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2年第8期|高永淳:成碩待來年

高永淳:一九九六年生,現就讀于山東大學文學院。
寫作是一種觸及,一種打撈,面對社會或自身,在文字中撞出或被遺忘或被隱藏或被惦念的。
——張菁
成碩待來年
文/高永淳
一
畢業的時候,有五個男生沒有參加我們的畢業聚餐。我知道,這是他們對我的抗議,因為大三換校區重分宿舍,他們被我分到了七號樓?!咛枠堑哪抽g廁所里住著學長“桃金郎”的說法流傳甚廣。
我們學校原先有四個校區,學校領導頗引以為傲,為此還專門請人為馬頔的《南山南》重新填詞:“你在良野的日新門淺吟低唱,我在滿堆的水星湖守荷待放,你在雀田的鳳凰頂憑欄眺望,我在堯山的看江石追憶過往……”
那是《南山南》最火的那一年,馬巖斌把“注會”的復習資料丟到了一邊,拿起吉他說要當個民謠歌手,那時候宿舍里只有兩個人不笑他。一個是我,因為我覺得他給前女友的那首《石灰巖的陽光》寫得蠻好,起碼比后來他轉型當rapper(說唱歌手)時號的那幾句要好;另一個就是張成龍,他不笑,因為他聽不見,他打“聯盟”的時候就像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有時候馬巖斌會刻意地清清嗓子,以提醒我們他要在“唱吧”里錄一首新作。我們安靜了,可張成龍根本不吃這一套,馬巖斌好不容易才把情緒醞釀出來,一句“我看過沙……”剛出口,張成龍已經在那邊摔了鍵盤,“‘沙皇’(游戲《英雄聯盟》角色)是個癡呆嗎!”
這樣的宿舍我是待不了的,我要考研。
考研這個念頭是楊知雨帶給我的,把這個念頭給我之后,她就匆匆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搞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離開,就像我搞不明白她為什么會跟我在一起一樣。有一陣子,我像發了瘋一樣翻看她的微博,在那些精心修飾的照片里,我認識了她的老公,還有她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我這才意識到,如果人一定要有一種動物做比附的話,楊知雨應該是一只候鳥,她的生命是有“節氣”的,就像今天是“二月二”。我去剃了個光頭,因為今天是剃頭的日子,這一切順理成章,我根本不需要像平時一樣,在鏡子前揪起一撮劉海,然后開始評估它是否達到了動用二十塊“經費”的標準。不用糾結,也就減輕了選擇帶來的痛苦和煩惱。當然,楊知雨不會在“二月二”的時候去剃一個光頭,但她會在大一時談一場戀愛,在大三時開始專心考研,在研究生畢業后結婚,在結婚一年后生一個可愛的小孩……
“我會在三十歲之前有兩個孩子?!?/p>
剛在一起時,楊知雨就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把它轉述給馬巖斌聽,馬巖斌轉手就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避孕套。這只避孕套至今還躺在我錢包的夾層里,變成了一個用于紀念的標本。當我想起楊知雨的時候,我就會把它拿出來看一看,再隔著包裝袋摸一摸。在日復一日的撫摸中,包裝上的藝術字已經褪了顏色,我也漸漸咂摸出了那句話的余味——這里面并沒有一丁點性暗示的意思,她只是在跟我說她的“節氣”,三十歲是她生命里極重要的一個“節氣”,宜生二胎。
也就是從我想明白這件事的那天起,我再沒翻過楊知雨的微博,我終于承認,楊知雨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只是我們在一起的那天,恰好趕上了她人生里“宜戀愛”的時節。我趕上了她的其中一個“節氣”,卻在“宜考研”的時節掉了隊。楊知雨問我要不要考研的時候,我正在把“YZY”(楊知雨的縮寫)刻到自習室的桌子上,我刻得很認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抬起頭,含混地應了一聲:“啊……”
熒光燈的光籠在她的頭頂上,眉弓的陰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后來我想,或許就是這一次的遲疑,讓楊知雨開始察覺,我并沒有做好與她一起“換季”的準備。不久以后,她就在微信上告訴我:“明天不必一起吃早飯了,我們分手了?!?/p>
我在宿舍哭得稀里嘩啦,惹得張成龍心煩,鍵盤被敲得“咣咣”響,馬巖斌從上鋪探下頭來對我說:“別晃了,床震呢?”
