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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家》2022年第9期|盧文麗:暮春之初(節選)
    來源:《作家》2022年第9期 | 盧文麗  2022年09月19日08:24

    盧文麗,杭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任編輯,文學創作一級。著有詩集《我對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詩100》,散文集《沙漏的舞蹈》和長篇小說《外婆史詩》等12部?,F為杭州市新聞工作者協會副秘書長,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暮春之初

    盧文麗

    與H城其他咖啡館不同,藍桂房咖啡館充滿文藝氣息,逼格很高。一樓像個藝術品展廳,陳列著各式奢侈品牌杯盞,像愛馬仕骨瓷系列、英國皇家純手工瓷器,以及馬克杯、瓷偶、相框什么的,琳瑯滿目,流光溢彩。二樓喝咖啡,敞亮、洋氣,黃綠的色調,明快跳躍,營造出一種勾人食欲的氛圍。然而,不管多么高端的咖啡館,疫情一來,也只好關了,熬到了最近,形勢好一點了,才開了門。

    快三年了,疫情鬧得全世界雞犬不寧,在家待得太久,人都快憋出抑郁癥了。記得疫情前,他還跟老婆報了美國西部游,跟團,想去看看黃石公園,鉆鉆羚羊谷,逛逛洛杉磯,誰知疫情來了,計劃泡了湯,別說出國游,就連出個小區,都難。前段,對面單元出了個密接,正好是周末,老婆從B縣趕來給他搞衛生,小區被封一個多月,老婆也沒法回去上班。女人一不上班,就麻煩,在家不是嘮叨,就是抱怨,進入更年期的女人,沒辦法,鬧不過她的,他只好成天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小區解封第二天,老婆回了B縣,他才落得耳根清凈。這天午睡醒來,他想起了她。她,不是老婆,是兩年前認識的一個女人。他猶豫良久,給她打了個電話,為打這個電話,老實說他糾結了很久。俗話說,近鄉情怯,其實,見想見的人,也一樣,膽怯得很,心里打著鼓,跟做賊似的。電話通了,他說,小王嗎?我是胡老師啊,還記得嗎?她說,胡老師好。他問,小王,在忙啥呢?她說,走路呢。他問,在哪兒走呢?她說,東湖邊呢。他說,好久不見,有空兒聚聚嗎?她說,好的呀,胡老師。他讓她發個定位給她,她發給他的定位,是東湖邊的藍桂房咖啡館。于是,他按照定位,開著車,來到東湖公園,在停車場停好了車。

    暮春之初,天氣不冷不熱,花草樹木,長得令人心情舒暢。他戴著口罩,兩手插兜,沿著一條已經開過花的櫻花小道,往西南方向走,不久就看到藍桂房咖啡館那座很是洋氣的門樓了。他看到她站在一棵柳樹下,一身休閑打扮,白球鞋,黑色拉鏈連帽衛衣,背一只蒂芙尼藍的雙肩包,不能不提她露在黑色口罩外的眼睛,像兩汪春水。他們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在柳樹下說了幾句,就并肩朝藍桂房咖啡館走去。到了門口,掃了場所碼,又給站在里邊的一位戴藍口罩、衣領雪白堅挺的服務生,出示了健康碼,又出示了行程碼,上到二樓,揀了個靠窗的座位,相對而坐。

    他從桌上的鎏金餐巾紙架上,抽出一張餐巾紙,認真擦拭著自己面前的桌面,手勢很重,一邊擦,一邊將擦過的那面折起來,他邊擦邊折,直到那張巴掌大的紙,變成了麻將牌那么大,才丟進水盂。窗外,波光漣漪,湖上,鴛鴦戲水。室內,環境溫馨,音樂、光線和沙發,也恰到好處。居家久了,這兒讓人找到一種久違的感覺和調性。音樂不錯,他贊。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她說,每次聽腳底板就癢,想跳快三。你喜歡跳舞?他問,心里莫名產生對她的舞伴的妒忌。大學時周末經常跳通宵。她快活地說,哎,我們能不能把口罩拿掉說話?他點了點頭,取下口罩,脫了夾克,露出一件灰色長袖襯衫,將脫下來的夾克,捋了捋,搭在椅背上。她呢,也脫了黑色衛衣,露出一件雞心領的白色T恤,臉紅撲撲的,像顆紅番茄。他看過一本音樂家傳記,說當一個男人,遇見某個女人時,內心不由自主產生偉大音樂時,就說明愛情來臨了。此時此刻,他的心頭也洋溢起一種美妙的音樂,他知道,命運又來考驗他了。

