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8期|趙挺:赤地旅行(節選)

趙挺,男,1988年出生,浙江寧波人。著有長篇小說《我與世界無關》,中短篇小說集《尋找綠日樂隊》,散文集《外婆的英雄世界》,作品刊于《收獲》《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
責編稿簽
烈日炎炎的海邊公路,流星劃過沙灘夜晚,主人公和他的同伴貝殼蓬頭垢面、無所事事地行走在寸草不生的心靈赤地。另一邊,他們筆下人魚的故事悄然展開。愛錢如命的小吃店老板,滿嘴謊言的摩托車司機、行為怪異的太極團伙、兇神惡煞的房東……世相扭曲顛倒撲朔迷離,魔幻地對應在人魚故事中,丑陋的、懶惰的、怪異的,優雅的、漂亮的、樸素的,鑒別“人魚”即鑒別黑白善惡。工整的雙線故事結構與看似雜亂無章、漫不經心的情節背后,是作者不平則鳴地奮筆疾書?!冻嗟芈眯小肥菍φ鎸嵤澜缁恼Q不經的諷喻反思,也是心靈荒漠的求生之旅。
—— 胡 丹
《赤地旅行》賞讀
趙挺
1
三十年前,我的漁民爺爺一直和我重復著太平洋人魚的故事,我無所事事地聽著,昏昏欲睡。
現在,我依舊無所事事地待在這個沿海小城。我在七八平米的房間里寫關于太平洋人魚的故事。我今天在房間里寫道:
千百年來,人魚一直活動于太平洋中部海域。隨著人類航?;顒拥脑黾?,太平洋人魚開始慢慢從海里遷徙到陸地。進入大航海時代,他們逐漸開始吸附于經過中途島附近的船只底部,在全球各大沿岸港口登陸。他們與陸地人無明顯差異。經過漫長的陸地同化,我們更加難以區分大陸人與人魚的區別了?,F在,整個太平洋地區已經沒有人魚了。因為他們已經全部上岸了。也許更久遠之前,他們就是遷移到太平洋里的陸地人?,F在陸地上的人魚大都分布于沿海港口城市,安詳生活。直到今天,人魚遭遇了在陸地上最嚴重的一次危機。
我每天就寫幾百字,寫完以上這段,我吃了一碗泡面。
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但是夏天已經快開始了,天空那么遼遠,風那么舒服,手頭還有兩包萬寶路。
我走到橋上,看見貝殼家著火了。于是點了一支煙,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藍天白云,赤紅烈焰,有點好看。貝殼走過來,咬著煙說,那是我家。
我說,知道,一直站在這里看。
貝殼打電話通知了一下他爸家里著火了就掛斷了。
我們抽著煙,討論了一下萬寶路雙爆珠的口感以及火星到底適不適合人類居住,房子的大梁就被大火燒塌了。
貝殼看了一眼房子說,上次在希臘南部挖出頭骨化石,還記得不?
我說,記得,把人類走出非洲提早了六萬年。
貝殼彈彈煙灰說,六萬年,彈指一揮間。此刻消防員已經開始滅火,巨大的水柱射向燒塌的房子。
我和貝殼趴在橋欄上,香煙還在燒,房子已是黑色框架,周圍的群眾遲遲不散。
家都已經燒完了,我們討論的人類頭骨化石卻還沒有結論。
貝殼踩滅煙蒂,瞥了一眼廢墟。我們就去吃早飯了。漫長的早餐隊伍里,貝殼得知他爸因大火犯急病被送進了醫院。我們卻在隊伍的盡頭,點了小籠包、餛飩和海鮮面。
天氣越來越舒服了,我們就盡量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譬如拿著臉盆滅火,去搶救室外面干等。那都是消防員和醫生干的事情。我們現在考慮的是,海鮮面應該加點辣醬還是加點醋。
我把海鮮面里的海鮮都吃了,剩下的面老板會拿回去,加點海鮮給下一位顧客。我是在后面撒尿的時候不小心看到的。我的這碗面也許也是前幾位顧客吃剩下的。
我和貝殼吃了一個多小時的早飯,討論了許多宏大和遙遠的問題。我們和那些月薪一千五百塊討論如何攻打美國的人有著本質的不同。他們都是高瞻遠矚的戰略專家,我們是投機倒把的江湖術士。貝殼不同意我這種說法,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投機倒把的能力,自然也配不上江湖術士的稱號。貝殼認為我們具備穿透歷史和洞悉世界的能力。我牙齒一酸,很遺憾我們只有這種能力。
貝殼是我身邊唯一一個聊人類發展起源能聊上一整天的人。聊完人類起源,聊地球起源,還能聊宇宙起源,包括海洋之謎、時間之謎,偶爾夾雜著對東海野生大黃魚的口感評價。這也是因為我們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有吃到過東海野生大黃魚。
吃完早飯,也不用等太久,就可以吃午飯了,但是這并不代表我們只會吃飯和等吃飯。我們一直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情和追求。過去的幾年,我和貝殼一直想弄清楚人類的許多疑惑,譬如我們從哪里來,最后都會去哪里,盾牌座紅色超巨星里面有沒有另一種生命,馬里亞納海溝下面是什么地方。
這期間無論房價如何猛漲,互聯網如何發展,金融大潮如何洶涌,周圍七大姑八大姨如何七嘴八舌評頭論足,我和貝殼始終談論著我們感興趣的東西。
終于,我們各自掏錢拼湊著想把早飯和午飯錢付了,而旁邊的兩位正在為搶著買單而相互爭執,以至于開始相互推搡。我看了一會兒,老板娘用寧波話吼著,看什么看,趕緊把錢付了。這家店以服務差、態度惡劣、口味一般,及擁有百年傳統秘方著稱?!鞍倌陚鹘y秘方”是用一張A4紙打印好貼在墻上的。海鮮面的百年傳統秘方就是,上一位沒吃完,整合一下,下一位接著吃。
2
夏季天氣多變,上午烈日暴曬,下午雷電暴雨,但是我一直待在房間里吹著冷氣,繼續寫著太平洋人魚故事。
我今天在房間里寫道:
起初,我們對于人魚并不在意,只是茶余飯后的一個談資?,F在似乎事實已經證明,人魚正在有預謀地干一系列壞事,擾亂我們的世界,并且最終會建立新的人魚秩序,占領這個世界。目前,明的壞事包括殺人放火搶劫,暗的壞事無法一一陳述?,F在政府已嚴厲打擊人魚,且希望民眾配合,一旦發現及時跟蹤舉報。大家共同抓鋪人魚,消滅人魚。我們與人魚的大戰就此開始。
寫完上面這段,我花了一天,這樣的低效才具有夏天的意義。
這一天貝殼的父親去世了,而他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明天英仙座流星雨要爆發了。這種不怎么關我們的事,我們特別關注。我們計劃開著貝殼他爸留下來的破面包車去那個很遠的野沙灘觀測。我掛電話之前順便安慰他,別難過,人生總會過去,好了,要記得加油啊。貝殼什么也沒說掛了電話。
第二天,在我們離野沙灘還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面包車沒油了。
我說,不是特意說要記得加油嗎?