我忘記了那晚我是怎樣入睡的,只記得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照舊去西苑餐廳吃了煎餅果子和加肉末的豆腐腦,然后就坐在“文聯考研”對面的臺階上等人開門。那一刻我熱血澎湃,覺得自己像是去拯救公主的勇者,惡龍就在山前,只需豪擲三萬塊,我就能去“保過班”里賺一匹烏騅馬、鍛一把“屠龍刀”……
烏騅馬“喵”地叫了一聲,我睜開眼睛,發現身邊躺著一只黑色的貓,它離我很近,干燥的絨毛泛出太陽的香氣。不知道是因為香氣,還是因為剛才的一盹耗盡了我的力氣,我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對抗惡龍的勇氣。疲憊感一股腦地涌了出來,令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宿舍補上一覺,可“文聯”的大門已經對我敞開,我只得昏昏地走進去,掏出六百塊,報了最便宜的政治英語聯教班。
從那以后,我開始失眠。每天凌晨,當電腦主機的轟鳴聲從我耳朵里消失,我才得知我已入睡,不久后醒來,大腦嗡嗡作響,像是有人把張成龍的主機塞進了我的腦子。
所以當我們從良野搬到堯山時,我換了宿舍。我覺得我做得沒什么不對,輔導員說得很清楚,我們班十一個男生,給兩個六人間,116和113,正對門,人員名單是我報上去的,但我也征求了他們的意見;雖然我說這事兒的時候他們都在忙各自的,沒人搭理我,我只當他們默認了。
當時我還能從家里要出一點錢,所以我包了輛小車,提前一天搬走了我的行李。第二天,張成龍他們在宿舍樓門口卸行李的時候,我正躺在我的新鋪上背“文聯”的單詞小冊,豆大的雨點把窗臺和窗槽里的泥土濺進房間,空氣中彌散著土腥味,借著新買的床頭小燈,我在黑暗的房間里把“astute”(精明的)這個詞背了一遍又一遍,直把唾液嚼出了甜味。
宿舍門被人一腳踹開,不用猜我就知道是張成龍,周曉東跟在他后頭。倆人全身都讓雨淋透了,頭發粘連在頭皮上,張成龍還好點兒,周曉東的頭頂禿得發亮。
“你故意的是吧!”張成龍指著我說。
“???”
“你丫裝傻是吧!”
“算了,算了……”周曉東拽了拽張成龍的胳膊肘子,“班長,我們是想讓你幫著問問,能不能不住七號樓,不是搞迷信,但這事兒不是一個人傳,都說七號樓上……”
“你們不是住咱們樓113嗎?”
“還裝!”張成龍的臉憋得通紅。
“113有人了,鎖都是自己換的,大爺給的鑰匙也打不開。我們就尋思班長你能不能找找輔導員,把我們再調回來,不是113也成?!?/p>
“啊,那你們的行李呢?”
“行李?你來七號樓看看,你要能從那堆行李里找出一件沒進水的我喊你一聲爹!”