    服務生走過來,用一個褐色棉布衣罩,罩住了他們搭在椅背的外套。他翻著仿羊皮的黑色點單本,問她喝點什么。隨便。她說。他的目光從點單本上方,朝她望過去,半開玩笑道,你們女人愛說隨便,我們男人真隨便起來,你們又受不了。他的話把她逗笑了,銀鈴般的笑聲使原本有點兒拘謹的氣氛,輕松起來。服務生介紹,他們家的咖啡豆,是從牙買加進口的熟豆,種植在海拔一千公尺以上的藍色山脈。我要一杯卡布奇諾,她說,我喜歡加奶的咖啡。

    他說他也是,從前他一天喝八杯袋泡咖啡,寫作時提神,如今醫生告訴他,喝咖啡容易鈣質流失,像他這個年齡,得悠著點。服務生說,先生,那您就來杯拿鐵吧,拿鐵的牛奶含量比卡布奇諾高。他說,可以。服務生接著問,要不要來份甜點?我們家的草莓乳酪蛋糕很有名。他說,要。服務生又問,要不要再來一份水果拼盤?小姐姐肯定喜歡。他說,要,當然要。于是,服務生在iPad上下了單,并朝他們點了下頭。

    她半倚在沙發上,望著窗外,顯得慵懶而隨意,幾縷發絲遮著臉。出門前,他原想穿得正式些,別像個油膩大叔,穿西裝打領帶,讓他覺得像個面試的員工。最后,還是決定走休閑路線:夾克衫牛仔褲。盡管如此,許是室內待久了,他的身上有股子陰郁味兒,類似江南黃梅天的家具,當然也可稱之為老到。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告訴他,這家店以前常來,咖啡一開始是五十元一杯,晚上還有拉小提琴的,后來漲過兩次價,現在一百元一杯,小提琴也不拉了。她說她酷愛咖啡,是咖啡鐵粉,居家期間,沒法上咖啡店喝,就在家里自己搗鼓,還多了一個新愛好,玩手沖。她說自己嘗試了各種咖啡豆:哥倫比亞的玫瑰谷、花月夜、橘子硬糖,埃塞俄比亞的瑰夏、治光師,這些來自不同地方的咖啡豆,包含了南美和北非的陽光、街巷、花園、酋長、汗腺、歌謠和舞蹈,而當咖啡豆被碾成粉末,手沖時極為松軟地塌陷下去,有一種空性的特質。她的話聽得他一頭霧水,他說沒玩過手沖,但在“小紅書”上,看過有人教怎么拉花,看著容易,實操卻難,牛奶溫度和豆子的出油率不好掌握。這說明我的咖位不夠,他自嘲道。

    服務生端來了他們點的東西,擱在鋪著淡綠色亞麻布的桌子上,濃濃的奶香味和咖啡味,頓時環繞著他們。兩杯咖啡,樣子看上去差不多,浮著奶泡,灑著茴香粉,并且都有漂亮的拉花:卡布奇諾是一顆心,拿鐵是一支箭。但二者又有區別,卡布奇諾的奶泡,比拿鐵厚多了,厚厚的一層,浮著誘人的咖啡色油脂。她捧起杯,喝了一口,唇上立即沾了一層乳白色,她伸出舌尖,靈活地舔了一下唇。她吃蛋糕也很優雅,一手扶盤,一手用叉子將蛋糕切下一個角,叉起來,小心翼翼往嘴里送,盡量避免叉子上的蛋糕,與自己閃閃發光的橘紅色唇彩沾親帶故。

