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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2年第9期 | 陳剛:失蹤者(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9期 | 陳剛  2022年09月13日08:12

    陳剛,1974年生于湖北五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F供職于宜昌市文聯。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長江文藝》《芳草》《飛天》《延河》《山西文學》等發表有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部分作品被《長篇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等刊選載。長篇小說《臥槽馬》曾獲第十屆湖北屈原文藝獎等。小說集《余溫》入選“2021年度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

     

    1

    1999年夏天,陳樹聲從動力車間調到了宣教辦,編輯一本刊物,叫《化工動態》。名字挺響,像一份行業權威期刊,其實就一個三千多員工的廠刊。64頁的版面容量,兩月出一期。主要報道廠領導出席各種會議的講話,剩下的版面是班組建設和文學副刊。主任叫劉遠洋,不到五十歲,長得細皮嫩肉,貌似剛畢業的大學生。見誰都似笑非笑,像個好脾氣的中年大叔。他在夜大念過三年哲學,馬克思主義摸了點皮毛,看問題,有時候唯物,有時候唯心。同事們私下里喊他劉哲學。他安排陳樹聲編輯副刊版面。陳樹聲叫他老師。他揚了揚眉,擺擺手說,別叫我老師。叫師傅,或者叫老劉也行。其實他喜歡別人叫他劉哲學。

    兩年前,陳樹聲從一所二流大學的中文系畢業,分配在動力車間燒鍋爐。從到車間第一天上班開始,他就像個收過聘禮只等嫁走的姑娘,每天數著日子過,盼著廠里兌現招聘時的承諾:一般情況下,大學生在車間鍛煉三個月后就會提拔到管理科室。

    但這個“一般情況”出現了嚴重問題,廠里的狀況十分不妙,隔段時間就像個癲癇病人發作一陣,忽然暈倒在地,打滾,抽筋,翻白眼,吐泡沫,眼見就要爬不起來了,但也死不了的樣子。先是產品滯銷,流動資金跟不上,原材料供應饑一頓飽一頓,然后工人的工資開始打白條。接著降價處理一批庫存產品,或者找供應商高價賒回原材料,廠里又開始恢復一點生機。工人們上班就盯著煙筒發呆,生怕什么時候就不冒煙了。工廠一不冒煙就要減人,像演戲一樣,劇情都沒啥懸念。邪性的狠。

    人事部門組織召開了幾次大學生座談會,穩定人心。請宣教辦主任劉哲學作廠情報告,那是陳樹聲第一次見他。劉哲學講了一通主觀、客觀,內因、外因之間的關系,理論水平不低,結合實際不行,綱舉了目沒張開。他把五根指頭合成了拳頭,又一根一根地扳回到巴掌。大家被他弄得云里霧里。不懂那就重復,一遍不行兩遍。第三遍的時候,有同學問,什么時候可以調動崗位?劉哲學愣住了,皺著眉,好像這個問題難住他了。他用求援的目光看著人事科長。人事科長是個更謹慎的人,就算一句平常話,他也會琢磨片刻。雖然琢磨片刻,放到嘴里又含了片刻,最后羞答答說出來的還是一句平常話:現在廠里的主要精力都在找錢渡難關,調動崗位的事就只能先放一放哪。他的語音拖著長調,像深情的嘆息,像動人的吟唱。這道理大家其實都懂,也理解。但每個人心里頭,還是涌出無邊的失望,就像一群人走進了幽長的隧道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走到出口。那段時間,報紙上經常有國企改革新聞,有的轉成了民營企業,有的一塊錢轉讓股權,被兼并重組。大學生們心里從此起了霧,看不清眼前,也看不清遠方。開始陸陸續續跳槽,半年時間走了一多半。

    經過大半年的消磨,陳樹聲對燒鍋爐的苦悶生活已經習慣了。鍋爐房灰塵大,一天下來,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他特意剪了個小平頭,好收拾。那些還待在車間的大學生,他們把鍛煉當成擔子,挑在肩上,掛在臉上,含在嘴里。滿臉的不高興,滿嘴的抱怨。只有陳樹聲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像個和顏悅色的旁觀者。

