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2年增刊第1期|周娟蘭:菩薩是善良的
一
翠芳不是我們村里的丫頭。她是鄰家淑芬嬸領養過來的女崽,大我三歲,與我姐同歲。
淑芬嬸不能生育,這事早已被大剛叔嘮叨了好多年。在我們鄉下,一個女人不能生育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可大剛叔也不敢多吱聲。娶上一個媳婦不容易,何況淑芬嬸是一個很會持家的女人,她也沒有什么過錯。不過大剛叔心里終究不好受,見村里的女人就會罵一兩句臟話“你媽的×”,看見哪個男人打牌的手氣不好,照舊來一句:“你摸×的手么?那么臭!”有時看到一兩個頑皮伢崽,他便眉開眼笑地問:“小伢崽,你看過你爹和你娘在床上打滾不?”小孩子往往會白他一眼,不理人就走了。大人們都知道他心里怪苦的,不找點樂子還真會憋出啥病來。
別看大剛叔平時笑呵呵,可他發起脾氣來活像一頭發瘋的牛,誰都怕他,包括淑芬嬸。小時候我時常聽見他在屋里的呵斥聲,翠芳來之前還算少,翠芳來了之后就更多了,都是喝斥翠芳的。
那時候翠芳還小,每天早上起床后,淑芬嬸和大剛叔差使她干各種家務,呵斥聲從早晨五點便開始。翠芳的童年在我的印象里是悲苦的,母親的郁悶,父親的積苦,都發泄在她這個四五歲的丫頭身上。一些大嬸大媽們也時常勸淑芬嬸,叫她好好待翠芳,這孩子的命苦。淑芬大嬸聽罷,小眼圓睜:“這些我也知道,我什么時候待她不好了?她吃得不好嗎?我們吃什么她也跟著吃,她穿的哪一件是破的?”
聽了這些話,別人也無話可說了,畢竟她說的也沒錯,很實在的樣子;再者,人家家里的事說多了會被嫌嘴長,討不好關系還脫層皮。秋丹大媽悄悄拉過翠芳,安慰她:“女崽,你以后要好好聽你爹娘的,不然以后的苦有你受的喲!”
等我記事的時候,翠芳給我的最初印象便是:她很聽爹娘的話,她每天都很忙。
六歲的時候,我經常被父親逼著去放牛,那時我愛睡懶覺,尤其是夏天早上六七點的覺。夏天夜里悶熱,只有到早上六七點那會兒最涼快,早上睡不足的我被父親擾醒后便是一場惱哭。我爹總是很無奈:“人家翠芳五點鐘起床,現在早飯都煮熟了,你還哭?”后來,翠芳便成為我們村里家長教育孩子的楷模,當面教育不夠,還要公開教育。我娘就時常在吃飯時,當著那些大嬸大媽的面說我的不是:“我這個女呀,她要是像人家翠芳那樣做事,那我還不得坐在那里咧嘴笑。五六歲還要我捧,我還挺著那么大的肚子?!蔽夷镞呎f邊伸手到胸前夸張地圍成一個圓圈來比劃她懷我弟時的大肚子,甚至忘了她左手上的飯碗和右手中的一雙筷子。我比我弟大五歲,娘懷我弟的時候我還不記得自己的事。
二
我們村子的交通很發達,這是很多農村所沒有的優勢:一條馬路和一條鐵路交叉在村子中心,把村子分成了四大塊,我們村里便有了鐵路上村和鐵路下村。有鐵路是方便,但大人們放心不下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
照看小孩,便成為哥哥姐姐們的一項重大任務。
翠芳三年級的時候便輟學了。那年,淑芬嬸又領養了一個小女崽,翠芳要回家照看妹妹和料理家務。大剛叔也開口了:“女孩子讀到三年級就不錯了,想當年,我還沒讀完一年級呢,念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翠芳輟學后便很少和我們這些讀書的伢崽玩,她一心打理家務,有時連句話也說不上。夏天的晚上我們偶爾把她喊出來一起做游戲,她也會高興地加入我們的圈子。翠芳是一個聰明的人,一點就會,贏了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輸了她也不顯露沮喪。玩久了,我們發現她力氣大,一推人便是一個“土里蹲”,后來我們和她慢慢疏遠了,玩游戲也不叫她了。她意識到我們對她的疏遠,便也不尋我們這些小學生伢崽,專去找那些比她大的也沒讀書的姑娘聊天,她們有共同話語。到最后我們就變成了兩派,讀書派和姑娘派,互相看不起。
淑芬嬸是一個女強人,盡管她個子矮小,面黃肌瘦,頭發微黃,門牙前突,但這些搭配在一起也沒使她顯得很難看。淑芬嬸是從外鄉嫁過來的,那里離我們村有上百里路。我娘說,淑芬嬸曾經一個人挑著一百多斤的谷子走到她娘家,精神照樣旺盛旺盛的,勝過一個大男人??墒绶覌鹁褪遣荒苌?,這是她心中永遠的傷痛。
女強人眼皮底下絕不會出個弱女,翠芳便是在她娘的影響下,一步一步強起來的。等到我上三年級的時候,翠芳已經是非常善于持家的十四歲女孩。夏天里,翠芳一大早就煮好飯,然后到鐵路下的活水塘去洗一大桶臟衣服。水塘邊用來洗衣服的石塊少,得很早去,還要去得巧才有可能占到一塊。翠芳總能早早地占上一塊,每每我提桶到了水塘時,她不是洗好了就是已經走了。翠芳還會一個人到山上去耙柴,枯萎的松針葉仍含有三分水分,挑起來非常沉重??伤还?,挑起滿滿一擔柴奪步而走,大顆汗珠從她紅撲撲的臉頰上滾落,身子由于被重擔壓迫而左右搖晃。
三
淑芬嬸領養的二女兒叫柳柳,大眼睛,黑頭發,長臉,生得比她姐水靈,亦機靈。翠芳以前都受著爹娘的呵斥,現在她也有了呵斥的對象:“還不快去多穿件衣裳,等冷病了就會裝死相?!绷鴧s不是好惹的苗,她不會像翠芳一樣悶著頭讓你罵,反而會皺著眉一句一句地反駁:“我就不去,關你屁事,我才不會裝死相?!?/p>
翠芳對她這個妹妹真是有點奈何不得,有時管不了,她就去叫爹娘來收拾妹妹——“娘,看你柳柳哇?!薄暗?,你柳柳又不聽話了?!绷秒S機應變,在大剛叔說出“活埋了去”之前,她會老老實實地順一下老姐的心,免得惹來更大的麻煩。