“少說兩句,少說兩句……都放過去了,班長。我們飯還沒吃,又下這么大雨,怎么也得先把東西歸置起來。你有空去問問吧,我們先在七號樓住幾天?!敝軙詵|說完,適時地拽了一下張成龍的胳膊肘,門被用力地帶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雨像發了瘋一樣撲到玻璃窗上,我聽了很久才回過神來,從手機暗下來的屏幕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微笑。
作為我的前舍友,周曉東是唯一沒有與我起過沖突的,這得益于他的客氣與精明??墒蔷瓦B他也不能料到,直到他畢業,都沒能再搬離那座據說出過事兒的宿舍樓。
這也不能賴我。我找過輔導員,輔導員讓我去找宿管大爺,我去找宿管大爺,他又讓我去找宿管科的經理。
“多少年了,攆不走。這兒,”經理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這兒有問題,回回攆,回回都叫喚自己頭疼,你一動他就拿頭往墻上‘哐哐’磕,磕完就往地上那么一躺,咱也不知道真暈還是假暈。宿管都熬走了好幾批?!?/p>
我聽完再沒說話,但為了證明我的努力,當天我是拉著周曉東一塊兒去的,他還是不依不饒:“再怎么樣,這個宿舍也是我們學院的啊,您能不能想想辦法,今年就給清退了?!?/p>
“您有辦法您去想吧。您要是能給他清退了,您屈個才,畢了業直接來我這個位置上坐著,我再找個別的班兒上去?!苯浝戆巡枞~倒進垃圾桶,低下頭玩起了手機。
就這樣,我的原舍友們再也沒有來過八號樓,只有在上課或吃飯偶爾遇到的時候,周曉東或馬巖斌會不經意地問我一句:“對面的搬走了嗎?”
對于這個問題,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113的房門常常掛著鎖,沒上鎖的時候我輕輕地推過幾次,門一動不動,插銷插得很死。貼著耳朵去聽,里面有嘟嘟囔囔的人聲,像是在念動什么咒語。
二
因為作息習慣近似,我與同宿116的趙青平成了研友。作息近似只是成為研友的必要不充分條件,更重要的是,我和他考的是不同院校、不同專業??删退氵@樣,當他在休息或者吃飯的間隙跟我聊公共課復習進度時,我還是會裝作不經意地打斷他:“你嘴周的痘痘又密了?!?/p>
趙青平把自己長痘的原因歸結為消化不良,我想這并非主觀臆斷,因為趙青平最喜歡在扒拉飯的時候說些有的沒的,這導致他時不時地就要打個噴嚏。那天他大概是太激動了,在說完那句“我見到住對面的人了”之后,我眼睜睜地看見一粒白米飯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來。米粒落在一片肥肉上,白花花的顏色連成一片,讓我直犯惡心。我撂下筷子,轉頭去摸書包里的水杯。忽然,半空出現了一張極細長的人臉,我心里一顫,下意識地將座位上的書包攬進懷里。
“沒人吧?”
細長的臉禮貌地笑了一下,也不等我回應,便在我剛剛放書包的位置坐下來,很認真地挑起了雞肉碎上的花椒粒。他手指纖細,動作極緩,就像在給那堆碎肉做手術一般。
那一陣正是“短視頻”的風口,手機上鋪天蓋地都是“匠人手作”“精致慢生活”,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在日本,很多行業的專精者都會被稱作“仙人”。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著那雙纖細的手,心里忽然生出了幽默:如果挑菜也是一門手藝,我會把這位陌生人奉為“花椒仙人”??曜狱c一點頭,從肉碎里穩穩地搛起一?;ń?,花椒粒還沒搛完,我耳朵里的雜音倒像是被那雙筷子搛去了?!凳程糜貌偷母叻鍟r段,四周卻忽然變得安靜。
聽不到吧唧嘴的聲音,我抬眼去看趙青平,他嘴里包著一大口米飯,不嚼,也不咽,只是直勾勾地盯著長臉。