    哎,問你個事。他興致盎然地說,那會兒,她正拿著餐叉,在果盤叉起一顆草莓,往嘴里送,聽到他的話,餐叉停在半空。我怎么看不到你的朋友圈了?他問。她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放下叉,她的表情仿佛是,我的朋友圈,關你什么事?但她的回答卻是,我又不太發的。她的話聽上去很勉強,讓他覺得不夠實誠。沒把我當朋友,是吧?前不久,我還在朋友的朋友圈里,見你坐在薔薇花下喝咖啡呢。他已快兩年沒看到過她的朋友圈了。據他所知,看不到對方的朋友圈,要么是對方被禁言了,要么是自己被對方屏蔽了。她發花花草草,自然沒什么可禁的,難道是她屏蔽了他?她為什么要屏蔽他呢?他覺得詫異極了,簡直豈有此理。她屏蔽誰也不能屏蔽我呀,他憤懣地想,我還幫她帶過自行車呢。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真是個謎。

    事實上,她的朋友圈,能見者不超過五十個,為減少麻煩,大部分人,她都設置成“不讓他(她)看”,或“僅聊天”,包括單位同事和領導。她享受跟人保持一定距離的美感。因為工作的原因,平時接觸人多,各行各業都有。有的人,一見面就要加微信,不給加又不好,當場拉黑更不好。稍后她總會處理妥當。她不愿向所有人展示自己,什么人可以看自己的朋友圈,給他們看什么內容,她有自我選擇的權力。否則,微信推出那么多權限干嗎呢。但,她還真沒碰到過,像他這樣當面質問她的人,真是人間奇葩。在他看來,她不讓他看她的朋友圈, 一定隱藏著什么,難免引起各種猜測和好奇。她的臉上浮現禮節性的微笑,帶著歉意說,真的嗎,可能是我誤操作了。說著,她拿著手機,搗鼓了幾秒鐘,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發布的新內容:站在柳樹下,一張戴著黑口罩的自拍照。這是她剛才刷步時拍的。這會兒他的心才松弛下來。

    在輕松愉快的氣氛中,他們開啟了聊天模式,從音樂、咖啡,到智能手機、電視片制作。他跟她介紹了,自己新出的小說集《尋夢園》,“尋夢園”是當地一個舞廳的名字,是防空洞改建的,他覺得做他的書名挺好。他還聊了自己剛寫的一個中篇,講了故事的曲折和主人公性格的深度,他說還從來沒人寫過這樣的題材,他說寫這小說的初衷,是為女性發聲,為良知說話。他邊說,邊一個勁兒盯著她,因為他看過一本叫《吸引力法則》的暢銷書,說只要盯著被關注對象超過十秒,愛意便可抵達。他想象得出此時的場景:一個優秀的男人以欣賞的眼光,注視著一個女人,這種感覺肯定奇妙又特別。他滔滔不絕地講述,仿佛驗證著這么一句話:男人通過吹噓來表達情感,女人通過傾聽來表達情感,而當女人傾聽的時候,內心必然有嘲諷的聲音響動。

    你的眼睛真美,他忽然一本正經道,大雙眼皮真迷人。不知她是聽慣了別人的贊美,還是覺得他的評頭品足滑稽可笑,她先是愣了一下,繼而莫名其妙大笑起來,哈哈,何止雙眼皮,人家明明是五加皮好不好……她笑得趴在了桌上,長發像一把打開的折扇,倒扣在桌上。她的幽默氣息感染了他,看得出對他的贊美,她并不感冒,反而是那樣的開心,這讓他心生歡喜,并且覺得,他們之間又近了一些。

