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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2年第8期 | 霍俊明:我所認識的雷平陽(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8期  | 霍俊明  2022年08月18日08:33

    在2022年3月中旬北京罕見的大雪中雷平陽給我打來電話,當時我正在院子里堆一個雪人,而上一次堆雪人還是在四十年前的鄉下。時間快得不可思議,轉眼間我和雷平陽的交往已經有十五年的時間了。在雪從空中簌簌落下來的時候,聽著電話里雷平陽的云南普通話,我想我所認識的雷平陽是什么樣子的呢?

    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向回撥轉時光的指針吧!

    從額爾古納到翠湖

    2007年1月下旬,在內蒙古額爾古納大草原的冰天雪地中我第一次見到雷平陽。那時他獲得了第二屆“明天·額爾古納華語詩歌雙年獎·新銳詩人獎”(2005-2006)。

    當時的氣溫已經是零下20多度,我和雷平陽、李亞偉、默默、沈浩波、小引、譚克修、曹五木等人用熱酒來取暖。在冰天雪地中,雷平陽在《雷平陽詩選》一書的扉頁上寫道:“霍俊明吾兄批評?!焙髞碚頃軙r,我又發現了另一本《雷平陽詩選》,扉頁上寫著“俊明一讀 老雷”。

    半夜時分,我和雷平陽從木屋中出來小解。一抬頭,頭頂盡是寶石般閃爍的浩浩星空。星空下面只有一條路,我和老雷沿著這條路走出去好遠,盡管額爾古納的晚上太寒冷了。

    在白茫茫的原始森林里,雷平陽面對著白樺林一次次按下相機的快門。一天晚上,雷平陽在酒桌旁伸開嗓子吼出了“月亮出來亮汪汪”。在他沉暗發紅的臉上我第一次領略了“邊陲”的含義。

    在聚會中往往笑瞇瞇的雷平陽不喝酒的情況很少,除非極特殊情況。當然,他完全喝醉不省人事的情形我也沒有遇到過,也很少聽云南的朋友們提起過……

    失意的人和痛苦的人更容易與酒牽扯起來。

    我本人不太愛喝酒,從家族遺傳來說我的酒量又很差,但是也有過偶爾“酒膽”上來嚇唬人的時候。

    記得是在2014年冬天,我來昆明開會,住處緊挨著翠湖。晚上和雷平陽在翠湖東邊的一個酒館小聚,還有他的兩個研究生。這兩個女孩基本沒怎么喝,不知不覺我和雷平陽就喝完了兩瓶白酒。這還不算盡興,我們又一起出來和周明全等人喝云南的烈性土酒。當時青年作家甫躍輝也正好在酒桌上,閑聊時他偶然間提起了陳超老師。那時陳老師剛辭世不久,我幾乎時刻沉溺于黑暗與死亡的漩渦中不能自拔,又幾乎夜夜失眠。甫躍輝的話剛一出口,周明全就覺得有些不妥。我當時就接連喝了好幾大杯的土酒,但是那夜居然沒醉,還趁著酒性去了雷平陽的辦公室胡亂寫字……

    在昆明的夜色中我想到的是明代的楊升庵(1488~1559)。他在滇南流放長達三十余載,亦終老于此,也許只有夜色中的濃酒可以暫時息心,“醞入煙霞品,功隨曲蘗高。秋筐收橡栗,春甕發蒲桃。旅集三更興,賓酬百拜勞??酂o多酌我,一吸已陶陶?!保ā讹嬤凭圃姟罚?/p>