在家里,翠芳有點恨她的妹妹,但她又老覺得那不是什么真正的恨。如果要說自己真的對柳柳懷恨的話,那為什么當柳柳在外被人欺負的時候自己還要去幫她出頭?她以前是不想這個問題的,有一天一個小伢崽問她:“柳柳對你那么壞,你還那么護她干嗎?”翠芳這才想這個問題,最后她肯定了她和柳柳是一家人,和其他的小伢崽卻不是,和柳柳之間的不和是屬于家里面的事。結果,柳柳還是經常在外面惹麻煩,翠芳仍然要為她出頭。有時候翠芳也會煩:“你成天冒事就不可以安分點?總在外面鬧,我管你呢!你愛哭就哭,哭死你就好,你個哭死鬼?!绷鴧s從來不把翠芳放在眼里,該怎樣就怎樣。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間就到了翠芳和我姐可以出去打工的年齡。十二月的一天,我們送我姐和翠芳跟隨村里的一個遠房親戚有財伯南下廣東。不久,她們便寄來了照片,照片上她們穿著城里人的服裝,一點也不合身,那些絢麗的外表反而把她們身上的一身土氣襯托得更加明顯了。后來,她們又陸續地寄來了一些照片,還有錢。淑芬嬸眉開眼笑,柳柳上學再也不用他們的錢了,她又可以繼續把開小店賺的錢壓在小店中那張床的涼席下。
柳柳比我弟高一屆,她卻時常和我弟、堂弟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他們一起爬樹掏鳥窩,趴在地上打彈子……柳柳不怕女人們調侃說把她許配給某個男孩,偶爾還會回上一句:“你不要亂說哇,就曉得打白話?!贝髬尨髬饌冋f多了也覺得沒趣,人家根本就不在意你說的,再說還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柳柳和我弟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有時玩得忘記了時間,免不了淑芬嬸的一陣臭罵:“這么晚了,玩你個死尸,不要填你的死人肚了?”柳柳便悻悻地回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相比之下,翠芳那么大的時候,沒有書讀,更不能玩到傍晚回家,就是有空偷偷溜到隔壁樂開家看看電視都會被大剛叔狠狠地揍一頓。有時候秋丹大娘為翠芳抱不平,她嘮叨給柳柳聽,柳柳從來都是那一句:“她是她,現在都什么年代了,老講那些事情?!鼻锏ご竽镢盗艘幌潞蟊闶且魂噾嵟骸笆裁磿r代???什么時代人總沒變,你就生那么好的命!”柳柳懶得理她,繼續和那些人玩去了。
春季,鐵路邊上泡桐花開出一簇簇的,散發出一股廟堂那老爺座盤的香味。偶爾有孩子會拾起地上的花朵,吸食里面的甜汁。慢慢的,合歡樹也把葉子打扮得油綠油綠的,還插上粉色的頭飾,粉色細絨毛花,熠熠生輝。夏天就這樣悄悄地來了。
就在那個季節,一些閑言碎語從廣東那邊傳了過來,說我姐在那邊談戀愛了,翠芳也喜歡上了一個大學生。我娘和淑芬嬸慌忙叫人托口信,讓姐和翠芳過年一定要回家。
四
夏天過去了,冬天里一切都是寂靜的。就在年前的幾天,姐和翠芳回來了。姐變了,臉白了好多,頭發剪短拉直了,身上沒有了出去時的懵懂無知;翠芳也變了,衣著成熟,形象穩重?;氐郊?,娘沒有馬上問姐在外交男朋友的事,而是讓她先洗澡洗頭,我跟在姐的后面,成為她的一個跟班,為她燒水、搬盆……我說不清那時對她的感覺,只是喜歡她身上那種城市味道,我敬畏甚至害怕,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后來的幾天里,姐天天和翠芳混在一起,愛上哪就上哪,那已經變成她們的一種權利。淑芬嬸在翠芳面前再也沒有了以前的威風,她似乎也覺得翠芳已經長大了,再罵也開不了口,因為她會賺錢了。會賺錢就是一種可以得到獨立的表現,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就可以生活,那是高貴的。這次翠芳回來上交了兩千多塊。娘對于姐只上交八九百塊沒有計較什么,她只是說女兒能回來就好,臉上絲微的不滿不為人發現。我娘問我姐在工廠交男朋友的事,她就那么招了,很誠實,很坦白。她說是有一個男的喜歡她,對她也蠻好的,她拿回來的水果就是他買的。翠芳也喜歡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兩個男的都是重慶的。
過年后,姐沒去廣州,翠芳也沒有。正月初八那天,我和姐從舅舅家拜年回來,一路玩笑,到家便被有財伯攔住,喊我姐上他家去坐一會,吃個飯。我姐推說吃過了,他就說:“吃過了也沒關系,就去喝杯茶,坐一下也行。那……翠芳也在呀?!?/p>
正是他后面那句“翠芳也在呀”引起了我姐的興趣,于是她便答應了。她認為翠芳都在,就沒有什么好害怕和不好意思的了。我說我也要去,有財伯就猛地扭轉過他的脖子說:“你姐去坐一會兒就回來,小伢崽別摻和?!蔽意笕?,怕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發生了吧。
其實,我爹娘也在那里,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有財伯所謂的“坐一下”是給我姐相親。我問我姐:“好玩不?”她很淡然地說:“我一去,就有一個大伢崽莫名其妙地給我遞茶,可是我又不認得他,還叫我出去問我一句‘怎么樣’,我真是糊涂了,我說‘什么怎么樣,沒怎么樣呀!’”
姐本來也不曉得是去相親,倒是我那個未來的姐夫蠻積極的。后來我問他:“你當時怎么就看上我姐了呢?”