貝殼咬著煙瞪著我說,我以為你讓我的人生加油。
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攔下一輛摩托車,去加油站買油。買油付了兩百塊,車費付了一百塊。我說,這么貴。摩托車司機耐心地給我們算了一筆賬,他來回油錢也需要五十,還有損耗費人力費,還有誤工費,七七八八加起來,起碼得一百五十塊,收我們一百塊,主要是想做一件好事幫助我們。我說,那一百塊也別收了,好事做到底。摩托車司機說,一百塊都不收,那就是在幫助你們做壞事了。
蒼天有眼,邏輯正確,這一百塊值得給。
我們到達那個野沙灘已經很晚了,喝光了帶來的啤酒,還嗑了兩袋瓜子,一直沒有看到流星,于是就挖起了牡蠣,一直挖到潮水漲滿大半個沙灘。我們把牡蠣裝進二十多個啤酒罐,聽著收音機,搖搖擺擺地在沿海公路上開車。
我們發現有點分不清大海和公路的時候,才意識到酒駕了。于是我們把車停在海邊,開始在車里睡覺。據說那晚的英仙座流星雨非常漂亮。我醒來的時候,刷著網上的流星雨圖片,覺得人生了無生趣。在了無生趣的日子里,我還難得想了一個愿望,結果上百顆流星,一顆都沒有看到。
貝殼點上煙,發動汽車。煙燒了半根,汽車也沒發動起來。
我說,又沒油了?
貝殼說,這次是壞了。
我說,打保險公司電話吧。
貝殼說,這車哪來的保險。
于是我們又蹲在路邊,攔了一輛皮卡車,慢悠悠地拖著我們往回走。我們坐在沒有動力的面包車里,任由皮卡車拖著前行。貝殼說,他爸三十年前,蓋了那間已被燒掉的小房子,過了十幾年又買了這輛小面包車,雖然生活艱苦,但是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以后的人生總會不一樣的?,F在發現,三十年河東,三十年依舊河東。
貝殼把著方向盤,偶爾輕點一下剎車,于是又談起了人生的意義。我說,人生的意義就在于年輕時做自己喜歡的事,到了八九十歲臥床不起,穿衣吃飯都得靠別人,這生活也沒有什么質量了。貝殼說,這才是有質量的生活。
我們談了會兒人生,正準備談談宇宙的時候,皮卡車突然拖著我們偏離了主道,駛向一個碼頭邊。貝殼按了幾下喇叭,點了幾下剎車,都無法阻止皮卡車前進。皮卡車拖著我們一路披荊斬棘,最終停在一個碼頭邊的荒地。
皮卡車大叔走過來,貝殼點了一支煙,坐在駕駛室說,錢不夠嗎?
大叔說,一千五百吧。
我說,之前不說三百嗎?
大叔說,不說三百能把你們拖到這里嗎?
貝殼說,那再給三百,給我們拖到原來地方吧。
大叔說,拖到哪里都是一千五百。
貝殼說,那拖到美國吧。
大叔二話不說把牽引繩給解了。
貝殼分了一支煙給大叔說,價格商量一下?
大叔點起煙說,兩千。
貝殼掏出手機說,我打110問問。
大叔說,有信號嗎?
貝殼看了一眼手機,我也看了一眼手機,于是只能決定,一千五百塊拖回家。
我們昏昏沉沉地被皮卡車拖著走,外面的風越來越熱。我說,開點空調。貝殼說,你想多了。我說,收音機也沒電嗎?貝殼說,我手機給你放點音樂。放了幾分鐘來電鈴聲一樣濫俗的音樂,手機就沒電了。我們就這樣,坐在悶熱沒有聲音也沒有動力的車廂內,外面傳來陣陣海腥味,國道上千篇一律的店鋪緩慢后退。
最終,我們讓皮卡車司機停在離我住處一公里遠的地方,我們借口回家拿錢,然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皮卡車司機當時說,不留一個人在這里?我說,我肚子疼。皮卡車大叔很老練地擺擺手說,去吧去吧,跑得了人還跑得了車?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車關我們什么事。
一星期后,我們回到面包車旁邊。我們不知道去修理還是讓它停在這里成為僵尸車。我們在車邊思考了很久,當然也談論了會兒菲律賓發現新人類的事情,最終萬寶路煙味抵不過車里牡蠣的腐爛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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