    對于他流露的才華和目光,她聆聽著,盡量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偶爾側過臉,望著窗外,仿佛水面的浮萍和波紋更令她感興趣。那種時候,他深情的目光一時無處安放,便像折翅的蜻蜓跌落在暮春的空氣里。接著,他提到了競標會,提到競標會上給她打的高分,他說他本可以不給她打那么高的分,因為他有那個權力。他對她和她團隊的作品,贊譽有加,說她和她團隊的作品,是他“從未見過的”,很有文化內涵,反映了當下生活節奏,從畫面到字幕都像詩歌一樣動人,也可以說像她本人一樣動人。他說除了她和她團隊的作品,他對那個城市宣傳片競標會毫無印象。他也閃爍隱約地提到了,他聽到的一些有關她的緋聞,故意試探她的反應。她看上去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只是盯著他,像是琢磨著他話里面的深意。自然而然地,他也提到了那輛自行車,提到他將那輛自行車捎到H城時一路上的艱辛。真是讓你受累了。她懷著深深的歉意說。哪里哪里,為美女服務是我的榮幸。他笑著說。

    當他滔滔不絕地說話時,大多數時候,她都是一個忠實的聆聽者,當然,她也并沒冷場,簡單聊了聊近期的工作,因為她覺得,他們至少是可以聊天的朋友。當她聊到她對一個全新風格電視片的設想時,他發現她的臉上,又閃現出那種打動他的光芒。岸邊柳樹的剪影,在落日余暉中充滿詩情畫意。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心頭蕩漾……情不自禁地,他吟誦起了徐志摩的詩,作為B縣吟誦協會顧問,他渾厚的男中音聽上去抑揚頓挫,余音繞梁,她為他鼓了掌。他的朗誦招來了服務生,服務生彬彬有禮地問,二位晚餐用點什么?我們家有中式和西式簡餐。她笑吟吟地對服務生說,蛋糕水果都吃飽了。又對他說,胡老師,想吃什么您盡管點,今天我請客。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否定了她。胡老師,您幫我帶自行車,我欠您一個人情呢。他微笑著,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他要了一份牛肉漢堡,在他的堅持下,她要了一份華爾道夫沙拉,她說晚上吃素。你又不胖,他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服務生給他們上菜,她的盤子里,有青蘋果、西芹、蛋黃醬,撒著核桃碎。他拿起還沒用過的餐叉,將自己盤中作為點綴的兩朵西藍花、一根迷你胡蘿卜,叉到她的盤子里。我想,它們應該是你的菜。他心情很好地說。她遲疑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盤子,聳了聳肩,也沒拒絕。這讓他心里感到很溫暖,覺得他們兩人之間,仿佛已經產生了某種天然的默契。席間,他還兩次拿起桌上盛著檸檬水的玻璃瓶,為她的杯續水,這事兒本來可以讓服務生干??偠灾?,到目前為止,他們之間始終縈繞著,一種愉悅而和諧的氣氛。他享受這種與一位聰明的女人之間建立起的妙不可言的感覺,并相信這種感覺會讓今晚變得美妙。用完餐,她看了看手表,一塊表面矩形的卡地亞Tank腕表。明早還有會,她說,我得回家了。

    還早呢,我一個人,你回去也是一個人。他朝她手上的戒指看了看,用同情的語氣說。上我那兒坐坐吧,反正順路。他說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她不露聲色望著他,像是對他的話沒什么反應,又像在認真思考他的話。大凡男人,無論已婚還是未婚,若是曉得一個女人是單身,便蠢蠢欲動,便覺著自己有了某種機會,他們會認為,反正她閑著也是閑著。關鍵一點,是他們曉得,這女人的背后沒人。見她猶豫不決,他半開玩笑道,小王,胡老師總不會吃了你吧。他強調,出門時走得太急,送她的新書忘帶了。他的話放松了她的警惕,她想既然順路,自己忸怩反顯心眼小。她沒再說什么,拿起手機,用支付寶掃貼在桌上的二維碼。你少來。他伸手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背。她說,胡老師,說好我請客的。他說,我可沒答應你。她堅持要買單,他堅持不讓她買,兩人的嗓門兒都響了起來,最終他勝出。在他掏出皮夾用現金付款時,本想問服務生要下賬單,核對核對,看看有沒算錯賬,又擔心被認作小氣,想想就算了。他跟著她站起身,出了咖啡館,沿著幽暗的櫻花小道走到了公園外,在停車場找到他那輛半舊的尼桑車。他側身,替她拉開副駕駛室門,做了個夸張的邀請手勢。當他坐進駕駛室,聞到她頭發上散發出的那種心醉神迷的氣息,他深吸了一口氣。他本想握一下她的手,但忍住了,覺得應該把好戲留在后頭。

