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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2年第9期 | 曹暢洲:鸚鵡大仙(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9期  | 曹暢洲  2022年09月07日08:06

    曹暢洲,生于1991年,上海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碩士班。作品散見于《花城》《長城》《青年文學》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失意者酒館》《久病成仙》等。

     

    其實,莊鵬的妻子當時只是隨口一問。

    一百個妻子里,有九十九個在那種情況下都會這么問的。那是個十分無辜的問題,一點兒也沒有逼迫的意思。她承認在丈夫又一次收到了球友們的邀請后,臉上確實出現了些不滿的神色,可她也很肯定自己問出那句話的時候語氣是非常平穩的。

    “都是一樣的比賽,在家里和酒吧里看有什么區別?”

    莊鵬原本有無數種方式進行申辯,然而那個時候,他略一思索,竟發現妻子的話不無道理,真的一個人坐到沙發上去了。這個過于順利的說服過程并沒有引起妻子的疑心,莊鵬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大水沖了龍王廟也能找到理由笑出來。家里的經濟情況他不是不清楚,去了酒吧就得喝酒,喝了酒又要打車,這次看球下次吃飯,都是些沒什么權勢的狐朋狗友,這錢花出去算什么名堂?

    將桌上的剩菜包好膜后,妻子轉過身子打開了冰箱門。冰箱里只有兩罐啤酒和三只蘋果,可幾碟小菜一塞,頓時就顯得擁擠不堪。關上冰箱門,客廳也沒寬闊多少,莊妻去水池邊洗碗,還得側著身子通過櫥柜和墻壁之間的狹道。只有蹲伏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時,她才能體會到這間小屋子唯一的好處:她只需要用別人一半的時間和精力,就可以獲得一間同樣清潔的客廳。

    是要到下一個周末的比賽日,莊妻才發現了丈夫看球時的不同尋常。只見他在臥室的沙發上盤著雙腿,不抽煙也不喝酒,不吵嚷也不喝彩,打坐似的盤踞在沙發上,抻著脖子一動不動,一雙眼皮耷拉著。她起初以為他是看睡著了,湊過去一瞧,兩只眼睛火亮著呢。你這是看的什么球?莊鵬笑而不答,只揚了一下手,示意不要打擾。那一天阿森納隊落了個慘敗,莊鵬依然氣定神閑。他微微頷首,一種受到祝福般的笑容在臉上浮現出來。真是奇怪,妻子湊到他眼前問,輸球了你笑什么?你不懂,莊鵬這才開口了,此中有真意。

    莊鵬把球給看深刻了。足球場上二十二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跑動,每個跑動都充滿個性又不失紀律,而皮球只有一個,這一個皮球串起了濃縮的世界。此中真意,又怎向他人訴說?只能是欲辨已忘言。對于丈夫忽然養成的古怪習慣,妻子顯然無法接受。一天晚上,當丈夫再次提前打開電視,兩只腿盤到沙發上時,妻子立刻走到茶幾前,取過遙控器就關了電視。

    “你還是和朋友們去酒吧看吧?!彼f,“你贏了?!?/p>

    莊鵬看了她一會兒,神情里有一種很隱秘的悲憫。接著他撓了下頭發,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他走出臥室,側轉身子蹭過櫥柜和墻壁之間的狹道,從洗手臺上抓下一塊抹布,對著龍頭沖洗起來。

    “我不看了,”他平靜地說,“我幫你擦地?!?/p>

    妻子設想過無數種丈夫的反應,唯獨沒有料到他竟會幫忙做起家務來。莊鵬這意想不到的體貼無論是否帶有賭氣的成分,這一刻實實在在讓妻子心軟了。早在戀愛的時候,她就切身體會過他對足球的熱愛。那時候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煉化部的莊鵬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球迷。這個不折不扣的球迷現在卻被自己逼得關了電視,幫忙擦起什么地來……他洗抹布的姿勢看上去笨手笨腳的,仿佛抹布不聽使喚。妻子走到丈夫身邊,奪過抹布,徒勞地做出一副依然在氣頭上的樣子說:

    “今天我已經擦過了?!?/p>

    莊鵬的獨特看球持續了幾個月,其中曼妙剛剛深入骨髓,卻迎來了為期三個月的英超休賽期。面對一個又一個“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周末,他忽然感到自己的生活正在被掠奪一空。并且這種空虛之感比往年更加難熬。妻子有一天就看見莊鵬坐定在沙發上,眼前的電視機卻開也沒開。沒過一會兒,他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嘴里飛出一句臟話,就猛地站起來,焦急不安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妻子已經習慣了丈夫安詳而莊嚴的看球方式,差點都忘了他這個人也是會常常自己跟自己生氣的。于是她提議重看一些經典的比賽,此中有真意嘛,真意總是經得起反復琢磨。莊鵬聽了妻子的話,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答,幾秒鐘后又邁出了步子。他走進廁所,開始蹲起了馬桶。無所事事的日子里,他唯一可以活躍的只剩下了腸胃。

    莊鵬的妻子怎么也想不到,丈夫為了緩解無球可看的痛苦,竟選擇了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對策:那天從商場下班回家,她看見陽臺的晾衣架上掛了一只不銹鋼鳥籠。丈夫就站在旁邊,一手提著糧鏟,一手扶著籠頭,對籠里的虎皮鸚鵡喊道:

    “好球!”

    那只金頭綠肚的鳥兒歪了腦袋,站在一條細橫木上沉默不語。莊鵬揚起手就朝籠頭上狠拍一下,嚇得鸚鵡頭毛一哆嗦,斑斕的羽翅也微微張開。莊鵬又重復了一遍:

    “快說,好球!”

    這回去拍打的人是妻子。她拍打的不是鳥籠,而是莊鵬的后腦勺。細碎的鳥糧從莊鵬手中的糧鏟邊撲簌簌掉了一片。她從莊鵬扭過來的臉上看見那驚愕一下子成了諂媚的癡笑,就知道他沒有明白問題的嚴重性。

    問題其實倒不嚴重。過問了鸚鵡、鳥籠和鳥糧的價格以后,妻子漸漸平靜下來。飼養一只鸚鵡確實花不了什么大錢,但無球可看的丈夫竟會想到要培養一只鸚鵡來做伴,這件事無論怎么看都透露出一股病態的氣息。

    “你要是真想去酒吧你就去好了,”她說,“養個鸚鵡陪你看球,說出去好像我在欺負你似的?!?/p>

    “你想到哪兒去了,”莊鵬笑著說,“我就打發打發時間,誰說要跟它一起看球了?!?/p>

    妻子看看丈夫,又瞧了瞧鸚鵡,不禁發出一聲苦笑。是啊,不就是養只鸚鵡,她怎么會那么想呢。不知怎么的,這只鸚鵡在家里的出現,總帶給她一種不速之客的感覺。

    飼養鸚鵡的全部工作當然是由莊鵬負責。所謂負責不過就是清理鳥屎,添加鳥糧和清水。剩下的時間,莊鵬全都用來對它進行足球知識教學。鸚鵡帶來的效果是顯著的,那段時間里,莊鵬的球癮果然好轉許多。一個月以后,這只虎皮鸚鵡居然真的會說“好球”了。那天妻子回家,莊鵬立刻向她展現了自己的教學成果?!昂们?!好球!好球!”隨著鸚鵡尖脆的學舌聲,莊鵬樂不可支地用糧鏟為鳥籠里添糧,那些谷物在糧盆里堆出了一個金黃的尖頂。妻子也是第一次親見鸚鵡學舌,雖然這并沒什么好意外的,但她還是感到從一個動物口中發出人類的語言,這異象從生理上使她有些暈眩。這種暈眩新奇而美妙,使她驚嘆于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自己雖然身處這毋庸置疑的地球,卻好像從來都過著和地球完全無關的生活。

    等到英超的新賽季再度打響,這只名為“叫叫”的虎皮鸚鵡已經學會了“好球”“射門”“下課”和“他媽的”四個短語。其中第四個尤其重要,因為這意味著它已具備了說出三個音節的能力,長此以往,報出阿森納全隊球員的名字也未必是癡心妄想。想到這一點,莊鵬就感到心中形成了一股厚重的成就感和使命感。他鄭重其事地用食指穿過鳥籠撫捋它的頭羽,語重心長地教育道:

    “叫叫,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p>

    莊鵬夫婦誰都沒有打算讓叫叫一起看球,但事情還是這樣發生了。陽臺就在臥室的邊上,這么小的房間,即便是晾衣竿,對于鸚鵡來說也稱得上是個優質的看臺座位。每當莊鵬看球時,叫叫也就在這個專屬座位上,看著屏幕里的一片綠蔭,跟隨解說員牙牙學舌起來。它的學舌主要是“好球”和“射門”,因為解說員很少提到“下課”,“他媽的”則更是不可能了。

    莊鵬依舊在沙發上枯坐凝眸,鸚鵡的擅自加入沒有影響他的習慣。他依舊在足球帶來的幻境中化孤獨為藝術,變激情為智慧。不要說鸚鵡,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工作、他在人間歷經的一切煩惱,都在那九十分鐘里幻滅成煙了。而妻子呢,起初還覺得鸚鵡的學舌總算為看球這種活動帶來了正常的熱鬧之感。幾場比賽的新鮮勁褪去以后,她現在只覺得這是一只十分吵鬧的鳥。

    那是一個稀松平常的比賽日,也是一場稀松平常的比賽。妻子在浴室中清理地漏上亂麻般纏繞的發絲,水管里漫出的臭氣像手掌那樣捂得她無法透氣。而臥室里的電視屏幕上,卻出現了一腳極具穿透力的直塞球,作為阿森納前鋒的奧巴梅揚向后虛閃一下,立刻迎著來球沖刺而去。這個飄忽的跑動使對方后衛落后了整整一個身位,于是莊鵬就聽見陽臺上傳來了一聲尖利的:

    “好球!”

    直到解說員跟隨著也發出了同樣的驚嘆,莊鵬才恍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心下一驚,頓時從那虛空之境中抽身回來,跳下沙發時拖鞋也顧不上穿,三兩步跨到鳥籠旁邊。

    “你剛才說啥?叫叫?”

    叫叫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方向,緘默半晌之后,忽然又冒出一句:

    “他媽的!他媽的!”

    莊鵬趕忙轉過身子,鏡頭正對著身穿紅白球衣的扎卡,捕捉著他那懊惱萬分的神態。畫面接著進入回放,莊鵬看得清清白白,這個如此漂亮的進攻配合,最終卻被扎卡愚蠢的高射炮給生生暴殄了。

    “見鬼啦!”莊鵬張開雙手大喊,“鸚鵡會看球啦!”

    莊鵬和妻子最初要說是自由戀愛,卻也不那么自由,兩人相親時見到對方的第一眼都有點失望。之所以最后結合在了一起,完全是莊鵬無心的一句打趣所造成的。莊鵬那時候大概是說,他是石化廠的,而她又銷售化妝品,化妝品可不就是石油提取而出的嗎,這就說明有緣分,命中注定我生產,你享用;我提煉,你升華。莊鵬這個人在開玩笑方面很容易失去分寸,后來他在看球時靜坐的內容也包括對自己這一個缺點的反思。無論怎樣,這句活躍氣氛的玩笑話最終把他倆都搭進去了。結婚前一天,莊鵬想起來還是覺得很蹊蹺,怎么就到了這一步呢?轉念他又對自己說,可能真有冥冥天意在推著他走吧。

    降臨到莊鵬夫婦身上的冥冥天意之后再沒有出現過,直到那只有著翠綠肚皮的虎皮鸚鵡喊出了那句“他媽的”。經過無數次驗證,現在他們都已經確信這不是一個巧合了。叫叫是一只懂得看球的鸚鵡。對于這樁怪事,妻子表現得十分擔驚,她堅持要把它給“處理”掉。莊鵬一聽,趕緊堵住了她的嘴,警覺地將她拉離客廳,走到臥室關上門,輕聲卻又嚴肅地告誡妻子:

    “非但不能處理,還得供著它!”

