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9期|肖勤:隱秘的船(節選)

肖勤,女,仡佬族,1976年生,貴州遵義人。代表作有《暖》《所有的星星都有秘密》《丹砂》等,已創作兩百多萬字小說,作品多見于《人民文學》《十月》《民族文學》《芳草》《山花》等刊,多部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并入選各年度選本。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有《小等》《碧血丹砂》。曾獲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貴州省第十四、十五屆“五個一”工程獎,《十月》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小說獎,《民族文學》年度小說獎等。有作品被譯為英、韓、法、蒙古、哈薩克斯坦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隱秘的船》賞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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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陽光有點慵懶、有點疲乏,河水在河堤邊有氣無力地翻了個漩,發出噗噗的悶響。七姑娘在樹下的竹躺椅上困覺,突然醒坐起來,打了個哈欠,再看前面涼棚下那個背影,心頭一陣潑煩。
喂,她故作生氣地拿起蒲扇在竹椅上拍打,又叫了一聲,喂——在這兒混恁久,生活費呢?
哈蘿正在涼棚下偷吃泡菜壇里的生姜,她老娘一輩子窮慣了,摳里摳搜,小瓦房里除了必需的米、面、油和青菜,什么零嘴也沒有,她只好沖泡菜壇子下手。聽了七姑娘的話,哈蘿緩慢回過身,無比嫌棄地看著躺椅上的七姑娘——樹蔭下,七姑娘的臉像玉石一樣閃著光。哈蘿想不通,這老太在大河邊風吹日曬了大半輩子,都七十多的人了,那張臉何以跟二十出頭的大姑娘一樣白凈光滑,玉菩薩似的。照理說這樣的好相貌,應該配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肝腸和纖塵不染的心,可她老娘卻是個俗不可耐的財迷,從哈蘿記事開始,老太心里眼里就只有錢。
哈蘿舔舔手指頭,不說話,挑釁地瞪了七姑娘一眼。不給!哈蘿生戧戧地甩出一句,一輩子只曉得錢,不提錢你會死?
四十多年了,哈蘿和老娘的對話向來如此,冷硬、辣火。外人聽來,以為是后媽和養女。
七姑娘也不生氣,起身取了棚繩上的毛巾擦臉,冷笑道,不提錢,不提錢你早餓死鬼投胎了,也不想想當年你怎么活下來的。
當年,不說當年還好,說起當年哈蘿臉臊。沉淀的往事像河灣汊子里的雜渣,泛著泡沫一蕩一蕩撲到河面上來。
當年的大河,恁長恁寬,不光走鹽走草藥走干菌子,也走流言蜚語。沿河九個鹽船灘頭的人,提到四灘月亮臺碼頭那個“豁得出去”的七姑娘,個個都笑得鬼眉鬼眼,女人帶點不屑,男人充滿遐想。長得比鹽還白凈的七姑娘,明明漂亮得連守鹽巴倉庫的黑狗都舍不得咬,火神廟買桐油添香火都只要她的貨,真正是佛佑人喜歡。她倒好,偏去干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冬天和跑船的燒爐師傅擠眉弄眼亂搭訕,夏天跟草藥醫生上山入林說是去采藥;竹子大開花那年,灘頭剛辦起學校,她就跑去給剛死了媳婦的蔡老校長洗床單衣裳,褲腳挽老高,一雙小腿白花花泡在水里,于家船上的老幺看花了眼,栽進河里被漩頭吸走四五里,救起來人呆了,碰到水就驚啦啦地叫,足足扎了三年的銀針……
小小一個月亮臺,龍門陣從灘頭說到灘尾,都是七姑娘。哈蘿從小聽著這些龍門陣長大——也不是她要聽,是躲不過,就算塞住耳朵,它們還是會隨著細絲絲的風鉆進腦袋里。灘頭本就巴掌恁大,密密麻麻擠滿了靠河謀生的人家,三尺寬的獨巷子一竹竿就能打通頭,灘頭放個酸屁,灘尾的風都是臭的。何況恁多風言風語,哈蘿哪里躲得過?從小到大,她都被一群瓜娃子追來追去問:昨晚上你媽給你吃的左邊還是右邊?