    每次運煤入倉后,他便坐在操作臺前靜靜地看著液位計,老是疑心自動進水裝置會突然失靈,引發鍋爐爆管事故。坐久了,又覺得腳底像長滿了針尖與麥芒,十根腳趾頭開始在鞋子里亂動。陳樹聲弓下腰,捧著船一樣的勞保鞋,往外倒煤粒。煤粒被腳丫擠成了丸子,狀如黑豆,落在地上發出瓷器開片般的輕微細響。他用指頭拈起一顆丸子,迎著燈光細細觀察,似有微光溢耀。這種不動聲色的凝視,很快讓他沉重地感覺到:這簡直是一場人間奇遇,需要多少機緣,才可穿越時空,跨越自然的界限,彼此寂寞地相逢。這煤仿佛也有一個輕盈的靈魂,正在他的手中沉睡,等待被烈火喚醒。

    陳樹聲像個高貴仁愛的君主,目光溫潤安詳,舉著這顆小煤丸慢慢踱步到爐膛的觀察孔。他要讓它看到,那群千里迢迢一起趕過來的兄弟們正在爐膛里歡聲歌唱,它們的身體里都有一團狂野的火。這顆和他的腳丫子有過親密纏綿的煤丸,被扔進爐膛,瞬間變成了一團火球,爐排下鼓出的風,讓它如煙花綻放,華麗奇異,但迅速就收斂光華,變成了白色的灰渣。它們的靈魂已經脫離沉重的軀體,將順著煙筒飛升上天,重返故鄉。陳樹聲的眼睛有些濕潤,由物及人,就仿佛看到煤丸子也在經歷一場人世間的浮華。這些想法像水一樣流進了腦子,灌滿了身體,陳樹聲有些搖搖晃晃。那一刻,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融化。這是一種可以重復的游戲,每次拉完煤,陳樹聲就能讓它重演一遍。他的眼睛里仿佛藏著火焰。

    陳樹聲慢慢忘掉了調動的事,每天快樂地上班,快樂地享受扔煤丸的樂趣。整個一副水往低處流的樣子,自得其樂。但看到個別大學生找關系調到管理崗去了,他平靜的內心還是會像潮水樣涌動一陣。不就是兩條煙兩瓶酒的事嗎?然而每次走到商店柜臺前,只要問問香煙和酒的價格,他就把一個頭又想成了兩個大。眼皮往下一扯,心事又打成了結,手里的鈔票羞澀地躲進口袋。他開始勸自己,其實在車間燒鍋爐也挺好,既有腳踏實地的勞動,還有讓心飛翔的快樂。其實就一點不好,因為上班老戴著防塵口罩,嘴巴周圍有一個橢圓,比別處都白。走在路上,像個化妝不到位的小丑。

    直到有一天,人事部門通知他到宣教辦報到的時候,他甚至都有些不以為然,心情和表情完全沒對上號。過了很久,陳樹聲才知道能調到宣教辦,原來是起因于一次群體上訪事件。

    2

    那天下午,工人們到政府門口去扯起了橫幅。大家穿著顏色和款式一樣的“國營二化”的工作服,排成方隊,扯著橫幅,擺出準備游街的陣勢。市里領導先是慌了,然后煩了,安排秘書通知廠里:“沒名堂,叫二化的老周趕緊過來!”

    半小時后,廠長周繼平急匆匆地趕到了市政府。他繞過前門,避開了上訪的工人們,從后門溜了進去。市長站在五樓的走道里用下巴指給他看。兩個人便站住了,默不作聲地看著遠處的工人們,幾個保安拿著大喇叭,并沒有喊話,只是做出許多手勢,大約在做思想政治工作,勸大家保持冷靜。一群閑人在旁邊看熱鬧說閑話,聽不清在說什么,看樣子倒像在給工人們加油鼓勁。有人鼓掌,有人在笑。

    市長說,這不像話嘛。你去把人哄散,馬上開會研究廠里的事。

    周繼平一張臉跑得收不住汗,一會兒就叉著腰站在市政府門口給工人們做勸導工作,主要是訓斥。因為激動,聲音都有些發顫。雖然是破口大罵,卻又顯出格外的親熱勁。奶奶的!這能鬧到一分錢的貸款嗎?馬上要商量貸款了,你們再鬧,我不管了。讓你們喝西北風去!工人們被他訓得低頭耷腦,但一聽說政府馬上就要開會研究國營二化的貸款,大家立馬轉悲為喜,四散而去。很快,市政府門口就像個散場后的影劇院,空曠寂寥。