    他們是在一個城市宣傳片競標會上認識的,那是兩年前。她是競標方,他是評審會專家組成員。他有著不少專家身份:釣魚、橋牌、寫作和吟誦。那次,單位里的頭兒老湯,通知他去H城開個會,專家庫原本抽到的是頭兒,不巧頭兒得去北京開會,叫他去。他說,我又不懂競標。頭兒說,老胡,不懂就對了。頭兒說,他已跟主辦方說了,派一名縣級專家參會。頭兒對他說,免費五星級酒店吃住,評審費也很可觀,白吃白住白拿,這樣的好事,不去白不去。于是,他就去參了會。

    會議在H城郊外一個叫曲水蘭亭的高檔酒店舉辦,新中式裝修,環境優美,小橋流水,充滿野趣。正值暮春,紫色、黃色、粉色和藍色的鳶尾花,在水邊開得熱熱鬧鬧。茶歇時,他在茶水臺旁取茶點,透過酒店落地玻璃,看到她正站在酒店內部鋪著細鵝卵石的小花園里抽煙,她穿一件通勤V領真絲白襯衫,黑色魚尾裙勾勒出的臀部曲線,既緊又圓。她隨隨便便站在那兒,跟一左一右圍著她的兩個年輕男人,談笑風生,還咬著耳朵,然后吃吃地笑,她的笑聲像銀鈴一般悅耳動人。他注意到,她拿煙的姿勢很迷人,胳膊在胸前交叉著,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很細的煙,煙頭朝上。有一陣,她不知為何笑得彎下腰,一會兒工夫,又止住笑,蹦起身,或許覺得在這種場合,這樣笑不合適。他等到那兩個年輕男人走開,她一個人在太湖石、墨竹和紫陽花營造的室內景觀邊溜達時,他跨出了玻璃門。

    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用沉穩的男中音跟她打招呼,語氣帶著不容置疑。她笑嘻嘻地望向他,既沒說認識他,也沒說不認識。這種搭訕語是不是太out了?少頃,她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像一串放飛的鴿子,染成褐色的頭發輕輕抖動著。我叫胡問名,一級作家。等她笑好,他邊做自我介紹邊伸出手。我叫王佳凌,她伸出自己的手,指尖在他的掌中逗留了一秒,就輕盈抽回,仿佛在說,這就夠了。他遞上名片,她雙手接過,讀了一遍上面的字。我是《橘花》文學雜志的,他說,你有大作就發我,稿酬從優。她說,謝謝,我只寫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在他的要求下,他們互留了電話號碼,他還讓她給他打了一個。他說H城他經常來,歡迎她有空兒也上B縣玩。我們那兒產香泡,秋天時金燦燦地掛在樹上,像世界上最大的燈泡。她撲哧一笑,說,我可不想當燈泡。你怎么是燈泡?樹下隨便一站,就是C位大女主。他恭維道。

    他完全記住了她,是在餐桌上,桌上有人談起她。她坐隔壁一桌。聽說她情史很豐富。一位四十開外、打領帶、喝嘉士伯啤酒的平頭男笑容詭異地說。這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像是獵人聽到某種感興趣的獵物的動向,又像是聽到有人說,這款咖啡的口味如何勁爆一樣,而一款新出的咖啡總能令人心神往之。

    聽說一個有婦之夫愛上了她。坐在平頭男對面,一位嘴唇搽得血紅的瘦女人,邊啃著溫州醬鴨舌,邊擠眉弄眼道,瘦女人是當地市級電視臺的競標方。瘦女人說,對面那桌的那個女人,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她向在座者談起了那個女人的戀愛史,經歷的許多場愛情:導演、詩人、攝影師、工程師、畫家、健身教練……瘦女人談論起緋聞,眉飛色舞,仿佛跟她十分熟絡,不是親戚,就是閨蜜。吸引了桌上每一個人。

