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4期|范小青:A面與B面(中篇 節選)
一
A面
許貴小的時候,父親在外面打工,過一陣會寄點錢回來。沒有規律,有多少算多少。許貴的母親拿到匯款單,就到鎮上的郵局去取錢。
現在輪到許貴了,他每個月的工資也都要往回打,有時還不止一個月一次,也同樣沒有規律。不過現在他不用去郵局匯款,那邊也不用去郵局取錢,都是微信轉賬,一瞬間錢就沒了。許貴的錢也不是給父母的,父母老了,農村的老人,只要不生病,花不了什么錢。他的錢是轉給他對象的,對象是鄰村的一個女孩子,早幾年經媒人介紹,互相也看得上眼,就談上了。對象沒有跟著他出來打工,而是在鎮上的加工廠工作,也有工資收入,但是女孩子喜歡消費,成天拿著個手機搞網購,錢就這么三文不值兩文地花掉了。
對象沒有開口向許貴要錢,但是她經常告訴許貴,昨天購了什么,今天又購了什么,明天還想購什么。許貴替她算算,一個月的開銷肯定超出收入,她是入不敷出的。
所以許貴按月給她零花錢,兩三年來一直沒有停過。尤其是近兩年,許貴在單位工作表現得好,得到信任,逢年過節別人回家,領導卻希望他能留下值班,給他的工資不止翻三倍,而是翻五倍。
這么搞了兩年,許貴都沒能回家過年,再到第三年,他終于回去了。
這時候,對象家的房子也翻新了,一切都有了新氣象。其中最新的氣象,就是對象已經有了新的對象,而且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了。
新的對象叫貴強。
兩個對象的名字里都有個“貴”字,這樣看起來,對象和這個“貴”字真的有緣呢。只是此“貴”和彼“貴”還是不一樣,名字叫“貴”到底還是不如姓“貴”更強一點。
那天許貴到對象家的時候,貴強正在她家和未來的老丈人喝酒,你走一個我走一個的,喝得正帶勁呢??吹皆S貴進去,他們只是朝他點了點頭,沒怎么當回事,說,她在里屋呢。
他兩個倒顯得大氣,好像買賣不成仁義在那樣。
許貴進了里屋,對象說,貴,你來啦。
許貴有點懷疑,在外屋喝酒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她對象。難道他對象找了新對象的傳言,只是一個謠言,或者是一個謊言?
對象很聰明地看穿了許貴的疑問,就告訴他,貴啊,你沒看錯,那個就是我的新對象,叫貴強。我們已經定了婚期,大年初五。
許貴愣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既然有了別的對象,為什么還收我的錢?
說完他有點后悔,因為這樣說,好像一切都是錢的事情了,其實不是。
只是許貴的思路一時堵塞住了,除了說錢的事情,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對象笑瞇瞇地說,貴,我沒有讓你給我,但是你既然給了我,我再退給你的話,你會以為我生你的氣了。
許貴的思路終于有點通了,他說,但是,你另外找了對象也不告訴我。
對象說,我告訴你,你還是要生氣,我不想你生氣嘛。
許貴真的有點生氣了,說,一張嘴兩層皮,翻來翻去都是你有理。
對象說,你看你看,你真的生氣了。我就知道你會生氣的,我想了個辦法,你聽聽行不行?
許貴說,什么辦法?事到如今,還能有什么辦法?
對象說,等一會兒我跟你睡一覺,算是報答你的。
許貴心里又甜又酸,對象其實還是蠻保守的,以前許貴也曾經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是對象不同意,現在她卻變得主動了。只可惜,對許貴來說,這樣的主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許貴也很激動。但他還是有理智的,他說,那,那你對象——那個貴強,他怎么辦?
對象說,他本來也沒有要住在這里,就是來和我爹商量婚事的。吃完飯他就要走的,你別管他。
許貴還是不敢相信,說,那你爹也不會同意的呀。
對象笑說,傻樣,我教你。
對象就帶著許貴從里屋走到外屋,和她爹以及貴強道了別,然后帶著他出門繞到后窗,再從窗戶里爬進來。
對象駕輕就熟,好像經常干這事,不過許貴只顧著自己要做的事,其他也就不多想了。
等到對象的新對象走了,對象的爹也睡下后,對象就招呼許貴,來呀來呀。
許貴有點激動和興奮,他喝了幾口水,趕緊脫了衣褲,鉆進對象的被窩。剛要做事的時候,他忽然問,你有沒有跟他搞過?