    雷平陽面對翠湖和大觀樓發出的喟嘆同樣令人唏噓——

    之前登樓的幾個少年

    正在打賭:如果誰背誦不出

    大觀樓長聯,就得從樓上

    跳下去。跳到樓下風起云涌的

    老年游客的汪洋大海中

    “啪”的一聲,誰都知道

    世界馬上就會

    陷入暫時的寂靜

    ——《登大觀樓》

    2015年春天,我和雷平陽、海男在翠湖邊喝茶。老雷的兒子皓程拿著手機在搜索另一個世界。在城市空間里,我們都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鄉下孩子了。此前在北京的郊區,我曾見過雷平陽的兒子,當時白白胖胖的。我們仨一起打臺球,到底誰的技術更高一籌已經記不清了,印象里老雷偶爾贏一局的時候就嘿嘿地炫耀起來。近年來老雷的兒子一邊學畫畫一邊賽摩托車。老雷有時候還要陪著兒子練車,他發給我幾張照片,當時他的兒子一身專業裝備正騎著賽車在場地上狂奔……

    又一個云南的秋日午后。我和雷平陽閑坐在被各種報刊書籍擠壓的辦公室里。

    云南省文聯的院子與翠湖只有一墻之隔。湖邊游人如織,院內有巨樹兩棵。從西伯利亞飛來翠湖越冬的紅嘴鷗還在長途跋涉的路上……

    陽光抖落在院子里,我已久不聞內心的咆哮之聲。在那個漸漸到來的黃昏,在雷平陽堆滿了普洱茶、報紙、雜志和廢棄紙稿的辦公室,我想到的是孔子的一句話“出入無時,莫知某鄉”。

    碧色寨的暴雨與滇越鐵路

    2012年的9月下旬,我和雷平陽一起作為指導教師參加在云南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蒙自舉行的《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

    27號這天,我們一起走在草壩鎮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碧色寨的鐵軌上。

    徒步24公里的鐵路(米軌),這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次不小的挑戰。

    滇越鐵路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早的鐵路之一。1903年開始動工,歷時7年才完成。不到500公里的鐵路有至少6萬多勞工葬身于此。突然有一天,曾經無比熱鬧、喧囂、熱氣騰騰的時代冷卻了下來,“舊時代的鐵,風一吹 / 就是一個窟窿。不知名的野花和青草 / 扛著它們的腿、胳膊和心臟 / 若獲浮財,喜氣洋洋,朝著天空之家 / 快速地運送,掉下一堆螺絲和軸承 / 像上帝餐床上落下的面包屑”(雷平陽《碧色寨的機器》)。

    如今這里更像是鋼鐵打造的歷史廢墟和銹蝕的時間空殼,一切都是空蕩蕩的,連鄉愁的一根針線都容納不下了。

    我想起來,2011年曾經讀到過云南另一位詩人兼小說家海男的一部小說,名之為《碧色寨之戀》。

    雷平陽第一次到碧色寨,是在1996年的夏天。

    當時他從昆明火車北站乘一夜的火車到達蒙自,然后再搭馬車到碧色寨,“我也想去遠方,只是我的遠方是云南的山川,那些我向往卻沒有到過的地方。因此,每到周末,我就在黃昏,來到昆明火車北站。多么美妙的時光,那會兒,昆明到滇南的火車還開著。晚上九點的票,睡一覺,第二天早上七點就到蒙自。吃一碗菊花米線,轉乘馬車,就到碧色寨、草壩……有時,道路兩旁都是生機勃勃的玉米、桑樹;有時,那無邊無際的石榴,就像世界盡頭的燈盞。閃光的鐵軌到過的地方,我看見了一部另類的時間史,礦石飛舞,群山下降,村莊做夢,每一寸土地都充滿了迷幻的氣質。我以為,那是世界為我打開的另一座五臟廟?!保ɡ灼疥枴睹勺约岸温洹罚?。第一次到碧色寨,雷平陽的觀感就不容樂觀。他在這個近乎廢棄的冰冷的鋼鐵空間聽到了隱隱的來自于歷史的微弱呼吸,而他又分明感受到了新與舊同時撕扯的噬心力量。這是無人車站,已然沒有聽者和記錄者,只有精神苦役還在徒勞地試圖走進往日的幻象之中,一次次制造白日夢,一次次從驚悸中起身,一次次置身于虛無之地……