    等周繼平再上樓的時候,公安局、信訪局、發改委的領導們也到齊了,大家神色嚴峻,每一張臉都憂心忡忡。周繼平迎上去和他們握手,像欠過他們錢但沒法還的樣子,不說一句話,只是求援似的看著他們,窘迫的眼神里充滿了內疚和無奈。

    專題辦公會開了一半,財政局長和幾個銀行的行長才趕到。周繼平表態很積極,思路很清晰,先是斷斷續續,后是滔滔不絕,說各種困難纏身,嘴上輕松,內心緊張,最后才吞吞吐吐地提到了錢。市長梭巡了一圈,沒看到一個管錢的部門。氣氛凝滯了。市長拿目光對準秘書長,指示說,快通知他們過來。

    會議只要涉及資金問題,就會有支持派與反對派,還有騎墻派。信訪局、公安局支持銀行放貸解決當前危機的聲音最響,還有比穩定工作更重要的事情?行長們都是反對派,好像事前商量過,異口同聲地說“國營二化”的資產負債率太高,信用貸肯定涉嫌違規,而且風險不可控。支持貸款融資有道理,拒絕貸款也有理由。行長是一群傲慢的人,而信訪局長更傲慢,所以他們的眼睛幾乎沒有好好對視過。公安局長不僅傲慢,還特別嚴肅,有一股子霹靂殺氣。維穩工作,行長們負不起這個責。貸款風險,局長們同樣負不起這個責。雙方意見一對壘,事情就僵住了。財政局長是個騎墻派,掛著通情達理的微笑,滿臉的和氣生財。方向往哪邊倒,則取決于他揣摩市長的意圖。他要等市長表態了才會攤牌。

    只有周繼平緊張得渾身豎起了雞皮疙瘩,他使勁地抿著嘴,但抿完之后有兩顆齙牙還露在外面,就翹起下唇,又往上抿了一回。等他把嘴抿嚴實了,財政局長才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問道,周廠長覺得要注入多少資金,可以解決當前的燃眉之急?管長遠的事,以后再議。他一邊放慢了語氣,一邊拿眼瞟市長。會議開來開去,在錢的問題上已經糾纏了將近兩個小時。這哪里是在商議貸款?分明就是在等市長的臉色。市長像個很有經驗的監考老師,把兩只胳膊抱在懷里,只是不動聲色地看同學們做試卷,臉上看不出任何風吹草動。

    市長這時點了點頭,表示贊成。

    財政局長看出了苗頭,順著話往下說,如果走存貨質押貸款的程序,流程太慢,可以啟動。同時考慮通過財政局下屬的平臺公司進行擔保貸款,可以先救急。他停頓了一下,用眼睛掃了一圈銀行行長那邊,話里有話了,說現在最少需要確定兩家銀行參與這次融資。

    財政局長的建議既務實又具體,連貸款路徑都規劃好了,眼看貸款就要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但具體到哪兩家銀行,他不能再往下說了。這要留給市長最后拍板。他停頓下來,避實就虛地望向市長,臉上的表情很有政治敏銳性。

    輪到市長最后表態了。他滿臉內行的樣子,不緊不慢地觀察了一遍大家的表情。除了幾個銀行的行長面色緊張外,其余的人都很輕松。市長開口先說了一句話,我完全贊同財政局的意見。這是他對建議的全面肯定。然后,他斬釘截鐵地說,中農工建四大家,要為化解企業當前危機和支持企業長遠發展作出積極表率。沒等大家回過神來,市長又眨巴著眼皮繼續說,貸款資金到位后,企業既要抓鐵留痕地解決當前穩定工作,又要潛心靜氣地研究管長遠的事。要抓緊推進股份制改造,要引進外來資本參與改制,要有新氣象,要有新作為,要久久為功,務求成效。等他放松了語氣,才拿目光看著行長們,用指頭批示說,這次脫困資金由中行和農行支持,下一步發展資金由工行和建行支持。

