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10期|王蒙:霞滿天(節選)

王蒙,1934年生,河北省南皮縣人。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曾任文化部部長、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人民文學》主編、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等職。著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等十部,小說集二十余部,2014年出版《王蒙文集》四十五卷。作品被譯為二十余種文字,曾獲茅盾文學獎等多種獎項。2019年9月榮獲“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
《霞滿天》賞讀
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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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蒙上小學的時候,看到一撥男女大學生從大街上走過,不知道為什么,我替他們覺得焦躁:他們年紀這樣大了,還在一堂一堂地上課、做作業、考試,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是急迫與不安,是期待與得不到,是成長帶來了或有的膩歪與疲勞,鬧不準還有點空白,就這樣上學呀學上呀六七千晝夜,老天。
我是急性子,一輩子催促自己和親人,被說成是“催人淚下”。我覺得人生的最大痛苦和冤枉,是徒然等待,推遲進行,一些操作與發生耽誤了點、分、秒。
在我滿三十歲的時候,嚇了一跳,怎么噌不楞噔就三十了呢?哪兒來了個三十而立?果然仨拾?我什么都沒準備好,無緣無故、無著無落、無聲無色地三十歲矣!三十功名桌與椅,八十里路門與戶!我還有一肚子青春的煩惱與火熱,詩情與故事,大志與大言,大心與大膽,還有點滴的露珠兒似的才華,像一位可敬的老師說的,我并沒有做沒有寫也沒有弄出什么瓜果李桃兒來呢。
四十歲,一九七四,“五七”干校剛畢業,我已經老大。少小才剛老大悲,喁喁未罷踽踽歸,人生奮力拼八面,不可空空走一回!
安徒生的一個故事,一個墳墓碑文上寫著類似如下的文字:
逝者是一個作家,但是作品尚未動筆。
逝者是一個畫家,尚未來得及準備畫布。
逝者是一個政治家,亟待首次競選演說。
逝者是一個運動員,夢里獲得了世界冠軍。
大意如此,不是原文。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覺悟了,不能只知道等待。我開始正式動筆,《這邊風景》的花與葉繡將起來。此前,“五七”干校休假期間,已經試寫了一些段落。其中有一段寫伊犁農民春天大掃除,還有俄羅斯族婦女擅長以石灰水兌藍墨水把墻刷成天空的淡藍色。我提道:這是當地的習俗,也是愛國衛生運動的實踐。一位老夫子式摯友,聽了“愛國衛生”四字,笑得岔氣。沒有辦法,我有我的底色,我的童子功,我的不同路子。
曰: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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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三歲以后,日子正?;?、順當化了。我對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的反應日益淡定,活進深處意氣平,當然必須穩住陣腳。淡定也是晚近時興起來的詞,此前,我更習慣的是燃燒、激越、獻身、豁出去,英特納雄納爾,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嘲笑“愛國衛生運動”一詞語的摯友體格極佳,在新疆,冬季零下三四十度,他戶外步行半個多小時來我家做客,帽子都不戴,他的鼻子與耳朵都呈現出胡蘿卜色,不以為意?,F在卻說成不以為然,“為意”與“為然”都分不清,咱們這個中國的認字兒情況到底是咋啦?我的摯友喜歡喝酒,喝多了走出房門,找一個墻角把迷魂湯子與已經咽下的食物倒逼出來,嘔吐干凈?;貋碜叫★堊狼霸俪栽俸?,談笑風生,面不改色,同時用普通話、陜甘方言、維吾爾語、俄語摻雜上英語德語說著笑話。同桌的朋友,都稱頌他是“鐵胃人”。
他吸煙,又買不起好煙,他吸的香煙又臭又辣,并于吸吐過程中時有小規模爆炸叭叭叭兒叭兒出現。
更奇特的事是他的兒子看了一個極好的影片,《大浪淘沙》,學上面的自縊鏡頭懸梁,就這樣離開了人世。為此,我們全單位的人,他的眾多的好友,制定了勸慰他與安排大侄子后事的精細方案,做了,了結。
他喜歡讀書,喜歡研究比較語言學,向我傳授遇到特殊情勢,可以用背誦書頁或外語單詞生字的方法,穩定情緒,心理治療,利用一不小心就會白白浪費的時間,有所長進,自然入定,百毒不侵。他認為苦學也是氣功,在被一批中學生死纏爛打不可開交的時候,他背誦普希金的長詩《葉甫根尼·奧涅金》而意守丹田,進入情況,完事以后,他一個人彎腰練功立在臺上,泥塑木雕,拽也拽不下來。
老夫子定力如山。
我讓他給我背誦“葉”詩,他只說了一段,說是普大喜奔的金子一樣詩人詩句里說:“走遍俄羅斯,找不到一個女人長著美麗的腳板?!?/p>
提到俄羅斯女人的腳,帶來的是闊大感與生命力度,自然令一批中國親蘇中老年知識分子開懷暢闊不已。
我們當中有的人,有的為普希金的詩作中出現了這樣的低俗,面露憾色與痛惜,老夫子突然獨樹一幟:
“你們怎么這樣不懂、不通、不解呀!酸溜溜的小男人才會發生為普天才改詩的沖動!普希金有多么體貼,多么親切,多么含情,美麗中飽含生猛!再溫暾他也是俄羅斯!”