    時針繼續撥轉到2012年的這個秋天。

    此時,陽光打過來,灑落在雷平陽的側臉上。一行人在僅僅一米寬的鐵軌上慢慢走著,步幅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總之每一步邁出去都很不舒服。我們遇到的不只是那些雜草、礫石、枕木、鐵軌以及廢棄的機車和車站,還遇到了玉米、紅土、墓地、石碑、隧道以及老鼠和昆蟲的尸體。

    在這樣的空間行走我們總會聽到極其復雜的聲音,總會感到莫名的不安。真切而又恍惚之際我們和歷史打了個照面,“現在這條路還在運營,你可以在昆明買張車票,坐上旅游列車,半天一夜才到中越邊境上的河口,如果坐汽車卻只需一個白天,這就是‘云南十八怪’之一怪:‘火車沒有汽車快’。不過,急什么呢?這也許是中國僅存的‘米軌’鐵路——軌距僅為一米,小火車在崇山峻嶺間爬行,晃晃悠悠,似乎穿過了一個世紀?!保ɡ罹礉伞秲煞庑?,自昆明》)。

    人們慢慢走散了。

    起初是太陽暴曬,走到中途的時候突然遇到一場狂風暴雨。我們毫無躲避之所,只能在大山間的鐵軌上任雨水落下。登時,渾身濕透。鐵軌更加幽亮而打滑,鞋子里已經浸了雨水,走起路來吧嗒吧嗒地響。

    行走在碧色寨的鐵軌上,恍如一夢。多年后回想起來仍然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多年后,雷平陽在高鐵里遇到了一位低誦《金剛經》的老婦人……

    北京八大處的黃色蟾蜍與苦蟬

    2014年的盛夏,北京熱得出奇。我和雷平陽暫住在八大處的山腳下。

    雷平陽的房間在我的正對面。8月3日(星期日)一早起來,我一開門就發現雷平陽的門前有一只一動不動的個頭很大的黃色蟾蜍。

    雷平陽似乎對此物有著天生的恐懼,催促我趕快把它弄走。

    實際上我也有點兒發怵??粗侠锥愕眠h遠的,我只能虛張聲勢地對著那個黃色之物喊了幾聲。它仍然一動不動。我只好用掃帚把蟾蜍慢慢掃進撮斗然后放到前面院子的草地上……

    當天下午4點30分,雷平陽的老家云南昭通魯甸發生6.5級地震。我后來一直納悶為什么這只黃色蟾蜍會無緣無故地來到老雷的門前,它是要傳遞什么信息和暗示嗎?

    截至2014年8月8日15時,地震共造成617人死亡,其中魯甸縣526人、巧家縣78人、昭陽區1人、會澤縣12人;112人失蹤,3143人受傷,8.09萬間房屋倒塌,22.97萬人緊急轉移安置。

    接連幾天,雷平陽因為魯甸地震而失眠。8日這天夜里,雷平陽在稿紙上追悼故鄉的亡靈。我幾次進他房間他都幾乎是一個姿勢,一手持筆一手拿煙,煙灰缸里的煙頭越堆越多……因為雷平陽是手寫,報紙刊發需要電子版,于是我就承擔了文字輸入工作。