他佯裝皺眉,臉上卻掛著笑容,說:“我當時都快三十了,以前很多女的追過我,我都看不上,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看上你姐了,我想這也是一種緣分吧。再說我當時也怕年紀太老了娶不到老婆,瞧你姐長得還可以就看上了?!?/p>
我的姐夫陳玉仁便是那個時候成了我們家的一份子。
那天晚上,有財伯又過來問我姐和我爹娘的意思,娘把她那飽經滄桑但還算年輕的臉轉向了姐,說道:“你滿意不?”姐明白啥事后,只是用她回來后很少表露出的懵懂表情看著那些大人,說:“我不曉得,叫我爹決定吧!”
陳玉仁家里有三兄弟,父母親都勤勞能干,家里蓋了一棟兩層小樓,這種家境在農村還算不錯。
爹答應的第二天,陳玉仁便來串門,還在我家住了一晚。
后來,喜歡我姐的那個男孩子寫了兩封信,都被爹娘截住了。姐惱怒他們,質問道:“你們現在還怕什么?”家里一般有信都是我代讀的,可那兩次卻沒有。只是很久以后姐才親自對我說那兩封信:第一封是叫她去廣州,他說他會等她三年;第二封是說她是一個騙子,以后就再也沒有半點音訊。記得我姐當時突然嘆道:“爹娘是對的,看來這世上就沒有什么愛情,全是假的?!?/p>
有財伯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建強,個子比一般男孩要矮些,像他爸。建強讀過小學,人十分活潑,會和別人開開玩笑。小的叫建國,當初到安徽讀中專去了,后來終年未歸,現今村里的人已是十多年未謀他的面了。
建強的娘在他十五歲時喝農藥走了。我吃過她煮的豬大腸,吃不慣那種味道,卻記住了那個煮豬大腸的女人,現在我仍記得她美麗的臉龐。聽說她是為證明自己的貞潔而死。她的丈夫不相信她,一直認為她偷人,她死了以后他才知道錯怪了她。后來有財伯為她的死瘋癲了一年多,甚至還拿菜刀在街上到處喊要殺人,最后還是被從廣昌趕回來的老母親照顧,恢復過來了。有財伯的母親是我爹的舅母,我管她叫晉婆。那年建強和翠芳的婚事便是這位老太太撮合的。那些大人圍成一圈,商量著把翠芳許配給建強,讓他做淑芬嬸的上門女婿,養他們的老。淑芬嬸答應了這門婚事。
淑芬嬸就是想招個上門女婿,免得過世連個守墳的都沒有。她想在村里找個比較穩當的人家,翠芳想去哪里打工都隨她的便,那以后再也不用她這個頭發枯黃的婦女來管教她,她婆家的人自會把她管理得好好的。
一來二往,大人對那事便有了些眉目,可翠芳不答應,她說建強長得丑,脾氣又不好。淑芬嬸卻不那么認為,自從她和有財伯的意見達成一致后,就認定了建強是她的上門女婿??磁畠翰煌?,淑芬嬸蠟黃的臉上便露出一絲不高興,說:“長得不好有什么要緊,能看就行,生在農村,好看能值個屁呀!再說脾氣不好可以改呀,等你們培養出感情,你就可以好好調教他了?!?/p>
“我和你娘當初面都不見不也那樣結婚了?你們現在好了,可以見面還挑來揀去?!贝髣偸鍖κ裁词虑槎际悄敲此腊尻幊?,他只知道他和淑芬嬸當初是沒有見過一面就結婚了的,他聽不得翠芳的意愿。
翠芳始終不愿,無奈大家都死纏爛打,她最終也屈服了。翠芳心有不甘,她對那個交往不多的建強沒有什么感情可言,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可她也知道人斗不過命!
院里的棗花開滿了,青黃色的小花瓣,小小的花蕾,夾雜在橢圓的綠油油的棗葉里,星星點點的。
不久,娘和爹便去參加了翠芳的訂婚酒席,媒人就是我娘。記得有一天淑芬嬸跑來我家,對我娘說:“銀花,你來給翠芳做個媒吧!”
“你們都說好了?翠芳同意了?”
“答應了,不過那個女崽還是有點不樂意,只是我們說她,她也就勉強答應了。你放心,你做這個媒人就是一個形式而已,就算以后這個媒不好,我們也不會怪你的?!蹦锉愦饝?,這是她第一回當媒人。
那天姐也去了,但是我沒去,因為那天晚上我正在補課。只是聽說酒席辦得還好,大家熱熱鬧鬧的,只有翠芳始終沒有開顏過。大人都很高興,因為他們又湊成了一對美好姻緣。至少他們可以親上加親,是一樁好事。就是菩薩也會保佑翠芳和建強的姻緣的。
因為,菩薩是善良的。
五
在我們村里,男女雙方訂了婚便可以在一起同居,這是大人們默認了的規矩。如果女方有反悔之意,則要把男方送的聘禮加倍償還,至于男方,一般很少退婚,誰也弄不清這是為什么,翠芳也弄不清楚。一直以來,就只有翠芳一個人反對這場婚事,建強似乎很愿意,她因此對他更是厭惡了。
就在翠芳和建強訂婚后不久,我姐也和陳玉仁訂婚了。經過幾個月的考驗,她對陳玉仁的感覺還不錯,便同意訂婚。訂婚席上姐夫為姐戴一個黃金訂婚戒指,他卻不知道該戴在她的哪根指頭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姐嬌羞滿面。最后,還是在長輩們的指導下,我那又癡又呆的傻姐夫才把戒指準確地戴在了姐的左手無名指上。翠芳目睹著這一整個過程,臉上沒有絲毫的異樣表情,只是在我姐夫把那枚戒指笨拙地給我姐戴上時,她夾著一只雞爪拼命地啃,最后從口中吐出一堆雞骨頭。
姐和陳玉仁訂婚后,我就去城鎮參加了中考。我的考試還比較順利,考試期間我沒有像一些女同學一樣中暑或是感冒,吃喝拉撒都很正常。
稻谷金黃,在飛快運轉的打谷機里一粒一粒地脫落,一個星期下來,田野便由金黃變成了綠色。那個時候,金黃色被淘汰了。
一個連太陽也感到勞累的黃昏,班主任趙老師騎著摩托車闖進了我的視線,他的老婆坐在他的車后座,當時我正從田間回來,一腳的田泥,滿面汗水,一副小丑模樣。
“鳳玉,你的成績單……”他的笑容我一點也不熟悉,在我的記憶里,他是一個嚴厲的老師和老鄉。他經常用沉重的語氣對我說:“鳳玉啊,這一屆我們村里會讀書的就只有你和許志輝等幾個人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學習,為我們村爭一點光!”