幼年的哈蘿口袋里永遠裝滿了鵝卵石,以便沖著最近的一個砸去,然后大罵,吃吃吃,吃你媽個頭!看熱鬧的大人們聽到這里便哄地笑開來,頗有深意地彼此眨眼睛。憋了一肚子氣的哈蘿一回家,丟下書包便和七姑娘干仗,小小年紀潑天潑地,動不動就是點火燒房的架勢,好向外人表明態度,她和她不是一伙的。
七姑娘收拾不住這小妖孽,氣得滿嘴長燎泡,想著哈蘿不滿百日,她爹老漢就和船一起翻河里了,丟下自己和四個娃,日子最艱難的時候,缸里沒米罐里沒油。不少船老大勸她離開月亮臺,反正她走了,四個娃留在這里,東家施一勺西家給一碗也能活,月亮臺就沒有餓死的娃。
她不干,孩子是她的命,扔下孩子自己去尋好日子,她怕天上的雷打她。何況哈蘿那時候才三個月大,虛得跟只小耗子似的,是媽都丟不下。
灘頭有灘頭的規矩,女子不走就是娘,孩子就得自己養。
那些年,為了弄點燒煤、棉布和米面,七姑娘使盡了法子,要不是她臉皮厚,哭聲比貓叫小的哈蘿早死了,哪有機會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哈蘿他們能上學,全靠她月月年年給那個滿嘴煙味的蔡校長掃地洗衣做布鞋。世上人都可以瞧不起她,唯有哈蘿不可以。一條大河幾百里淌下來,別人家的女子從小都是在河邊賣魚賣豆腐賣藥材,只有她是把哈蘿送到學堂念書,結果讀了幾天書,認得了幾個破字,反而罵起老娘不知羞恥。半山巖的孫寡婦譏笑她說,養來養去,最后養了條咬人的烏梢蛇。七姑娘不屑理會孫寡婦,她和孫寡婦不是一路人,但孫寡婦的話讓她一想一個慪,一慪就是翻天倒地的恨,拿起捶衣棒追著哈蘿就開打。一個打一個跑,一個吼一個罵,窄小的房檐下永遠雞飛狗跳,一大一小兩個人,在窄街上狹路相逢時,誰看到誰都是磨牙瞪眼要吃人的樣子。
捶衣棒下長大的哈蘿出落得異??∏?,每次下河洗衣裳回來,走在高高的丹霞巖旁,小臉被巖石映得通紅,恍眼看,以為是河岸兩旁的刺桐花,俏麗得很??梢坏┑搅怂鸣Z卵石砸人的時候,刺桐花就成了燃燒的火苗。
在月亮臺的人看來,母女二人都稀奇得很。老的為了小的,死活不肯離開月亮臺;小的倒好,時時刻刻惦記著要走——離開月亮臺是哈蘿拼盡童年少年所有光陰和力氣要做的事。十五歲時,哈蘿終于考上了上游夜郎鎮的夜郎高中。烈日灼灼的九月,細瘦的哈蘿背起棉被和行李,站在灘頭朝著大河狠狠吐了口唾沫。
淌走的河水不倒流,離開的姑娘不回頭。
那以后哈蘿再也沒回月亮臺,學校放假她就賴在鎮上給李家米皮店打零工,泡米、推磨、燒火、上漿、起籠,這些細碎事,難不倒月亮臺出來的女子?!吧D炬偟碾u,二郎鄉的酒,月亮臺的姑娘家家有”,夸的就是月亮臺的女子能干。
整日在霧氣騰騰的蒸灶前,哈蘿少見了陽光,又加上蒸汽籠著,本來就瓷凈的人兒長得更加皎白。鎮上人驚嘆,李家米皮坊里藏了個雪娃娃。
小鎮婆姨們帶著媒婆一樣的眼光端詳著米籮,說是去李家換米皮,其實都是去看人。
狹暗濕潤的作坊里,人多,吵。屋外的野貓隨著大河的浪頭聲無休無止跟著嘶叫,亂哄哄,鬧麻麻。
只有哈蘿很安靜,終日沉坐在白茫茫的蒸汽深處,想事情——
想什么時候脫胎換骨,滅了那些輕飄的眼神;想有一艘大船,她是船老大,而不是岸邊等船的女子。