    8月9日的《春城晚報》刊發了這篇悼文《讓我們默哀吧》:“樂馬廠十萬人挖銀的景象已成過去,以白銀撐起國家經濟脊梁的輝煌歷史也早已變成‘神話’。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因為長時間的礦產開采,這一帶早已變成了殘山剩水。十多年前的一天,在牛欄江邊的一個小鎮上,我敬仰的小說家鄒長銘先生還曾告訴我:‘這片土地,處在小江至蓮峰的地震帶上,每天都會發生人們覺察不到的上百次細微的地震……’也就是說,人為的原因加上自然的地質條件,8月3日魯甸地震的核心區域,一直都是一塊懸浮在礦洞之上的隨時可能碎裂的土地。我們為什么世世代代將這樣的一塊土地當成家園?原因很多,本應有一系列的從古到今的悲天憫人的對策,但我們一一的忽視了。所以,當我得知地震的消息,雖然身在熱浪滾滾的北京,我亦為之如墜冰窟,淚雨滂沱。彝良地震的余波尚未消散,災難又一次像懸在頭頂的刀劍果斷地刺向故鄉的心臟。昭通,或說烏蒙山,這個總是以貧困與災難、鐵血和悲愴向世界展示自己存在的地理坐標,又一次承受了大地短短幾秒的震顫,眾多的家園被揉碎,眾多的生命被強行拿走。在書寫這段文字的時候,請允許我語無倫次,因為媒體上說,死難人數與失蹤人數又一次升高,那600多死去的父老鄉親,在我的眼中,他們像600多個鮮血染紅的靈魂,在天國里一邊奔跑,一邊呼救,那呼救的聲音,仿佛不是出自他們之口,而是出自他們的列祖列宗,出自他們的子子孫孫。也可以說是出自豐饒而悲情的烏蒙山?!?/p>

    2018年酷夏,我和雷平陽又再次來到八大處山腳下的一個招待所。

    八大處為西山的余脈翠微山、平坡山、盧師山所環抱,三山形似座椅,八座廟宇星羅其間。

    這里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暑熱暫時退卻,山間的溪水聲變得更加清晰、響亮。晚飯后,我和雷平陽尋找八大處中最為隱秘又據說最為頹敗不堪的第一處。我只知道此處在山下,而不是像靈光寺(二處)、三山庵(三處)、大悲寺(四處)、龍泉庵(五處)、香界寺(六處)、寶珠洞(七處)、證果寺(八處)在山上。

    我和雷平陽一起下山順著坡路向南走,大約走了幾百米了,已經到了人流稠密的公交車站。我有些灰心,覺得不可能找到了。雷平陽倒是非常自信,好像來過一樣,帶著我一轉身走到了馬路的西側。走進來是一段土路,路上有散落的垃圾以及瓦礫。

    土路的南面正是八大處的第一處長安寺。長安寺原名善應寺,始建于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這里不對游人開放,大門緊閉,安靜而落寞,自然也少了喧囂和俗塵。白皮松的枝干伸開并延展到了寺墻外面,我企圖爬上墻頭看看其中究竟,但覺得對于清凈之地來說我這種極其不雅之舉會惹菩薩不悅,于是悻悻作罷。我隔著掛著大鐵鎖的大紅院門縫兒往里費勁地看了看,這是一座兩進四合院式的建筑,只見一些年久失修的紅壁灰瓦的房屋以及地面磚縫間的雜草。據傳長安寺原有五百羅漢像,“寺中四松最奇。門列天兵十,狀極詭異,廡下有五百羅漢”。而今,它們早已坍塌破碎,重新成為塵土。

    院墻外四處散落著一些廢墟,西面緩坡有一片稀疏的樹林,再向西就是翠微山了。樹林之中的空地有幾個老舊佛塔,其中最著名的是量周和尚塔。該塔建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坐西朝東,塔身正面有字,其他三面有龍紋磚雕。

    塔銘是“欽命萬壽寺方丈彌勒院開山傳賢首宗三十一世上量下周觀公和尚之塔”,橫批“常寂光中”,上聯“現身于恒沙劫中”,下聯“證果在菩提樹下”。

    塔的四周散落著一些低矮的青磚僧塔以及碎磚和斷石構件。在寺內(南塔院)還有一個形制與量周和尚塔相差無幾的塔,名為惠月和尚塔。塔銘是“莊嚴示寂賢首宗第三十二世上惠下月承公和尚靈塔”。塔身兩側有聯,上聯是“空華開落歸真諦”,下聯是“智果圓成證涅槃”。

