔的頭,從頭下一刀,一拐,往下拉。黃鱔還在掙扎,血順著刀往下滑,小販用手一刮,腸肝肚肺全扔進案板下的一個鐵桶里。
小時候隨母親上街買菜,常會看到這樣的情景,那時母親會拉開我,不讓看。這么近看全過程, 尤其與一個老婆婆一同觀看,我感覺有點匪夷所思。我轉身,左看右看,街上都沒有玉子的身影。有個年輕姑娘站在石階上,但不是她。
玉子居然也沒回課堂,她也逃課。
我沒精打采地走在街上,天色一剎那亮得可當鏡子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考慮買個花卷吃。邊角有家餐館,門臉不太大,名字與眾不同,叫銅仙,木牌子寫的草書,很有王羲之的風范。門前有灶,灶上蒸籠是包子、花卷和白糕。一雙雨靴站在門檻上,我的目光移到那個人的臉上,正是玉子,她和柜臺里的女收銀員說著話,指著門口冒著熱氣的花卷,伸出兩根手指。
等她走開,我才走過去。
這家餐館其實比別的餐館大,二層吊腳樓,不少當地人在此聚集。門前放了幾張桌子凳子,我坐了下來,打量里面:大約十張桌子,坐了不少人,我看到玉子走到一個靠墻的桌前坐下。那兒還有一個人,我認出來是董江,二姨的相好。他的相貌沒變,只是頭發灰白了。坐著的女收銀員起身,是個半老徐娘,頭發燙過,穿件向日葵圖案的薄毛衣,腳上蹬了雙紅色高跟鞋。她走到我面前,問我要什么。
我隨口說一碗豌豆面,并給了錢。
收銀員離開后,我繼續看里面,董江低頭抽煙,玉子提起桌上的老蔭茶壺,給兩個杯子倒茶。她背對著我,邊喝茶水邊說著什么,神情很嚴肅。
我想聽清他們說話的內容,但里外聲音雜亂。兩個人的樣子像在吵架,董江讓著玉子,他低頭不語。
一個十八歲左右的女服務員端來豌豆面。我往面里倒了醋,加了一勺辣椒,快速吃完。趁著人多雜亂,我走入餐館里面。我不敢看玉子,邊上有樓梯,我走下去,發現餐館還有負一層, 里面只有一桌坐了一對夫妻。我走過去,坐在靠窗的桌前,這兒完全聽不到樓上那兩個人的談話。我正在想怎么辦時,身后有腳步聲,玉子來了,她坐在我對面,輕聲說:“真是你,你在這兒做啥子?”
我沒說話。
她站著,說:“你不會早來了吧,你在監視我?”
“他是不是董江?”
“你看錯了?!?/p>
“你跟他在一起?”我站了起來。
“你得了臆想癥??上呀涀吡?,不然讓你看個清楚?!庇褡诱f,“那個人只是我媽媽的一個熟人,給我帶毛衣來。天氣涼了,我衣服帶得少了?!?/p>
我看到她的藍花布襯衣上面套了一件手工織的黑毛衣。為什么她不承認那男人是董江?董江認不出我,大約是因為我由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樣子大變??墒怯褡釉趺凑J得出我?我應該走到董江面前,自我介紹。我好奇,想聽到他們說話的內容,結果偷雞不成,倒賠了米。
旋轉樓梯
那個中午,雷聲轟隆,震得窗子和桌子搖晃。樓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不是害怕下雨而跑,是統統跑到這個餐館來了,有人邊跑邊喊:“待在家里還害怕,人多不怕雷,打牌耍嘛!”腳步聲太響,老朽的房子顫栗著,感覺隨時要垮掉。
玉子說:“下面還有一層,我們下去看看?!?/p>
我跟著她下樓梯,樓梯有點陡,而且是旋轉形的,下面有兩間房,一間放有床,一間有吃飯的客人。樓梯還在向下延伸,我探頭往下望,突然眼睛一花,腳踩空,整個人滑下樓梯。我摔得好疼,輕聲叫了起來。