    四家銀行都扯進去了,誰也不好再找理由推脫。行長們肚子里叫苦,面上都不帶出來,仍樂呵呵的,表示同意。全體鼓掌通過。

    會議本來到這里就該結束了,但農行的張行長仿佛吃了大虧,不滿地插上一句話,聽說國營二化新招的一批大學生,都走光了,剩下的幾個還在車間倒班?唉,人才也是資產哪,不能浪費。這一問一嘆,很有針對性。但他沒提他有個繼女還在車間當化驗員。

    市長語重心長地補充指示,上面要求地方國營企業要限期改制,靚女先嫁,剩下的也要鐵腕推進!改革首先就要解放思想,解放人才。我們也要積極探索一塊錢轉讓股權的路子,你們要讀懂休克療法的背景,領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現實意義。

    周繼平在貸款撥付前,趕緊把這批還在車間的鍛煉的大學生調到了管理部門。

    這些情景都是劉哲學后來講給陳樹聲聽的。那天劉哲學喝醉了,舌頭有些卷,像外國人學說漢語,音調還重,事情也說得有些亂,一邊說還一邊四處張望,目光里頭出現了緊張。見陳樹聲沒聽明白的樣子,又說不透,就跟他急,滿臉的愁容,不停地咂嘴,還搖頭嘆息,仿佛在為周繼平的處境難過,說當廠長太不容易了。那天會議還講了企業要面臨改制的事,一塊錢轉讓股權的部署。但這些他沒有都告訴陳樹聲。他的講述籠罩著一層鬼鬼祟祟的緊張氣息,好像他說的事被別人知道了,要被殺人滅口一樣。

    別的事情陳樹聲也沒太在意,單單記住了調動崗位竟然是起因這件事。心里不免感慨,原來世上許多事情,竟是從不關聯處牽扯過來的。

    3

    調到宣教辦后,陳樹聲蓄起了長發。他想把自己弄成詩人的樣子。個性張揚的文化衫買不起,因此蓄發成了最好的選擇。他希望的樣子是發梢能觸肩,像披著一掛小瀑布,有流暢的韻律感?;蛘呔陀闷そ钍神R尾,充滿活潑的運動感。兩個月過去,陳樹聲的劉海已經完全遮住了額頭,腦袋上像頂著一只發夯的松鼠。

    劉哲學幾乎天天跟著廠長周繼平到處開會。劉哲學手里經常還拿把折扇,不怎么扇,擺樣子似的,像古戲里的謀士。他拿手的本領也不是研究哲學,而是不論周繼平講什么話,他都能把會議記錄捋得像《人民日報》的社論。措辭造句,很有政治水平。劉哲學口才不行,講話容易把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或把兩件事絞成一件事,講半天,除了他自己誰也難弄明白。但他一拿筆,就像換了一個人,每篇會議紀要都有著開闊和馳騁的氣勢。如果會寫又能說,那豈不是顯得比廠長還能?這正合周繼平心意,所以在哪開會,都帶著劉哲學。周繼平腦殼圓,肚子大,舞文弄墨不行,抓生產賣產品不行,開會總結有一套。張口想啥講啥,在不在點子上也不要緊,會后有劉哲學把記錄捋順,事碰事理挨理,碼得規規整整。就算周繼平只是撒了一把米,劉哲學也能湯湯水水熬成一大鍋粥。周繼平很滿意,說黨委副書記的水平嘛。劉哲學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周繼平就用指頭杵劉哲學的腦袋,說遲早的事嘛。劉哲學不暈頭轉向了,興奮得直搓手。過后還是有點難為情,覺得自己是不是想當官顯得太饞了點兒,連句客套話都不會說。但隨后一想要當副書記,忍不住又偷偷笑了。連續好幾夜都沒睡踏實。

    劉哲學不開會的時候就在辦公室寫稿子。陳樹聲觀察過他寫稿的樣子,從沒見過寫字這么用勁的人,筆桿都要被大拇指捏破了,字在筆尖下吱吱叫喚。劉哲學一邊寫還一邊噓氣,十分享受,仿佛在做一件天底下最有學問的事情。

    那天下午,陳樹聲在辦公室校稿。陽光透過百葉窗漏進來,微風輕拂,光影流動,像一陣若有若無的音樂在稿樣上起伏。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瘦高個女孩子走進來,露出一口細碎的白牙朝他笑,眼睛彎成月牙,睫毛忽閃忽閃。