講到俄羅斯,他用俄語原發音,像是說“嘞兒阿斯衣!”(Россия)元音о發類似а的音,味道果然不一樣。
是嗎?你又覺得老夫子他體貼了普詩人,超越了詩,超越了最最可笑的小布爾喬亞與風雅,超越了文學與儒學的呆氣,超越了傳統,更超越了愛情、失戀、追求、懊悔、挑剔、肝腸寸斷、要死要活。他的本真天性小小子勁兒可以與普希金、萊蒙托夫、杜牧、李后主、賈寶玉,也不妨加上唐·璜比肩。
他還講過由于一段時間夫人回內地探親,他把家里弄得烏七八糟,夫人回家后大怒失態,對他又罵又打,又哭又喊,又掄又跳,小施家暴。觀察著夫人的聲像,他想起了“酣歌醉舞”“珠歌翠舞”“燕歌趙舞”……一串串四字成語,他覺得非常幸福,比世界許多地方許多歷史時期許多人要幸福得多多。
“語言啊語言,學那么多種語言,為什么不會為自己的生活細節作出最佳命名呢?”老夫子說。
為此,他含蓄地寫了新詩,登在那一年本自治區文學期刊“批林批孔”專號上,大意是林彪和孔老二,想破壞人民的幸福,我們仍然是載歌載舞,鶯歌燕舞,快樂歡欣,聲色琳瑯。
他說自己的老婆發起脾氣來,堪稱聲色琳瑯的啊。
我離開邊遠地區后不太久,傳來他患咽喉病癥的消息,之后急劇惡化離世。我始終感覺到他在離去的那一刻,可能臉上露出了一個輕松卻不無詭異的笑容。
他是個大好人,后來,他在世時對他歌舞交加的夫人告訴我說,老夫子已經預感到了改革開放快速發展的好時候,他臨別時說:“你們會有非常好的生活?!?/p>
愿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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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北京油子老鄉,也差不多同一個時期,咽癌去世,他一直鬧騰移民國外,靠邊疆已經移民到澳洲的俄羅斯族藝術家友人幫忙,終于實現了移民夢。出發前患病住院,迅速走了,他的故事我寫在一篇小說《沒情況兒》里。我的感覺是他離去時說了一句京腔話:“齊了,您?!?/p>
后來訪問澳大利亞墨爾本時請他妻子、舞蹈家——曾經是謝芳的同伴、一位心直口快的女性,吃飯,她說到自己的移民洋夢,她希望擁有一艘自己的游艇。
流光匆促或堪哀,四海五湖運未裁,游艇白帆卿且覓,碧空銀浪鷺鷗來。
后來見到的是與他們同事的另一家老北京,他們移民海外后回京探親,我請他們吃飯,他們為北京面貌改變之迅速而極不習慣,甚至嘖有煩言,意思是說他們此次回來,找不到自己的老家了,北京變得讓他們不認路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一日千里好,還是妥留故跡好?發展變化、舊貌換新顏,還是平和保守、一切大體照舊好?
而他們的在本土上過體育學院打手球的閨女,則埋怨老朋友見到他們只知道請吃飯,說得我尷尬慚愧。據說小朋友曾經心儀一個殘疾人,被父母勸退了。
心靈、心理、心愿、心病、心猶不甘。出國生活、定居、歸化,滋味究竟何如?