我跑上馬路,從他老婆手中接過一個紅本本,他把眼睛對著我:“再努力一點,就可以進重點班了,就差一分了呀,真可惜?!?/p>
我翻開紅本,一個三位數跳進了我的瞳孔:599分。
后來,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考了599分,許志輝考了567分。娘終于可以在村里那些女人面前炫耀一番:“何個曉得她能考得那么好,還差一點就可以進重點班……以前嚴青還在我面前說志輝的成績比我家鳳玉好,更有可能考上重點,呵呵……這樣的事兒何個曉得呢!”娘很是得意,幾乎忘了我家那時很窮,我的學費不知又將從何而來。
開學以后,我很少回家,家里的事也曉得少。娘很少來看我,除非我生病了或是缺錢花,她才會騎上我家那輛大自行車趕到學??赐乙换?,順便捎一些信息:“你姐去麻縣學裁縫了,她訂婚了也沒事干,學點手藝以后好找點事做?!?/p>
高一的“五一”假期,我乘公交車顛簸兩個小時回到了久違的家。晚上,娘在灶后弄飯,我坐在灶前的小矮凳上燒火,火苗在柴火上跳動,把我的臉映得紅紅的。
“翠芳懷上人了?!蹦镙p聲細語的,那嗓子囁得就像賊對賊耳語。
“是嗎?多久了?”
“好幾個月了,那個女的,還真厲害,一下就能懷上……”突然,娘意識到拿那些話對我講不太合適,便用鍋蓋蓋上鍋出去了。
外面一大群女人正在捧飯碗吃飯,一邊還忙著說話。我燒著火,火苗撲撲地跳,很是歡快,鍋里不時地冒出水汽,從里面飄出一陣一陣的香味。
“娘,菜熟了,快來疊?!币患胰硕际沁@樣叫娘來疊菜習慣了,以致她經常破口大罵:“你們這些人呀,我弄好了菜你們疊都不會疊?一個個就曉得吃?!苯裉炷餂]有罵我,一是因為我剛從學?;貋?,很久沒回家的我會被他們看作是客人;二來是她剛剛才對我說了一些不合適的話,不好意思了。
晚飯后,一絲涼風到處游蕩。五月里,天氣還不太熱,雨水卻特別多。陰雨連綿的天氣總是給人心里添上一層灰暗的膜,讓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我信步到淑芬嬸的小店鋪,想找一些朋友敘敘舊,主要還是去看翠芳懷孕的樣子。
淑芬嬸的店鋪開了多年,到底多久,我也不記得。那時柳柳還沒上學,她時常拿著她家冰箱里的冰棍到處惹我們的饞,還有那些零食,酸酸甜甜的酸梅粉,香脆的麻花,各種各樣的糖……店里有好多人,有兩桌在打撲克,一些人在看電視,另一些女人圍坐在一起拉家常,還有一些小伢崽稀稀拉拉地站在各個角落里打彈子。
翠芳站在玻璃柜臺后,脖子仰著,看一桌人打撲克,有人買東西她便把頭扭過去拿東西給人家。她上身穿一件寬松的薄毛衣,灰底水紅條紋,底下穿一條長腿牛仔褲,深藍的那種,大概是她打工時買的,有點舊,褲子左腿上刺繡著一朵大紅花,很是好看。她看到我,眼前一亮,說:“哎呀,未來的大學生回來了?!彼哪樕t潤,看起來似乎還比以前漂亮豐滿了許多。我笑著說:“是呀,假期當然要回了?!?/p>
我隨便看了看,買了一包小零食,抬腳跨出了那道矮門檻,心里寬敞了許多。翠芳的那些神情和動作表明她還是比較快樂的,至少她不會像個怨婦那樣,到處發泄怨悶。她自然卷的烏黑亮發拉得筆直,儼如一根根鋼絲。翠芳挺立在裝滿各種小零食的柜臺后面,微笑,就像一朵開得正艷的白蘭花。
但不久,我就聽娘說,翠芳和建強要離婚。
“那以后翠芳要生了小伢崽該怎么辦?”我問娘。
“我也不曉得,哎……何個曉得這個世上的事?!?/p>
又過了不久,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翠芳早產了一個女嬰。
我上高二的時候,柳柳也上了初中,成績也還不錯。姐在麻縣學裁縫也將近一年了,手藝也學得差不多了,便打算結工回家。翠芳的女兒莉莉也在淑芬嬸的懷里咿呀地哭泣,轉溜著一雙大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
生活需要錢,要錢就需要工作,工作才會有錢。建強看出了翠芳每天給他的難看臉色,于是他在年后便很自覺地跟隨大群民工坐火車去了深圳。建強沒有什么手藝,只是靠他矮小身體里發出的力氣做做硬活。
翠芳沒有去送建強,建強走的那天,她把女兒莉莉摟在懷里,頭低垂著,淚水滴了莉莉一臉。不久,翠芳也提包去了汕頭,把女兒莉莉塞給了淑芬嬸。淑芬嬸沒有阻攔她,她不怕翠芳會跟四川打工仔跑了,牽扯翠芳的線在她的懷里美美地睡了。
后來更多的人離開了村子去了各個城市打工。姐學完裁縫也跟隨姐夫去了上海。
小的在成長,成長的在成熟,成熟的在變老,慢慢的,慢慢的歲月,慢慢的變化,慢慢的人世滄桑。