    莊鵬的想法很簡單,請神容易送神難。這鸚鵡顯然不是凡物了,你要是趕走它,它必然要報復你不可,你要是好好伺候呢,興許還能起到保佑作用。妻子不信什么怪力亂神,但荒謬的事實放在這里,她也不敢以身犯險。于是點點頭,將信將疑地答應了。

    叫叫住進了一只更為寬敞的鳥籠,有一高一矮兩條細梁木供它休憩玩耍。每隔幾個小時,不是莊鵬就是妻子,就會來鳥籠旁查看一番,好使籠底的鳥屎永遠得不到散發臭氣的機會,糧盆永遠是一副快要溢出來的樣子。不僅如此,在每個有球賽的夜晚,叫叫還被作為特邀嘉賓坐在茶幾的正中間,那只鳥籠成了最尊貴的觀賽包廂。為了不影響自己的視線,莊鵬就只好偏坐到沙發的一端,臉上卻呈現出一種天真的悅色。他開始就著比賽進程和叫叫聊起球來,好像說相聲一般,一逗一捧,一唱一和,乍看之下居然真的構成了和諧的溝通場景。這一幕在妻子眼里顯得有些毛骨悚然,她恍惚覺得不是鸚鵡成了仙,而是丈夫失了瘋。然而再觀察下去,她總會發現叫叫的附和并不是普通的學舌,這時她又疑心出問題的人可能是她自己。她對鸚鵡的敬畏在這種不斷懷疑的過程中漸漸養成了。

    鸚鵡叫叫并沒有給莊鵬夫婦帶來護佑,恰恰相反,妻子在不久以后被公司開除了。她在公司挪取小樣的事情持續了兩年都沒有出現紕漏,偏偏在這一回被領導逮了個正著。照理說,最近風聲漸緊,以往有同樣動作的同事們都已經警惕地暫住了手,可莊妻這時忽然想到了家中的神鸚,說不上是一種什么心態,她決定鋌而走險。走險失敗,莊妻先是感到了一種不出所料的勝利感,接著悲傷才彌漫上來,使她更徹底地扎進現實的無望里。她一路上喪魂落魄,回到家時,腦中所想的事情已經完全和鸚鵡無關了。

    然而她一進門卻聽見陽臺上的鸚鵡放聲大叫:

    “下課!下課!”

    鸚鵡準時的奚落使莊妻頓時變了臉色,整個人重新泛出充沛的活氣。她撂下包,鞋也不換就氣沖沖地踩到晾衣架邊,一路走,一路斥罵開來:

    “你還叫!你還叫!我供你喝,供你吃,毛也給你梳,玩也陪你玩,你就這么對我?不過就是會說幾句人話,會看幾個破球,說到底不還是一個爛……”

    “畜生”兩個字就在嘴邊懸著,莊妻到底還是把車剎住了?;⑵W鵡身子一陣長一陣圓,脖頸處的幾顆黑斑也隨之鼓脹變形。它豆大的彎喙微微開啟卻悄然無聲,隨著莊妻的謾罵在鐵籠里上下撲騰,等到那句“畜生”即將出口時,似有了預感一般徑直撲向莊妻,若不是被籠柱擋住,莊妻這張喋喋不休的怨嘴怕早已被它啄歪了。莊妻嚇得往后急閃一步,臉色立時煞白。余悸和鳥籠一樣嗡嗡地回蕩了好久,她才遲遲地確認了自身的安全無恙。這記下馬威使她再也罵不出什么了。她在晾衣架邊手足無措地呆站著,眼睛開始了熟視無睹,只有可憐、可笑、可恥、可悲的思緒帶著她在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里無情地漫游了一遍。她忽然感到雙腿乏力,鼻根也泛了酸,于是脫了鞋子,蹲坐在地嗚嗚哭起來。

    莊妻的眼淚就像是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激烈的情緒從她的眼眶一瀉而盡,只留下了一片人去樓空。莊妻這棟單薄的小樓顫顫巍巍的,心里還隱隱回蕩著凄涼的回音。但她已經疲憊得無法聽清那些回音了,便只好什么也不再去想。她用袖口拭干淚水,摘下鞋子拿手拎著,赤著腳來到房門口。她在門口放下了工鞋,正準備換上拖鞋,忽然停住了。她盯著地上的工鞋怔立片刻,心一橫,兩腳一跨,又重新穿上去了。她蹬了蹬腳,感到腳底和腳面被包裹得十分妥帖,便轉過身子朝陽臺那邊說:

    “你走不了,我走!”