“吃飽了走唄,我是吃夠了?!蔽仪昧饲泌w青平的餐盤。他的上下牙終于開始協同運作,眼睛也回轉到我這兒,甚至還朝我揚了揚下巴。
“啊呃……”他想說點兒什么,可米飯還糊著他的嘴。
“花椒仙人”恰好在這時完成了他的杰作,他抬起頭來,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到了中場休息的時間。兩人視線交會,趙青平局促地吞下了嘴里的飯團,客客氣氣地沖著長臉點頭笑了笑。
長臉瞇了一下眼,嘴角的皮膚熟練地堆出了幾層褶兒,他親切地對著趙青平說:“好巧啊,師弟?!闭f完,還不忘側過臉來沖我笑笑。
趙青平沒回話,點了一下腦袋便埋下頭去,極快地扒拉完最后的幾口大米飯,抹了把嘴就起身去送餐盤。
“你研究生還沒上呢,哪來的師兄?”我追上去問。
趙青平轉身看了看,停下腳步對我說:“那人就是住113的?!?/p>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回看去,那張細長的臉被更為細長的身子緩緩地擎起來。那一瞬間,我竟有點擔心他會與我對視,可是長臉并沒有四處張望,他只是漫無目的地向前挪,直挪到另一張有人正在吃飯的餐桌旁,然后自然地把手中的餐盤放在了餐桌上。
“沒人吧?”我隱隱約約聽到了長臉的問話。
后來我才意識到,在這之前,我可能已經跟這位“花椒仙人”打過很多次照面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幾點起幾點睡,但是他吃午餐的時間總是十分規律,他一定是在中午十二點整,趕在食堂的就餐高峰,在東苑餐廳的家常菜窗口找排在他前面或后面的同學借飯卡,然后再找一個有人的餐桌坐下,即便角落里還有空著的餐桌,他也從來不會去。
他也借過我的,由此還加了我的微信。他的昵稱是“成碩”,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本名。和叫趙青平時一樣,他一開口就稱呼我為“師弟”,但我覺得叫他“師兄”很別扭,干脆就以一個“哥”字來做回應。
“師弟,你考研嗎?”成碩那天看起來心情很好,可能是因為菜里的花椒、蒜瓣還有蔥末都放得很少,沒吃幾口,他便饒有興味地問了我這么一句。
我并不想多說,隨口敷衍了一句“沒想好”,可突然又意識到當時手邊正壓著剛打印出來的考研資料。成碩應該是沒有看到,又或是他看到了才問了我這個問題?我有些緊張,便又添了一句:“沒想好院校,先準備著吧?!?/p>
成碩聽完就按了筷子:“考研好啊,現在考研是大趨勢,每年人數都在增多,所以得早準備,你現在是大幾了?”
“大三?!?/p>
“大三就不早了,哎呀,不過我要是大三就開始準備的話,也能多讀一些作品。哦對,還是說回師弟你,現在什么進度了?英語、政治都知道跟哪些老師嗎?選擇很多啊,這幾年像是‘新夢想’,還有‘文聯’,都在做,都在做……”
聊進度總是會讓我覺得厭煩,偏偏今天的菜又是辣椒炒肉。我把那疊資料往懷里一兜,邊摞碗邊說:“政治刷‘1000題’,英語做‘黃皮書’唄?!?/p>
“你這個說法也對,不過你要知道啊,政治有幾大名師,對肖、徐這些老師要多做綜合參考;‘黃皮書’當然是要做的,但要說做真題啊,還得是‘新夢想’的《歷年真題精講》……”
“下午有課,先走了哥?!睕]等他說完我便起身離席,把碗筷放到收盤處的時候,我特意回頭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成碩挪到了另一張桌子上。
三
后來我的確買了“新夢想”的《歷年真題精講》,不過那已經是大四上學期的時候了。天氣越來越冷,我反倒越發地燥熱。圖書館已經不再是背書的最佳場所,過道上、樓梯間,每一個我能想到的角落里,都會有一個背書的人或是一方軟塌塌的屁墊子。有時候我會有些錯愕,尤其是當我路過一個正在扯著嗓子背書的陌生人,雖然我并不知道他來自哪個學院,要考哪所大學,但只要他背出一句“尊重客觀規律是正確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前提”,我便能對上一句“人們只有在認識和掌握客觀規律的基礎上,才能達到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目的”。
