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9期|丁東亞:離岸(節選)

丁東亞,男,1986年生,祖籍河南,現居武漢。有小說在《人民文學》《鐘山》《當代》《花城》《山花》《天涯》等期刊發表。曾獲滇池文學獎、湖北文學獎等。
責編稿簽
《離岸》于夢境與現實之間構建了一種獨特的藝術過渡形式,當現實在晦暝處隱匿后,夢境卻清清楚楚地遺留下來。主人公在昏睡的二百五十七天里,身陷丈夫、兒子意外離世后的孤獨、恐懼與焦慮的噩夢之中,她在美滿回憶和倉皇當下的人間處境中踽踽獨行,在日常生活和往昔歲月的復雜矛盾中奮力掙扎。淚水是如何寂寥的,離殤又為何如此真切刺眼?來自身邊親朋或撫慰或刺痛的影響,是否能使這個女人走向救贖和痊愈?丁東亞以端莊飽滿的詩意化語言將生死喟嘆寫成了跌宕的詠嘆調,將至情至性的內心、真誠恒久的親情譜寫成了探尋生命意義的斑斕樂章。
—— 文蘇皖
《離岸 》賞讀
丁東亞
星夜展開,風從湖面吹來。槭樹與橘樹的鮮枝嫩葉,在燈光里不斷變幻投影,仿佛手影藝人正為即將到來的觀眾排演的一場精彩節目。廚房里碗盤碰擦的輕響與水流聲,斷續從半掩的窗口傳出。涼風掠過院中的花草和藤蔓,遇墻折返,一尾靈動的夜魚倏然躍出水面。我抬面察看,漣漪在水面漾開,明月與星辰映入雙目。已是五月,雨季尚未到來。后院那片母親從前閑時播撒菜種的空地,如今已為我種下的花草占據:風車茉莉花白蕊黃,喜光宜養,清香悅人;大花蔥紫紅,葉片叢生,傘形仿若蒲公英;鐵線蓮沿著人工木柵,兀自向上攀爬;毛地黃初開,花萼如鐘,表層帶著嬰孩身上的白色柔毛;角落里的角瑾,獨自盛放;月季已開過,兒子從前時常錯把它們的花朵認作玫瑰……
傍晚時分,母親點上蠟燭,將我從湖畔采回的野雛菊插入堂前靈桌左側的青花瓷瓶。桌上的果品,亦被她一一換掉。八個月來,雨水淋漓的長夜,我還會從驚夢中醒來,想起那一張張早逝的人面,仿佛他們是在雨中消失的。眼下,我和母親一樣,都成了孀妻,但母親無疑早已從喪夫的悲痛中獲得新生?!罢媸瞧婀?,我們家的男人,怎么就沒一個長命的?”我從城里回來那天,秋雨恣意,落落停停。母親將飯菜端上桌前,我裹著一張薄毯蜷縮在沙發里小睡了一會兒。夢境是同一個。我們一家三口在湖邊野餐,天高云淡,遠處水面上漂著幾條捕魚的小船。起風時,蕭肅和云瑯將棋盤移入帳篷,繼續在紙上搏殺,我起身來到水邊。下一刻,大風吹來,刮倒了帳篷,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在夢里一遍遍叫喊他們,卻無人應答。母親在我腳邊坐下,溫熱的雙手貼向我冰涼的腳踝,我一下從慌懼中醒來。她就是在那時對我說出的這句話。我怔怔看著她,悲傷穿過雨水,落入我空蕩的身體。
那時正值盛暑,陽光熾烈,八月的熱風刮個不停。小熊和懷柔按響門鈴時,我已將云瑯和蕭肅備換的衣服疊好,放進行李箱。商務車是租來的,蕭肅這次是司機,小熊和懷柔由媽媽陪著。車子啟動,我向他們揮手告別,祝他們玩得愉快,云瑯從車窗探出頭,給了我一個甜蜜的飛吻。如今想來,那更像是一種無聲永別,他的頭面縮入車內,車子開動,混入車流,他們就再也不曾回來。
避暑之地在山中,我與同事去過一次。進入山野,氣溫驟降,撲面的涼風讓人頓覺神清氣爽。目力所及,一片濃綠,遍野茶田與樹木。農莊里的土家菜豐盛味美:臘香腸切片裝盤,圓薄香辣;灌腸粑色澤烏紅,軟糯香濃;菜豆腐清淡甜香;土家抬格子肥而不膩,回味綿長……回來前一天,我還在一阿婆攤位上買了娃谷糖與桃花醬。那也是我第一次領略到掛壁山路直觸云霄的彎、險,但走過山路十八彎,穿過山崖的崖洞,深入后河那片原始森林,迷人的秘境才立現眼前。