    莊鵬給妻子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一輛動車的靠窗位上。這條動車穿過城市里擁擠的高樓與燈光,像河流入海一樣匯入田野與山峰的景色之中。她記得小時候是跟隨父母坐長途汽車來這座城市的,每一次她都會把臉貼到窗上,出神地望著那些布滿豐厚植被的山丘如何綿延地流動。而現在,它們在夜色下只是一些陌生的輪廓。

    妻子只說了她失業的事,對于鸚鵡卻不提。莊鵬似乎沒有為她的離去感到沮喪,甚至連她打算何時回來都沒問,草草安慰一番后就放下了電話。他現在的心思全在他的好兄弟鸚鵡身上了。掛了電話之后,莊鵬走到陽臺邊上,為叫叫添糧換水。他看見鸚鵡繞著鳥籠撲飛不止,便知道它是想要散心了。莊鵬提著鳥籠去小區里閑逛了一陣,一路上思考的只是如何在上班間隙溜回家里照料鸚鵡?;氐郊視r,見鸚鵡似乎還不盡興,他就說:

    “這是鬧什么脾氣了,散了步還不開心呢?要不,你想飛哪兒,我帶你去呀?”

    這么著,他端起鳥籠,站到了椅子上、床上,甚至餐桌上。莊鵬端住鳥籠在空中緩緩移動,讓鸚鵡在籠里的振羽盡可能接近真實的飛行。經過一段短小的環屋空中旅行的線路之后,叫叫總算安定了下來。鮮紅的爪子在細木梁上穩穩鉤牢,鮮艷的羽毛層層奓開。它嘎嘎歡叫兩聲,十分響亮,十分尖脆,甚至有些刺耳,但莊鵬知道,它高興起來就是這么叫的。

    由于工作關系,即便是過年的時候,莊妻也沒能回娘家久住。最多的一次待了三天,有兩年甚至都沒有回去?,F在她躺在那張熟悉的床上,第一個念頭就是要睡上很久很久,直到把所有煩惱都像自身的疲憊那樣一掃而空。她意外地發現這張床變得寬闊了許多,就連被子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也洋溢著溫馨明麗的芳香。這幢老房子歷經數十年的風吹雨打,此刻仿佛絲毫也不顯蒼老,倒是自己的父母,那天她吃驚地發現他們居然有了如此多的白發。于是她才知道,由于她回來得那樣突然,他們沒有來得及像往年一樣事先將頭發焗黑。她一下子聯想到了自己在工作上動的手腳,慚愧之情便像潮水一樣在她胸口鼓蕩了。

    第二天,莊妻從超市買來染發劑,親自動手為他們將頭發全都染成了黑色,然而,那種陰影卻始終揮之不去。她悲涼地看著他們的笑顏,腦海里全是一些可怕的設想。她感到這都是她的錯。一個人的蒼老并不和時間有關,而是和他的生活有關,和他所愛的人的生活有關。而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樣呢?自己的生活——她為此感到愕然——此刻竟完全經不起細看。這是她的錯,她想,這個錯誤為她帶來了后果,那就是讓她目睹了她的父母如何為她而蒼老,盡管他們看上去為自己的歸來如此歡欣。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莊妻為父母安裝了更加方便好用的網絡電視,給他們添置新的衣服,在沒有下雨的傍晚,她總是會和他們一起在小區附近轉上幾圈,聊聊這里那里的變化,這個菜場那個菜場的不同。有一天,話題有意無意地來到她的婚姻情況和生育計劃上,她含糊地敷衍了幾句,父母就像見好就收似的又聊到別的地方去了。這使她幾個月來第一次認真地想起自己的丈夫。