對象捶了他一下,發嗲說,你說呢?
許貴心里咯噔一下,渾身都軟了,又犯困。越急越不行,怎么也搞不起來,對象躺在那里咯咯咯地笑。
許貴又急又羞,大冬天的,頭上竟然冒汗了。
對象體貼地說,可能回來的路上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許貴說,那我休息一天,明天還能再來嗎?
對象說,你想得美,我又不是小姐——看到許貴的一張苦臉,對象拍了拍他的臉,安慰說,這樣吧,你今天就別走了,就睡這兒,我倆也算是一夜夫妻了。
許貴開始對對象很生氣,她另找了對象不告訴他,還一直收他的錢,但是現在他的氣也消了,他計劃著先睡一會兒,睡出了力氣再搞她。
結果還沒有計劃完,他就睡著了。他真是累著了。
后來許貴迷迷糊糊地聽到了雞叫,許久沒有聽到家鄉的雞叫了,許貴在半清醒的狀態下,想起了臨睡前的那個主意。他想爬起來,可一翻身又睡著了。這回許貴睡得更沉,雞鳴也叫不醒他了。
然后許貴就一覺睡到大天亮,什么也沒有干,等于白在對象床上睡了一晚。許貴側過頭看看對象,對象背朝著他,睡得正香。他怕她醒來后嘲笑他,趕緊悄悄地爬起來,套上衣服,仍然從窗子里翻出去。許貴逃跑時被一條狗看見了,吼了他幾聲。
許貴感覺有點冤,做賊似的,卻什么也沒有偷著。
又想,怎么是做賊呢?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叫人家給偷了去。這么想著,他又覺得有點冤。
總之許貴的心情不好。早晨的空氣是清新,可是許貴走在鄉村的小路上,心里卻是渾渾噩噩的不清新。他想回自己家去,可是走了幾步,又不想回去了。沒意思,家里只 有兩個老的,不僅死氣沉沉,還老糊涂了,他要是不開口喊他們,他們好像都不知道他是他們的兒子。
許貴現在有點后悔,還不如留在單位加班呢,和女同事在一起說說笑笑,嗑嗑瓜子,那才像過年的樣子。
不過他又想,如果是那樣的話,明年回來時,對象恐怕已經抱著姓貴的孩子了。
許貴沒有了方向感,不知道應該往哪里走,但是兩只腳卻不由自主地朝著車站的方向。許貴心里也漸漸明白,他該走了。
許貴折回家拿了自己的背包,和父母說了一聲,我走了。
父母都有點老糊涂,也不知道許貴要“走”是要到哪里去。許貴臨出門時,聽到他們在互相探問,一個說,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是貴吧,他要到哪里去?
另一個說,開學了吧,要上課去。
許貴在他們的對話聲中走了出去。
綠皮的長途列車,過去是慢車,現在叫直快。雖然有了個“快”字,但它仍然是所有鐵路線上最慢的車,每天在許貴家鄉的小站王古站停一下,從南邊過來是下午到站,從北邊過來是上午到站。許貴看了一下時間,得趕緊了,否則趕不上今天南去的車。
還好,走了不遠,他碰到了村上的許富生。許富生騎著摩托車到鎮上去辦年貨,說是前些時候一直在外面跑生意,馬不停蹄的,到現在年貨都沒辦,不知鎮上的店還開著沒。
許富生捎了他一段,還和他說了些村里的事情。許貴并不愛聽,總覺得這些事情離他很遠,好像他打出生起就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許富生說的那些人他也都不認得,但是為了表示對許富生的尊重,他還是聽了,并且嗯嗯啊啊地應答著。
快到王古鎮時,迎面一輛警車嗚嗚叫著開過來,擦著他們身邊過去了。許富生說,不知哪家又打架了。唉,何必呢,都要過年了。
許貴說,村里經常有人家打架嗎?