    雷平陽將此情形寫進詩中:“在長安寺訪舊,一地細碎的槐花 / 正好與緊鎖的廟門匹配 / 花已落光,廟已死寂 / 人世上結出再多的惡果也不會引發什么 // 存亡之爭。量周和尚的塔經過了翻修 / 四周的沙礫、斷碑、枯樹 / 已經在輪回中丟失了原形 / ‘現身于恒沙劫中,證果在菩提樹下’ / 墓聯的確提供了寶相莊嚴的一面 / 但時間拒絕契合,過往的人 / 甚至以虎狼之心與之對抗 / 從佛學上講,我還不是離欲阿羅漢 / 所以也難以在明鏡中照見 / 一個新我。蟬鳴如蟬在喊死 / 空氣中的風始終沒有動起來 / 我們原路返回,看見路邊草叢中 / 一個被人遺棄的皮沙發 / 紅色,上面布滿了枯葉和塵土”(未刊稿)。像詩中提及的紅色皮沙發一樣,雷平陽總是會格外注視這些老舊的廢棄之物,總會格外注意瓦礫、斷碑、枯樹、墓地等構成的“廢墟”。他對過去時的時間與現在時間之間存在的沖撞總會格外留神、敏感和警惕,因此他也不得不身兼矛盾性格的多重角色,“當一個詩人,也當一個守墓人”(雷平陽《入山》)。實際上這不只是發生在當代視域下的雷平陽的個人偏好和癖性,而是幾乎成為了很長時期以來全球范圍內人們一直保持的“回顧”“戀舊”姿態。舊器具和廢棄之物對應了一個遠去的時代,一個已經與今天格格不入的時代。雷平陽是一個不合時宜的試圖返回到過去的老式留守者,不只是在云南,也不只是在北京,他幾乎能夠在所有的現代性景觀中一次次發現別人所忽視的殘舊和廢墟,“包括那幾棵古老的梭羅 / 它們站在坍塌的舍利塔之下 / 也被當成了廢墟的組成部分 / 斷然不敢表現出反對新生世界的表情 / 和姿態。失控的,唯有時間”(《公園》)。

    我們回到住處后,雷平陽還專門在小本子上寫了一首詩給我,來記述我們此次尋訪長安寺的小插曲。

    一大早,他就想翻越圍墻

    進入那座久負盛名

    但已經荒廢多年的寺廟

    他尋找著圍墻的缺口,不時還原地起跳

    在落地前,匆忙的朝里面看上一眼

    里面古柏森森,幾只烏鴉

    在琉璃瓦的斜坡上拍打著翅膀

    “沒有任何場所令我如此著迷……”

    從門縫往內看時,他弓著腰

    翹著屁股,偷窺者的身體弧線與廟門

    形成了危險的對立關系

    你知道,此時此刻,如果有誰來到

    他的身后,一聲霹靂般的怒吼

    后果將不堪設想。而我也取消了在他背上

    輕輕拍的念頭。這念頭

    是光與善的反面,是另一種摧毀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菩薩一直存在于世

    但不允許我們去到蓮座之下

    ——《所見——致霍俊明》(未刊稿)

    不時有聒噪的蟬聲從北京八大處以及西山的樹枝深處傳來。

    按照幼蟲在地底蟄伏的時間長短,蟬可分為1年蟬、5年蟬、13年蟬以及17年蟬,它們在地面的存活時間都非常短,是適宜在地下和黑暗中存活的生物。

    雷平陽說在基諾人的世界里蟬叫阿酷優,是孤魂野鬼的化身,“基諾人認為,蟬是人間通往天國的路邊,那些孤魂野鬼的化身,它們的任務就是不停地叫,叫到天國和人間的門都打開。我覺得他們說的是詩人。我的寫作就是叫,哀鳴。這不是反思的結果,是本能”(《“我只是自己靈魂閱歷的記錄者”》)。