為了把那幾本從書上抄下來的筆記印到腦袋里,我不停地尋找背書的地方,從操場到小樹林,再到學校那條早已不再流淌的小河旁,在那片綠色藻類滋生的死水里,我終于找到了能讓我降燥的事物——一條黏滑而慵懶的泥鰍。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p>
泥鰍在未能沒過它身體的污水里蠕動時,我竟毫無卡頓地背出了“聞一多詩歌的藝術風格”,由此我認定這是一塊風水寶地。顧不得陣陣惡臭,在那塊刻著“看江石”三個紅字的“名勝”上坐下來,泥鰍在我的眼睛里轉圈圈,它攪不動淤泥,卻好像攪動了我的大腦。
一張爬滿文字的便箋飄進了死水,不偏不倚落在泥鰍身上,泥鰍向前一躥,躲進綠藻的最濃處不動了。便箋是從我后方飄來的,我還沒轉身去看,眼前便冒出一張細長的臉。
“不是這么背的?!?/p>
成碩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后,他裹著那件油亮油亮的沖鋒衣,小心翼翼地從夾層里掏出一本卷了邊的筆記,也不等我回話,便自顧自地翻捻起紙頁的邊角,把其中的一頁亮給我看。
“‘聞一多詩歌的藝術特色’,當時我也是這么背的。我是考過文學的?!彼仙瞎P記,看向綠藻的最濃處,泥鰍像是受到通靈一般,掙扎著掉轉身子,從綠藻里探出頭來,魚鰓翕動著,似乎在與成碩對視。
更多的便箋從我身后飄來,我循著風找它們的來處。在不遠處的一棵光禿的樹下,我看到一只馬扎,有幾本書零散地攤在馬扎周圍,風翻動書頁,便箋從夾縫里溜走。
“你的筆記?!蔽姨嵝训?。
成碩似乎并不覺得惋惜,他任由那些便箋隨風四散,神情淡漠得就像在看秋天落下的葉子。
“不是這么背的?!彼袷菍ξ艺f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么背不得分,我抄了這么多,背了這么多,都不得分的,不得分的?!?/p>
泥鰍又開始游動了,成碩不知從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本薄薄的書?!澳銘摽纯催@本,文學需要歷史來支撐,當然還得學一些哲學……”
書的封皮少了一大截,從成碩的指縫里模模糊糊地能認出“嚴耕望”這三個字?!安蝗徊坏梅值??!彼种貜土艘槐檫@句話。
我有些生氣,才活絡起來的大腦又出現了“反胃”的癥狀,剛剛吞入腦海的文字全吐了出來,我越是竭力去想,越是一個字都想不起來。又一張爬著許多大字的便箋從我眼前飄過,重復的文字在我眼中“飽和”,讓我覺得眩暈。我把書本一股腦地倒進書包,暗暗發誓在考研之前再不會來這兒。本想直接拎包走人,倉促之間,我想不出更惡毒的話,只能拋出一句“你考上再來指點我吧”。
“考上不是目的,僥幸‘上岸’也會痛苦,知識要成系統,像我之前考文學,前年又學了一年哲學,去年學的是歷史,這樣這個框架就建構起來了,這就好拿分了……”他的聲調隨著我的遠去越來越高。
“師弟!”他突然叫了出來,“我有些筆記,在宿舍,你如果用,可以跟我來挑一挑?!?/p>
我下意識地說了個“不用了”。但轉念一想,能在這樣一個沒有文學院的學校里遇上一個跨考過文學的“前輩”,也實屬不易,從他這里確實學不了多少“上岸”經驗,但教訓肯定能學到很多,更何況,我還能去參觀一下113——那間近在咫尺卻從未被窺探過的密室。
四
據成碩說,我是這些年里除了他以外第一個進入113的人,他沒有說具體的年份,只是問了我一句現在的校長是誰,我跟他說是“李致清”。他搖搖頭表示沒聽說過,然后便抱怨起我們學校的校長換得太勤,光他上學的時候校長就換了五六個,他畢業時新校長還沒上崗,畢業證上的簽名都還是書記的。
“那你畢業之前校長是誰?”