四下一看,玉子不在,雷聲也停了。
我站起來,發現這兒有桌凳,也有灶,是一個廚房。一個頭發梳成髻的老女人,正在把一碗豆花放在一個竹籃里,她拉了三下繩子,竹籃升上樓??看暗氖且豢诖箬F鍋,剛點好的豆花散發出黃豆的香味。那老女人臉上生了麻子,看我的眼神有點兇。我看有道門敞開,就走了出去。
巷子窄窄的,連著一條街,是長長的石梯。走著走著,雨停了,陽光突然異常燦爛,周邊的房子是紅磚,跟中專學校的紅磚房很像,會不會是我抄了近路回去了?但我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房子是對稱的,在石梯兩邊,跟我小時候二姨家的房子相同。
六個戴尖帽的棕衣人抬著一口竹編的棺材,棺材中間搭了一條長長的藍布,有點像哈達, 給人一種肅穆的感覺。從紅磚房的門和窗里探出幾個腦袋看稀奇,棺材后面并沒有送喪的人跟隨, 更是增加了一種神秘氣氛。
抬棺人走著走著,一個大個子突然開口說:“走得好,這世界有啥好?!羨慕他比我們早一點到另一個世界?!?/p>
他旁邊的人接過話:“對呀,他到哪里都是快樂的!就是到陰間,也會有一番作為?!?/p>
后面一個抬棺人插嘴:“他安排自己的后事,不讓人參加,三個心愛的女兒早就在臨終時道別了。他最愛動物。想想吧,連動物們都喜歡他。嗅到他的氣味,無論多狂燥,它們都安靜了?!?/p>
“他多活一天是罪過!”
“好吧,我們唱他心里想的那首歌?!贝髠€子笑起來,“我能讀懂他的心?!?/p>
另一個人說:“你懂個錘子?!?/p>
他們唱起一首巴蜀小調,我跟著他們走到石梯頂。他們順著水泥路的小道向右走,歌聲減弱到無。我看不到他們了,面前是紅磚房的綠窗,門前生有苔蘚的幾級臺階和洗衣槽,小廚房伸出來。沒錯,就是二姨家,門上有號碼,靠水槽那兒立著一把竹竿掃帚。
門虛掩著,我走進去。大房間有圓桌和凳子、柜子和涼椅,一切依舊。墻上貼著兩張宣傳畫,紙邊有些泛黃。
廚房里面傳出雞蛋的香氣,我走了進去,鐵鍋里是雞蛋炒飯。
二姨聽見聲響,回過頭,定定地看我幾秒后,遞來一條毛巾,給我擦頭發,又拍拍我的身上, 說:“怎么這么大的雪?”
我這才發現身上全是雪花。
“重慶百年也遇不上下雪,我們竟然碰上了,一定會有好事發生!正巧今天是元宵節?!?我心里暖暖的。沒一會兒,二姨把雞蛋炒飯放在兩個碗里,往灶上蓋了一個薄鐵板,以保持溫度,又放了一個盛滿水的鐵壺在上面。她從碗柜里拿出干咸菜,我跟著她回到正房桌上,兩個人開始吃飯。
二姨的雞蛋炒飯,加上咸菜,太好吃了。這久違了的熟悉的氣氛,我盯著她,很想告訴她我的感受。她看了我一眼說:“我感覺你會來?!?/p>
我的眼淚流下來了。心心相印,地理距離和流逝的時間都不是問題。二姨塞給我一條白手絹,邊角繡了竹子,我擦眼淚。這屋子沒變,跟小時候一樣。
“你媽媽還好嗎?”二姨問。我盯著她,點頭。
“我的意思是,她跟你爸爸……”
“還好吧,媽媽年紀大了,即使跟爸爸生氣,也不會離家出走。在家里摔鍋砸盆的, 一會兒就好了?!?/p>
“不吵架的不是夫妻?!?/p>
“葉子找到了嗎?”我問二姨。我好多次都夢見葉子,他對我說,為什么不走近我?我想告訴二姨,可是我忍住了,因為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沉默在空氣里凝固。二姨站起來,走到廚房前,對我說:“今天晚上想吃啥?”