    被很多男人追的女人,一定很low,通常門檻低,甚至沒門檻。平頭男說。

    一個女人low不low,得看她被什么樣的男人追。瘦女人說。

    男人追女人,沒別的,主要看顏值。平頭男說。

    顏值能抓住男人的眼睛,不一定能抓住男人的心。瘦女人說。

    男人只須愛女人的肉體,無須愛女人的靈魂。平頭男打著飽嗝說。

    平頭男的話,激起瘦女人的反駁,雙方展開了唇槍舌戰。

    他沒有理會那些,卻在心里想,總有一天我得把她弄到手。

    下午,招標會繼續進行,會議室內,渾濁的空氣,乏味的畫面,無聊的解說詞,令他昏昏欲睡。輪到她出場的時候,他的瞌睡才醒。她播放了三分鐘片子,在競標方口頭闡釋環節,她起身,手執遙控器,一邊對著PPT,一邊闡釋她和她團隊的理念和追求。她的聲音悅耳,伴著恰到好處的手勢,看得出她對這一套很在行,原來她是一家知名影視機構主管。她中指上那枚鴿血紅的寶石戒,也吸引了他:這說明她是單身。他暗想。當她說話時,她的面龐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光彩,一個工作中的女人,是多么迷人啊。那會兒,他的內心升起一種感動。當然,這種感動并非第一次,每次戀愛來襲,他都會有這種感覺,心頭涌起一種沒來由的熱情,仿佛陰雨已久的天空,重見太陽。那會兒,他突發奇想,她穿著睡衣會是什么樣兒?她在床上會是什么樣兒?他阻止自己再想下去。那次,她的團隊中了標,他覺得他給的高分功不可沒。同時他也覺得,其實他看沒看過她的作品,聽沒聽過她的闡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她漂亮,這就夠了。

    他在H城有個小套,前幾年買的,兩室一廳,位置不錯,對著江。他和老婆沒孩子。當初買這房,一來作為投資,二來想退休后來H城養老住住。交房后,他跟老婆偶爾開車來度個假。師范畢業后,他分在B縣《橘花》雜志工作,從編輯一直干到編輯部主任。平時,他沒什么愛好,不鍛煉,不勞動,也不養貓狗龜魚,除了一門心思寫他的小說。他老婆黃鳳娟對他很不滿,老在他寫作時候拖地板,還將拖把伸進書桌,一個勁兒地又戳又拖。她老婆一邊戳,還一邊嘮叨,名頭是個男人,成天不干點正經事。他抬著腳,躲避著腳下的拖把,做筋做骨地說,別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我干的就是正經事。老婆說,你寫的東西,不是男歡女愛,就是偷雞摸狗,敢情成天在外不干好事。他扶扶眼鏡,正色道,我門都不出,怎么干?再說了,壞事都在小說里干了,哪還有精力干別的。老婆說,你看看人家老畢,都當局長了。他說,老畢怎么啦?一個局長有啥好嘚瑟。老畢是他的開襠褲朋友,小時候住一個弄堂,去年當上了縣財政局長,情商沒他高,學問沒他好。老婆說,老畢老婆說,上他們家求老畢辦事的,把他們家的門鈴都按壞了。他說,黃鳳娟,風物長宜放眼量,牢騷太盛防腸斷,我若專心從政,別說局長,早就當上廳長了,說不定還有小車接送呢。老婆說,胡問名,反正吹牛不上稅,你就吹吧。他說,不是吹,講真,我這可是世界上最小的作坊,你別看不起。老婆咬牙切齒道,還名利雙收呢,屁。

