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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湖》2022年第3期|陳錦丞:公文包、報紙和糖
    來源:《西湖》2022年第3期 | 陳錦丞  2022年07月15日09:07

    陳錦丞,男,1996年生。長篇小說《好像夏至》發表于《中國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三迭》,散文集《廟會散場后,我們去游泳》《我和李樂豆的朋友們》。

     

    公文包、報紙和糖

    我小時候喜歡翻父親的公文包。

    父親的黑色公文包是人造革的,狹長而扁,他時常挾在胳肢窩底下走來走去。里頭裝著的,是一些油印的公文材料,還有一個夾著卡片和幾張鈔票的真皮錢包。我曾把這些花花綠綠的卡片從錢包里抽出來,當作飛鏢暗器扔得老遠——嗖一下,就越過了院墻;或者是跑到小河邊,用這些卡片打水漂。后來挨了一頓揍,才知道那是取錢用的銀行卡和信用卡。

    父親翻查著公文包,悻悻說:“唉,小把戲!還好!還好身份證找回來了?!?/p>

    父親梳著油光光的大背頭,像模像樣地把包挾在胳肢窩底下,就去忙工作了。那時父親剛進國際層壓板公司工作,那是一家中外合資企業,便不由得意氣風發,天天都要精心地用啫喱水打扮一個大背頭。頭發叫摩絲噴過,又濃密又堅硬,鋼絲般根根分明,與港臺明星邵昕很相像。父親因為高中時文科成績不錯,又愛寫文章,就被派去了公司的宣傳科。

    國際層壓板公司在縣城里,父親跟著去了縣城,不得?;貋砹?。

    太陽從單薄的綠色紗簾上照進來,屋子里的光線就照出了瑩瑩的綠色。風吹動紗簾的時候,綠色的光線也隨之流動,像是一汪布滿綠藻的池水。我一個人獨處在這樣透明清爽的客廳底下,便察覺時間過得緩慢而輕盈。父親去去來來,也像是在頃刻之間。爺爺說:搬到縣城,這是在賺鈔票。但什么是鈔票?就為了那些紅紅綠綠的印刷紙?我百思不能解惑。我曾在祭祖時從燃起的火堆里搶救出一張,獻給父親,卻痛受了他的叱罵,就更想不明白了。

    父親頭年在公司宣傳科工作時,不受人待見,因同去的多是大學生,父親只有高中文憑,自然為這批高階知識分子所輕蔑。父親也自有他的抵抗辦法,就是回來后關上房門,把公文包卸下,狠狠地罵上一句:

    “這批死讀書的家伙什!”

    沒多久,父親接過了編輯公司報紙的工作。這是一份重要的差事。

    父親回來后關上房門,把公文包卸下,笑哈哈地說上一句:

    “這批死讀書的家伙什!是時候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p>

    父親叼著香煙,開始編排報紙。但他厭惡學習新事物,凡事皆憑著一股蠻勁去做,既不了解編排的技術,又恥于問人,只好埋頭苦工。父親找來了長尺和鉛筆,在紙上作徒手規劃。他在紙上六分之一處作一筆直橫線,模仿著隸書體寫道:

    國際層壓板報

    右下角用小號字體寫:

    第一期

    反復細細勾勒幾次,竟也寫得像是印刷出的。

    他每得一些進展,便在心中念叨著那些書呆子的名字,而后便是對稿件的編排。父親找來了廢舊報紙,對照著來稿,從舊報紙上剪下一個又一個的鉛字,用膠水粘于紙上,以尺作標,排列成文。第一期國際層壓板報的內容,就是這樣一個又一個剪貼字拼湊出來的。這活脫脫是畢昇的活字印刷術。

    為爭這一口氣,父親就在螢黃的臺燈底下剪報。殘缺的舊報紙堆在腳邊,圍成軟軟的一道新城墻。

    新報紙編排好了。

    他抽著煙,煙霧繞懸在他的頭頂。他將這張用活字印刷術辦法編就的報紙久久翻覆地看著,滿意地說:

    “該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的?!?/p>

    我愛翻看父親的公文包,這只人造革公文包的內容物,每回都不盡相同。我就曾翻到這張報紙,那是原版剪貼報的復印版。我將報紙從文件中抽出來,對著陽光底下細細地看,鉛字就像是一只又一只爬動的螞蟻。我在空中揮舞這張報紙,一邊胡亂而張狂地啊啊大叫。我用這張報紙疊紙飛機,再哈一口氣,紙飛機就可以飛得又高又遠,飛到遙遠的校場,直插靶心的十環。只是這張報紙印得實在太多了,層壓板廠到處送人,最后仍有富余。父親就用繩子捆扎一疊提回來,放在家中的顯眼位置,好叫我們時時看見他的功績。隔壁鄰居王小二來串門,說:

    “怎么你家有那么多這種報紙?現在街上到處都是這些報紙了?!?/p>

    他就抽一沓帶回去,說是這紙張硬實,好擦些什么,比如鞋、玻璃、自行車輪軸,再比如……

    公文包里層層疊疊的,翻閱它們,就好似翻越和瀏覽一座座山巒。在那個黑洞似的公文包深處——我摸到了什么?——是兩顆糖。

    我掏出糖來,陽光把霓虹色的糖紙照得很閃,像是兩顆迪廳的舞燈。我上下左右顧視著父親的身影,看不見,就顧自己將糖紙拆開。糖紙很容易拆,只需捏著兩端,用力一拉,一顆圓不溜秋的糖就落在了我汗津津的手心里。

    我一口把糖吃掉。

    父親走進來了。

    父親動了動鼻子,笑著說:“我聞到了一股水蜜桃香味?!?/p>

    父親笑起來了,說,那是婚慶的喜糖,別家有人結婚,就要派發這樣的糖吃。我把糖紙展開,撫平它的皺紋,夾在我的《薛剛反唐》連環畫里。

    在太陽透過窗戶、照出幽幽綠光的時候,父親也許會突然回來。他需要在臨安汽車西站乘坐往返的公交車,車輛繞行,開到后渚村需花費上一個半小時。公文包被放下后,軟趴趴地縮在客廳角落,任我翻動。我從包里掏出紙巾,抖摟那些文件,最后掏出色彩各異的糖果,一顆顆排列,像是檢閱士兵:形狀巨大的八寶糖,就當將軍;軟綿綿的奶糖,就作將軍夫人。往后,只要我翻動父親那只疲憊的公文包,總是能發現三兩顆糖果。

    只是,父親也會與我玩笑。他將收集來的那些糖果藏得很好,我需要扒開密密麻麻的文件,才能嘗到一些甜頭。有時摸到鼓鼓囊囊的,以為在外邊口袋,他卻將其藏在隱蔽的內襯里。

    我翻找父親的公文包,這幾乎成了他回家后的例行檢查。怡口蓮的軟糖是最好吃的,但吃多了膩味,且不常有。怡口蓮的盜版品牌叫“怡口鏈”,像是帶上了河北口音,我吃過,甜得發苦。阿爾卑斯牛奶糖也不錯,它的盜版品牌叫作“阿爾鼻斯”,“阿爾鼻斯”近乎無味。

    那天,我在河邊的幼兒園里,說是學習,也不過是昏頭昏腦地度過我的童年。是一個夏天,酷暑,知了都熱脫了樹。我們吃過午飯,就被小美老師安排去午睡。午睡睡的是大通鋪,上下兩層杉木板,伢童們結結實實地擠在一起,每個人的膝蓋都緊貼著:如果初時平躺著睡,忽然側一個身,那就無法再平躺了,那些空余就叫其他平躺伢童放松的身體占了去。

    那天,小美老師將我們安置在午睡室。等她走后,孩子們照常召開例會。午睡室里昏暗無比,只有墻壁上開著一扇用木柵欄釘住的小窗戶,透露出外邊的春草和清透的光。朝天椒說:

    “你們誰還搞得到那種紙?你們懂我意思吧?之前那種紙還有很多,后來大家都疊飛機,那種紙就不多見了?!?/p>

    有人附和說:

    “對。一般的報紙軟趴趴的,統統疊不好飛機?!?/p>

    我心里美滋滋地想,暫且不要開口,安靜偷聽一會兒,就讓他們去說,就讓那些孩子去說。那是我爸爸辦的報紙,我一清二楚。

    小二說:

    “陽陽家里還有一大疊,很大很大的一疊。那一疊,比小美老師還要高?!?/p>

    我想,是時候輪到我說兩句了。我咳嗽一聲,說:

    “我爸爸……”

    我忽然看見墻壁上那扇小小明亮的窗戶后面,出現了一個油頭腦袋,正對著我笑。爸爸來了,我指了指說:

    “那是我爸爸!”

    父親來看我,但已到午睡時間,便繞至小道,探看我的情況。屋子里黑鴉鴉的都是伢兒腦袋,他一時也尋我不見。我叫著他,跳下床板,胡亂踩著不知是誰的鞋子,跑到窗邊,同學們便都扭頭看我。

    父親只是笑,一直笑,一直笑。他將公文包舉起來,半塞進幽暗的窗戶,要我隔著柵欄找糖?;璋抵?,公文包擋住了他的臉,柵欄的縫道實在太細了。我費力地摸上半天,才掏出兩顆糖果,一顆是怡口蓮,一顆是阿爾卑斯。

    父親將公文包縮回去,窗口聽見風靜靜地吹,一會兒,說:“這里還有一顆?!睆睦镆r中又掏出一顆話梅糖遞我。

    “爸爸,”我一邊將糖在褲兜里安置妥當,一邊說,“那種紙還有沒有了?有的話再給我一些?!?/p>

    父親愣了一會兒,方才知道我說的是那份報紙。他從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穿過柵欄交到我手上,讓我分給朝天椒和王小二他們,一起疊紙飛機。

    我接過那沓報紙,父親就將公文包拉緊,又挾在了胳肢窩底下,要我去睡,便沿著泥路走了。

    朝天椒湊上來,說:陽陽,你爸爸怎么穿西服?