“叫劉什么來著?”成碩一邊扭著鑰匙一邊思索著,門鎖上了銹,“咔嗒咔嗒”地響著,“我忘了?!?/p>
門在開到一半的時候卡住了,成碩從門縫里走進去。因為他消瘦,所以看起來很輕松,而我鉆進去的時候,羽絨服的毛領被刮下來一大把。
113是陰面,雖然只住了一個人,但雙層床的每一個鋪上都堆滿了書本和衣物,窗臺前橫掛的鐵絲上,幾只襪子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窗角不時有風漏進來,襪子滴下的水被吹到桌板上,幾本筆記本軟趴趴地攤著,應該已經浸足了水。宿舍里比室外還要低幾度,我抽了下鼻子,灰塵的土腥味和著不知什么腐爛的臭味直沖氣管,我猛咳一口,一抬眼正看到成碩瘦長的身子在窗前勾勒出一個黑影。
他沒有開燈,也許是忘了。陰暗里有一點紅光格外顯眼,我瞇起眼睛看過去,只見凌亂的書堆里有一座寶塔高高凸起,那點紅光來自寶塔前方,來自插在桌縫里的一支香。
在注意到我的目光后,成碩顯得很局促,他一邊小心翼翼地摘去快要燃盡的香,一邊小聲地嘟囔著:“我也是聽人說的,這是有說法的,不能……”
“你說有筆記?”我連忙打斷他。
“啊對,有筆記?!背纱T俯下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破紙箱,試卷、筆記本還有看不清名字的舊書從箱體中溢出,在成碩的拖拽下爭先恐后地涌向地面。
“一九年,一八年,一七年……”成碩伸出皴裂的食指,從嘴角蘸了一點唾沫,“你先拿著這些,這是近幾年的‘四套卷’和‘八套卷’,我都是用鉛筆做的,你擦去就可以了。這一本,這一本你要好好看,《考研真題我來講》,這算是肖老師的出道之作,二〇〇六年出版的,有很多‘元問題’?!?/p>
成碩把一本邊角已被磨圓的舊書遞了過來,窗外不知什么東西反了一下光,一點亮光閃過他的臉。光在他的臉上走得并不順暢,細密的皺紋是意想不到的阻礙。
成碩并沒有看我,可我還是覺得脊背一陣發涼,我覺得那些皺紋正在生長,從他的臉蔓延到他的手掌,然后又從他的手掌爬上《考研真題我來講》,似乎只要我伸手去接,它們就會貪婪地爬向我的手,在我的胳膊上纏繞、生長……
“你考了多久了?”我一時失口。
“啊……”成碩拖了一聲長調,表示自己聽到了這個問題,但他并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此時他半個身子鉆進了床底,屁股撅得老高。
我沒有得到問題的答案,只得到五本舊筆記?;覊m從上面抖落下來,彌散到空氣里,我和成碩不約而同地打了幾個噴嚏。
“就這些,兩版文學史的精華,我足足抄了半年多。你把這五本背過,‘上岸’基本就沒問題了?!背纱T轉過身去,將雙手背在身后,像是個傳功完畢、要放徒弟下山的宗師。
“所以你之前是沒背過嗎?”
成碩嘆了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在一片逆光中,他的影子和窗外樹的枝杈嫁接在了一起,恍惚間,我的眼中出現了一只干瘦猙獰的巨爪?!拔乙蛔プ×?!”一個莫名的念頭促使我推開了半掩的門,門底粗暴地摩擦著地面,劃出尖銳的聲響。
“師弟!”成碩的腦袋從門邊探出來,“一事相求?!?/p>
我回過頭去,成碩用下巴點了點我的手。我才發現我的手里緊緊地攥著那五本筆記,手汗甚至暈開了封皮上的墨字。我大概明白過來,一下子覺得受了欺騙,沒好氣地問了句:“多少錢?”
成碩連連擺手:“不是這個意思?!彼⌒囊硪淼貜囊粋€文件袋里夾出一張他和別人的合照?!巴瑢W生孩子?!彼噶酥刚掌锏囊粋€女生。
“她結婚我沒隨,生孩子我得隨上。她對我是有恩的?!背纱T把照片掉轉過去,大拇指輕輕地從女生的臉上撫過。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給我看這個,隨口敷衍了一句:“這是你上大學的時候?看起來比現在胖點兒?!?/p>
“不是的,那時候我已經畢業了。她是我一六屆的研友,考研群認識的。我研友確實多,但我也不是每個都隨的,她不一樣,她對我有恩……”
“所以?”