風物和美食,我知道蕭肅會用相機盡可能拍下。那是他的習慣。事物在鏡頭里定格瞬間,仿佛它們就永久地存儲在了他的記憶。我為此嘲弄過他的無知,告訴他景物不可能永久不變,他僅淡然一笑,不做任何辯釋。這也是我當初決定嫁給他的原因。他足夠耐心和包容,遇事不爭卻恪守原則,對我更是無限寬容,會以微笑與柔情化解掉我所有的不快。此刻想來,那似乎又成了一種不可言喻的預兆,仿佛他將那些照片歸類存放在U盤,就是為了讓我在余生悲傷時刻擁有自我慰藉和悼念的實物。毋庸置疑,那是我后來的無序猜想。事實上,那場發生在風狂雨惡之日的事故,實屬意外,我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只身抵達V縣人民醫院時,蕭肅和兒子早已與我陰陽相隔。走廊盡頭那間寬大的房間里,他們平靜地躺在兩輛醫用推車上,蕭肅頭發和臉上的血已干,猶如酣睡的醉酒人,兒子頭顱歪在一側,嘴角掛著一絲無解的笑意。警察告訴我,吊車將車子吊起,他們將云瑯從車廂里拉出,才發現他在車子翻落山崖時扭斷了脖頸。我抱著兒子哭一陣,又抱著蕭肅哭一陣,凄厲的哭聲穿過緊閉的房門傳入走廊,將隔壁病房熟睡中的家屬與病人驚醒。
母親清洗完碗筷,從廚房走出,來到我身后,肩倚門框,點了一支煙。年過半百,她如今不再癡迷打扮,卻突然愛上了香煙。煙霧在燈光里縈繞、飄散,我想起書房柜子里蕭肅尚未抽完的兩條1916。他抽煙多在工作應酬或與我夜下閑談時候。無數個夏日夜晚,兒子睡去后,我們會來到小院圓桌前對坐小酌。啤酒解暑助眠,但我每次只喝一罐。一些時候,我們就那么坐著,什么也不說,他一支接一支抽煙,我平靜地看著燈光里的花枝和青葉。某一刻,當我們目光相接,夜色會遽然生出撩人的火焰,將我們體內的欲望瞬間點燃。結婚十一年,他對我的熱情絲毫未減,我亦會向他完全敞開,只是做愛的過程越發變得平和。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母親忽然問道。
記憶一下在水面碎裂。
“還沒想好?!?/p>
“醫院的工作怎么辦?”
“再說吧?!蔽业换氐?,“反正請了假?!?/p>
我不想告訴母親,一年長假的申請被拒,我就決然選擇了離職。
一直以來,我與母親的關系忽冷忽熱。冷是彼此互生的厭惡所致,母親愛嘮叨性情暴躁,我在她眼中冷淡薄情;熱是我們有著骨血的親情,難以斷舍。父親去世后,母親對我的依賴和關愛有增無減,但我絲毫不為所動,妄自認定若不是母親建議父親放棄捕魚的生計,接手四婆的雜貨鋪生意,他此刻或許還尚在人間,不會在進貨途中猝然身亡。從火葬場回來那天,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一路一聲不響。車子臨近家門,后座上的母親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哭什么哭?早干嗎去了?”我一下變得怒不可遏。
“我怎么就不能哭了?你個沒良心的狗東西,我哭我男人怎么了?!”母親遽然收聲,回吼道。
“別假惺惺了!”我說,“我爸不去進貨怎么會死?”
“我要是知道進貨會死人,我會舍得讓他去?”