深秋的一天,我回了趟家。一下車便看到苦楝樹打了光棍,光溜溜的身子沒有一片遮羞之葉;蘆葦也蓬松著焦黃的頭發,任風吹擺;美人蕉更是殘敗不堪……那棵棗樹,只剩下一兩片黃葉在枝上搖晃不定,忍受著深秋的寒露和白霜。
淑芬嬸正蹲在我家廚房后與大娘大嬸們聊著事,小莉莉在她的臂彎里扭動著,猶如一頭困獸。
我提包站在人群旁,秋丹大娘看到我回來,似乎很高興:“回來了,我屋里艷艷回來了不?”艷艷是她的孫女,比我小一歲,和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
“回來了,我在車上還看到了她咧!”其他女人也抬頭朝我笑笑或是看我一眼,表示問候過了。我掃了一眼大伙,才發現我娘也在她們當中。反正沒事,我便坐在一塊小石頭上聽她們拉家常。我聽到淑芬嬸說,柳柳把交的學費要了回來,不去上學了。
六
姐和姐夫在臘月廿六的夜晚從上?;貋砹?。那天夜很黑,天氣很冷,姐穿著大衣,挺著大肚子,戴一個毛線帽子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都沒有噓寒問暖什么的,感覺好像說好了似的不去提她懷孕的事,動作似乎也很諳熟。因為沒到法定結婚年齡,他們還不能辦結婚證,沒辦結婚證就懷孕的話,被村計劃生育組抓住就要罰錢,這也是他們摸黑回來的原因。娘在他們回來的前一天就打了電話過去提醒說:“鳳香啊,家里那些干部抓得緊,你們還是夜里回來吧,安全穩當些?!?/p>
姐回了家就一直不敢出門,躲在家里保護著她的肚子。沒幾天,翠芳也從廣州回來了,但建強沒有回來,甚至沒有任何消息。翠芳精神足了許多,頭發被染成時尚的黃色,以致小莉莉第一眼看到她便躲到淑芬嬸的胯下不敢出來,淑芬嬸拉了她好久:“那是你的媽媽,年子(傻子),看一下那是你的媽媽!”翠芳拉了很久才把莉莉拉到自己面前,可莉莉卻哇的一聲哭著說:“我要外婆,嗚嗚嗚,我要外婆?!贝浞夹睦镫y受了一陣,自己整天在外賺錢到底是為了什么,連自己的女都不認得自己了。
“哦…我的乖女,我是你的媽媽呀!莉莉乖哦,媽媽帶你去買吃的哦!”翠芳抱住莉莉哄了起來。莉莉從小便好吃,經常被店里玩耍的人們哄得團團轉,聽到翠芳說要買好吃的,便收嘴不哭了,那淚汪汪的眼睛四處尋找她媽媽為她買的好吃的。
第二天,莉莉便穿著翠芳買的新衣服到處游玩,跑到人多的地方故意拿手撩自己的衣服。秋丹大娘看見了,便來逗她:“莉莉女,你身上的排場衣服是何個的?”
莉莉見有人問便噘起小嘴,一副得意的表情,說:“是我媽媽買給我的?!?/p>
“你媽媽,你哪有媽媽?翠芳又不是你媽媽,你昨日不是不認她?”
“她就是我媽媽,她就是我媽媽……”莉莉說著便跑開,又另尋地方炫耀去了。
姐沒有去找過翠芳,翠芳也沒有來找過她,兩個人住的地方只隔那么幾十米,可她們卻心照不宣地認為她們已經沒有了共同話題。
建強一直沒有回來過。除夕那天,淑芬嬸一家五個人圍著桌子吃了年飯,大剛叔是桌上唯一的男人。晚上七八點那樣子,小店慢慢熱鬧起來了。村里人在自家過完年后,大人們就往小店里跑,聊天、看賭博。小孩子拿了壓歲錢便也往人多的小店里擠,平時吃不到的零食終于可以放開了肚皮吃個夠。
這個年倒也過得和往年沒什么兩樣。元宵后,我便返校補課。娘擔心到村里鄰居嘴多繁雜,便選了一個黑夜將姐送到了阿婆家。小時候姐不像我那樣喜歡去阿婆家里住,阿婆家周圍鄰里自然也都不怎么認得她,這樣便也安全。阿婆住的房子是那種用土墼(一種建筑材料)堆的老屋。屋前有一條小河,春天河水漲了,阿婆便要搬家。那屋子經歷的風雨比我阿婆阿公經歷得還多,可是他們看上去卻比老屋還要衰老——阿公背駝得像座拱橋,頭發雪白,沒有一根雜絲;阿婆也是風燭殘年,三寸金蓮走起路來顫顫巍巍,讓人看起來十分擔心。小時候,阿公阿婆的身影在我眼里是那么高大,我夠也夠不到,而現在他們就像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
阿婆很小心地照顧著我姐,專門為她空出一個房間,還弄來一臺黑白電視機。畢竟一個年紀輕輕的人和兩個老人沒有太多話題,待一起久了就膩了。娘怕姐煩悶,便經常過去嘮叨一些事情,姐也經常盼她來。
過完年人們便又開始尋覓生活了。翠芳不久便去廣州打工了,臨別時她拉過莉莉說:“我的女啊女,下次媽媽歸來的時候可不要不認得我,你說我就打埋了你?!闭f是說,翠芳心里卻舍不得。
姐夫不愿去上海,可娘說:“鳳香就要生了,伢崽一生下來你曉得要幾多錢養不?你以為生一個伢崽有多容易!”