置氣歸置氣,一到換季和開學,總還得托船捎話到月亮臺,問七姑娘要學費、書本費和飯錢。每每從船老大手中接過七姑娘送來的衣物和錢,哈蘿都覺得自己像條喂不親的狗——又要討人家的飯吃,又不肯朝人家搖尾巴。哈蘿恨這樣的自己,偏偏七姑娘托人捎話來,說,窮家富路,人在外面,缺啥子一定要講,老娘賣血也給你湊。
哈蘿又羞又憤,拽了把河巖上的虎耳草在嘴里嚼,啐一口碧綠的青汁——誰稀罕她賣血!說完紅臉扭身跑了,回到學校,死憋著一口氣啃書。
犟女子做事總能成,七年后,哈蘿成了大河上下第一個女大學生,畢業又系繩定錨留在市里做了“公家人”。從市圖書館報到出來那天,依然是九月,太陽依然灼熱如火,哈蘿站在巨大的玻璃門前,看到了一個脫胎換骨的哈蘿。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
單位分的宿舍并不比月亮臺那狹小的吊腳樓大,但是哈蘿有家了,整個國慶節她都在忙著收拾屋子。刷完骯臟的墻壁,釘好破舊的窗戶,換完黑乎乎的電線,把樓道里別人甩掉的舊柜子舊桌子搬來洗刷修補油漆一番,一進兩間的小宿舍顯得有模有樣了,哈蘿便很有態度地給月亮臺那個人捎話——房子安頓好了,你搬出來住。
兇巴巴,沒有商量的余地。倒像她是媽。
十一月小陽春,七姑娘板著臉進城來了,站在單位門口的梧桐樹下,一臉黑云,不是娘看女的眼神,倒像仇家尋上了門。門衛老蒜頭狐疑地站起身,手伸向電話機,這輩子他還沒打過110,想到這里,他有點激動。
兩個漂亮女人沒有給老蒜頭機會,她倆在老蒜頭詫異又失落的目光中,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往圖書館宿舍走去。寒風卷起梧桐樹金黃的落葉,丟一地零碎。
搬搬搬!你曉不曉得,我在,月亮臺的風言風語就只是風,打不痛人。我一走,話話兒們會聚成石頭,砸得死人。七姑娘提著老楠木嫁妝箱,費力地跟在后頭。
現在怕,早干啥子去了?哈蘿回頭白她一眼。
你說干啥子,養你們幾個白眼的狼去了。
稀罕你養,丟河里喂河神都比當你家姑娘強。
那你去啊,大河又沒得蓋子,你去跳,沒人攔你。
到底是年輕,打嘴巴仗不是七姑娘的對手,哈蘿給噎住了。停下腳步,死死盯住七姑娘,臉漲得通紅。
七姑娘不看她,扔下箱子,扭著胯往前走,風擺柳似的,氣得哈蘿銀牙咬碎,提起箱子跟上去。
天天吵。
哈蘿吵慣了,七姑娘也是,但三個綿軟且溫厚的哥哥臉面受不了——單位宿舍樓,誰知道有多少人扒著墻聽呢?哥兒仨湊錢在城郊的云門沱買下了配電站老值班室的兩間小瓦房,又拉又扯,勸七姑娘到那邊去住。七姑娘“誓與哈蘿斗爭到底”,先是不肯,結果到了一看,小瓦房邊上居然有一道長滿蘆葦的河堤,再前面是大河的支流清江河。正是漲春水的時候,空氣里全是水草的腥香,鬧脾氣的七姑娘委屈不甘地看一眼,又看一眼,突然哧地笑了,滿眼都是濕漉漉的歡喜。
河邊長大的女人喜歡河,離開了河,魂都是干的了。
那個白眼狼。七姑娘又哭又笑,誰稀罕和她住一個屋檐底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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