許富生說,那倒沒有。
許貴也沒往心上去。很快就到了王古鎮,許富生說,貴啊,我急著去辦事,不往前送你了。你走過去,走快點,能趕上車。
許貴謝過許富生,正要別過,許富生忽然說,咦,不對呀,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是昨天剛回來嗎?年都沒過,你就走呀?
許貴沒來由地心里一慌,趕緊扯個謊說,單位來電話了,要緊急加班,讓我馬上趕回去。他怕許富生不相信,又補充說,加班工資翻好幾倍呢。
許富生雖然點了點頭,但是嘴上卻說,哪有這樣的,過年都不讓人過,那一年苦到頭,還指望個啥呢。
他也不再和許貴多話,急著辦事去了。
許貴再步行一段,就到了王古站,時間還充裕。許貴早已習慣用手機買車票,但他還是往售票窗口走過去。售票窗口那里空空的,售票員看了他一眼,聽他說買去廣州的車票,還重新問了一遍,廣州?
等許貴再次確認,她才將票打了出來。
許貴理解她的疑惑,他看了一眼候車室,人確實不多。年關之下,坐火車出發的,多半就近走個親戚,或者辦個什么家長里短的小事,坐一兩站也就到了,像他這樣買長途車票出遠門的,基本沒有。
畢竟,大家都朝著年的方向趕路呀。
其實許貴是認得售票員的,她是他的初中同學,可是她沒有認出許貴來。許貴一直在等她想起來,但她一直沒有想起來。
許貴有點尷尬,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你是在王古初中上的學吧?
售票員說是,朝他瞄了一眼,還是沒有認出他來,她的眼神有點寡淡。
許貴說,嘿,你不記得了,我是許貴呀。你同學,同班的。
那售票員先是疑惑地皺了皺眉頭,然后用眼睛丈量了他的身高,最后搖頭說,你才不是,許貴我記得的,個子很矮的,綽號“小僵塊”。
許貴說,初中那時候,我個子是不高,我發育晚——
售票員笑了起來,說,得了吧,別來這一套。前幾年我們同學聚會許貴還來參加的,他一直就沒怎么長高,天生的矮冬瓜。
許貴手里捏著車票和身份證,才想起把身份證遞給她看,說,你看,我的身份證上就是許貴。
售票員又笑了笑,說,身份證上叫許貴,也不一定你就是許貴——我是說,你可能是另一個許貴。當然也可能你這個身份證——嘿嘿——這個我們見多了。
她死活不認他,許貴也沒辦法。好在他對她也沒什么想法,雖然對象有了新對象,他也不至于急吼吼地給自己也找個新對象。他看了看售票員的身材,心想,還說我“小僵塊”呢,自己的胸像塊門板。
無話,他們就此別過。
火車快到的時候,許貴在站臺上看了看周圍幾個等車的,面孔似熟非熟,名字叫不出,也不確定是哪個村哪個鎮的。
后來又來了兩個人,行色匆匆的樣子,站定了就點了根煙抽,好像要鎮定一下神經似的。他們湊在近處聊天,許貴似乎聽到一耳朵,是“大樹村”三個字。
大樹村就是許貴對象家所在的村子,這兩個人議論說那個村子啥啥的,許貴并沒有聽見。大樹村不過一個鄉下小村子,太普通了,沒那么金貴,誰愛說誰說,愛說啥說啥。別說對象已經有了新對象,就算對象還是他對象,許貴也不往心里去。
火車來了,他們上了同一節車廂,車門快要關上的時候,又有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跳了上來,拍著胸口說,哎喲,差一點趕不上——
有個人說,怎么不早點出來?
另一個說,不會是堵車吧。
大家哈哈大笑。雖然都是鄉下人,但是看起來都見過點世面了,知道城里堵車的情形。
那個跳上來的人也跟著笑了笑,說,想去大樹村看一眼熱鬧,差點遲了。他看大家都等著他說大樹村有什么熱鬧,又補充說,可惜沒看著,路都給警察封住了。
那兩個在站臺上說“大樹村”的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個說,我說的吧,真是大樹村哎。
另一個人則神神秘秘地問最后上來的那個人,你聽說是什么事了嗎?