    她怯生生地問,你是陳樹聲吧?我叫張娟娟。

    陳樹聲放下校稿的紅筆,也笑著點點頭,努力掩飾著愕然,好像真的認識她一樣。也許人的記憶里真有些奇怪的褶皺,她的名字就藏在哪道縫隙里。他突然就想起了這個名字。廠里傳聞這批大學生集中調動崗位,要感謝一個叫張娟娟的女孩子,是她當銀行行長的父親在關鍵時刻說了話。原來就是她!陳樹聲驚訝得把嘴張了張,一時不知道該把涌上心頭的感謝安放在何處,有些手足無措。

    請坐!陳樹聲趕緊站起來給她讓座。

    她沒有落座的意思,說我是來投稿子的。

    那段時間,廠里正在為企業股份制改革作輿論準備,要求刊物把班組建設和副刊換成一個新欄目,叫:“我能為改制做什么?”工人們對企業改制不上心,以為就是化工廠變成公司,廠長變成總經理。說湯換了,藥沒變。只要能按月開工資,管他怎么改。大家都不怎么掛嘴上,更沒幾個人寫稿。廠里安排工會贊助,參賽作者每人獎一塊夏士蓮香皂。平常大家寧愿拿一千斤力氣做產品,也不愿花二兩功夫寫文章。有償投稿的消息起了作用,工人們奔走相告,稿件雪花般飄來,堆滿了編輯部。改制沒人往深處想,模樣永遠離不開酒和飯的形態。諸如一根煤棒一個蛋,一捧煤棒一餐飯。我為改制唱贊歌,勝利歸來有酒喝。文章內容千奇百怪,只求先把夏士蓮拿到手。肚子里有點墨水的工人不多,字像被敲斷過筋骨,軟沓沓地趴在紙上,歪七扭八的不說,還凈是錯別字。陳樹聲用紅筆畫個圈,勾到旁邊,注上正確的。感覺每篇征文都是一個陷阱,他要忙活半天才能爬出來。比燒鍋爐還累。劉哲學看著一堆空肥皂箱,無聲地搖頭,說重在參與,實事求是。并不過問欄目文章的事。

    陳樹聲以為張娟娟放下稿子就該離開了。她不坐,也不站,而是在辦公室里一扭一扭地走來走去,像和一個看不見的人在跳舞。她的目光也忽遠又忽近,在堆成小山的稿件和書柜間巡脧,仿佛沉浸在夢幻中。這才是我喜歡的樣子……她看了陳樹聲一眼,欲言又止,話沒說完,就收住了。她都有點失神了,眼睛里充滿迷離的光。

    陳樹聲想努力做出故交在靜聽朋友訴說心事的樣子,但不知接啥話好,客套不上。如果接岔話了會更尷尬??諝庥悬c悶熱,他就朝她點點頭,走過去把落地扇打開。扇體好幾處有了銹斑,扇頭搖晃、喘氣、顫動,像個麻臉老人在有氣無力地呻吟。風吹過來,陳樹聲的頭發全炸散開,像只非洲雄獅。她說,這樣子看起來,好野哦。她樂了,陳樹聲也假裝跟著樂。倆人相對一笑,竟輕松了,突然從尷尬境地里跳出來,變成了多年不見面的老同學一樣。

    張娟娟探詢地問,你為什么讀中文?是因為喜歡嗎?陳樹聲說,說不上喜歡,錄取后調劑到這個專業的。我報的是市場營銷,干銷售掙錢多。張娟娟又問,那你喜歡錢?他說,說不上喜歡。但窮怕了,窮則思變。張娟娟更好奇了問,那你喜歡什么?陳樹聲想了想,說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不論干什么,過一陣就會適應。燒鍋爐也挺不錯。她吃了一驚,說那你是干一行就愛一行,我是愛一行才干一行。其實,我就不喜歡做財務。陳樹聲只問了一句,那為啥?就再也截不住她的話頭了。沒想,她是個話癆子。話越扯越長,嘴巴都管不住舌頭了??此齑蕉家v枯了,陳樹聲拿起搪瓷缸涮了涮,倒杯開水遞過去。她也不喝,用雙手捧著繼續講。陳樹聲把雙手交叉放在腿上,老老實實坐著聽。