姐夫很聽大人的話,就算心里有反抗他也不會和大人當面頂嘴,他認為大人講對的便做,不對就不做。最后他還是扛包去了上海。
姐生產那天我正在上上午最后一節課,踏進醫院,我看到我姐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臉色蒼白,有點濕的長發略顯零亂,整個人看上去很憔悴。她見我進病房,無力地笑了笑。
我娘正拿著一個奶瓶給小外甥喂奶。
“娘,讓我看下我的外甥?!蹦锏拖律砣プ屛仪?,我便看到一個臉蛋紅紅、皮膚皺皺、很是難看的嬰兒,他就像一個閉著眼睛、腦袋亂搖的小老頭。娘見我看完就問我他長得像誰,我推說自己看不出來。其實我覺得他誰也不像,更像一只生下來的小狗。娘說姐生產并不是很順利,生了兩天,算得上是難產。在阿婆家,姐肚子痛要臨盆了,阿婆打電話叫來了大舅把她送到鄉鎮醫院。爹娘也趕到醫院,接生的胖醫生說姐難產,要立即轉院,他們擔不了保。爹立即叫上一輛面包車連夜趕到市人民醫院,第二天中午姐便生了。
“你姐生產前兩個月還被你阿婆村里的計劃生育組抓過咧?!?/p>
“我怎么沒聽你們說過?”我好像總被他們瞞著許多事情,最后一個知道。
“告訴你也沒什么用?哎,那個心我們都操不來,何況你??!”我娘一臉悲傷。
我娘和我姑是互換的媳婦,本以為會親上加親,后來卻變成仇上加仇,恨中添恨。娘嫌我爹無能,賺不來錢,一輩子生活都是過得緊巴巴的。姑說我舅長得不好,還到處說阿婆的不是。我奶奶在我九歲時就隨爺爺去了,我姑就愈加仇恨我爹和我阿婆,說爹自己無能就拿自己的妹妹換老婆,然后又跟我娘和我阿婆合伙害死了她娘,自己的娘死了還要奉養別人的娘。這些話說出去后,爹給了她一巴掌。我爹從來不打人,對于我們幾個孩子也是如此,可是那次他伸手給了我姑一巴掌,之后姑就和爹斷交了,還說以后他要是進她家的門就把他的腳打斷。爹回家后氣得三天沒吃飯,他還在我娘面前哭出了聲。娘對我們說這些時也十分傷心:“我從來沒見過你爹哭,可那一次你爹哭得那么傷心,害得我也跟著他一起哭起來?!?/p>
姑恨我爹是恨入骨的,她信奉基督教,講究一切以寬恕為懷,可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忠實的教徒,她時常把仇怨放在心上。
那天我去阿婆家,阿婆牽著我的手走在馬路上,她邊走邊說:“你姑姑啊,天天在別人面前說我的不是,罵我老不死,說你奶奶死了我怎么還活在世上要她服侍……哎,看來當初換婚是換錯了呀!你娘在那邊受苦,沒得一天好日子過,我還要在這邊受你姑的氣?!?/p>
那時,我阿婆就像一個打架打不贏向大人告狀的孩子,而充當大人的卻是我。阿婆老了,眼睛不好使,她眼角處總有一兩滴淚流出。說完那話,阿婆像平時一樣用手把眼角抹了抹。
姐在阿婆家的兩個月里,姑來看過兩次,那是迫于世俗情面。她第一次帶著冷面過去,扔下一些東西便走了。第二次臨走前她居然加上一句:“你怎么還沒走???”
我從來都不愿把姑想成一個壞女人,她畢竟是我的姑。
那天,姐坐在阿婆屋里看電視,突然門外人聲喧嘩。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便喊我阿婆。阿婆從外面進來,神色慌張地說:“快,快躲起來,計劃生育的干部來抓了?!卑⑵爬鹚氖?,便往床后的空縫里塞??山氵€沒躲好干部就后腳進門了,他們說:“別躲了,跟我們走?!?/p>
姐的手一直拽著阿婆的手,早已嚇得出了一手的冷汗。姐被叫到大隊,計劃生育組要她去墮胎。姐的肚子挺得像地球一樣滾圓,聽到這句話便一下子癱軟在地上。阿婆趕緊叫來大舅,爹娘也趕到了那里,大家七嘴八舌一通說,最后才同意罰六千塊放人,不過以后不要讓他們再抓到,再抓還要拉她去。后來姐便回了姐夫家,這一場驚嚇讓她心慌了整整一個月。在那邊躲了一個月又被抓,罰了三千塊。姐就埋怨起姐夫來,最后還是躲到了阿婆家里,雖不情愿,但也沒辦法。
后來就有人說,姐在阿婆家躲藏的事是我姑透露給計劃生育組的,為此她還被獎勵了一千塊。雖然爹娘還有阿婆那些人并不十分確定消息的可靠性,但蒼蠅不叮沒縫的蛋。
七
生活似乎平淡了許多,小外甥和莉莉只有盼望長大的迫切,而我和姐、翠芳、柳柳卻希望自己變得成熟,又在不斷地回憶自己過去的童年時光,娘和阿婆便時時向我們講述她們的過去,對于她們來說,過去的不管是苦是甜,現在回憶起來,都變成了甜甜的。
姐會常帶小外甥到娘家住上一兩個月,姐還是和我娘更親一些,小外甥一有什么毛病便找她。娘雖然常嘮叨姐,煩她,把她磨得狠,可一旦姐隔久了沒有打電話回家她便又開始嘮叨,叫姐帶外甥來住。
姐夫在上海賺錢賺得暈暈乎乎的,早就想回家看看自己的兒子,卻無奈工地上老是有很多事。工地上的工友聽說他有兒子了,磨著要他買喜糖,姐夫倒也爽快,一下買了幾十斤糖散給他們,工地上的氣氛一片喜慶。