“所以我想找師弟你借兩百隨個份子,不是要,是借,我不做賣筆記這種事,我是送你,這兩百我定會還你?!?/p>
“可我手頭沒那么多?!蔽野压P記推了過去。成碩一面制止我的動作,一面問:“那能有多少?”
“也就五十吧?!?/p>
“那就五十?!?/p>
五
直到現在,尤其是當同學通知我他們要結婚的時候,我常常會想,成碩會不會來還我那五十塊錢。如果會的話,我一定會把那幾本筆記還給他,然后告訴他那些筆記毫無用處,不過是把教材原原本本抄了一遍,只有那些簡化內容時出現的語病和錯字是他的獨創??沙纱T一直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一度嘗試在113的角角落落尋找他落下的筆記或錢幣,可得到的只有滿手的灰土。新灰落在舊土上,連那些書本、筆記留下的印子都變得模糊了,就好像那些角落從來沒有層疊的紙張堆積過。成碩到底是怎么將那些書本運走的呢?我沒有權力調取監控,這件事對我來說成了一個謎。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考研的前一天。后來我發現,當一個人慢慢熟悉了一種生活,就會像動物一樣,獲得某種身體和記憶的習性,這時候,時間就成了一個不怎么重要的問題。比如一開始考研的時候,對于幾月幾號要背完什么內容,我有一個明晰的時間表??珊髞?,我的習性會告訴我,在我的手指凍得泛紅的時候,我就應該把書翻到某一頁了。我對成碩的記憶也是如此,我只記得那天很冷,我好像已經很多天沒有睡覺,無法在室內學習,只能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里,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花在發梢融化,頭皮感覺到了難得的清涼。
淤泥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我蹲下來看了一會兒,冰下沒有任何動靜,那只泥鰍大概是死了。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已經發誓再也不來,可我還是來到了這個地方,腦中突然就有了“看看成碩在做什么”的念頭。成碩的馬扎還撐在枯樹下頭,上面的積雪與樹干上的積雪一樣厚,馬扎旁堆著厚厚的一摞書,在雪水的浸泡下,紙頁已經粘連在一起,徹底翻不開了。
成碩去哪兒了呢?
仔細聽,河道里結了冰,但依然有聲響。那聲音讓我想起去拉薩時遇到的一群人。導游告訴我,他們是來轉山的,如果我們下個月還來,應該還能碰上。和我們的認知不一樣,一遍一遍地回到起點,正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我循著聲音走向河流的下游,河水在這里枯竭,人工開掘的河床暴露出來,平坦得像一座廣場。
成碩的沖鋒衣已經裹上了一層油,雪花無法在上面落腳,黑亮的衣服與潔白的雪地區別開來,顯得十分扎眼。如果不是那堆衣服里發出人聲,我甚至沒有辦法辨認那里面有人存在。我很難想象,那樣瘦長的一個身體,怎么會被塞進那樣的一堆衣服里,就像是一堆被人隨手丟棄的垃圾。
兩根手指觸須似的從衣袖里伸出,翻動著攤在地上的書頁,我由此確定了成碩頭部的位置。雪越下越大,我撐起傘,成碩的輪廓在雪幕里變得模糊,但他的聲音卻回蕩在水泥堤壩上,在我的耳中逐漸清晰:
只有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才能正確認識和利用客觀規律。尊重事物發展的規律與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是辯證統一的。實踐是客觀規律性與主觀能動性統一的……
雪花響應著他的“讖語”,在干枯的河床上鋪展開一條白色的河流,它們擁有了足夠的伙伴,得以在油滑的衣衫上集結。不一會兒,那黑色的一團消失在了周圍的雪色里,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和地面連在一起,讓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岸上,還是已經陷進了河里。風鉆進鼻腔,我感到窒息,轉身便要離去。
“京……甲……”
風里挾著人聲,我聽不清楚。
“什么?”我對著那白茫茫的一片喊道。
“來……京……甲……”
“你大點兒聲!”