    張娟娟讀小學寫的作文就是班上的范文,上初中開始發表豆腐塊文章,到高中還發表過一些詩歌。她認為她就是為文學而生的,不讀中文系就是浪費了天生我材。她后爸在銀行工作,填報高考志愿的時候,非讓她填財經類大學。為這事,母女倆生了隔閡。她不埋怨后爸,卻記恨母親。這里面很復雜。她五歲的時候,父親因車禍去世。七歲跟著母親嫁過來。后爸其實挺不錯的一個人,在銀行當領導,前任病亡,沒有子嗣。大母親十歲,對母女倆都好。而且和生父同姓,都姓張,也不用改名換姓。剛進門的時候,母親叫她跪下喊爸,張娟娟喊不出,跪在地上,不開口,也不起來。最后還是后爸把她從地上拽起來,說別讓孩子委屈。進門后,家里大務小事,也全由母親做主。就是有一樣,如果是他決定過的事情,不能反駁。母親看似當著家,其實還是處處看著后爸的臉色在行事。志愿填報期間,她幾次想和后爸溝通溝通,給她的嘴巴貼上封條的不是別人,恰恰是母親。母親看到苗頭后,第一個反應就是給她遞眼色:這事不要說了,就按爸爸的意思辦。母親有自己的小心思,覺得讀個財經類大學,今后在銀行系統就業方便。畢竟有個當行長的爸爸。畢業分配的時候,爸爸安排她先進國企鍛煉,然后從企業財務再調到銀行融資部工作,這樣,資歷、經驗和人脈都有了積累。

    陳樹聲覺得她就像在把小說里的情景往日子里搬,心里頭樂了。又想著這么光鮮的行長女兒,原來她的人生還有這么多彎彎繞。

    張娟娟捧起茶缸喝了一口水,正準備往下說。門口人影一晃,劉哲學開完會回來了。他的聲音充滿焦慮,說要出大事了!他連說了兩遍,才發現屋里還有別人,眉毛立馬擠成一堆。他眨巴一下眼睛,看清楚是張娟娟,大約是知曉她的底細。他緊湊的眉頭又散開了,聲音也柔和下來,拱手作揖,連連說,你們聊,繼續聊。他拿出漢顯尋呼機看了一眼,裝模作樣,像是對著里面滾動的字幕在回話,馬上到,馬上到。出門的時候,他還用同謀的眼神盯了陳樹聲三秒,好像在等著和他心有靈犀。他掩飾不住的表情似乎在說,陳樹聲要好好把握機會,和張娟娟談戀愛,事情不成,沒啥損失;事情成了,就是草雞攀上了鳳凰。

    張娟娟把一切看在眼里,臉上有點掛不住,又不好解釋什么。幾秒鐘內,她臉上的顏色變換了好幾種,最后變成了微紅。等劉哲學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她說,平常我像個沒嘴的葫蘆,話都在肚子里憋爛了。今天話有點多,但吐出來后就輕松多了。陳樹聲說,那是你信任我。她說,謝謝你。頓了頓,又叮囑:今天講的話,不要對別人說。

    陳樹聲還沒來得及表態,突然遠處傳來一串嘯叫,像汽車爆了輪胎。他聽出那是鍋爐房排污的聲音。他能想象夾帶蒸汽的濁水正從排污管噴射出來。陳樹聲說,鍋爐房每次交接班的時候,要帶壓清理堆積在管道內的污垢。如果汽包水位低,蒸汽竄出來,聲音就會很響。憋壓了。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陳樹聲心中一激靈,笑著冒出一句俏皮話,鍋爐還定期排污呢,何況人?再憋了難受,就找我排污。她說,你挺善解人意的。然后,抬腕看了下表,說該下班了,有空再聊。出門的時候,她看了他一眼,眉頭一跳,說你的頭發該剪了。最后說這句話的時候,陳樹聲才發現她的睫毛特別漂亮,忽閃忽閃的,像是眉梢歇著兩只蝴蝶。

    陳樹聲的腦子很亂,比腦袋上胡亂飛舞的頭發還亂。她憑什么要我去把頭發給剪了?這是他和張娟娟第一次見面。也怪,這話他竟放心里頭了。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他愣怔了半天。等她離開后,才想起忘記給她一塊夏士蓮香皂了。陳樹聲為自己的心猿意馬感到羞愧。