“這會兒您倒是曉得體貼人了。當年我爸胃病,疼得夜里又喊又叫,也沒見您這樣,第二天一早您不照樣讓他進城去賣魚……”
“那還不是為了你。不去賣魚,哪來的錢買米給你吃,哪來的錢供你去上學……”
“這么說又成了我的錯了?賣魚的錢去哪了?還不是被你拿去買了衣服……”我不依不饒。
母親愛美之事,小漁村人盡皆知。每次她與同村的嫂子和姑娘進城,都會將隨身所帶的錢財全部用于購買新衣與首飾。十五歲那年暑假,父親將每日賣魚的錢換零為整,暫放在衣櫥,若不是發現及時,那些為我準備的去城里讀高中的學費和生活費也會被她花掉,不過為她增添衣褲兩件耳環一對罷了。
“以后有啥打算?”母親將煙蒂丟在地上,踩滅。
“沒啥打算。以后的事以后再說?!闭f完,我起身回了房間。
搬來與母親同住,是我的臨時決定。在花樓巷那棟二層小樓里獨居了一月時光,我就再無法忍受夜晚帶來的失眠與恐慌。白晝,人們總是滿懷想象和期許,如同清醒著做夢,我在這現實的夢境里,從前像他們一樣吃飯、工作、應酬、育養……如今卻無事可做。清晨起來,我會精心打扮,盛裝出門,去往G城最熱鬧繁華的街巷,在人群中漫不經心地穿過,在灌滿空調冷風的某個咖啡館或小餐館里呆坐幾個小時(咖啡與菜肴我幾乎一動不動),只看著人們從玻璃窗外的大街上匆匆走過。抑或逐一走進商場服裝品牌店,一件件試穿從不買下的衣、褲。服裝店里的店員,多是年輕姑娘,她們總是熱情將我迎入,一次次為我翻找適合的尺碼,之后冷眼看我離開。我不在意她們在我背后的鄙夷目光,更不在乎她們會不會與家人或朋友分享我的詭異。為我服務是她們的職責,像我在醫院照看病人那樣,反復為他們量體溫,扎針,及時實施救助。山河街的那家按摩店,是我能夠片刻安然入睡的去處,力量沿著女按摩師的手指滲入頭部和脊背,將我引向無念之境。夜色來臨,我便結束一日的云游,回到空蕩蕩的家。我必須回去,像必須遵循的規定,與蕭肅和兒子共處。我不必一身黑衣,假裝是為他們守靈,但也盡可能素衣簡裝。婆婆心疼我,晚上做好飯菜送來,盯著我吃下。等她收拾了碗筷離去,我就跑進衛生間用力吐出,仿佛只有饑餓能讓我保持清醒。我關了燈,在丈夫和兒子的骨灰盒旁坐下,或去床上躺著,在寂靜中等待?;糜X短暫卻美好,時常讓我以為那不過是一場未作排練的惡作劇,等燈光亮起,他們便從暗處現身,復活過來。然而,現實并不眷顧我自憐的錯覺,像死亡不憐憫任何一個可愛的生靈。
如今,我再也不會回到那棟房子居住。將蕭肅和兒子的骨灰撒入大海之前,我已將家中的物什裝箱或打包完畢。早些時候,我去醫院幫母親拿了體檢報告,在附近的中藥店買下她常喝的用以平肝熄風的藥材,就去見了此前聯系的房產中介,與其簽署了代售合同。甚至為盡快售出,我在合同上特別注明了中介費和過戶費全部由房主擔付。房子賣出的錢財,我已有了具體規劃,四分之一留給婆婆,四分之一用于補償同樣在車禍中喪生的小熊和懷柔的媽媽:他們在車子墜下山崖時一個為身旁的母親所棄,一個是為保護女兒獻出了生命。剩下的我會用來購置一處新房,并從中拿出少許給母親。小漁村那爿仍在經營的雜貨店并不掙錢,母親苦苦堅持,不過是為了生計有所來源。
這晚上床前,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拂面的清風里,有淡淡的魚腥味。月亮像個頑皮的孩子,在云中忽隱忽現。我雙手抬起,放在月下,月亮一下就成了一個殘缺的明珠,穩穩落在我掌面。這是兒子某日教我的游戲。那場在鄉間舉辦的婚禮,熱鬧隆重,新娘是蕭肅的一個遠房表妹。由于婚宴上有人突發癲癇,我陪同去了醫院,回來時夜已深了。山上的那家民宿,是蕭肅提前訂好的。我進了門,挎包甫一放下,兒子和蕭肅便迫不及待地推拉著我出了門。圓月當空高懸,山野寂靜祥和。我遵從指令,乖乖在草地上坐著,等待著他們為我精心準備的演出。用來游戲的工具是提前選好的。蕭肅將放在墻腳的工地小推車推上斜坡,將車上用來擋泥灰的皮圍裙系在他腰間,弄亂頭發,擺好造型,兒子讓我起身半蹲,映入眼中的是一幅炫目的場景:圓月落在小車里,丈夫推著它,仿佛在搬運一顆巨大的明珠。下一刻,蕭肅搬來木梯,兒子讓我后撤一段距離,蹲身再看,蕭肅踏梯仰面,遽然成了一個扶梯登月人。兒子登場,從先前的小推車里拿出一截彎曲的鋼筋,趴在坡上的草叢里,小腿上翹,左手托著下巴,右手舉起鋼筋,月亮頓時成了系著繩索在云間游走的氣球。我驚奇地看著兒子,拍手叫好,他又翻身躺平,雙腳抬起,緊貼月面,成了滾球的雜耍藝人。月亮忽而是蕭肅投擲而去的籃球,忽而是時鐘的盤面,忽而是兒子讀書的燈盞,忽而是廢棄相框中的風物。最后兒子爬上蕭肅的后背,伸手將月亮捧在手中,向我喊道:媽媽,你看!月亮是不是在我手里?又說,媽媽,我把月亮送給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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