小外甥滿月的時候,姐夫從上海趕回來了。我學習忙,不能請假喝滿月酒,要是初中或小學的話,我溜也會溜出來,可那時臨近高三,學習非常緊張,我們已經被老師們的激昂之詞逼得完全放棄了自己,我們一切都在向著高考。大家都認為自己的生活充實美好,連柳柳也在市里打工,偶爾沒事便回家帶莉莉。調皮好吃的莉莉就像當年的柳柳,當年翠芳拿她這個妹妹沒轍,而現在終于風水輪流轉,柳柳經常被莉莉弄得哭笑不得,還經常遭受淑芬嬸的臭罵。淑芬嬸已經老了許多,人完全瘦了,連骨架子也小了。聽娘說她得過幾場大病才變成這個樣子。
爹和三五個親戚合伙買了一臺水泥攪拌機,他們到處攬活賺錢,聽說哪里有人蓋新屋便十分地關注。后來他們的生意做多了,人家便把他們的電話留下來,說哪里有生意就通知他們。自從爹做了那活,家里狀況好轉了許多?;顑弘m累,但此前他從來就沒有一天賺過一百多。那些時間他十分開心。娘說要出去打工,他就瞪著眼說:“我一天一百多還養不起家嗎?還要你出去干啥?一個女人家出去累死累活就賺那么點錢,還不如待在家,我不稀罕你的那幾個錢?!蹦锎诩依锴彘e起來。她是一個能閑得住的人,菜地荒得人可以躲進去不見人影,栽了一株冬瓜,長了許多個,卻因為草太長找不到了。娘說,村里誰還去種菜,一到黃昏街上便有人推車來賣菜,便宜呢。娘說得沒錯,村里誰家都不愿種菜,菜地和田野都沒有我小時候那么豐盈翠綠了。以前下雪天都還有包菜蓋在雪下,那時天天吃我娘從地里割來的韭菜,我弟都抱怨說連放屁都是韭菜味,而現在要吃韭菜要找對季節,花上幾毛錢買一把有幾分焦黃的韭菜嘗鮮。
這年六月里,翠芳回來了,這次莉莉沒有怕生,或許她已經記住自己媽媽的樣子了。正好那些日子姐也帶小外甥來娘家住,知道翠芳回來便帶他去淑芬嬸的小店里轉悠。
小外甥叫海臨,是我娘給他取的名字,他還有一個小名叫“萬塊佬”,因為生他被罰了近萬塊錢。他長得很像我姐夫,當初他剛出生那天我娘問我他像誰時,我硬是說不上,可長到五個月眉眼便出來了,活脫脫的一個小陳玉仁。
莉莉比我外甥大一歲,但都是小孩子,在一起亦能玩得開,誰都是咿咿呀呀,誰都聽不懂誰說了什么。不過莉莉會講話了,只是外甥對她咿呀,她也學他咿呀,外甥很喜歡和她一起玩。姐不去淑芬嬸的小店,外甥就哭,見到莉莉就嬉皮笑臉。莉莉是個好玩之人,姐買給海臨的一些小零食,她便一把搶去。姐罵她,她便委屈地說:“反正小麥麥(寶寶)又不會吃?!鼻扑苁强蓱z,海臨看她的怪樣便咧嘴笑了,弄得我姐真是不知該怎么辦。
莉莉為了吃沒少挨淑芬嬸的罵。莉莉是一個很精怪的人,別人的東西她要千方百計地弄到手?!澳莻€女的呀,那天為了要白堂叔手里的芋香雪糕便說要嫁給他,笑得店里的大人們都是捧腹叫疼?!鼻锘ㄉ┙又f,“以后長大也是一個騷貨,不是什么好東西?!薄靶∨亩裁?,你說得也太過分了吧!”淑芬嬸聽了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秋花嫂是笑著說的,見淑芬嬸不高興便補上句:“隨便說說?!?/p>
那天我姐和翠芳坐在店門口,各自拉著自己的孩子,聊著天。翠芳拉莉莉站在她身邊,讓她挨著自己,說:“我這個女啊,太好吃,以后說不定就會跟哪個貨郎走了?!?/p>
我姐深知莉莉好吃,現在卻礙于翠芳的面子,反安慰說:“那倒不會,小伢崽都是那樣的,好好教她就好?!?/p>
莉莉早看到海臨手上的奶油餅干,金黃金黃的,似乎很誘人。她忍不住伸手去搶海臨手上的餅干,海臨對那餅干沒有興趣,那塊餅干已經在他手里拿了一上午。
我姐沒有說什么,拿過他的小手看臟不臟,然后便繼續和翠芳說話。
“莉莉,弟弟給你餅干吃,你也給他一塊糖吃喲!”翠芳虛心教導著。
“不給!”莉莉把手里的糖握得更緊。莉莉一向被淑芬嬸慣著,不給就是不給,搶就哭。翠芳很無奈,甚至有點憤怒,說:“就知道吃別人的,自己的就不舍得給別人?!崩蚶虿挪还苣?,媽媽罵她也不哭,嘟著嘴站在那里。
姐就說:“他也不吃,不要了,回去喝奶?!敝蟊鸷ER起身往家走,還一邊唱著兒歌:“打叉叉,望爹爹,爹爹幾時歸?明天后日歸。買什個?買米花。送何個?送姨家……”翠芳望著我姐的身影,心里有一種陳醋的味道。
其實建強和翠芳有過聯系的。翠芳在廣州,建強在深圳,隔得本來就不遠。建強到翠芳的工廠里找過她,翠芳不理他,建強心里憋了火。后來建強還去過一次,翠芳是見了他,但只對他說了一句:“有事回家再說!”以后建強就再也沒有找過她,連一點消息也沒有了,問建強的爹,他也說不知道。翠芳心里有點悔了。
后來聽村里人說,建強和一伙人鬧事,打了人了。建強本沒有打人,但怕受牽連便也跟眾人一起跑,又沒有跑贏便被警察抓了拘留在公安局。建強沒有辦法了才打電話給有財伯,可要交兩萬塊保釋金才能放人,期限十天,時間一過就讓他去坐牢。有財伯實在沒有辦法,便把那事告訴了淑芬嬸。開始,淑芬嬸死也不肯拿錢給有財伯,她說當初是瞎了眼害了自己的女,女兒女婿現在什么事兒都要她擔,這又不是她一個人的錯。有財伯看她哭得傷心便說:“淑芬,我也知道你為他們做了許多事,我這個當爹的什么也談不上,要是你實在沒有,我也不會逼你。這是他自己闖的禍,就讓他自己擔著,我們做大人的該做的都做了,他要說我的不是就讓他說去,我認了,當初就不該逼翠芳跟他?!?/p>
有財伯走后,淑芬嬸便歪在內間的椅子上發起愣來,她該怎么辦,怎么說他也是自己的女婿??!