    一連半個月,我和雷平陽在山腳的住處時時都能聽到八大處那些不分晝夜的蟬鳴。于是,我就有了極其怪異的感覺,這些蟬有靈魂、有因果。

    背板排水

    腹部有發音器。三只單眼。以帝王蟬

    為偶像,孤單地探索著一只蟬在叫聲響起

    之后,寡居、孤鳴的正義

    同時鉚足了勁,將自己固定在前赴

    聲音戛然而止的演唱會高潮的途中,像一個

    洞窟里對著自己反復賭咒發誓的

    隱修的老和尚。

    ——雷平陽《甕中之蟬》

    五祖寺的雨,弘忍真身以及下山的路

    有一段時間,雷平陽的書法、詩歌以及散文中反復出現擔當大師和蒼雪和尚的身影。雷平陽手抄的擔當詩句已經掛在了我的書房里,“山僧戒飲興偏豪,解憤還須借濁醪。好置一樽于座右,助余佯裝讀離騷?!?/p>

    他抄寫最多的一幅字是“且作心僧”。

    雷平陽喜歡自己的這樣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他剛剛剃了發,只留一點頭茬兒。他憨憨地童真式地笑著,臉上沾有一些細沙粒兒——它們在光線的作用下變得閃閃發亮。

    我又留意到雷平陽近年的另一張黑白照片,它經常出現在很多報刊的顯豁位置。他剛剛剃了頭發,那種凝視的眼神以及滄桑的表情更像是塵世中的一個老僧,“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周作人《五十歲自壽詩》)。

    寺廟的場景和僧人形象反復出現在雷平陽的文本之中,更多時候他們并不是現實的具象化的,而是想象和寓言化的,帶有雷平陽特殊的精神愿景和心理圖示,“在滇東北調查獵獅家族源流的那些年,我曾經結識過一位身著黑袈裟的老和尚,他所在的小廟就是他用‘獅子肉’砌筑而成的。我和他坐在經堂里聊天,這小小的寺廟就會像傳說中的飛毯那樣騰空而起,在高于地面一尺左右的空中神奇地飛行,那種感覺就像坐著瀾滄江上的竹排前往大海?!保ɡ灼疥枴秹粢姟罚?。

    2017年6月底,正值濕熱難耐的夏天,在湖北黃梅東山五祖寺的客房中我和雷平陽住一個房間。臨來黃梅之前,雷平陽在沉河的武漢家中抄了幾個字要帶給五祖寺,這幾個字也是雷平陽那時最喜歡抄錄的,“磨磚作鏡,積雪為糧?!?/p>

    此時,山上安靜,只有蟲鳴。第一夜是連綿不斷的雨。早上我和雷平陽都醒得早,一起出來到人跡罕至的后山轉了轉,四周沉寂,唯有鳥鳴。連日來,從潛江到武漢再到黃梅,雷平陽有些失眠,精神不振,他隨身的棕黃色牛皮挎包里帶著一個詩歌筆記本。

    在五祖真身殿,雷平陽寫下——

    “恩典賜降我等有罪之身

    不是唯一的。應該多賜降一些給寺廟外

    無緣到此的那些熱鍋上的螞蟻

    那些放生后又被捕獲的魚類……”

    我匍匐伏在那兒,沒有祈求醍醐灌頂

    這位佛的使者,我只是恭請他

    把上面幾句話,轉告給佛

    ——《在弘忍真身下》

    五祖弘忍(601~674)在圓寂前開示:“吾滅后可留真身,吾手啟而舉,吾再出矣?!比缓罅钊送葱募彩椎氖?,五祖真身在民國十六年(1927年)被毀。1935年重塑弘忍像,置于法雨塔內。弘忍的油沙像后來又毀于“文革”。

    在五祖寺的陣雨中,傳慈法師到菜園子里為我摘了一根清脆的黃瓜。晚風習習之際,我和雷平陽、沉河等人又到他的房間喝茶。墻上掛著蓑衣,墻隅放著一根竹杖,這自然讓人想到蘇東坡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甚至他龐大的身軀里還藏著纖細、靈巧、生動的一面,他當眾演唱的京劇令人拍案叫絕?;鼐┖?,我讀到了他的禪詩《登東山古道有感》:

    梵宇深藏萬壑陰,蕭條劫后此登臨。

    老僧錫杖歸云水,輦路葵禾幻古今。

    薪火續傳初祖意,江風如作勝潮音。

    可堪薄日山河下,猶聽弘忍說禪心。

    五祖寺位于湖北黃梅縣五祖鎮的東山,曾稱東山寺。建于北宋宣和年間的東山古道并不寬,僅能容兩個人并肩行走,“東山古道南能北秀,真慧禪風種竹栽松”。

    長達四公里的古道兩邊多是松樹、青檀和柏樹,其間依稀是錯落的佛塔、石碑、墳冢以及一人多高瘋長的菁茅草(苞茅)和白頭的蘆花,“現世 / 仿佛是唐朝的廢墟,通往寺廟的路邊 / 只剩下和尚和詩人的墳墓”(雷平陽《鏡池邊上》)。

    2017年10月,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了雷平陽的詩集《送流水》。翻開插頁,里面是雷平陽的一張黑白照片。畫面上的雷平陽穿著黑色T恤和深色長褲,右手拿著外套,面對鏡頭微笑。這張照片就是當時我和雷平陽以及沉河、錢文亮、劍男、田華、石頭等人從五祖寺的古道上下來時的情形,照片是沉河隨手拍的,“引路塔四周的青檀、松樹 / 山茅草,它們各有外象 / 但都在道旁,同時關照了我 / 見一頭羊,我給僧人讓路 / 見一塊石頭,我給僧人讓路 / 見一團林中陽光,我給僧人讓路 / 見了出家人,我給僧人讓路 / 東坡居士來過五祖寺,如今觀之 / 無非草叢里的一頭黃牛 / 我是誰呢?一團云霧 / 四海為家,萬山峰谷中升降 / 等候著召喚,也要變成一頭黃?!保ɡ灼疥枴度ノ遄嫠隆罚?。

    關于為什么《送流水》這本詩集偏偏選了雷平陽的這張照片,沉河說這是他眼中的雷平陽應該有的樣子——沉河還說過他對雷平陽這個長著一副農民工模樣的兄長有天然的親切感。就雷平陽這張少有的放松、微笑的照片,李琦也格外喜歡,“《送流水》詩集上,詩人在照片上微笑著,拎著一件衣服悠然前行。這個照片恰好印證了我的感覺??赡苁请S意的選擇,但是,事物之間總是有一種微妙的聯系。那就是雷平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路徑,接通了密碼,他不喜歡再眉頭緊鎖,對著鏡頭凝視神思了”(《雷平陽:攜帶山河的詩人》)。

    當時下山途中我出了一身汗,經山風一吹竟然無比通透、舒暢。也許,在滾滾紅塵中我們都是未曾長大的孩子,不應泯了童心和本真。

    雷平陽天然地與山林、寺廟、廢墟親近,如同己身。凡俗之心和脫離之心兼而有之也不足為奇,可怕的是那些清醒者,因為清醒就更加痛苦,而無知者無畏,有知、有感、有自知自覺就只能增添煩惱心和嗔恨怨,“匍匐在弘忍真身下,有一瞬/的確接近了神靈/但站在青檀樹底往山下看/又覺濁浪多于清流/不潔的人世與醒著的個體/仍然是前者埋葬后者的關系/和尚們的大自在/退回了廟門內/為此,這來到與回去/東山古道的蘆花叢中/我只是一根白色的羽毛/被風吹上山來/又被風吹下山去”(雷平陽《白色的羽毛》)。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8期

    【作者簡介:霍俊明,河北豐潤人,詩人、批評家、研究員。著有《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傳論三部曲”以及專著、詩集、散文集、批評集等十余部。曾獲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第十五屆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第十三屆河北省政府文藝振興獎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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