“來年京報登黃甲!”成碩高高地揮舞起一張橙黃的紙,“來年京報登黃甲!師弟!師弟!我要‘上岸’啦!我要‘上岸’啦!”
六
我曾一遍又一遍地夢到相似的場景,雪花落到成碩的沖鋒衣上,變成纖細的絨毛,書頁粘在他的腳上變成厚實的腳掌,他化作了一只大雪怪。與傳說里的不同,他并不臃腫,只是一味的瘦長,像是一根在風雪里搖曳的毛尾巴。
這個夢是我躺在他的床上做的,醒來后,我第一次覺得寂寞。我撫摸著墻上的文字,它們不知道在什么年月被人留在這里,筆鋒在經受侵蝕后變得圓滑,但還是能從模糊的形狀里看出筆畫。
高登黃甲。
一戰上岸!舍我其誰!
翩翩少年終成碩,歲歲年年宜考研。
我把其中幾個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終成碩,終成碩……”它們嵌進我的牙縫里,揮發出肉的香味?!俺纱T”真是個好名字,我這幾年的失利或許真的不是水平問題,只是欠一點運氣。我的微信名是“鼴鼠”,“鼴鼠,研輸”,我覺得這實在不吉利,或許我可以換一個,不妨就換成……
有人在敲門。
我不情愿地下床,習慣性地看了眼門邊的墻面,暗紅的血印映在眼睛里,讓我的額頭隱隱作痛。我猛吸一口氣,用力帶動把手,門的下沿摩擦著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四個男生湊在門口,走廊上堆著滿滿的行李,這讓我一下子放了心。
“找誰?”我熟練地問。
他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給我遞上一根煙。
“我不抽,說事兒?!?/p>
敬煙的男生將煙別到了耳朵后面?!案?,學校把這宿舍分給我們了,你看113,寫著呢?!?/p>
“肯定錯了,我也剛搬過來。你找宿管吧。他肯定搞錯了?!?/p>
“這能有錯嗎?”旁邊一個扛著包裹的男生顯得極不耐煩。
我不想多費口舌,關門時的摩擦聲是我對他們最好的回答。
“哎,哥?!边f煙的男生試圖阻止我,“要不先讓我們把行李放進去?!?/p>
“沒地兒了,我東西多?!蔽颐偷匾粠?,利索地將門反鎖了。
原來今天是搬宿舍的日子,我這才留意到窗外的雨。剛才那幾個男生的頭發的確也是濕漉漉的,其中有個人和周曉東當年一樣,已經近乎禿頂。我想起前幾天還收到過他的電話,時間真快啊,他已經有了孩子,不過他結婚也早,好像是一畢業就跟交往多年的女友成了親。雖然他跟我并沒有多體己,但他畢竟是大學同學里唯一能在畢業后聯系我這個班長的人,孩子百歲的時候我總要隨上一點??慑X又從哪里來呢?總不好意思再開口去要……我怎么想也想不出個頭緒。
雨點憑著風從窗戶的一角溜進來,陣陣的土腥味讓我想起了一個相似的場景。我已經不能分辨它是現實發生的,還是夢里夢見的——張成龍的鍵盤噼啪作響,我和著馬巖斌的吉他輕輕地哼了一句《我愿意》。手機屏亮起來,楊知雨讓我幫她領快遞。雨下得好大,我聽不清周曉東在電話里跟他的女友說了些什么,我甚至記不起剩下的兩個床位上躺著的人又是誰……
敲門聲再次響起來,“砰砰”的重音聽起來十分熟悉,這次不是學生,是那個已經與我多次交手的宿管。沒有辦法,我只得從抽屜里翻出一貼“云南白藥”掖進口袋,然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掏出打火機,“吧嗒吧嗒”點了幾下,把那只有些暗淡的香重新點亮……
師兄啊,請你保佑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