大剛叔總是不作聲,似乎什么事都與他沒有關系,贖也好,不贖也好,只是微微皺眉以表示不滿。淑芬嬸問他怎么辦時,他瞪了她一眼說:“我管你怎么辦,你喜歡怎么辦就怎么辦,那是你的女婿又不是我的?!笔绶覌饸獾迷谝巫由习l抖。
最后,她還是找到有財伯,塞給他兩萬塊錢,說:“去把他弄出來,叫他以后好好做事,不要再惹是生非?!庇胸敳c點頭,臉色很難看。
自莉莉出生那年建強走后,村里的人就再也沒見過他。兩三年了,我都把他的樣子忘得差不多了,只是記得他很矮。
莉莉三歲的時候,翠芳一直沒有建強的消息。翠芳便找到淑芬嬸,說:“娘,你去叫有財伯告訴他,我等他三年,三年后他還不回來的話我就改嫁?!闭f完“哐”的一聲把門關了,自己躲在房里哭得嗚嗚咽咽。翠芳心里是有點怪淑芬嬸的,當初自己就不同意這樁婚事,是淑芬嬸和大剛叔一句一句吼她嫁的,到頭來生的女兒沒有爹,自己守活寡兩三年。
不知道有財伯后來有沒有找到建強,或許他沒有去找,也沒有人去打聽那些閑事,人們只在乎每天黃昏賣菜小販的菜價。誰都要生活,天天管人家的事豈不很累。
三年是一個承諾,也是一個等待,可等的人一直都沒有回來。吃著米飯一晃就長大的莉莉也開始背上書包混學校。到我上大學二年級,莉莉上小學一年級,海臨也上了學前班的時候,建強還是沒有回來。
翠芳終于死心了。莉莉六歲那年,翠芳改嫁了,嫁給了一個結過婚的叫李佳興的男人。那男人長得很正,身材高大,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好。一開始李佳興嫌翠芳結過婚,還帶著一個女,更主要的是還要當淑芬嬸的倒插門女婿,這點他是不情愿的。李佳興也是一個精明的男人,他爹就是他外婆的倒插門女婿,現在自己又要走自己爹的道便是十分的不情愿,無奈他看了翠芳之后覺得翠芳長得還不錯,生了一個孩子還是一副少女般的身段,他便心軟了。自己已經年過三十,也結過一次婚,恐怕再娶就沒有翠芳這么好的了,考慮了許久才把這些事想通,竟答應了?;槎Y草草辦過就算了,從此翠芳就和李佳興成了一對夫妻。
莉莉把李佳興叫做“長爸爸”,把她的親爹,從來就沒有在她記憶中出現的矮個子男人建強叫做“矮爸爸”。有次我爹逗她:“莉莉,你說是你的長爸爸好還是你的矮爸爸好???”
“矮爸爸不好,他打架,還要我阿婆的錢……”莉莉說這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她確實不知道她的矮爸爸是誰,長什么樣,也不知道他對自己好不好,只是聽媽媽和阿婆說過矮爸爸是一個壞蛋,不要她和媽媽就走了。
“那你的長爸爸呢?”
“長爸爸好,他會買吃的給我,還有新衣裳?!崩蚶蜃兊酶吲d起來,聲音也高了,似乎還有幾分得意。
翠芳再婚后便整日里跟著李佳興形影不離,十分親密。村里的人把這些看在眼里,卻也不大加議論?!芭寺?,還是要有一個有男人的家才好?!鼻锏ご竽飮@完一口氣,便開始回想起自己去年因腦出血病故的丈夫。
不到半年翠芳便懷孕了,四五個月的肚子在她寬大的睡衣下還看不出啥名堂,但大白天也穿睡衣的女人別人一猜便是一個孕婦。翠芳這次懷孕卻不像懷莉莉時那么安靜,她拖著睡衣跟著李佳興到處摘棗。李佳興站在院墻上摘,翠芳站在院下撿,莉莉也跟著在旁邊撒嬌:“爸爸,我也要棗子……”李佳興便扔給她幾個,她開心地笑,奔著去洗來吃,然后邊吃邊看媽媽和長爸爸摘棗。
姐知道翠芳再次懷孕后,默默祝福:“翠芳啊,你這次要是生一個男孩你就是很幸福的了,你的男人也會疼你的?!?/p>
柳柳站在門口,瞇眼看看天,還好,陽光不是太厲害,她又可以去找艷艷的妹妹岳岳玩。柳柳現在和岳岳一起在城里的一家飯店賣包子,她也沒覺得當初不念書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損失。我始終覺得她不讀書是有她說不出的苦衷,卻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很是自娛自樂,賺的錢用來買自己喜歡的衣裳和化妝品,有時上網聊聊天。我暑假回家碰到了她,她高興地說:“大學生回來了,海南好玩不?”待我說完海南一些美景美食后,她的臉上似乎有一些羨慕的表情,說:“讀大學真好!”說完照舊找鳳翔和鳳武打牌去了。
姐在我大外甥五歲時又生了一個男孩,而我卻不像姐那樣有耐心。我很討厭小孩子的啼哭聲和隨時屙在你身上的大便,把他放在大腿上,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在那里屙了一堆金黃溫軟的東西,他屙的時候不先放屁你是不會知道的,還要等他哼哼唧唧你才知道,可那已經晚了,白褲子變成黃花褲了。
姐倒挺坦然,說:“到時候你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就不會覺得臟了,他屙的屎也是香的。要帶大一個小孩子需要穿三年的帖褲子啊?!彼^“帖褲子”便是貼在身上的褲子——因為被尿濕了。姐很疼兩個孩子,他們鬧從來都是以哄為主,不得已才揚揚巴掌嚇嚇他們。我看了心里就窩火,說:“孩子,孩子,我以后就不要孩子,煩!”我娘聽見便罵:“你不要孩子鬼才娶你,你以為你是大學生就可以不要孩子了?”我臉拉得老長,說:“那我不嫁人還不行???”
“你不嫁誰養你一輩子?別以為自己很強,女人就是女人,到時老了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可憐了。就像這次你阿公中風一樣,要不是有你舅和姨們,還不知道會有多可憐喲。我那會去看他晚了點,他都哭著說‘銀花,你怎么才來看我,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害得我也在那跟著哭,你阿婆就在一邊笑。人老了真的很可憐,你不要現在說這話逞強,老來還不是苦了自己?!?/p>
我姐在旁邊也聽得真,說:“娘說得對。鳳玉啊,人年輕時就該為老來想一想,年輕時家里有孩子多好,也熱鬧點。年紀輕輕圖那份清閑,老來也就是冷冷清清了?!?/p>
她們說得對,可我就是裝作沒聽見。我只裝作看著煙囪里冒出來的煙,看著它們飄到空中被菩薩收走,然后就不見了。
【作者簡介:周娟蘭,現居臨高。曾發表小說若干?!?/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