    他們疊紙飛機,黑鴉鴉的腦袋聚在一起。我專心地透過那扇小窗戶,看見父親在干燥的、兩側遍長野草的小道上越走越遠,最后黑色西服向左轉彎,消失在了墻壁之后。那條路便顯得有些寂靜了。太陽很曬,褐色泥路堅硬干燥,而且皸裂得很。我們一直疊紙飛機,校場上插滿橫七豎八的紙飛機。再過不多時,這種層壓板報稀少而且難尋,不再容易得到了。

     

    沒有名字的幼兒園

    我印象中,后渚村小巧玲瓏,只是從家里到幼兒園那么大;但村子實際很大,囊括了數不清的田畈和河流,山丘連著山丘,一直向遠處延伸。那個沒有名字的幼兒園,就靠著一條沒有名字的小河,值日生平時洗拖把,將烏漆漆的拖把浸濕的地方,就是那條小河。我們對準岸邊黏附的青苔撒尿,也是在那條小河里。

    說到撒尿,朝天椒最厲害。他能夠一口氣將尿撒到河對岸,準確地沖剝下一整塊拳頭大小的青苔來。

    幼兒園是和繅絲廠合辦的。一到特定的時季,繅絲廠便用竹篾運來了蠶蟲,飼以桑葉,鋪放在一層一層的竹篾里,施以蒸籠架構。后來因孩子多愛取玩蠶蟲,小美老師便用竹尺打手心訓誡。但這種告誡收效甚微,為了蠶蟲,我們可是不怕這一點疼的??壗z廠便將蠶蟲藏匿起來,我們只好撿一些竹筐里的桑葉子玩。再過一段時間,雖然不見蠶蟲,但已知道它們結繭。我們扳著指頭算:過不多久就該繅絲了。屆時需將蠶繭水煮,整個幼兒園便彌漫著蠶蛹濃烈的腥臭味。那氣味,與厚重的汗味相類。

    繅絲廠停工以后,腥臭味團結在一起,久久不能散去。你趕它,它就躲。時間久了,反倒越來越像山羊膻味,需再經過幾場雷雨,才能略微清新一些。

    小美老師用手指在天空中左左右右地比劃,說:

    “‘蠶’字是‘天’字底下一個‘蟲’?!?/p>

    那么我們先學習“天”字怎么寫。小美老師有一塊可以取動的小黑板,上面的板書是請鎮上退休的小學校長趙利慧親手寫的,十分工整。她總是將這塊趙先生的板書放置得很高,以免我們好動的手摸糊了它?,F在,小美老師指著板書上的天字說:

    “‘天’字,有兩橫一撇一捺。有誰發現這兩橫有哪里不同?”

    小美老師的丈夫聽見上課的聲音,便鬼鬼祟祟地將頭探進教室。這時,黃皮狗也來了,跟著叫了三兩聲。她的丈夫是個身材高挑的人,但腦袋卻極小。他的動作總是刻意帶上喜劇色彩,我們一見到他,便吱吱嘎嘎地笑起來。小美老師一手向外作驅趕狀,像喝退兩只看熱鬧的黃皮狗,右手則在空中比劃,竭力想將孩子們的注意力拉回課堂。小美老師有一盒粉筆,但用了一個學期也不見少。為了保護板書,她總是只在空中比比劃劃,末了讓我們一個一個走上講臺,在她的手心里寫字。小美老師的手心軟軟的,紅紅的,像蚌殼肉一樣。有時候我用指甲撓一撓,她還會怕癢地縮起手指。

    在沒有名字的幼兒園,我們就是這樣學習的。小美老師只教幾個簡單的字形,把趙先生寫在小黑板上的模范字上完,語文課就學得差不多了。至于拼音,小美老師只會abcd,教我們念:阿波呲嘚。我們“阿波呲嘚”了一個學期,拼音課程也就結束了。因為后面的efg,小美老師也念不準確,為了避免訛誤,索性一概不教。英文課是罕有的,小美老師只教我們Apple和Banana。我們尖叫著,笑著,互相追逐著,在教室前的空地上大聲地喊:阿婆、阿婆、白奶奶。

    阿婆、阿婆、白奶奶。小美老師跟著我們一起,大聲地喊。

    我們沒有自然課,因為女同學怕怪叫的知了,自然課就取消了。我們的繪畫課是在狹小的教室里上的,大家用鉛筆在紙上畫鳥和太陽。沒有筆的孩子,就用食指在課桌上默默地畫。太陽是大紅色的,且永遠只有半個——這是屬于小美老師的“三一律”——鳥兒的眼睛永遠只有一只,小草永遠呈現鋸齒狀。

    小美老師正襟危坐,在她的繪畫理論課上森然地說:

    “……這很復雜……關于鳥兒為什么只有一只眼睛……這涉及到古希臘繪畫規定,透視法……從鳥的右邊看,你永遠只能看到它的一只眼睛?!?/p>

    大概是這么說的??傊?,也差不離了。我們虛心地接受這樣的定論,在稿紙上下苦功夫。為了打好繪畫的基礎,我們畫了一千零一只飛翔在紙張四分之三高度的小鳥,它們由兩個三角形(喙與軀干)、兩個圓形(眼睛和腦袋)還有四條射線(翅膀和腳)組構而成。再沒有比“沒有名字的幼兒園”的學生更會畫鳥兒的人了。

    手工課則是搭積木。小美老師從儲藏室里拖出三四個蛇皮袋的積木與玩具,傾倒在拼攏的課桌上,孩子們從座位上站起來鼓掌。這些玩具多是從義烏批發來的,按公斤賣;加上保護不善,所以缺胳膊少腿,有時候奧特曼的腳安到了牛魔王的頭上。我最愛上手工課,那時候我想,如果可以上一輩子手工課該多好啊。王小二笑著,數落我短淺的目光。他說,只要我們長大了,這些玩具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想玩奧特曼就有奧特曼,想玩汽車人就有汽車人。那還上個錘子的手工課。

    我問:“錘子是什么意思?”

    王小二說:

    “到時候,我會買上整整兩蛇皮袋的百變小櫻,房間角角落落都擺滿。我要左手玩汽車人,右手玩奧特曼。玩得不高興,我就將他們丟進廚房的垃圾筒?!?/p>

    體育課安排在手工課之后。我們的手工課剛結束,王小二總是念叨著他長大以后的事,玩得便不很起勁。朝天椒說:

    “小二,以你目前的智商,也只能想到汽車人和奧特曼。你不懂的是,大人們玩的不是奧特曼,是夜明珠?!?/p>

    朝天椒轉面向我,說:

    “陽陽,大人們玩的不是奧特曼?!?/p>

    朝天椒攤開他的手掌心,說:

    “而是這一顆,夜明珠?!?/p>

    那顆煥發著翠綠顏色的珠子,可憐地縮在他的手心里。他顛著手掌,珠子便躲來躲去。他向我們展示夜明珠的不同側面。

    我們跟著他來到遮陰的地方,他雙手將夜明珠捂住,呼號著要我們排成一列。誰不想見識夜明珠呢?我們只好乖乖按著他說的去做。朝天椒汗津津的雙手只露出一絲縫道,要我們把眼睛放進去。眼睛怎么放進去呢?但我們還是照做了。這真氣人——里面什么也沒有嘛——我還以為那顆綠色的夜明珠會把朝天椒捂著的手照得翠亮。盡管我們什么都沒有看見,但王小二愣了一會兒之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說:

    “朝天椒,這實在是太亮了?!?/p>

    盡管我什么也沒有看到,我還是說:

    “是的,我看見了綠色,在發光。它在發光,像一片樹葉?!?/p>

    王小二說:“朝天椒,你該提醒我們,它刺到了我的眼睛?!?/p>

    菲菲說:

    “我看到了一片原始森林?!?/p>

    小瑩說:我好像看見了老虎山上的那種綠光。朝天椒,這顆夜明珠,你是在老虎山上撿的嗎?

    朝天椒愣了一會兒,看了看我們,有些結巴地說:

    “這……這是我爸爸給我的。我……我想是吧。我爸爸有時候會去老虎山?!?/p>

    我們聽說,老虎山上到處是老虎。棠公山上到處是糖果。泥鰍嶺上到處是泥鰍。明知老虎山有老虎,偏向老虎山行。

    夜明珠的主人朝天椒也把自己的眼睛放進了雙手間的縫道里。我有些擔心地看著他的動作,擔心他說:陽陽,我什么也看不見。他專心看了一會兒,將頭伸出來,掃視著圍攏的眾人。

    “怎么樣?”我問。

    “真不愧是我的夜明珠?!背旖氛f,他慢慢地攤開手掌,小心地將那一顆翠綠的珠子在手心里顛來顛去。

    菲菲也說,真不愧是夜明珠。

    然后,如果那也算成一節課的話,我準備最后介紹我們的午睡課。午睡一定是這所沒有名字的幼兒園里最難熬的一件事情。那間專為孩子睡覺搭建的磚瓦房十幾平米見方,兩側上下有杉木板,中間留一狹窄過道。孩子們踢了鞋子,熱烘烘的,上床就睡。當時大家的鞋子多是在浮玉街勞保店里買的,款式幾乎一樣,于是往往出現睡醒后錯穿鞋襪的事。有的人一只鞋新,一只鞋舊;一只鞋寬大如船,一只鞋窄小如梭。穿錯鞋的就在班上喊:誰穿錯鞋啦?于是,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再將鞋調換回來。但調換之后,仍有覺得不對勁的,也就稀里糊涂地穿著作數了。我就常是稀里糊涂的一員。

    這間睡眠房實在小得可憐,加之只在墻上開了一扇小窗來換氣,便夏熱冬涼。小美老師緊急調來了一臺電扇,她真是個仁慈的好人。汗水從額頭生出來,從脖間生出來,從胳肢窩生出來,很快就洇濕了草席。我想要動彈,我想要造反。但我們擠得太緊了。后來我聽說,幾百年前白人押送黑奴時,將他們塞進橡木桶,只露出一個腦袋,然后放進船艙里,無法行動。我們都動彈不得了。但我一動不動的時候也在想著,小美老師真是個仁慈的好人。朝天椒的力氣大,他想要側睡就側睡,想要躺睡就躺睡。力氣大的人總能找到辦法,但我不行。

    這間睡眠房就像是一艘船,這艘船就像是三角航線貿易上的急先鋒。

    逃脫午睡的辦法不多,一個是幫小美老師剝毛豆,一個是幫小美老師洗拖把。洗干凈拖把,再把教室的水泥地坪拖一拖。我不懂為什么每天都要拖地,也許是天氣太悶曬,為了防止地面皸裂。也許是這樣。但這兩項活計總是難得,有時一周也輪不上一次。

    那天,小美老師指派我和朝天椒一起洗拖把。我高興地扭動著藏在鞋子里的腳拇指。洗拖把是難得的美差事,和朝天椒一起洗拖把就更難得了。他總是有許多新奇的想法,膽子也大得出奇。我們提著拖把,走出了那扇沒有名字的幼兒園大門,大門是生鐵制的,很厚實。

    “把拖把拖在地上,不要懸空?!背旖氛f,“這樣洗的時候,水就會黑得出奇?!?/p>

    我們拖著拖把,沿途多是灰泥和砂礫。曬太陽的金花阿婆眉頭皺起來,攥著一把蒲扇,拍著自己的大腿,說:

    “你們兩個討債鬼!”