那個人立刻夸張地抬高了嗓門說,死人了,死人了!警察都去了,聽說一大早就報案了——
有個人不知道是不是聯想到自己年邁的父母了,脫口問道,是老人嗎?
那人回道,不是老人,肯定不是老人,死個老人,不會這么虛張聲勢的——
火車轟隆轟隆地開動起來了,車廂里并不擁擠,大家坐下來,等著聽大樹村的故事。
可是這個人并不知道什么故事,他在村口沒能進得去,只是聽說“死人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大伙有點失望,有人泄氣說,喔喲,我還以為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死個把人,也是正常的嘛。人家可能是得了急病,或者出了什么事故,或許晚上走路掉河里了。
相比起來,許貴更加見多識廣一點,他分析說,恐怕不是普通的死亡,要不然怎么還報案,警察又怎么會去呢。
大家都說許貴考慮得周全,但是周全也只是猜測,無法證實的。后來又有一個人站出來了,說,我家有個親戚在大樹村,我來打電話問。
他就開始打電話,而且開了免提讓大家聽。他打了三次,對方才接,聲音很大,從他的手機里傳到大家的耳朵里。那人說,你別搗亂,我在打麻將——什么?我不是一大早在打麻將,我是從昨天下午打到現在——你干嗎老打我電話,煩不煩?
這個自告奮勇的人說,你還打麻將啊,你們村上死人啦,你不知道嗎?
他的親戚嚷嚷說,什么?你不是說今天坐火車去楊莊嗎,你現在在哪里呢?
這人說,我就是在火車上聽人說的。
那個親戚說,好吧,等會兒我打個電話問問——奇怪,我們村死人,關你什么事?你上了火車還關心這事。
電話掛斷了,大家估計也不會有什么消息再傳過來了。
許貴想,若是在昨天之前,我也可以說我在大樹村有人,比這人的關系還密切一點呢??墒墙裉觳皇亲蛱炝?,今天的大樹村,從今往后的大樹村,跟他再沒有聯系了。
許貴再想,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他自己出了洋相,丟人現眼,今天倒是可以打電話問問對象?,F在一起上火車的幾個人,包括他自己,人人都急切地想聽故事呢,誰先得到故事,誰就牛壞了。
許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拿手機打通了對象的電話。那邊接得很快,幾乎只響了一聲,就接通了。不等他說話,那邊的聲音已經傳來了,卻不是對象,是個男聲,很嚴厲地說,你是前夫?然后好像捂住了手機,問別人,前夫是誰?
許貴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在對象手機里的名字竟是“前夫”。他覺得冤,夫什么夫呀,他們又沒有結婚。別說結婚,連個覺也沒睡上,他就成了“前夫”。他也不清楚對象是什么時候替他改名的,從前在她的手機里,他明明就是“對象”,他親眼看到過。
許貴還沒來得及說“前夫”是誰,就聽到那邊有人說,瞎搞的吧,她沒有結過婚,哪來的前夫?
許貴忽然覺得心灰意冷,他不想摻和這事了,對象都沒了,誰死誰不死,真的與他無關,他掛斷了電話。
大伙又一次失望了,好在什么故事都與他們自己無關,有的聽就聽,沒的聽不聽也罷。
故事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火車到了前面的一個小站,停了,只上來一個人,沒想到這個人卻又帶來了故事新的走向。
這人說他也是聽說,死的是一個未婚女子。說是早晨女子的父親看到女兒的房門虛掩著,就推門進去,一看,女兒被殺死在床上,捅了十幾刀,作孽啊——
故事重新開始了,而且開始得很慘烈很吸引人。有人趕緊問,那是誰家的女兒呀?
這個剛上火車的人說,是誰家不知道,就聽說那個女的甩了談了好幾年的對象,又談了個新對象,馬上就要結婚了。
許貴想,這個女的,和自己的對象倒有點像,也沒再往深處想。
聽故事的人要趕緊讓故事往下發展,于是追問是誰殺的。但是講故事的人十分遺憾地說,這個沒聽說,現在警察去調查了,可能要破了案才知道。
他的口氣有點遺憾,他只知道這么多?;蛟S他為自己不能知道更多的詳情有點過意不去,就補充了一句,如果是因為女的變了心,會不會是——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猜測了:
那是,被甩了的肯定心里有氣,上門討說法,一言不合,就沖動了。
一沖動就動手了吧。
一動手就失手了!