    4

    躊躇兩天后,陳樹聲重新理了個平頭。他一直覺得行頭也是語言,要么衣著,要么發型,都是一種表達。他渴望用長發表達藝術的氣質,詩人沒當成,現在咔嚓幾下,頂個平頭又變成了鍋爐工的模樣。心里多少有點愧疚,覺得對不起自己,也晃過給張娟娟送香皂的念頭,讓她看到自己的頭發理短了。不過,也只是念頭而已,要真正行動起來,還是覺得難為情。

    他認真讀完張娟娟的文章后,覺得她的文采真是不錯,把改制的背景、意義和今后的戰略方向分析得頭頭是道,特別對未來勾畫出了迷人的憧憬,夾敘夾議,邏輯嚴密。語言簡潔不失華麗,節奏跳躍不失流暢。他把文章推薦給劉哲學看,說師傅,終于等到一篇好文章了。劉哲學看一段,背駝一寸,還沒看完,臉上的笑僵住了,手揮了一下,幅度不大,簡短有力,有些不耐煩地說,全民所有制改成股份制,為資本主義復辟唱贊歌?陳樹聲心里一驚,把那天他說的“要出大事了”聯系在一起。原來劉哲學對改制有看法。劉哲學也意識到話說重了,低聲背誦課文一樣嘀咕,讓她把文章改一改。文章怎么改他不講,陳樹聲也沒問。就算問了,劉哲學也不一定能說清楚。劉哲學想說的話都裝在肚子里,倒不出來,能倒出來的都是寫材料用的幾句套話。他心里想的和嘴上說的不一樣。

    劉哲學愣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說這是個好機會,沒事和人家多聊聊天,也是蠻好的。話說得含糊,但他攛掇陳樹聲去追張娟娟的心思十分明朗。

    陳樹聲去衛生間抹了把臉,對著鏡子,想象張娟娟歪頭沖他笑的樣子。他也跟著笑了。

    陳樹聲拿著稿子來到財務科。張娟娟看見他,隔著柜臺站起來,露出一排小白牙,笑著說,頭發短了,精神了。倆人都笑,各人笑各人的。他挺直腰板目測了一下,感覺比她還是高兩公分。他的眼睛能平著她的額頭,莫名地心寬了一下。他把夏士蓮香皂遞過去,說上次忘給你了。財務科隔壁有個接待室,擺了兩組沙發,給稅務、銀行過來的辦事員預備的。她繞過柜臺,打開門,示意陳樹聲進去。她是不想讓別人聽見他們說話。

    陳樹聲每句話都很小心,用了繡花的心思,說你的這篇改制文章寫得真好,既專業,又抒情。她笑了,說表達得還不夠通俗,要把專業寫得外行人都能看懂。你看懂了嗎?他想了一下,有點心虛地說,改制不光是名稱變了,由“國營第二化工廠”改成“泰豐化工有限責任公司”,債權債務沖抵后的凈資產折算成股本,新公司根據股權評估收益,注資對應的款項,就持有了老廠的股權。老廠欠的債掛到新公司算“應付”,欠老廠的款帶到新公司算“應收”。該還的還,該收的收,看似沒變,但新公司只承擔“有限責任”,包袱輕了。

    她說,瓜還是那個瓜,但瓤變了,是嗎?她眼睛死死盯住陳樹聲,好像在觀察他腦子里會開什么樣的花,結出什么樣的果。

    陳樹聲并沒想好怎么接話,記得有幾段他沒怎么看懂,還有點繞口,但能背得下,就依樣畫葫蘆又還給了她。

    張娟娟被逗樂了,說你看懂了一半,還有一半可能是我沒寫明白,或者你沒看明白。

    陳樹聲說,寫文章和說話是兩碼事,字是死的,不能動,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句子,都有章法。話是活的,可以在舌頭上來回倒騰,說岔了還能悠回來。文章能讓人明白一半就很不容易了。