    我想,朝天椒真有本事。金花阿婆平日里半天也打不出一個屁來,朝天椒這就引得她罵罵咧咧的。又想,這根本不是金花阿婆的拖把,她倒管得寬。朝天椒拍了拍我,說:“這面沾滿了,我們換個面?!蔽覀兙蛯⑼习褤Q了一個面,繼續拖著走。

    金花阿婆站了起來,手顫巍巍地指,說:

    “嘖!這兩個討債鬼?!?/p>

    很快,就走到了淺淺的小河邊。天空是簡單地開闊,也很蔚藍。我們手拎拖把,筆直地浸下去,抖摟幾下,河水立刻變得像墨汁一樣,砂礫和泥土隨之緩緩流走了。我脫下褲子解手,趁我方便了一半,朝天椒忽然提出要與我比誰尿得遠。此時我的方便已成了強弩之末,就擺擺手說不比。朝天椒就顧自己露出雀兒,沖擊著小溪對岸的石青苔。

    沿這條沒有名字的小河再走上幾十步,開著一家小賣部。朝天椒一會兒買了香煙糖回來,裝模作樣地抽了一會兒。香煙糖是形狀造成香煙狀的糖果。一會兒,他扮夠了癮,就將糖果拆分與我同吃。

    我們洗了好久的拖把,河水都流累了,方才回去。拖把一路滴著水,我們提著它的腿脛,疾疾地回走。

    “小心李華?!背旖吠W∧_步,拍了拍我。

    我一手仍舊提著拖把,細細地辨認著。李華是李強的弟弟,是后渚村最大的瘋子頭領、精神病患者。他也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人,整天只會從這里走到那里,也不鬧吃要喝,似乎是個太陽能造人,只需曬曬太陽。我忽然有些怕。李華不系褲帶,黑索索的褲子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牛子上。我有些害怕。蓬頭垢面的李華頭發炸裂,像一只黑色的獅子。

    他正在慢慢地靠近我們。

    “不要看他。低著頭,他就看不見我們?!背旖范⒅孛?,低頭疾走,悄悄與我說。

    那一次,小美老師的丈夫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身后依然跟著那一只瘦小但狺狺的黃皮狗。他接過我們的拖把,走在我們的前面。我和朝天椒貼著墻壁,慢慢地慢慢地走動著。我看見這一大一小兩只黃皮狗目不轉睛地盯著黑獅子的眼睛。我們安全地走進了幼兒園的大鐵門。

    然后,我們拖地,而同學們睡著。我忽然想,李華算是壞人嗎?也許沒有誰完全是壞人,有時候只是誤會一場。我想一想李華,再看一看開闊的天。天很開闊,也很蔚藍。后來就再少見那樣的天色了。

     

    小美和她的丈夫

    小美老師的丈夫是在街上賣力氣的三輪車夫。他有兩輛三輪車,一輛是拖運貨物的平板三輪,上面總是盤著些粗厚的麻繩;一輛是運人的靠椅三輪,靠椅上裝有一頂可以伸縮的敞篷。

    我們叫他小武老師。村里的老人們叫他小武。小武的眼睛細長,鼻子高挺,嘴唇厚而干裂,腦袋看上去小小一個,但身材高瘦,做起事來手腳精便。誰家買了冰箱、洗衣機要搬運,都是叫的小武。你老遠叫一聲小武,小武就踩著他的三輪車來了。

    沒有貨物可搬運的時候,小武就騎著他的靠椅三輪,在汽車站等散客。許多客人從安徽坐車來,多是幼兒園的家長,他們看見小武,畢恭畢敬地說:小武老師早上好!小武老師中午好!小武老師晚上好!還要遞給小武香煙和糖。小武喜歡把香煙別在耳朵上,兩只耳朵一邊一支,像一桿天秤,公平又公正。小武老師高興的時候,就站起來蹬,不高興的時候他就坐著,慢悠悠地蹬。高興的時候,蹬得又急又猛,三輪車常常像要駛離地面,凌空飛行似的;鏈條就像要著了火。家長們心驚膽戰地抓著座椅,又不好勸阻他。有時候,連木頭座椅也似乎會飛起來;小武老師要是高興,總能嗖的一下就把你送到。

    小武喜歡別人叫他小武老師。他在中午趕回幼兒園吃午飯,就是為了聽我們說一句:小武老師來吃飯了。下午一點至三點,車站沒有進站的車輛,要是再沒有人找他拖運電冰箱的話,他就會把那輛綠漆的三輪車停在教室的空地前,按兩下小鈴鐺,來盯梢我們學習的情況。他養著的黃皮狗聽到鈴鐺作響,就會從狗窩里躥出來,蹭著小武的工裝褲打轉。

    小武總想教我們些什么。比如算術,比如語文。他抽空講上幾句,比如講講蠶寶寶成精的傳說,講講狗撒尿為什么要抬起一只腿——因為那是濟公捏造的泥腿子,哈哈哈!笑話還沒講完,小武就顧自己先笑了,留下我們面面相覷。他總是趁小美老師做飯,抽空在空地上給我們講幾句。他講述時,厚嘴唇翻動得很快。我盯著他嘴角的白沫,總是不愿意去想起他的另一重身份:小武只是一個賣蠻力的三輪車夫。

    小美老師做完飯菜,將那對黃銅鈴鐺敲得叮當響。我們聽見鈴鐺聲,就從圍著的小武身邊散開了。一會兒,小武和他的狗也來吃飯了。小武吃飯總是很急躁,在飯上倒一點辣椒醬,攪一攪,借著筷子一股腦將米飯往嘴里撥。吃完后,他瘦長地站起來,端著碗筷去了水池旁邊,擰開水龍頭。這時黃皮狗也走了。他們吃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

    小武喜歡別人叫他小武老師。

    小武當上我們的體育老師,那是不久后的事情。

    為了讓小美老師愉快地接受他給自己的任命,小武特意騎著三輪車去街上的文具店買了一只銀色的口哨。那只口哨銀光锃亮,掛鏈是細捻的紅繩。我幾次夜半做噩夢,就是夢見了這只口哨在無人時,兀自嗚嗚作響。小武老師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帶我們在教室前的空地上跑圈。熱完身以后,他喜歡教我們一些稀奇古怪的鍛煉方法,比如讓我們學習青蛙跳,或是攀在門檻上做引體向上。如果小美老師一時不知去向,體育課的內容就更稀奇了。小武說:“你們看,看仔細了,看看小武老師的嘴巴是怎么做到的?!彼屛覀兏黄鹈蚱鹱齑?,學習《動物世界》里的大猩猩。朝天椒抿起嘴唇,將雙手垂下,不時彎曲肘關節拍打自己的胸脯。他總是學得很好,因為他嘴唇夠厚,手臂也天然地有些長。小武獎勵學得最好的學生吹他的銀口哨,我一次也沒有吹上過。朝天椒說,銀口哨里有一顆珍珠,吹的時候,珍珠就在口哨里打滾。有時候,小武讓我們學習海豹,在鋪著廣告布的地面上滾來滾去。要是小美老師看見的話,一定會舉著她的鍋鏟沖出來——但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喜歡打滾,我們都喜歡在鋪著廣告布的地面上滾來滾去,可小美老師從來不允許我們這么做。每當小武帶著我們打滾時,總有女生趁不注意,就去將小美老師引來了。

    很快,朝天椒成了小武的副官。這件事發生得有些意外,小武忽然就從他的脖上摘下銀口哨,轉戴在朝天椒的項間。你吹呀,你盡管吹,小武笑起來,說。朝天椒略有遲疑,就在我們羨慕的目光下,一聲聲地吹起了口哨??谏诼曉酵显介L,越來越響亮。大家都聚攏過來。

    “今天小美老師出去了,我們玩倒立?!毙∥湔f。

    “今天小美老師不在,我們玩摔跤?!被蛘?,小武老師這樣說。

    我們也喜歡玩倒立。每次倒立,都是朝天椒先上。他像個真正的古代武士,一個翻身就將自己倒懸過來,雙腳靠在墻壁間。孩子們湊在一旁計數,黃皮狗也在人群中穿梭地繞來繞去。數到一百時,朝天椒已面色酡紅,想象著自己是一位受傷的英雄,學著他們嘔血的模樣,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收了姿態,我們大家一起鼓掌,就輪到別人上了。輪到我時,我總愛示弱,我享受被他們溫柔嘲諷的感覺,我喜歡襯托朝天椒的厲害。更何況,我的腳總是架不住墻壁。他們幫忙固住我的腳踝,我看見世界都倒轉過來了,我看見大家穿著清一色的灰色鞋子,那些腳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黃皮狗顯得十分巨大,我看見黃皮狗黑乎乎的肉墊和它的爪子,我從未那么清晰地看過它們;天和地倒了過來,地是蔚藍的天。我想,現在到我示弱的時候了,我就嗚哇大叫。他們嘴上一邊諷笑著,一邊小心地將我放下來。每當這時,朝天椒總是隱隱地有些高興。

    我喜歡上小武帶頭的體育課??墒切∶览蠋煵幌矚g。她在暗中斜著眼睛打量,如果看見我們玩倒立,或是別的什么,就會揮手,朝著我們大叫起來。我們作鳥獸散了。小武笑著爭執幾句,或是一言不發,也從墻根底下離開了。

    事情大概出在一個月以后,或者更久。

    小美老師的鍋鏟打到了小武的頭上。

    朝天椒說,我看得非常清楚,砸得很重。砰一聲,像是原子彈的爆炸。

    那是在一個月以后,或者更久。那天下午的體育課,我們圍聚在小武身邊,期待他再帶領我們玩些什么新花樣。朝天椒吹響副官的銀色哨子,吹得像是沖鋒號。一會兒,等女孩也散漫地圍攏過來,小武咳嗽一聲,開始講話。

    “今天小美老師不在?!?/p>

    我們歡呼一聲。

    “今天我們跳廣播體操?!毙∥湔f。

    我們哀嚎一聲。失望極了。

    小武的厚嘴唇微笑起來,像是有什么驚喜準備著。朝天椒被他叫到地勢稍高的地方,充作領操員,面對著我們。

    “先教你們第一招。八個八拍。首先側身,眼睛半閉,用一只手,撫摸另一只肩膀,然后,把衣服拉下一截?!?/p>

    我們笑起來。

    “再教你們第二招。八個八拍。首先,扎馬步。扎好馬步以后,雙手交叉放到你的馬步底下。好,手不交叉時,腿并攏。手擋在前面,交叉時,張開你們的腿?!?/p>

    我們笑起來。

    我們照著做了。大家一邊做操,一邊調笑。我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可笑的,但就是笑個不停。黃狗也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像是在笑。

    小二悄悄與我說:這是脫衣舞。每月的下旬,鎮上的大卡車就拉上滿滿一車的女人,到集場里跳脫衣舞,大人們交上五塊錢就能進到集場里。小二說:我趁他們不注意,也鉆進去看過。

    小武手叉著腰,掃視我們。

    小武滿意地說,要是有音樂就更好了。

    鬧哄哄之間,忽然,鍋鏟砸將下來了。就砸在小武的頭上。后來,朝天椒說,誰知道小美老師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呢,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生氣?那可是實打實的鍋鏟,他只聽見砰的一聲,沾著洗潔精的鍋鏟就出現了。小武老師的頭像是砂鍋做的,外面看上去沒有裂痕,但里面一定有什么東西已經砸碎了,就像原子彈爆炸那樣,稀巴爛了。他聽說,人的腦袋就像是一顆紙皮核桃的構造。

    從那以后,我們上手工課,或是別的什么課,便常常聽見小美老師和小武爭吵的動靜。

    朝天椒動著耳朵,說:

    “我聽見小美老師和小武吵架了?!?/p>

    過了兩天,朝天椒又說:

    “他們又吵架了?!?/p>

    再過了幾天,朝天椒指了指里屋,嘴唇動了動。我知道他是想說,他們又吵架了。我們只好裝作沒有聽見,去了離那間屋子稍遠的地方玩耍。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事態仍在不斷地惡化。在手工課的間隙,小美老師拋下我們去側屋繼續她的爭吵事業。我們漸漸地聽見尖叫聲,鍋鏟砸地、碗筷崩裂的聲音。我心里隱隱有些著急,那可是我們吃飯的家伙什,砸爛了,今天的午飯怎么辦呢?小二豎起耳朵警惕地問我們:他們好像在打架?小瑩已經悄悄地抽噎起來,一會兒,菲菲也不甘示弱,抽動著粉紅的鼻子,像是要哭;女孩兒們便都紅著眼眶。朝天椒放下手里的積木,從門后偷偷溜出去。一會兒,他扒著后門框,嘴里“丕丕”作響,朝我們打著暗號。這是返回召我和王小二。