也說不定,他進去的時候,人家新對象正在家里呢。
那就更來火了。
很可能當場就打起來了。
不對不對,不是當場,不是說那個父親早晨起來才發現女兒死在床上的嗎?
是呀,估計當場沒干起來。還是用了心機的。
估計是等到夜深人靜了,再潛進去作案的。
估計是回去找了兇器再來的。
列車售貨員推著小車經過,站著聽了一會兒,聽出了他們議論的內容,不由得插嘴說,不是被刀戳死的,是腦袋被砸了個洞——她見大家不作聲,又有些疑惑,說,你們說的是大樹村的王小麗吧,被殺掉的那個。
猛然聽到“王小麗”三個字,許貴的腦袋轟地一響,情不自禁地大叫一聲。
是呀,許貴的對象就叫王小麗呀!雖然她已經有了新的對象,但是她的名字一直是叫王小麗的。
大家被許貴的叫聲嚇了一跳,都盯著許貴看。
你激動個啥,王小麗你認得呀?
許貴慌得語無倫次,我認得——我不認得——
嘻嘻,這慫貨,聽個故事也嚇得這慫樣。
嘿嘿,要是你干的,恐怕要嚇得天天尿褲子了。
大家隨便說了他幾句,顧不上看他的慫樣,都盯著售貨員,準備聽她講故事,并且希望她有講故事的天賦,能講得繪聲繪色??上У氖?,售貨員除了說出死者的名字和死法,其他也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她說她也是聽前面那節車廂的乘客說的,她一直在火車上工作,車下的事她是無法看到的。
大伙又重復地失望了一次。
但其實他們已經有足夠多的信息了,時間、地點、死者姓名、死亡原因等等,要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也只剩下兇手是誰了。至于殺人動機,抓到了兇手,動機自然就出來了。
比如說,如果兇手是前對象,那就是情殺;如果死者死前被性侵,那是強奸殺人;如果家里錢財丟失,那是搶劫殺人;還有仇殺什么的,只要看看兇手是誰,動機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如果看不出明確的殺人動機,那就有可能是反社會人格??傊?,這個發生在大樹村的殺人案件的一大部分,已經被大家圓得差不多了,故事的結局,是由警方來畫句號的。
大家下車的下車,打瞌睡的打瞌睡,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許貴已經不在這個車廂了。本來他們也不熟悉,要說有點面熟,可能因為都是本地人,長得差不多吧。但他們誰也不知道誰叫什么名字,是哪個村哪個鎮的。
許貴走了就走了。
許貴一直逃竄到最后一節車廂,剛想喘口氣,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王小麗打來的。如果按照售貨員的說法,王小麗已經死了,那現在打電話的肯定是警察。剛才他打過去時,接電話的那個嚴厲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回響,擊打著他顫抖的心臟??吹绞謾C上顯示的“老婆”兩個字,許貴嚇得手一抖,手機差一點滑落。
許貴不敢接電話。過了片刻,手機又響了,這回不是“老婆”,而是另一部手機打來的。陌生電話,肯定是警察,許貴更不敢接了。
這節車廂里的乘客一片安詳寧靜,好像還沒有聽說大樹村的故事。他們看到許貴幾次不接電話,也不問他為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許貴心里又慌又虛,完全就像是犯了罪、殺了人后的感覺。他趕緊把手機關了,他感覺周圍的乘客都盯著他,使他無處可逃。他的眼睛四處躲藏,無處安放,最后只得趴到小桌上。趴了一會兒,他竟然睡著了。
等到火車一聲鳴叫,許貴醒來一看,已經到了中午。原先車廂里的人,好像都換了臉。這種慢車,幾乎每個小站都停,乘客上上下下,也是正常。他心里立刻就放松了一點,就算前面的乘客對他有所懷疑,現在都是新面孔,更加不知道他是誰了。
許貴的心里剛一輕松,立刻又沉重起來。不知道王小麗的事情到底怎么樣了,他趕緊打開手機,發現手機新聞推送已經出來了,動作真夠快的。動靜也夠大,上了頭條:王古鎮大樹村發生兇殺案。
通緝許貴的通緝令已經出來了,也有照片。不過這張照片有點走樣,不太像他。許貴可能是太過緊張,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張照片是他什么時候、在哪里拍的。
其實警方應該能找到許貴比較精準的近照的,比如王小麗的手機里就有很多。不過也可能王小麗甩了他和貴強處對象后,就把他的照片刪除了。警方會去他的父母那兒要照片,只是他父母沒有他的近照,只有他小時候的照片,也派不上用場。
許貴并沒有因為照片不像自己而感覺慶幸,像不像他,都是他?;疖囯m然往前開著,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
B面
故事的前半段已經根據傳說拼湊出來了,拼圖的效果和真相基本一致。
死因除外。王小麗是被掐死的。
關于王父:
王父看到女兒王小麗被殺死在床上,報案,警察趕到,開始調查。
王父:警察,是許貴干的。
警察:你憑什么這么說,有證據嗎?