    在自己出走的那個晚上之后,她與丈夫一次電話也沒有打過,只是偶爾用微信聯系。聯系的內容也十分寡淡,沒有一個人提出重歸于好,也沒有一個人給出任何要消極處理的暗示。日子不明不白地敷衍過去,首先沒有沉住氣的人是莊妻自己。她迫切地需要重新尋找一份工作,一份自己會完全珍惜的工作。莊妻無數次地構想怎么為自己回到丈夫身邊鋪設臺階,怎么制造適合提出這個決定的氛圍,然而每次都是無疾而終。她很難不去猜想丈夫已經不愛自己了,可是他們之間說到底,也根本就沒有什么不可開交的分歧。后來,在丈夫無數次的裝聾作啞中,莊妻幾乎能夠肯定:莊鵬非但已經對自己失去了愛意,而且這東西在他們的生活里從來就沒有過。

    當九月里一個周六的晚上,她看見手機響起了丈夫的來電后,還是不免有些感動。隨即,她恢復了理智,她想到,這個反常的電話鈴聲更可能是某種災難的預告。

    在自己接起電話前的短短幾秒鐘時間里,她好像已經走遍了許多個結局,并對每一個結局都從心底里徹底接受了。

    然而電話那頭的丈夫卻讓她大吃一驚。結婚四年,他還從沒有用這么激動的語氣說過話:

    “你快回來!”他說,“我們要發大財了!”

    莊妻是在第二天晚上回到家里的,帶了一些母親包的蛋餃和路上買的香梨。還沒走到冰箱跟前就發現不對勁了。她慌亂地轉過頭去問丈夫:

    “你怎么把冰箱換了?”

    莊鵬笑著從妻子手中接過食物,殷勤地將它們放進那只嶄新的雙開門冰箱,說:

    “說了嘛,我們發大財了?!?/p>

    妻子沒有答他的話,在房間里匆匆走了幾圈。不只是冰箱,電視也換了75寸的,廚具全部煥然一新,那只烏亮的鍋里還盛著剛炒好的花生米;鳥籠仿佛不是鳥籠,而是一只獸籠,像手推車那樣龐然地停在陽臺地面上。她撲通一聲在沙發上坐下來,好像一下子坐進了大海里:沙發也新換了真皮的,大小雖然沒變,可一看一摸一坐,她就立刻知道這是坐在了一筆沉甸甸的鈔票上。她從沙發上跳起來,語無倫次地問丈夫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莊鵬將妻子拉回沙發上,接著從陽臺上隆重地推過鳥籠,擋在茶幾和電視中間。然后走到客廳,從鍋里舀出一些花生來,全部倒進掛在鳥籠上的第二只糧盆里,轉身又立刻去冰箱里拿出兩罐啤酒,恭恭敬敬地往水盆中倒滿。忙乎了半天,他才開了自己的那罐,坐到妻子身邊,蹺起二郎腿?!皠e那么緊張,來,往后靠,這沙發靠背可軟了!”他一邊對妻子說,一邊打開電視,拿起手機。只有透過籠柱的縫隙,才能勉強看清屏幕上的綠茵場?!艾F在將就一下,”他說,“等以后換了大房子,搞一張五米長的沙發,我們和鸚鵡就都能看清楚了?!?/p>

    他把手拉得很寬,好像想拼命比畫出他想象中那只沙發的壯觀。

    妻子還是挺著腰身,沒敢往后靠。她透過鳥籠看著雙方隊員在球場上嚴陣以待的時候,仿佛這鐵籠關的是自己。她忽然聽見眼前的鸚鵡發出兩聲自己從沒聽過的短語。那兩聲很含糊,她沒有聽清,是丈夫的重復讓她明白了一切。

    “二比零,二比零。你聽,它剛才是不是說的二比零?”

    不等妻子回答,丈夫自己就在手機上找到了投注的網站開始了下注。這時他才意識到客場作戰的阿森納又輸了,他憤憤地抱怨了一句,臉上卻還是笑呵呵的。

    妻子看到丈夫下注的驚人金額已經晚了,他付款的手腳比她挪用小樣時還迅速。她猛地拍掉他的手機:

    “你瘋了?!”