    我們替他找來磚塊,墊在他的腳下。

    朝天椒攀著側屋的窗戶,偷偷往里窺探。鍋碗瓢盆還在繼續地砸,我聽見小瑩的哭聲,聽見小美老師嗚嗚地哭著,黃皮狗也在一旁嗚嗚地吠著。我想,這個世界真是亂套了。這個世界真是亂糟糟又鬧哄哄的一鍋漿糊。我想倒立,世界一吵鬧,我就想要倒立在墻上。

    朝天椒忽然作勢從磚塊上跌落,原來是小武急匆匆地摔門走了。黃皮狗追上去,挽留似的叫了他兩聲。小武急急地騎著三輪走了。鐵門咣當一響,黃皮狗怔怔地盯著門栓,也不再吠了。

    我們不敢交談,只是蹲下來屏息地注視著那間屋子。過了一會兒,小美老師也捂著臉,啜泣地走出了這所沒有名字的幼兒園。

    我們三個悻悻地回到教室。

    我們玩了一會兒積木,金花阿婆過來了。她要我們就待在教室里玩積木,不要走動,而后,便鎖上了幼兒園的大鐵門。中午時,金花阿婆端來了一鍋子水餃,水餃有韭菜雞蛋餡的,有豬肉餡的。我不喜歡吃韭菜雞蛋餡的,但餃子煮成一鍋,區分不開,只好稀里糊涂地吃了幾個。

    整個下午,只剩下了搭積木這件事。我們已經搭了巴黎圣母院、埃菲爾鐵塔、科隆大教堂,竟然仍舊叫我們把弄那些染色后的木頭塊,再這么下去,我們非搭出另一個地球不可。

    我將積木隨意地壘在一起,一邊壘一邊對小二說:

    “好像玩一天積木,也不是那么高興的事?!?/p>

    “我們可以去看馬戲。大象馬戲團就要來了?!?/p>

    于是我們的注意力被大象馬戲團吸引過去,熱忱地談論了一會兒馬戲的事。大家或是專心搭積木,積木倒了,便俯身去撿;或是大聲地說話,教室里鬧嗡嗡的。那天下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手工課之后沒有體育課,只是金花阿婆慢慢地趕過來,一言不發地打開鐵門,看著我們被接走。又慢慢地,不發一言地將鐵門上鎖。

    到了第二天,小二的父親到幼兒園代課,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為了看管住我們。中午時,仍舊吃金花阿婆包的水餃?,F在我已經能看出一些門道了:韭菜餡的水餃,印花是用手捏的;而豬肉餡的水餃,印花是用指甲掐的。朝天椒說:媽的,我看見了。

    我們說,你看見什么了?

    朝天椒說,我看見小美老師的眼睛一圈烏青。小美老師的眼睛腫了。

    我們就不再說話了。我們繼續喝湯、吃水餃,想要裝作沒有聽見。朝天椒將水餃吃得很響,咬著牙切著齒。喝湯時咕嚕嚕的。

    又過了一天,小美老師來上課了。她頭發亂蓬蓬的,什么閑話也沒有說,繼續教著“蠶”是“天”字底下一個“蟲”。小美老師的眼睛烏腫著,嘴唇上也有淤青的斑跡。我們憋著一股怒氣。到了下課,我們四下問著,說:黃皮狗在哪里?

    黃皮狗和小武很相像。黃皮狗的腦袋也小小的,但我并非特指樣貌,我是說氣質:平日里趾高氣揚的,等出了事,就和小武一樣沒了蹤影。我們四下尋找著,一會兒,小二邊跑邊喊:找到了那個東西!就在茅廁旁邊的榆錢大樹底下縮著。我們趕過去,黃皮狗就在樹根旁邊蜷成一團,聽見我們的聲音,哀哀地抬起眼睛看了看我。我們友善地叫它:黃皮狗,來;黃皮狗,來。它嗚嗚地低鳴著,搖搖起身,低頭垂尾地向我們走來。它離得近了,它離得越來越近了。我們忽然拽住它的尾巴,朝它的肚子痛踢了兩腳。它哀鳴著,疾疾跑開了,重新躲回榆錢樹后面,不敢再動。我們罵道:小武,你媽了個巴子的。但我們并不知道這話的具體含義,都是跟大人們學的。黃皮狗那對水靈靈的眼睛怯怯躲閃地窺看我們,就躲在樹干背后,眉頭似乎微微不解地皺著。我們撿起碎石子,朝黃皮狗又丟了兩塊,它就棄了榆錢樹,跑去更遠的地方了。我們繼續撿著碎石子,朝鎖著的鐵絲車棚里用力地丟去,小武老師的三輪車也像是哀鳴般,回蕩著鐵皮鼓的聲音。

    我們丟沒了力氣,一邊罵著,一邊回到教室。

    有時候,傍晚的陽光照著她的側面,她便將眼睛微微地瞇起來。她打哈欠時,小心翼翼地,用手掩住眼眶的光。

    我忽然覺得小美老師老了。

    那鬧劇宛如一場自由狂野的夢境。我們騎著馬,冒著危險在草原上奔馳,但很快,韁繩被勒住了。我們的體育課又回到了往常的樣子。沒有倒立,沒有口哨,沒有摔跤。也沒有跳舞。我們只是圍在一起日復一日地跳著乏味的早操。小武有時也會回到幼兒園里,與我們一起吃飯,但長久地一言不發,就算是要說話,也只是輕輕地與小美老師說上幾句。

    黃皮狗繞來繞去,東嗅西聞。也不怎么吠了。

     

    朝天椒

    后渚人喜歡種朝天椒,因為朝天椒耐旱多發,近乎無本生意。和胡蘿卜、花生南渡至中國生根發芽一樣,最早引進“湖南朝天辣”辣椒的人究竟是誰,已不可考。你想象一下,當地人給予這種兇猛辣椒的特殊昵稱:辣辣椒。一邊用手在嘴邊扇風取涼,一邊說著“辣辣”的疊詞,以見其辣。這種植物入村以后,家家戶戶都借了種,在自留地上胡亂地播撒幾株。這好像是一種妝點門面的東西,一種盆景,綠色莖稈上簇著點點火紅色;他們把朝天椒種在門前的裂縫中,種在廢棄銹舊的空痰盂罐里。畢竟這是無本生意。那時候說:你愛一個人,就請他吃朝天椒。

    是這樣沒錯。因為你愛一個人,就會希望輕輕折磨他,請他忍耐你所帶來的痛苦,和吃朝天椒類似。大概是這么回事,關于愛這個東西,我懂得也不太多。

    另外,我們也把那個男孩叫作朝天椒。

    這個個子不高,頭顱卻頗大的黝黑男孩,來自橋北,他的嘴唇寬厚如腸。我們這些孩子則多來自橋南,中間隔著一道百十米長的下田橋。橋南孩子彼此之間早已熟絡。按照慣例,橋北的孩子多是去鎮上念中心幼兒園,所以,朝天椒是怎么回事,怎么到我們的地盤上來學習了?誰也說不清楚。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橋南的孩子圍在榆錢樹底下乘涼。榆錢樹葉多稀疏,實際陰涼無幾。我們說著,看著,眼睛捕捉著這悶熱夏天中一切值得玩味的事物。忽然間,那個黝黑的橋北孩子穿著一件寬松的藍白條紋無袖衫走入我們的視線,在茅廁前久久駐足。他像是精確的機械一般停止動作,好像等待著我們眼神的捕捉。而后,當著不遠處眾多圍觀者的面,將小美老師種在茅廁前的一株青翠的朝天椒擇了一節下來,眼神穆然地眺望著榆錢樹的方向。茅廁前的那一株朝天椒肥料供給充足,平日里,男孩們就以澆灌它為樂趣,所以青椒長得又尖又長。他用手揩了揩辣椒上的泥土,準確地將之拋進嘴里。青嫩的辣椒在半空中轉了兩圈。他平淡地咀嚼著,將辣椒蒂啐在一旁,用腳碾了碾,也不看我們,沒事一般地走開了。

    那是我們第一次瞧見這個個子不高、頭顱頗大的男孩干出粗野的事。我們一時說不出話來。畢竟,那可是朝天辣辣椒。很快,橋南的孩子們都接納了他。我們簇擁著他,他勇敢極了,他一再地表演生吃朝天椒的藝術。從那以后,我們就給趙德勇取了一個外號叫朝天椒。

    我們以朝天椒為榮。假使出了后渚村,我們遇到了別的同齡孩子,就會用大拇哥指指我們空蕩蕩的背后說:朝天椒知道嗎?我和他一個幼兒園?;蛘哒f:你敢生吃朝天椒嗎?你不敢的話,趙德勇可以吃。趙德勇也就是朝天椒。

    朝天椒的勇敢深深地吸引著橋南的孩子。平日里,我們跟在他的身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看他逛來逛去,不時地踢墻皮幾腳,讓雪白墻皮露出磚紅色的內里,或是猛地一腳將一瓶半滿的礦泉水踢得老遠,水濺灑了一地。

    他的那雙腳好像白天不踢點什么,晚上就會得佝僂病一樣。我們竊竊私語,用手比劃著,猜測下一個被那雙腳擊中的是什么物件;猜中了,心里不由得高興上一陣。有時候沒有風,僅僅是朝天椒走過,夾縫里的狗尾巴草也會瑟瑟地發抖。

    橋南的孩子很快就接納了他。我看見他面含微笑,好像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看不出來有多高興。

    小武當上我們的體育老師沒多久,朝天椒就成了他的得力副官。那只銀閃閃的口哨,掛在細捻的紅色長繩上,在他的胸口晃來晃去。他常常故意地跑起來,那只銀口哨就晃得更厲害了。每當倒立的時候,他就用嘴叼著口哨,頗大的腦袋整個顛倒過來。我和小二并肩看著,小二偷偷說與我聽:朝天椒的頭很大,所以下盤穩定,可以持久倒立。很快,冬天來了,小美老師告訴我們,如果你在室外放一瓶水,過上一夜,水就會結成冰。第二天,朝天椒帶著一搪瓷罐的冰塊來到了教室,他用桌角將冰塊撞碎,放進嘴里嘎嘣嘎嘣吃起來。等冰復融化成冰水,又在廣眾之下一飲而盡,愜意一呼。我們冷得將手揣在袖子里,吃驚地看著朝天椒像一只猛獸一樣,將大罐冰塊像冰糖一樣地吃下去。

    小二看著朝天椒饒有余興地仰面舉起搪瓷杯,捅了捅我,悄悄地說:

    “朝天椒的頭很大。說不定,杯里的只是冰糖而已?!?/p>

    一會兒,捅了捅我,悄聲說:

    “要是天天這么干,保準他也受不了?!?/p>

    小二就是那種對一切事情都不服氣的人。沒過多久,我們聚攏在一起,成立了幾乎是真正的幫派,那也是跟著電視上學的:玄武幫,朝天椒作大當家;小二作二當家;而我,因為膽小,不善于沖鋒陷陣,被授予軍師一職。歃血為盟,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儀式就對它充滿向往。在下午三點鐘,陽光斜照,那棵榆錢樹下,我們跪拜在小美老師雜植的青紅色辣辣椒面前,將三朵花蜜吸食了,朝天椒掰下了三只辣辣椒來,分給我們一人一只。稍后,見我們面有難色,便將我們手中的辣辣椒都搶過,吃咽了下去。

    小二胳膊肘捅捅我,想要說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沒有說。

    我們就這樣,叫一個橋北的孩子給征服了。

    那個轉校生是在另一個學季過來的。當時正值酷暑,世界熱得一片透明,寂靜無聲。門忽然被推開了,他頂著一頭酷似歌星王菲的短發,穿著一件干凈寬大的白T恤,出現在了教室門口。他皮膚白得將將好,露出的胳膊,豬五花似的白,五官也很端正。我還是說說他的頭發吧,那種酷似歌星的發型,我敢發誓,在后渚村沒有一個理發師能夠修剪。如果說那種發型像是得體的銀杏,那么我們男孩的頭發就是一叢亂蓬蓬的灌木,即使推平了,也會留下坑坑洼洼的痕跡。

    “這是杭州來的轉校生,李明翰?!毙∶览蠋煒藴实匦χ?,說,“大大、大大大?!?/p>

    我們便按著小美老師的節奏,表演起了我們的絕活:齊聲鼓掌,掌聲“啪啪、啪啪啪”地應和著。

    小美老師適時地向這位來自杭州大城市的轉校生展示了我們訓練有素的教育水準。

    小二捅了捅我,說:聽清楚了嗎?這是杭州來的同學。

    從那一天起,我便覺得朝天椒隱隱有些不服氣,他側過頭去不看新來的轉校生,如廁時,甚至會故意攘一攘李明翰。小二捅了捅我,又用眼睛指了指獨自望著墻上斑點的朝天椒。

    李明翰帶來了幼兒園里的第一雙帆布鞋。

    真是令人難以想象,我們一齊看向他的腳:橡膠底配上純白色的帆布,系上鞋帶,這就叫帆布鞋。

    這里的孩子幾乎尖叫起來。大家都穿著浮玉路勞保店內購買的灰黑色短款套鞋。我們不會系鞋帶,也沒有鞋帶可以系。

    不僅僅是帆布鞋和發型。在李明翰到來之后,生活好像一切都變了。小美老師開始在洗手池處掛上了一塊塊天藍色的毛巾,它們隨風飄動著,好像一塊塊藍色的云。而在這之前,墻上只有一排空曠的大頭釘,天藍毛巾從購買的那一刻就放進了櫥柜當中保鮮,只在領導來視察時掛上一掛。

    每次李明翰洗完手,都會踮起腳,用毛巾細細擦干雙手。我們則是胡亂地把手甩干。他看著我們,問:

    “你們不擦嗎?”

    我們搖搖頭。我們的手時常是黑的,就算這一刻不黑,下一刻也會變得灰不溜秋。因為我們玩倒立,我們爬榆錢樹。我們趴在粗壯的榆錢樹胳膊上,看轉校生從水泥搭建的茅廁里走出來,又去到一旁洗手。

    “你不怕手洗禿嚕皮嗎?”我問他。

    “你們不洗手嗎?”他問我們。

    “有時候洗?!蔽艺f。我向他攤開我的手掌,手心沾著榆錢樹上的灰粉。

    “喂,小子,”朝天椒拍了拍左手邊的樹杈,叫他說,“你給我爬上來?!?/p>

    我忽然有些緊張,我想,他穿著帆布鞋,真的能爬樹嗎?

    果然,李明翰盯著墻角的鳳仙花,想了想,說:“謝謝,我不會爬樹?!?/p>

    我們看著他漸漸走遠了,一邊甩動著手上的水珠。

    我想,李明翰和這里格格不入。他衣著太考究了,舉止也很文明。他連撒完尿也要凈手,這讓人覺得有點滑稽。

    沒有名字的幼兒園里,很多東西暗自發生了變化。

    我們開始重新上起了音樂課。在小美老師意外發現了李明翰還會彈奏鋼琴之后,那架原本只作裝飾用的木質鋼琴總算奏出了我們從未欣賞過的音樂。老舊的褐色木質鋼琴重新在李明翰潔凈的雙手底下恢復了青春活力,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致愛麗絲》《夢中的婚禮》和《愛的紀念》。盡管李明翰有時也會彈得疙疙瘩瘩,但我想,這一定是曲子本身的問題。我想,這就是鋼琴曲。

    一曲結束后,我們就在小美老師的指揮下,按著“大大、大大大”的節奏,整齊劃一地為這位小鋼琴家鼓掌。每當這時,朝天椒就會抬起頭,兀自望向墻上的斑點,一言不發。

    我們在古典音樂的伴奏下,唱起那些歌。我們開始拿腔捉調,發音夸張地試圖去押韻;時間一久,也就恢復常態,不再裝出文雅的模樣,回到了之前嘔啞嘲哳的音樂課態度了。

    下課以后,人散盡了。我湊到李明翰身邊,說:

    “我的外公也是彈鋼琴的好手?!?/p>

    他露出驚喜的微笑,握了握我的手。他潔白的那雙手,竟然像綢緞一樣光滑。

    “那么你也是鋼琴世家啦?我的父親母親就是因為鋼琴認識的。外祖父,鋼琴是他生活的調味劑?!?/p>

    我將手抽出來,有些羞紅了臉。我說謊了,我吹牛了,我的外祖父只是做工時意外撿到了一臺廢棄的舊木鋼琴,我家也沒有一臺真正的鋼琴。我就快要為他傾倒了,為這個來自杭州的孩子。

    “因為要彈鋼琴,”他說,“所以我不爬栗子樹?!?/p>

    我想了半天,才記起那天的事。

    “我還以為,是因為你的鞋?!?/p>

    “什么?”他吃驚地說,“不是,帆布鞋就是用來運動的。皮鞋才不能運動?!?/p>

    我點點頭,想告訴他,我有一雙真正的皮鞋,但忽然想見我腳上的灰黑套鞋,就沒有開口了。一會兒,又想,我其實沒有皮鞋,我又吹牛了,那是屬于我爸爸的舊皮鞋,扔在家中角落,也沒有人穿。

    我說:“我們有個玄武幫,你想來嗎?”

    他看了我一眼,問:“什么?什么東西?”

    我說:“玄武幫。幫。你明白嗎?”

    他的眼神似懂非懂,一會兒,問我說:

    “‘幫’就是一個‘組織’。你在玄武幫里當什么干部?”

    “我是軍師。朝天椒是大當家?!?/p>

    “你們為什么叫他朝天椒?”

    我把朝天椒的故事說了。

    “他可真厲害?!崩蠲骱参⑿χ?,說,“我一點辣都吃不得。我不想加入幫派?!?/p>

    “你知道玄武是什么嗎?”我忽然問。我不了解玄武,但我想,李明翰也許知道。

    “玄武,就是一只老烏龜?!?/p>

    我一點也不介意李明翰不加掩飾地告訴我,玄武就是烏龜,烏龜即是玄武。我一個人對著墻壁大笑了兩三分鐘。那段時間,除了音樂,李明翰所改變的事情還有更多。他就像幼兒園里的雨果,打破了小美老師定下的“三一律”法則。太陽有了金黃色,云朵生出了波紋狀,小鳥的翅膀有了紋理,而不再是簡單的幾何圖形的拼湊。

    那一天,李明翰決定畫一畫海洋和海底世界。

    我們有些心驚地看見他將畫紙涂抹成了藍色,他開始畫色彩交雜的熱帶魚,他開始畫黑色柔軟的海帶,他開始畫黃白相間的海星。

    “這是什么?”我指著畫上的圖案問。

    “海星?!彼f。

    朝天椒瞪了我一眼。小二拿胳膊肘捅了捅我。

    這幅畫最后被小美老師釘在木板上,與趙利慧的板書掛在了一起。

    往后,我們學著李明翰的樣子,開始畫起了海底世界。再往后,便是千篇一律的海底世界了。

    我忽然不再想同其他孩子爬栗子樹了。當我和他們一起,趴在栗子樹布滿斑點的枝干上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粗野。這種粗野真讓我羞赧。我們對著從茅廁出來的明翰吹口哨。朝天椒像以前一樣,拍著他右手邊空著的樹枝,說:“喂,小子。你給我爬上來?!?/p>

    李明翰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笑起來。我們已經深深地感受到了這種行為的野蠻無理。我們像是蓄意地對抗著什么??稍絹碓蕉嗟娜烁惺艿?,這樣的粗野不再算得上是什么光榮的事。

    總之,朝天椒越來越粗野了,或者說,愈加勇敢。他一個人走遍老虎山上盤踞著虎豹的勇敢路,并采下了山上的老虎草作為證據。他向我們發誓,一路上他碰到了兩條無毒的菜花蛇橫亙路中,兩條劇毒的五步蛇生有翅膀。五步蛇的腦袋像個肥胖的三角形,準備攻勢時,如箭在弦上?!拔矣梦业溺牭犊乘懒艘粭l,另一條就從我的身邊躥過,逃走了。我發誓?!?/p>

    “最后,我爬到了老虎山山頂,采下了這株老虎草?!?/p>

    大家圍上去,看著那棵普普通通的、尖端零星布著紅色小點的老虎草。

    我們不敢說話。

    朝天椒有些得意地說:“我真搞不懂,那個轉校生連栗子樹也不敢上?!?/p>

    周遭低下頭,無人應和。下意識中,我忽然脫口而出:

    “明翰以后要當一位真正的鋼琴家。他不能讓自己的手受傷?!?/p>

    我被自己為李明翰辯解的事吃了一驚。小二和朝天椒也吃驚地看著我。

    “我真沒想到,有人愿意當叛徒!”他的聲音像尖錐劃過玻璃似的。

    朝天椒狠狠地罵著我。他將腳邊的雞冠花踢得粉碎,深紅色的花蕊撒了一地。我想,我和他的關系算是完蛋了。玄武幫也完蛋了。這個烏龜幫,烏龜幫的軍師,誰愛當就讓誰去當吧。

    我們的玄武幫就是這樣完蛋的。

    在我遠離了玄武幫以后,朝天椒像是發了瘋。為了讓我們贊嘆,他幾乎使出了所有辦法。他不顧小二的勸阻,堅持要鉆進廢棄的倉庫里。我遠遠地看著他從碎裂的門縫中鉆進去。孩子們尖叫起來,屏氣凝神地盯著那個黑洞緩緩飄散出灰塵。

    李明翰說:我不擔心朝天椒碰上鬼。這個世界沒有鬼。我擔心的是,里面的氧氣充不充足。

    我說:什么是氧氣?