“你做啥都好吃?!?/p>
二姨笑了,仿佛年輕了好多。
我和她包湯圓,是芝麻餡,里面加了臘肉粒。一人六個,她說六六大順,正好和你的名字合上。她說老家的人現在生活好了,都不進城來要錢要糧票了。她還做了回鍋肉和豆腐菠菜湯,很豐盛。
生平頭回吃帶肉的湯圓,甜糯,有臘肉香氣。二姨在水未沸時,將包好的湯圓在冷水里浸一下,然后放入鍋里。湯圓浮上鍋面,她居然加糖水淋。她說這樣煮湯圓,有彈性,口感更好。這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湯圓,比母親做得好。我們吃完,早早地睡了。她睡帶有蚊帳的床,我睡對面的單人床。我沒看到董江,也沒有聽到她提。我的心好亂,我想問她,玉子是她的女兒嗎?我想問葉子的事,我想問她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她有多久沒見我母親了?我差點出事,她倆還是好朋友嗎?我想問,她的情人董江的老婆唐慶芳,真的死了嗎?窗外的月色披灑下來, 沐浴在我的臉上。高墻外,傳來一聲老虎的吼叫。
尖耳朵。我坐了起來。
是尖耳朵。
對面大床上的二姨在熟睡。我起身,輕輕地穿衣穿鞋。我打開房門,月光濃濃地鋪滿水泥地的小街。我站在小街中心,這里一個人也沒有,也沒有多年前的滑輪車。當然也沒有葉子。我沒有走到動物園的院墻前,而是順著這小街往前走。樹葉嘩嘩響,幾個孩子手提自做的燈, 唱著歌謠從我面前經過。那些燈都是裝糖果的鐵罐,挖個洞,再貼上彩色玻璃紙,插上蠟燭。
太不真實了!他們的燈像螢火蟲一串串相連,在暗夜里閃亮。好多年前聽母親說過,朝天門碼頭和解放碑過節放焰火,滿天都亮晶晶的,五顏六色的。跟做夢一樣,江水上空是一團團火焰,掉下去就成了一條條閃金光的魚,游得整條江都懸空舞蹈起來。
我一直在等這個時刻,卻一直沒等到。有一年過春節放了焰火,可是我睡著了。還有一年是國慶節放的,我也睡過去了。山城遠遠近近的手提燈越來越多,似乎整條街,不,整個地區的孩子們都悄悄出門來了,他們在暗夜中提燈行走,像一只只踮著腳尖的貓。
如此美的景致,連天上的星辰都出來探視,夜空下的小街一下子亮堂起來。七歲時,我走在這條街上,沒有朝前走。對啦,夢里葉子說的,是不是指這條路?當年我很想朝下走,走到底,聽說那兒是另一條街,似乎還有一條江。聽說那兒有連接動物園的人工湖,又或是一堵墻或倉庫,或是一段公路。
我想知道那兒到底是什么。
空中的焰火飄灑下來,整個鋼廠宿舍區和動物園如同白晝,我前面的路也清晰無比,我踩著那些耀眼的火花朝前走。漸漸地,我的腳步加快,踩著風一樣。我的頭發飄揚起來,淡霧在身邊涌現,霧幾乎遮擋住我的視線,我對自己說,走,不要停。
我的前面是岸,遠處水波蕩漾,忽然天上滾動出好多東西,有鳳凰牌自行車,有重慶牌洗衣機,有蝴蝶牌縫紉機,龍卷風卷著好多家具,甚至有一座小房子。夾著霧氣的有紅嘴白身鶴,有帶角的牛羊,有海馬、斑馬,還有一只兇狠的豹。霧氣淡掉,一只龐大的虎站在路盡頭,渾身橙黃,一道道黑橫紋。它盯著我。它就是尖耳朵,眼里閃著光芒。一個少年,下身是青色長褲,上身是短袖?;晟?,眉頭有一道小小的傷疤,從左岸穩穩走來。他的腿是好的, 背挺得直直的。他到了虎跟前,用手撫摸它的脖頸,然后矯健地一躍而上。騎著虎,他掉頭往正前方去,卷裹著一陣風。我大聲叫:“葉子!”聲音震得滿天的星星飛濺,躲在樹后房檐下的蟲兒亂飛。
……
(全文載《清明》2022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