王父:昨天晚上那小子來我家,我就覺得他有問題——
警察:你覺得有什么問題?
王父:我覺得他在隱瞞什么。
警察:你憑什么這么說?
王父:他居然還笑瞇瞇地和我打招呼,還和、還和——那誰打招呼,哪有這樣的?
警察:就是說,你女兒王小麗另外找了對象,要結婚了,她原來的對象許貴還笑瞇瞇的?
王父:是的,我和我女婿在外屋喝酒,他笑了笑,就直接進里屋和小麗說話了。
警察:他們有沒有吵架,或者動手?
王父:沒有。他是打算好了才來的,所以不會吵架,一吵一打,就提前暴露了。
王父的說法是主觀臆斷,警察雖然沒有點頭,也沒有表示什么,但是他們的眼神似乎是在贊同,并且鼓勵他繼續往下說。
王父:他們說了什么我不知道,后來他走的時候,臉色非常古怪。怪我,怪我大意了,都怪我——
警察:你這兒有許貴的照片嗎?
王父提供了王小麗的手機,警察又讓王父從手機相片里辨認,卻沒有看到許貴。
王父:他們不談了,大概我女兒就把他的照片刪掉了。
關于許貴的父母:
警察:許貴昨天晚上回家了嗎?
許父:他好像是早上回來的。
許母:急急忙忙拿了書包就走了。
警察:你們注意他的神情了嗎,是不是慌慌張張的?
許父:我看不清,我白內障。
許母:我青光眼。
警察:他有沒有說他到哪里去?
許父:沒有說。
許母:他上學去了。
警察:你們有他的照片嗎?
許父許母進屋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張舊照片交給警察。
警察:這照片是幾年前的吧?
許父許母都不知道照片是哪一年拍的。
關于同村的許富生:
警察:許富生,你騎摩托帶了許貴一段路?
許富生:是呀,早上我去鎮上辦年貨,看到許貴急著趕火車,我就捎了他一段。到了鎮上,他就下來自己走了。
警察:路上他有沒有和你說什么?
許富生:他沒有說什么,但是我覺得奇怪,就問他為什么剛剛回來,年還沒過就走了。
許富生說到這兒,似乎發現了問題,慌張起來,又補充說,我竟然還問他為什么走這么急,現在想想都后怕,幸好我沒發現他有什么可疑之處,否則我的一條命恐怕也難保了。
警察:你問他,他怎么說?
許富生:他說單位來電話了,要加班,還說加班工資翻幾倍什么的。
警察:那你看他的神情有什么異常嗎?
許富生:他坐在我背后,我看不見。不過,就算看不清他的臉色,我也覺得奇怪,年前叫去加班,從來沒有聽說過的。
警察:路上你們遇到了警車,他表現得怎么樣?
許富生:我沒有看見。
關于車站售票員:
警察:你記得一個叫許貴的人來買車票嗎?
售票員:記得。
警察:是因為買票的人不多,所以你記得,是嗎?
售票員:我記性很好的。何況他說他是我初中同學許貴,可他明明不是。他瞎說,想套近乎而已,我就記得更清楚了。
警察:他不是許貴嗎?