    丈夫笑著彎下腰把手機撿起來,另一只手攬住她的肩膀,意味深長地撫拍著。意思很明確:瘋沒瘋,看下去就知道了。

    沒有十足的把握,丈夫是不會這么急迫地要妻子回來的,更不會將那么多家具都更新換代。剛開始的時候,他當然也是難以置信,然而幾周下來,事實卻讓他如沐天恩。前幾次靠此下注時雙手都還顫抖著,但現在,他已經十分坦然地享用這個幸福的現實了。他覺得一定是他對鸚鵡心誠意至的照顧得到了回報。那天上班的路上,他一反常態地擺起右腿,朝著虛空猛踢一腳,做出一個十分漂亮的射門姿勢。在他的眼前,一顆虛擬的皮球像一道金光那樣在空中劃出了筆直的彈道,直掛同樣虛擬的球門的右上死角。他聽不見歡呼,也無法在路上大張旗鼓地慶祝,只好撒開腿歡快地奔跑起來。當他氣喘吁吁地走進辦公室時,所有人都看見了他熱汗淋漓的臉上掩抑不住的飛揚神采。

    終場哨吹響時,莊妻看著眼前這個不可思議卻又好像順理成章的結果,呆得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丈夫很理解她的反應,他當初經歷了同樣的心理爭斗,于是他摟住妻子肩膀的手就激動地將她朝自己靠攏。莊鵬深情地向她強調,他們的好日子來了,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要讓她回來一同共享天倫。

    莊鵬很明顯地感到妻子的身子正在不斷顫抖。理解眼前的現實對她來說太困難了,但他錯誤地以為這是妻子對突發好運的驚喜。他怎么也不會想到,當妻子環視這個幡然變化的屋子時,她感到的只是陣陣涌上胸口的怪異與不適。在這間狹小的屋子里,那些嶄新家具的加入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它們水火不容,互相仇視,仿佛隨時都會產生一場暴動。而之所以暴動沒有發生,完全是來自一種來歷不明的詛咒般的力量。當她在丈夫的美妙幻想中構建出一幅家財萬貫的景象時,那畫面竟使她充滿恐懼。這種恐懼在她的目光來到那只籠中的享受帝王待遇的鸚鵡時到達了巔峰,她一下子掙脫了丈夫,站起來說:

    “不對勁,”她說,“這太不對勁了!”

    莊鵬臉上的笑容依舊沒有消失,他也隨著妻子站了起來,沖著她搖搖手機,提醒她在剛才的九十分鐘里,他們的財富又獲得了多么驚人的增長。

    “而這一切都不是夢?!彼χf。

    他沒有注意到妻子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心中的恐懼,甚至連它為什么會產生都不明白。她走到鳥籠旁,蹲下身來不得要領地伸手摸索著什么。等到莊鵬明白她是打算將鸚鵡放生后,他大驚失色,一步跨過去牢牢將妻子的雙手捏緊在自己的手掌中。

    “你這是做什么?”

    妻子沒有反抗,她的喘息聲在解說員的賽后解說聲中也依然顯得粗重而清晰。

    莊鵬用力將妻子拉起來,妻子低著頭,不敢看他。她不知該怎么回答,只聽見丈夫在一旁拍著鳥籠,安撫鸚鵡。見叫叫在糧盆前重新啄起了花生米,莊鵬長舒一口氣。他轉過頭望向妻子,感到她像一個發熱病人,虛弱而憂傷地站在那兒。莊鵬一時有些驚訝,他從未覺得妻子像此刻這么美麗。于是伸手撫摸她的頭發,接著慢慢把她摟進懷里。

    “我理解你,”他說,“我理解的?!?/p>

    他們很久沒有像這樣緊密地抱過了。莊妻把額頭伏到丈夫的肩膀上,很久以后才把自己的手也繞到了他的背后。她的手有氣無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擁抱自己的丈夫似的。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了。

    “可是我曾經罵過它?!彼谡煞虻男厍昂芷D難地說。

    于是,莊鵬就知道了妻子離家出走那天所發生的事。他以為這就是妻子剛才發作的全部原因,所以徹底放下心了。只經過了片刻的思索,他就為她提供了一個誰都無法拒絕的解決辦法:

    “你向它懺悔吧,隆重一些?!彼f,“這世上沒有不接受懺悔的神明?!?/p>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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