    張娟娟笑了,說一下子講明白也挺難,但改制不是一塊錢那么簡單的事。

    陳樹聲想說讓她修改稿子的事,有點抹不下臉開口。告訴她這是劉哲學的意思,有點嫁禍于人了,也是沒法開口。略一思謀,他把話題朝未來的方向引,想著聊到半路上拐個彎就能扯到企業改制,再提讓她改稿就順理成章了。事情并沒有按照既定的方案走。倆人一句挨一句地沒聊幾句,不知誰提了一嘴,說到了千禧年的事。千年蟲危機是個繞不過的坎。她學財務的,對這件事將產生的影響有比較深刻的認識,一說起來渾身上勁。計算機把2000年誤解為1900年后,零點時分,全世界的電腦系統會崩潰,存在銀行里的錢會莫名其妙地消失,電力系統將自動停電,電器會燒毀,飛機、火車、電梯也會失控,到最后所有核武器可能自動發射,導致人類滅亡。這都是當初設計程序時,沒有注意到的一個小毛病引起的,可怕吧?她有聲有色的樣子,不像在跟陳樹聲說話,更像電視主持人在主持科學探索節目。他想這些問題一定在她的腦海里盤踞了很久。

    陳樹聲覺得不能被她的話打亂心緒,故意把手里的稿子放在膝蓋,搟面一樣抻平,引她注意。她好像早就洞悉了他的心思,歪著頭停住了,一本正經地說,稿子是要改,里面還沒說透,企業改制還將面臨兩件事,資本注入是一件事,人事機構調整是一件事,都沒提。還有,員工和股民的關系問題,也沒怎么體現。

    陳樹聲一下又被她的話題拿住了,心里直說,完了,她這不是要把文章寫得更復雜嗎?

    陳樹聲只想著怎么截住她的話頭,來不及細想,疙疙瘩瘩地說,你那篇文章不是沒說透,是長了,有點復雜,要簡單。這是上面的意思。

    張娟娟笑了,你以為改制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牽一發能動全身,這不是牽發,是扯骨拉筋。銀行都不愿貸款了,全靠騙貸,周廠長把謊話講了一簸籮,財務圓謊的故事一百個籮筐都裝不下了。別指望客戶和供應商能支撐住,他們圖的是利。廠子遲早要破產。改制相當于修改電腦程序,解決系統漏洞。只有資本介入還不夠,管理體系也要大變革。

    陳樹聲不免有些慌張,忙說:改制不過是紙上文章,囫圇著對付得了。何必呢?他的目光空洞地看著稿子,似乎望著一件并不存在的東西。

    張娟娟用異樣的目光看著陳樹聲,聲音都在戰栗,你不覺得廠子在瀕臨倒閉的邊緣嗎?唯有改制才能起死回生啊。廠長的講話稿被劉哲學繡成花,織成錦,也包不住廠子要垮的跡象。都不想企業發展,整天弄這些虛頭巴腦的講話,真沒啥指望了。

    陳樹聲心里一鍋沸水正咕嘟咕嘟冒泡呢,被她這一瓢涼水澆下去,不響了。他張口結舌,說你反正干不了幾天,就要進銀行了。還真能操心。

    張娟娟嫣然一笑,她的話再次讓他大吃一驚,我想參與改制,見證化工廠的重生。人生難得遇到這樣的機遇,這是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這段經歷自然會成為文學的生命,這樣的文字才有光。她說得極為動情,陳樹聲的眼眶有些濕潤。

    陳樹聲顯然是感動了,居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咬著下嘴唇,臉都掙紅了。

    陳樹聲說,我喜歡聽你的。每個字都通了電,特別是“喜歡”這個詞顯得有些意味深長了,像一江東流的春水,轟然入海,有巨大的漩渦。張娟娟一時弄不清話里面的水急水深。陳樹聲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張娟娟的胳膊。張娟娟不好意思,想掙脫。陳樹聲卻拽得更緊了。再一拉,抱緊了張娟娟渾身戰栗的身體。張娟娟在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了。陳樹聲聞到了她頭發里的香波味道。兩個人都在顫抖。

    兩個人一旦相戀,就會不停地相遇。陳樹聲和張娟娟就是這樣。他們總會碰到一塊兒?;S的空間突然被濃縮了,小小的,好像成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F在陳樹聲的窗戶每天都是紅彤彤的,像貼了大紅的“喜”字。張娟娟的也是。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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