售票員:他說他是許貴,他的身份證上是許貴。
警察:那就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許貴?
售票員:不知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可能是假身份證呢。這種事情,我們見得多了。
警察:你說他不是你初中同學許貴,依據是什么?
售票員:個子不一樣。
警察:人的個子不會長嗎?
售票員:臉也不像。
警察:會不會是你對這個同學記憶不深,淡忘了?
售票員:好吧,你們說是就是。
警察:他買了到哪里的車票?
售票員:廣州。
警察:你再想想,他還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表現。
售票員:馬上過年了,大家都往家里回,他卻出發走了,還走那么遠,這算不算異常?
關于排查出來的兩位與許貴有接觸的乘客:
警察:你看看這個人的照片,在火車上你有沒有見過他?
乘客甲:見到了,不過你這個照片好像是他從前的。
警察:你和他在同一節車廂,發現他有什么異常嗎?
乘客甲:什么異常?
警察:你們在車上議論過大樹村的事情吧,他當時的表情怎么樣?
乘客甲:哦,他和我們一起分析來著。有人說死人可能是因為生病,或者意外。他說,肯定不是普通的死亡,是發生案件了,不然怎么會報案,警察又怎么會去。
警察:他怎么知道的?
乘客甲:我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警察:看看這個人的照片,你在火車上見過他嗎?
乘客乙:好像是。
警察:你們有沒有一起談論過大樹村的事情?
乘客乙:沒有,我在火車上沒有聽說過大樹村的事情。
警察:那你有沒有注意過他的神情?
乘客乙:沒有。我只記得他背了個包,好像是從別的車廂過來的。我們是這列車的最后一節車廂。
警察:后來呢?
乘客乙:后來?后來我記不清了,好像他趴在那里睡覺了。
警察:是他先下車還是你先下車?
乘客乙:應該是我先下車的。我走的時候,他好像還趴在那里。不過也不一定,也許我記錯了。
他沒有記錯,許貴的確比他晚下車。
關于火車上的售貨員:
警察:你在火車上說過大樹村王小麗被殺的事情?
售貨員:我也是從另一節車廂聽來的。走到那節車廂時,他們正好在說這個事情,我就說了一句大樹村的王小麗。我不是造謠的,我是聽來的——
警察:那你看看這個人,他當時也在聽嗎?
售貨員:好像在——不過樣子和照片上不太像。
警察:這是他從前的照片。你說大樹村王小麗,他是什么反應?
售貨員:當時他大叫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旁邊的人還問他是不是認得王小麗。
警察:他怎么說?
售貨員:他說不認得,不過我看他慌得很,頭上都冒汗了——哦,對了,其他幾個人還嘲笑他來著,說他嚇尿了。
警察:后來呢?
售貨員:后來我就推著貨車去下一節車廂了。
以上是人證,還有現場物證:王小麗家后窗的腳印、王小麗臥室里的指紋等等。
還有許多其他的疑點和旁證,比如:許貴為什么剛剛回家就走?經過核實,確認許貴的單位沒有通知臨時加班。打許貴的手機他為什么不接?許貴的手機為什么要關機?他怎么知道王小麗之死不是正常死亡,是兇殺案件?聽到消息又為什么會失態?等等。
一條條清晰的線索就這么排出來了,警察的動作很快,完整的證據鏈條已經呈現,中間沒有破綻,沒有漏洞,全都接得上。唯一的不確定,就是他到底是不是售票員的初中同學許貴?;蛘咚橇硪粋€許貴?但這并不是當務之急,也不影響破案。如果破案不順利,抓人沒抓著,那時警方需要再做進一步的調整。
火車還在前行,警方已經聯系乘警進行全列車搜尋。乘警挨個車廂尋找,雖然許貴的照片已經發在了手機上,但是在乘警看來,這趟車上的人長得都有點像??赡苁秋L俗的關系,穿著什么的,也都差不多。還有好多人都在趴著睡覺,他又不能一個一個扳著人家的臉看,何況還得防范嫌疑人攜帶兇器,所以乘警始終小心翼翼的。
在列車上警察沒有找到許貴。許貴反應快,已經下車了。
……
未完,全文原載《清明》202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