    李明翰說,可以這么理解,就是空氣。如果氧氣不足,里面就會透不過氣來。人就會悶死。

    他從門洞中鉆出來時,蹭了一臉的泥土。他的手上抓著一條黑色的東西,掛著微笑慢慢地朝人群中走去。大家都嚇得跑開了。最后,只剩朝天椒站在原地,佯裝大笑起來。

    我們走吧。李明翰說,那只是一條沾滿泥巴的黑色繩索。

    接下來的日子,偶爾搭積木,但更喜歡聽李明翰講道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知識、什么是道理。李明翰告訴我什么“杭五絲”的品種,大致是蠶絲、煙絲之類的,我也記不大清楚了;他和我說了空氣和氧氣的區別,空氣不一定是氧氣,但氧氣屬于空氣?;厝ズ笪腋嬖V爸媽,爸爸吃驚地說:

    “你從哪兒聽來的?你一個孩子怎么知道這些?”

    我也偶爾聽李明翰彈鋼琴。從來沒有人逼迫他練習,他純粹是出于自愿,在大家都回去之后,經過了小美老師同意,留下來彈一會兒。這時候,黃狗就會不停地繞著鋼琴打轉,好像它也通音律。他告訴我,這一臺是木頭做的鋼琴,還有烤漆的鋼琴。不同材料的鋼琴,音質聽上去也大不相同。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不明白,一個人怎么能知道這么多的東西。這究竟是為什么?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聽明翰彈奏《致愛麗絲》。

    他像是遞給了我一把鏟子,教我發現了自己靈魂之中安靜的部分。和李明翰做朋友,是我引以為豪的事情。

    小二曾經捅一捅我,問我究竟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不再爬上栗子樹、待在那兒的樹干上。我擺擺手要他閉嘴。小二說,回來吧,玄武幫需要你,我們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他趁機把折了幾折的紙條交到我的手里。這是朝天椒寫的情況說明,上面寫:“陽陽確實被我罵了?!敝贿@么幾個字。

    我們誰也拉不下面子。

    唉,可我再也不想回到烏龜幫去了。

    朝天椒就像生活在一場冒險情景劇里。他從早到晚都在做著那些冒險的勾當。他顫巍巍地在半截墻頭上起身,張著嘴完成自殺式跳躍。他找來一截輪胎,豎起后,笨拙地在其上維持身體的平衡?;蚴?,在滑溜溜的溪石中完成一次次驚險的降落。他要我們計數,并在冒險完成后,像鼓勵李明翰那樣,有節奏地“大大、大大大”為他鼓掌??烧坡曈肋h是不齊的。這是朝天椒的三板斧:從一個驚險的地方縱身躍起,降落到另一個地方。他需要這樣做,來點燃我們的目光。我們需要為他的表演提心吊膽,需要為他擔驚受怕,這就是他想要的。但那些招數很快就玩完了,所以他的所作所為變得越來越出格,越來越放肆。

    他越瘋狂,就越失落。他正一天天地風采盡失。橋南的孩子見到他,只是隱隱地覺得可怕,而不再是敬佩了。

    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用手指捅了捅小二,我開始嘲諷朝天椒,鄙夷地笑話他??蓱z的小二,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我告訴他,知識是一種力量,而且是比粗野更厲害的一種力量。我找不到別的詞匯,只能說“更厲害”。彼時,李明翰正在告訴我氫氣球能夠飛上天,是因為里頭灌滿了“氫氣”?!皻錃狻币部梢灾圃斐觥皻鋸棥?,“氫彈”比原子彈更厲害。我正聽得云里霧里,又忽有所得,窗外鬧哄起來,夾雜著小二、小瑩們尖銳的呼叫聲。

    我和李明翰跑出去,老遠,逆著光,什么都是黑蒙蒙的:只看見一道黑色剪影,一手扶著樹干,顫顫地站在榆錢樹上。我們混入人群。人群指著榆錢樹,說:那個橋北人是不是瘋了?他瘋了,他究竟想干些什么呢?

    聲音起伏地說:那個橋北人和李華一樣瘋瘋癲癲的,這下完了。

    今天的冒險行為,是他拽著比墻壁更高出一頭的榆錢樹柔弱的枝椏,決心做一回人猿泰山,從這邊曳蕩到那邊。他以手將三四細枝卷揉在一起。我們在地上散散地圍著榆錢樹,給他預留了足夠的空地,興奮地叫著他的名字:趙德勇!你瘋了,快下來!趙德勇。他騰出一只手,從褲兜中掏出一顆青紅色的朝天椒,嘴里咬著。間有幾個玄武幫的散兵游勇在吶喊助威。榆錢樹一聲悶哼,他開始蕩了,樹叢之間嘩啦啦作響,漣漪般不停。他的臉刮喇著那些葉子,身披仿佛是榆錢葉編綴成的原始外套,不時隱匿在綠色之中。他來回地蕩著,越來越使勁地蕩著。我們張大了嘴,屏息看著,忘記了起哄。剎那之間,樹枝斷了,他斜斜地飛出去,被甩在硬干的黃泥地上。

    我只聽見一聲鈍響,一時無聲;踮腳向人群的脖間縫隙看,又看不見。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一個男孩哭泣的聲音。這聲音嗚咽著,時斷時續,不多時就放肆地叫著媽媽,嚎啕起來。榆錢樹葉落了一地,他的手指摳著兩邊的泥土,在玄武幫教眾的攙扶下,弓著的身子被人架離了榆錢樹下。

    朝天椒哭了。

    他一邊弓著身子,任教眾拍打他滿是塵土的屁股,一邊抹著眼淚。他的手指間夾雜泥土,臉被摸得黑一道褐一道。

    大家驚訝地竊語起來。他所期望的那種驚嘆,在他哭泣以后,再一次發生了。我們想要給朝天椒他期盼已久的整齊掌聲,但稀稀拉拉幾次,掌聲顯得諷辱,就不再鼓。

    李明翰看著,說:他好像太孤獨了。你們是不是孤立他?他為什么這么孤獨?

    我不明白,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想,可能因為他是橋北的孩子,也可能并不因為這個。這就好像是我的一種固定的生活被攪亂了,好像我們本就應該崇尚粗野,而不是知識。我們沒有孤立朝天椒,我們沒有孤立誰。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我是說,我覺得沒有名字的幼兒園有一點不像它自己了。到處都發生了變化,我們聽見鋼琴曲,我們學會畫海星。你有知識,但你不能改變所有人的想法。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他們忽然涌上來,玄武幫的那幾個小廝,他們說,李明翰!你完蛋了,你這個連栗子樹也不敢上的孬種!

    所幸的是,他只在這兒待了一個學期。下個學期,轉校生就調走了。生活慢慢掉入了舊軌。小美老師往木質鋼琴上蓋了一塊紅色綢布,繼續周而復始地教導我們畫幾何鳥與紅太陽。在逃避了那些改變以后,我忽然有些輕松,也有些欣然。因為他本身就不屬于這所沒有名字的幼兒園。又過了一年,我連他的名字也記不清了,好像叫李汶翰,又好像叫李明翰。記不清了。但我們繼承了他的畫法,我們終于能在花鳥畫之外,也畫一畫夜晚平靜的海面。

    我和朝天椒的關系漸漸恢復如常。他的瘋狂逐漸退潮,有時仍會做出一些真正勇敢的事讓我們嘆服,但從不再一意地冒險。我忽然很輕松,也很悵然。因為李明翰本身就不屬于這所沒有名字的幼兒園。我也不知道我說了些什么。

     

    晃來晃去的人

    李華是一個蓬頭高個的中年男人,濃眉大眼,胡茬如針。他總是下意識地護著自己的雀兒,在村中窄巷間疾疾穿行,拖曳著一根拗來的竹節,即興在路人面前揮動幾下。李華不愛交談,但喜歡來回地盤問。他盤問你的時候,水汪汪的眼睛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你的雀兒,若有所思地問:“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因路人總是落單,便惶惶回答道:我從家里來,我到橋北去。竹節鞭向前一指,示意你可以快快通行了。如果路人結伴,或是個練家子,便反將他手中的竹鞭奪來,抽打在他的背脊上。李華的手便改護自己的后背,邊跳腳邊罵道:大蛆,大蛆,竟敢咬你老子!邊說邊向偏僻處退去,眼睛仍舊是水汪汪地向下斜視著。

    這樣,鬧聲散去后,道路便清凈了。路人將竹鞭向荒草叢中無趣一擲。最后道路有些寂靜,便重新可以聽見夏蟲吱吱的叫聲。

    李華是一個瘋子,瘋子會像胡狼那樣,對著月亮和星星嚎叫。

    李華不那么瘋的時候,喜歡雙手撐在膝蓋上,弓身在沙地里寫詩。他常去長寧河下游的沙場里寫,假如動筆時遇人阻攔或取笑,就會憤怒地呵斥:“別動,這字就快屙出來了!”一會兒寫罷,張大眼睛瞪著嬉鬧的來人。

    李華在沙地上寫:鋤柄的焦點掀開大地的指甲蓋,撬出粉狀的瑣屑。沙場上深褐色的細沙正在金閃閃的陽光下四下飛濺。他用樹枝篆刻,寫每一個字都費勁極了,有時像忍受了極大的痛苦,緩慢地將那個字產下來。

    鎮上的男人說:“李華開始寫詩了?!闭f完,總是哂笑一聲。

    爺爺說:蝦蟆詩呀?這也叫詩的話,明日用我鋤頭給你鏟一首。

    我有時會碰見晃來晃去的李華。他正在小路上東張西望,期盼著過路的人影。

    “喂,小鬼?!崩钊A低著頭,盯著我的腳尖說,“叫你呢,小鬼,我問你,你從哪里來?”

    “我從家里來?!蔽艺f,落單的人都這么敷衍他。

    “你到哪里去?”

    “我到橋北去?!?/p>

    我靜靜地等著他手中竹鞭的指令,好快快通行,遠離李華的地盤。他身上纏著的那些破爛布條如同一只灰黑色的大拖把,酸腐可聞。沒想到竹鞭不動了,我想,我說錯了什么?大家都是這么敷衍他的。

    “小鬼?!彼鋈徽f,“我正在寫詩。我寫了一點詩在簿子上,你要不要讀一讀?”

    李華有一棟和別人一樣的房子,這棟房子是依著長寧河建的,黃泥房,外面貼滿了他撿來的婦科病廣告單。廣告單花花綠綠,盡是些擺弄姿態的女人,將房子裝飾成彩色的,但一到暴雨天便會被沖刷得破碎不堪。等天一晴,李華又用漿水糊重新粉刷。房子后面是一蓬荒草,那里壘著兩座土饅頭。

    我裝作老實地候在屋外,讓他返回屋內慢慢尋找簿子。等他一進門墻背后,我撒腿就跑了。

    過了幾天,我沿著長寧河豐茂的水草一直向后渚公園走。地面開始逐漸向下傾斜,石頭和樹木漸漸多了起來。我沿著石子路的右邊,順著公園內的指示標一直向前走。地面很干燥,到處是蹦跶的螞蚱。就在那棵銀杏樹底下,我又碰上了李華。我顫顫地扶著樹干,半遮擋住身體,心想:這下算是交待在此地了。

    他果然看見了我,慢慢地向我走近,甩動著竹鞭呼呼作響,劃著十字,說:“原來你在這里。簿子找了半天,現在我隨時把它帶在身上。我說,現在我把詩隨身藏在褲寮里?!?/p>

    他抓他的雀兒,一會兒從褲兜中掏出一本軟面抄。我也許是他詩集的第一個讀者,我也許是他所寫東西的唯一讀者。我不情愿地隨他坐在銀杏樹底下,用指肚小心地翻動著書角,盡量保持與油腥紙張的距離。李華暫時將他的竹鞭歇放在腳下,用開了天窗的布鞋踩踏其上。簿子原先的顏色已不大可辨認,也許是普通藍色的那種軟面抄,現在封面沾染了灰泥,呈深灰色。簿子的邊角磨損得厲害,呈鋸齒形,上面用黑色炭木筆、簽字筆、彩色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只曉得那是字,具體是什么字,便認不全了。李華說:“這是詩?!蔽蚁?,什么是詩?詩是什么?一個瘋子哪能認識那么多的字呢?也許大家都不了解李華,我隱隱對他有些佩服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也會暗想,我能像李華那樣識得許多字就算不賴了。

    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字。所以我總是疑心,李華究竟瘋了嗎?一個瘋子怎么能識那么多字呢?