是的,陳寅恪大師說過,去國移居,恰如寡婦再醮,不可總是懷念前夫,更不可再嘰嘰咕咕抱怨前夫。
還有兩位對我極盡關心幫助照拂的老領導,老河北人,打死他們他們也不會反認他鄉作故鄉的啦。他們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對我伸出援手。二位都是離世于口腔癌。他們都是河北人,都愛吃剛出鍋的熱餃子,都在包餃子時評論面和得要軟硬合度,筋道彈性,得心應手。他們倆都愛說“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其實他們是最最良善的愛妻主義者,是媳婦面前的五好丈夫。我想念他們,感恩他們,絕對不能辜負他們。
4
三十多年前,我一度因頸椎病而狼狽不堪,那時我發狂地寫作,又被通知參加許多會議,接待各種來訪友人,國籍不一。一旦病起來,旋轉性暈眩,天旋地轉,深感恐怖。在一個海邊的中等城市文藝之家,我看病療養了一個多月,認識了一位海濱城市比我大五歲的朋友。
他姓姜,是該市政治協商會議領導人。面相很好,尤其是目光明亮,他每天注意看報,皺眉思索,還與我不斷切磋討論蘇聯在斯大林去世后的變化與埃及、伊拉克的政局,直至赤道與北極南極。他有點駝背,有點禿頂,還有點東張西望。他很健談,既談市、省、北京的領導干部的升降前瞻回顧,也談吃喝玩樂與半葷半素的笑話與謎語。麻煩的是他的口音比較重,說話大舌頭,發不出“兒”音來,該發“兒”的時候,他發的是“哦”,這樣他的說話至少有三分之一我聽不清原文,但自以為能猜出他的話語里的百分之八十的原意。
我們有時和另外兩位年輕人一起打麻將牌,年輕的“手哦”胡亂出牌,但是常常和(讀胡),市政協主席就點評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p>
那里是革命老區,他父親是抗日烈士,他小時候當過兒童團長,抓過地主“還鄉團”的探子,在北京的革命大學,他學習過一年,在省委所在城市的黨校,學習過兩期。他的老區少年積極分子與根正苗紅的來路,使我覺得十分親近。
分別后不到一年,聽到了他因病去世的消息,使我十分震驚,茲后又屢屢聽到他的故事,更是令人嗟嘆。
說是他老家有一個不無精明卻又不務正業的小伙子,乘上了發展市場經濟的東風,開頭是崩爆米花,后來賣煎餅馃子,再后來加上包子、老豆腐、燒雞、炒肝,置備了流動餐車,成了小財主。小老板還經營社會政治,不但當了政協委員,還取得了有關部門給予組織保安公司的批件,成了家鄉一個能人。
說是此位能人以當地眼光中的高薪,聘用了一位練硬氣功的保鏢,保鏢在自己左臂上刺青,上書“恩公姜勇”四字。他與我的牌友同宗,都姓姜,論輩分兒他應該叫主席爺爺。
姜主席到了年齡,下崗了,人們議論說,小老板事業與財力的飛速發展,使姜同志艷羨有加,出招幫助他多方發展,并且抵押了房產,貸款投資,與小老板親密合作。
小老板傻(精)小子睡涼炕,火力越來越壯,被鼓動睡上了從未與聞的“期貨”市場大炕。已經一步登高的傻(精)小子,“成功”得太順利了,他還要一步登天,沖天,超越太空,他還要拉上已經退休的大官與他一起飛天高沖:結果是上當受騙,不但賠得精光光,而且負上了債。
傻(精)小子也是接納了旁的壞小子的主意,早早花錢辦下了太平洋一個島國的護照,突然間消失蹤跡。而我們的姜主席,就這樣地跟隨著傻(精)小子,從熱炕上一直跌入無底深潭。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省紀檢委與檢察院來到此地進行立案調查,老姜突然死亡,正式說法是心肌梗死,也有人說,說不定是人設自盡的。詳情不好過問。
是個慘痛的愚蠢與白癡的悲劇故事。我們會奇怪志士與貪官、艱苦高尚與蠅營狗茍、有板有眼與全無常識、可敬可親與無恥無賴之間怎么會這樣近在咫尺。而在主題新聞紀錄片中聽到大貪腐分子侈談什么三觀缺陷、為人民服務的方向不夠堅定、崇高偉大的信仰缺失的時候,我完全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他們明明是刑事犯罪啊,他們是蛀蟲、是騙子、是利欲熏心、是無惡不作、是社會主義與人民利益的死敵,怎么他們像是在檢討自己沒有趕上張思德、劉胡蘭、董存瑞與雷鋒???!
同時我又回憶起二十世紀改革開放初期,萬事起頭難,萬事起頭鮮,萬事開頭美,萬事開頭歡;春潮正澎湃,春風漲滿帆,春意暖人心,春花喜人寰,春氣大浩蕩,春雨潤萬田;一番風光,透著可樂、可為、可笑、可奇,新鮮芽苗,破土出長,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不一定,摸石頭,濕布鞋,飛越彼岸,節奏翻一番。講的是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是抓住機遇,是呼喚是號召是殺出一條血路,是奮力變動力,是無商不活,無工不富,無農不穩;是各種商品等待著出入產銷,各種人才等待著發財致富。只要你干,三十天就成事,三百天就成精,三千天就完蛋……偉大的中國,古老的中國,鎮定的中國,機遇滿滿的中國,大風大浪小花小草搖搖晃晃時有新變的中國啊,你的生活是多么有趣,你的機遇與政策譽滿四海啦哇!
看官,以上是本小說的“楔子”。您知道什么是“楔子”嗎?中華傳統小說與戲曲,常常要有個帽兒戲、帽兒段子。比如聽戲,剛開幕,戲園子不像現在的劇場那么有秩序:找座位的,招呼親友的,遞手巾把兒的,賣孝感酥糖的還在鬧騰。需要臺上先蹦跶蹦跶,漸漸聚起觀眾的注意力。讀小說也是一樣,開個頭,對世道人情、生老病死感慨一番,顯示一下本小說的練達老到、博大精深,誰又能不“聽評書掉淚,讀小說傷悲”?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