    爺爺鎮定自若地說:假的。一定是假的。他只會鬼畫符,哪認得什么字。

    李華對我說:“給我一點鉛筆。我說,最好給我拿點鉛筆來?!?/p>

    我將家中收集著的、短得不能再寫的鉛筆頭裝在塑料袋中,統統送給了他。我曾經為了寫出那樣的鉛筆頭而刻意寫些什么。為了收集那樣的鉛筆頭,我在地面上寫無窮無盡的“蠶”字,因為地面上寫字鉛芯磨損得更快些。我就整日蹴在地上,劃弄著我的鉛筆。父親欣慰地笑了,說:懂得用功,是好事,不僅現在要用功,將來天天也要這么用功,才是正途。父親知道些什么呢,可憐的老父親。

    李華有時候也在花叢下寫他的詩,一個灰不溜秋的人蜷縮著腿,團成了一塊肥沃的泥土,花就好像嫁接在了他的頭頂上。一旦他思考些什么,便痛苦而用力地嚼著自己的衣角,但常常衣角被咬得濡濕,也一無所獲。我也想幫他使一股勁,就一同咬著自己的衣角??墒撬伎嫉臅r間太長了,一動也不動,很快,我無法忍受那樣的寂寞,便悄悄地挪動著,離他越來越遠,最后撒腿就跑。我真想跑著去告訴所有人,李華的那些詩,是用我的爛筆頭寫就的。

    我細細地辨認著那本如同植物般逐漸生長的詩集。有時你故意隔一段時間不理睬它,它就趁機生長得越快。我感到自己也因之參與其中,想要找找有沒有我所熟悉的“蠶”字。我用手指點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過去。李華抖著腿,不耐煩了,他站起來,從我手上兀自奪過詩集,塞進了褲兜說:“我回去了?!彼罅四笕竷?,像是喚醒一樣代步工具,之后乘著它飛去了后渚村的其他地方。

    有時候我會問:“李華,你靠什么生活呢?”

    李華俯視我一眼,接著把眼神望向遠處。大概也許是施舍。我想,如果我碰上李華,我就給他一缽剩飯,再加一勺青菜湯,或者是一些菜梗。這些東西不施舍出去,也是用來喂雞的。他不做工的話,就得由別人養著他。我這么想著,便覺得自己已經施舍過了。

    李華搔著自己,從口袋中掏出一些零碎的紙片。他那本灰色軟面抄沒寫多久,就已經爬滿了字跡,接著便在各式各樣的紙片上寫,甚至是展開鋪平的香煙盒。他用紙片杵了杵我的胳膊,把它遞給我說:“你看看?!?/p>

    我接過不規則形狀的紙片,仍舊在上面找著“蠶”字。那是我所認得的為數不多的復雜字。想著,假如找到,便可興奮地指給他看,也算是讀懂了些許。一無所獲以后,我再用手指一字一頓地找一遍,有些垂頭喪氣地把紙片歸還給他,說:“其實我們都看不大懂?!蔽疑ι︻^,裝作努力的樣子又看了幾眼,“也許是時機不對,我們都看不大懂。你應該給識字的大人看這些,而不是我們這些孩子?!?/p>

    李華半晌不說話,只有看不見摸得著的風在吹,風真柔軟呵,吹過銀杏樹,也吹過我們頭頂的花,吹皺了湖水。有好一會兒,他嘟嘟噥噥地罵了一句,將紙片仔細地揣進兜里,站起身,撿起腳下的竹鞭,徑直往公園大門去了。

    “怎么會看不懂呢?”走遠以后,他轉過頭,隔了老遠問我一句。

    往后,他便不再捉我們這些孩子看他的詩了。我們在街上看見他,喊他的名字,有爛筆頭的話就給他一些,不給也沒有事。

    我很快也對“詩”的事失去了興致,繼續玩起了打彈子游戲。

    幾周以后,也許是一個月以后,我下午回到家,整理積木時,聽見爺爺和父親的議論。

    “嘿。他們就要帶走李華了?!睜敔斚袷钦務撘患男侣?,笑露了粉紅色的牙肉。

    “我總覺得不大好?!备赣H皺著眉頭,說,“具體是什么規定?就這樣帶走嗎?”

    爺爺眼睛一撇,說:“嘁,書呆子!佳康診所管吃還管住?!?/p>

    父親有些恍然大悟:“好極了,好極了?!?/p>

    李華繼續著他晃晃蕩蕩的日子,只是晝伏夜出,孩子們已經非常不容易再見到他。我攢了一些鉛筆頭,放在書包里,卻幾日幾日不得碰面,就草草地投進了他腐壞的木門底下。李華的名氣最近越來越壞,人們都怕他得很。大人們每每圍聚說起李華的事,我們一靠近,他們便揮手驅趕:去去,小孩不要聽。但時間長了,也聽得一些大概:李華在小道上揮動著竹鞭,逢人便挺立褲襠,他的褲襠中不知塞著什么物什,妝點得極為雄壯,待你靠近,便伸手去掏那話兒。有幾個女同志嚇得不輕,跑路時跌了一跤,長裙撕開,便將裙子撕毀的事情也算在了李華頭上。

    看來,這事非收拾不可了。鎮上的男人們義憤填膺地、略帶妒忌地談論著李華和他的褲襠。

    這些男人先是自發地組織了一支隊伍,扛著一桿彩旗要將李華捉拿歸案。但搜了幾次,竟像是春游,連李華的影子也沒見著,反倒是割了一次野薺菜。痛定思痛后,男人們便鬧哄哄地將事情上報到了鎮里,申請來了專業的捉捕工具,那是專門對付瘋狗的兵器:撩盔和鐵叉。這次看上去是志在必得了。

    我有些焦急地說:“不是這樣的?!?/p>

    父親問我:“那是怎么樣?”

    我說:“那是詩,他寫在一本軟面抄上。軟面抄卷起來,塞進褲子里?!?/p>

    父親愣了一會兒,和爺爺大笑起來。

    一會兒,爺爺兀自說:“佳康診所管住還管吃。那么多張嘴,還不是得國家掏錢?!?/p>

    父親點點頭說:“真是在天堂里過日子?!?/p>

    我不說話了。

    李華被捉捕的那天,我們都去看了。朝天椒尤為興奮,在教室里上躥下跳,散布著訊息。愿意去看熱鬧的同學從抽屜里拿出零食,笑喳喳地結伴往小河邊趕。天色大藍,云像發絲。河水也在微風靜拂下緩緩地淌著。我們問,李華呢,李華呢?找到的人用手粗略一指,目光便圍聚在了遠處矮小如筆畫的人影身上。我看見李華盤腿坐在橋墩底下枯死的荊棘叢旁,毛茸茸的頭發,也像是一團將死的枯萎植物。圍捕他的三個男人膀大腰圓,腆著大肚,穿著長筒靴,扛著撈魚的撩盔,說著笑話向他靠攏。我心想,李華這下跑不掉了。

    我們預備看那三個男人按部就班地捉住那只靜物,也許就像抬走一塊石頭或是一摞磚塊。不料那靜物卻趁人松懈,忽地活動起來。他鉆過三人的縫隙,猛地扎進河水,游到對岸的開闊處。圍捕者“呀”地一呼,嗷嗷大叫起來。三人中一人不識水性,另兩人擔心濕掉衣衫,紛紛回到岸邊解靴脫褲。孩子們呆呆地吃著手上的零食,沒有零食的便吮吸手指。李華上岸后,也隔岸專心地解起褲寮來。我看見他灰色封面的詩集掉在石頭上,洇出了一圈的水漬,接著是褲子墜落成圈。他白花花的屁股反著光,在那棵枯干的柳樹下甩動著麻繩褲腰帶。他甩了幾次,將褲腰帶一頭拋過了枝椏,系住后打了一個死結。但褲腰帶實在太長了,或者說,他所選的枝椏實在太矮了,以至于自縊時竟需要屈著腿,像個吊墜一般懸掛其上。李華縮著雙腿,沉默地懸掛一會兒,烤鴨一般緩慢地旋轉兩圈。他轉至正面,麻雀小得可憐,近乎沒有,男孩們看見了,立刻張狂地大笑起來,好像我們的麻雀有多大似的。一會兒,他靜止不動了,我們一言不發地看著,竟有些不耐煩了。小二說:李華好像想上吊。小瑩說,上吊應該找一把竹凳,之后將凳子踢翻才是。日頭有些曬,我們漸漸瞇起眼睛。李華懸掛一會兒,待耐不住,屈著的腿便微微點在地面上。我看見大人們沾著水的軀干上岸后一紅一白,在太陽的照射下泛著光點,他們跑上去,將李華抱摔在地。李華的上半身叫他們的手和腳結結實實地遮掩住了,就不能再看見了。最后,灰色的詩集就隨水流漂走了。

    李華上了車,被扣送進了佳康診所。

    我聽說佳康診所的大門是鐵柵欄,拴著拳頭一般粗的鎖鏈。門框上安插著鋒利的玻璃碴。診所的兩側門柱掛著紅色條幅:“開開心心來,快快樂樂住”,竟一點不談離開的事。那個無所事事的人,晃來晃去的人就這樣從長寧街上消失了。父親告訴我說,李華在里面吃好喝好,也不大寫詩了。等他不寫那些鳥詩,人也許就會清醒一些。母親瞪他一眼,怪他說粗話。父親端著飯碗,停下筷子,不服氣地說,干嗎,我又沒有說錯。難道你要孩子以后也當一個什么寫詩的人么?彼時,我們正在吃肉。父親說佳康診所里要吃肉就吃肉,要喝可樂就喝可樂。

    我不說話了。

    對于送走李華,大人們都歡呼,過年一般地臉上掛著微笑。孩子們就振臂跟著一起歡呼。我也不知道歡呼些什么。他送我的奶酪蠟燭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點燃后燭光如豆,燒了很久,最后蠟油凝固成一個坨坨。我一個旋身將燭油遠拋進河里,河面竟不見一點波瀾。我把手高舉著歡呼起來,一個人面對著平靜下來的河面,作出高興極了的樣子。

     

    接送

    爺爺下午要喝一杯紅酒。酒用軟木塞屏住氣,拔出后倒在楊梅杯中,勻藥般晃一晃,說是醒酒,但酒已經醒得不能再醒了。據人說,喝紅酒利于血管軟化。一瓶紅酒分一個星期喝完,最后閉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朝瓶中看,舔一圈瓶口。這瓶酒算是真正喝完了。

    爺爺喜歡把一些偏門的養生辦法記在紙片上,裝進廢舊的香煙盒里。打開煙盒,抽出一張來,對心肝脾肺腎都有好處。比如說,葛根粉曬磨后呈白色粉狀,據說能治牙痛。但后來聽說此物也能豐胸,就不愿再用了。再譬如,蘄芽泡水據說利尿,迎風也能尿三丈遠;所以挖了許多蘄芽,曬干后囤壓罐中。

    蘄芽,就是艾草。

    這些養生習慣,堅持不多時便七零八落,最后只有喝酒堅持了下來。

    爺爺下午喝過半杯紅酒,便騎著貨用三輪車過下田橋來接我們放學。爺爺矮得很,上橋有陡坡,需要他站起來用力蹬。到了幼兒園,車尾轉向校門,開始大聲呼喚我的乳名。五個鄰居家的孩子便和我一起,冒失地沖出鐵門,爭搶著爬上了三輪車。我們擁擠著將四把顛倒的椅子翻轉,排排坐穩。兩把是靠背竹椅,兩把是矮小板凳。坐小板凳需要促膝,我們便常常搶靠背竹椅。另有兩個孩子無凳可坐,便用報紙鋪了,盤腿坐在三輪車的末尾。

    爺爺是個汗津津的勞動者,平日里多不愿意休息,接連圍著村中事物和農作物打轉。白色的汗衫在背脊處破了一個又一個孔,像是蟲子蛀的。那些年,我們全憑這輛貨運三輪車的接送,往返于橋南和幼兒園之間。假使哪天我請假不去上學,這輛三輪車也會照例上崗,將那些孩子安全送去接回。

    爺爺的貨運三輪就是我們幾個孩子的校車。

    走路回家的孩子,喜歡效仿騎車的爺爺。因三輪車馱了六人,爺爺返程就更為吃力。身矮的爺爺總需站起來,咬著牙齒蹬車。他一咬牙,便嘟著嘴,有時還會繃出一兩個響屁。效仿的孩子便紛紛撅起屁股,憋著一張紅臉,學了一會兒,哈哈笑起來。我也覺得好笑,我也學起來。他們指導我:嘴唇要嘟,屁股仍需再高一點。我拼命地以大眾為師,這對于我模仿的進步確實大有裨益。他們說,好小子,學得比天法還要天法。天法是爺爺的名字?;蛘哒f,好家伙,學得比小伢還要小伢。小伢是爺爺的乳名。因爺爺矮極了,與伢童相比高不了多少,所以叫他小伢。

    日子見長,孩子們便愈加放肆。太陽斜照的時候,他們撞上了來接送的爺爺,便撅著嘴,學著騎三輪的車把式,駕駛著看不見的三輪車。爺爺以手掌遮陽,看了半天,才看清,笑著叱罵:臭小鬼,臭小鬼。孩子們便哄散了。但這種事情已經時間磨損,不過是飛鳥掠過的身影一閃,后來怎么樣,我已經記不清了。一旦拆了那間民辦幼兒園,不多久,種種事態也漸漸模糊,但大致是孩子們笑,爺爺邊罵邊笑。等我們安頓好座椅,笑罷,仍舊安靜地馱我們回家去。

    另有一事也記得很清楚。圍觀的孩子們噪起來,卻又不敢進一步挑釁。爺爺雖矮,但平時做慣了力氣活,身上也凸著好幾塊肌肉疙瘩,加之面色棗紅,活動起來頗有武將的威勢。再不濟,也是一個矮腳虎。所以他們慫恿我說:陽陽,你叫,你就用力喊——天法來了。我暫時沉悶了一會兒,憋足了勁,大聲喊道:天法駕到!四周爆發出歡樂的空氣,一時俯首鼓掌。我于是越發得意了,即使遭受爺爺的叱罵也在所不惜。那以后,太陽黃昏時,我時常留意墻壁上的時鐘。我問小二此刻的鐘點,那只鐘表只有他讀得懂。假若臨近四點,我將格外留意三輪車剎車的聲音。爺爺敲開了學校大門,我便背起書包,邊跑邊喊:天法駕到!天法駕到!爺爺于是棄了三輪車,要來捉我,但又捉我不得。四周笑得拍掌跺腳。我跑步極其靈活,兜了一圈后,反倒跑回三輪車上,笑聲漸息。爺爺作勢要打我,但寬大而皸裂的手卻在中途軟卻,終于變打為撫。

    為了給爺爺的運送再增添一些難度,我們想盡了辦法。最后不得落座的兩個孩子,就鋪坐在報紙上,搭乘時需扶著三輪車尾的護欄。因護欄是鏤空的,他們便將腳蕩出車外,悄悄地以鞋拖地,施加反作用力。小二悄悄與我說:陽陽,你來試試。一次,我也坐在車末,將腳蕩出三輪車外,任憑爺爺騎著,我讓腳底自由地接觸地面。摩擦力讓我的腳底一陣酥麻,像是進行了一次足底按摩。小二說:陽陽,我們的腳就像一塊魚肉,而地面是一張砧板。魚肉遇上砧板時,會因瑟瑟而倍感痙攣。那正是我們雙腳的處境。這樣的玩法雖然有趣,但容易損耗鞋底。棉鞋是不得如此造弄的,一雙奶奶親手縫制的棉鞋,磨耗上三四次就揭了底。即便不磨穿鞋底,底面也會變得極為光滑,走路如履冰面,不得再穿了。

    爺爺站著蹬,坐著蹬,咬牙蹬,氣力愈發不足,但阻力卻愈加之大,不由狐疑,時?;仡^查看。但我們腳縮得極快,又抓不住現行。即便抓到了現行,卻找不到勸阻的方法。有幾次,小二的舊鞋寬大,拖曳在地面時,鞋子打了幾個滾,離了腳。小二哭叫一聲,眼淚與鼻涕瞬時下來了。爺爺剎停下車,罵罵咧咧地走去為小二拾鞋。待到為小二穿上鞋,這哭鬧與鼻涕也戛然而止,像是一出苦情戲到了落幕的時間。小二家與我家貼鄰而居,我們朝夕相見,友情深切。我的爺爺也類如小二的爺爺。為了繼續這場游戲,小二做好了十足的準備,他先是找到我,翹起鞋面向我炫耀:他在其上淺淺地匝了一圈自行車輪胎皮,又準備了兩根紅繩,用以系帶捆綁。但爺爺已不讓他坐在車尾,總是為其安排靠椅座位,這套裝備便沒能派上用場。不久,鞋底的胎面也拆卸了事。

    爆胎的事在夏季也曾發生。車胎“嘭”一聲,輪轂便頹了下來,轉不動了。每當這時,我心中總是暗自喜慶。因為平日橋底水深不可測,大人總不許孩子獨自過橋行走;我們將下田橋當成了探險的處所。

    爺爺指揮我們挨個下車,要我們呈一條直線走在里側。那時的風和太陽都很和煦,我們不急不慢地走著,或倚著欄桿往下看湍急的水。我們看得出神了,便覺得頭暈,那樣的水流似乎要將我們挾持,一個又一個的漩渦里潛藏著另一個世界的進口。我們看看水,隨手采擷公路兩旁行道樹的枝椏。我們將枝椏折斷,邊走邊敲擊著沿途的圍欄。大家敲擊也有協律的時候,那就像是敲擊某種打擊樂。等敲過了癮,我們又以這些樹枝為劍,扮作俠客打斗起來。

    我們打斗時,不單單只有樹枝作劍,另也有弓箭、盾牌。弓箭是以竹條配以蘆葦稈制成的。長寧河邊寂寞地生長著大叢的蘆葦,一入秋,翎子便飽滿地垂落。小二將蘆葦稈削尖,去糞池里沾上一些污水,號稱見血封喉。這種箭矢的頭部烏黑,傷害不高,但侮辱性極大。我們都躲得遠遠的。后來大家紛紛效仿,只好締約,再不許將箭矢浸入糞池了。我們六個孩子成立了常任理事會,將蘆葦統一收割后捆扎,囤積在院子里,按需、有序地分發箭矢,因此這樣的協商是可以達成的。

    我們慢慢地由下田橋往回走。爺爺推著車,不時摁幾下車鈴鐺,在夕陽下聽個響。

    六個孩子多是鄰居。其中有一個女孩,叫小瑩,與我合得來。放學時天色總是尚早,她就隨我返到家中做游戲,等炊煙起了再回自己家。我的爺爺喜歡小瑩,說小瑩的臉圓圓的,眼睛水汪汪的,靈氣十足。爺爺笑喳喳地叫她“小瑩囡囡”。我與小瑩玩的游戲總是很文明,不再是刀劍與弓矢,而是過家家、翻花之類。最激烈的,也許是用打火機當中的打電器捉弄對方。那種電流會讓人的皮膚刺痛,我總是趁小瑩囡囡不注意時,在她的手臂上打電。小瑩驚痛,反應過來后便嬉笑著追逐我。我們繞著三輪車兜兜轉轉,她往左時,我便往右,僵持一時。等我們追逐累了,就在這藍天底下坐著。我從口袋中掏出貼紙,那是風靡一時的小熊貼紙。我將小熊貼在她的左手手背上,將蜂蜜罐貼在我的右手手背上。我們的手背與手背交貼在一起,這樣小熊就吃到了蜂蜜。小瑩的手是胖的,是白凈的,不像我們男孩,一搓便可成丸。剎那之間,我自慚形穢了。我自慚形穢了。我對小瑩囡囡說,小瑩,你等著我,我去把手洗一洗。我用肥皂搓了好幾遍,搓得香噴噴的,要小瑩聞。小瑩閉上了眼睛,告訴我:那是橘子味在飄散。我的手上冒著水氣,水氣以后就會變成云朵。

    我們跑到小學看學生做體操。那個鐘點,小學的孩子仍舊被困在學校里。他們在操場上追逐打跳,跌倒了也不哭鬧。勇氣好像是一種隨著長大就會自然而然獲得的東西。我告訴小瑩囡囡,以后我們也會上學校。小學有很多個班,我們便不一定能分到一起做同學了。小瑩惺惺作態地抹著淚,說:你不要再說了,我都快要哭了。一會兒,這種悲傷表演許是把自己也騙了過去,竟然當真嗚嗚兩聲。

    我們放學以后,就是這樣,由爺爺騎著三輪車將我們馱回來。那幾年,天天如此。爺爺不知道什么是疲累,好像有耗不完的力氣。但年歲匆匆,現在爺爺腿腳有時麻痹,腰脊也會刺痛。他痛病發作時,紅著臉,也喜歡咬緊牙,倒抽冷氣。他會說,不要緊,沒什么。我在紙片上清楚地記下了,只要喝金剛刺泡制的酒,痛病慢慢便會自己好起來。往后雖有好轉,但腿腳始終回不到當年那么靈便了。

    還有一件事,是在夢里。夢中的孩子們漸漸長大了,一日相聚,忽然問我:陽陽,你的爺爺怎么不來馱我們回家?我說,我們長大了,爺爺也會變老。爺爺變老以后,力氣不好,就馱不動我們了。因為我們已經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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