    他相信自己遲早會寫出一本影響人類的書。但是,每次去書店,他都會很糾結,腦袋瓜子里,好像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在交戰。一個說,太陽底下無新事,胡問名,世上的書都多得爛大街了,別丟人現眼了,趁早歇菜吧。另一個說,奶奶的,這么多狗屎不如的書,都在出,我胡問名為啥不寫?我胡問名不該對不起自己的才華。但快到知天命的年齡了,他依然沒弄出什么動靜,除了偶爾在刊物上露個臉,他跟那些刊物主編都熟,經常彼此邀請著采個風,開個研討,在彼此的刊物上,交換著發一下稿子,這是業內常態,不足為奇。又過了幾年,B縣跟他差不多時候起步寫東西的,有的早出道了,名聲在外,他卻一直不溫不火。疫情前,他索性買了個書號,一不做二不休,掏了印刷費,將這些年拉拉雜雜寫的東西,出了本小說集《尋夢園》,還開了發布會,邀請了當地宣傳部、文聯作協和雜志社領導。此外,他還發動了親戚和熟人,以及從小學到高中的在B縣的同學和校友。炮仗放得響不響,全靠媒體,媒體當然不能落下。他叫了一家比較有影響力的省級媒體,那家報社的主編是他的遠房親戚。主編告訴他,如今每家報紙都有新媒體,叫一家跟叫N家一回事,紅包給足一家就夠了。世界讀書日那天,新書發布會在市民廣場舉辦,廣場上,鑼鼓喧天,彩球飄揚,門口立著一個大型海報,海報上面有個他:西裝領帶,衣冠楚楚,左手叉腰,右手將《尋夢園》書皮朝外緊貼胸口,目光遙遠地望著。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真的高大上了起來。發布會和報道相當成功,一時間,有關他的消息占據了網絡和報紙、電視,但是不到半個月,就如一陣紙煙,煙消云散,他的那本書至今沒人記得。不管怎樣,他也算露了一回臉,提升了知名度,名滿B縣。通過這次運作,他發現只要有錢,別說在縣里搞發布會,在市里省里搞也是小菜一碟,就算去北京上海廣州紐約巴黎馬德里搞發布會,也不是啥難事兒。只要有錢,加上臉皮夠厚,在各大報紙新書排行榜上,弄個銷量第一的排名。在各大圖書展銷會上,拉塊橫幅,租個攤位,搞場簽售,邀請名人坐個臺、對個談,雇人排個隊,再在報紙上發幾個整版,都不是啥難事兒?,F如今,是一個營銷時代,烏龜王八鱉,都浮出水面,自我炒作,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朋友圈一些號稱四刷五刷的書,跟他一樣,大都是賠本賺吆喝——落個買賣人。作者自掏腰包買了,一頓炒作,無非是為評獎造個勢,為利益裝個臺,最后都堆在家里,只等上廢品收購站,重新化作紙漿。像極了一些網紅包子店,開張時門口的隊伍,排得比做核酸的還長,后來媒體一曝光,才知道是雇人排的隊,黑心店家還將包子做道具,循環售賣給托兒,營造一種生意火爆的假象。

    他在女人堆里長大,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父親過世早。他熱愛女人,喜歡跟她們玩些小把戲。比如,故意貶低對方,建立他的優越感。比如,當著某個女人談論另一個女人,然后問:你嫉妒她嗎?挑起女人間的醋意,然后,先入為主地向對方指出:這樣不好。但是,并非所有女人都吃他那一套,因為他一張嘴,就自帶一股子小家子氣,聰明的女人一般不跟他計較。于是,他便覺著自己贏了。在外應酬,他時不時會提起老婆。在B縣,叫自家老婆或老公,習慣叫“我們老婆”,或“我們老公”,仿佛自家老婆老公,是一種公共資源。每當他在眾人,尤其女人面前,提到“我們老婆”時,聲音比平常要高很多個分貝。他的目的是讓聽者明白,他是一個有底線的人,不管有啥不清不楚關系,女人們也請勿死纏爛打,他可不想有麻煩。通常,男女有了婚外情,男人們最后大多能全身而退,婚姻毫發無損,女人們呢,往往會為了一個渣男,弄得家庭破裂,很不劃算。當然,他也遇上過一些小麻煩。有人舉報他經常對女人耍咸豬手撩她們。有人說他老是將小說中男歡女愛的章節,發給向雜志投稿的年輕女作者,那些描寫讓人臉紅心跳。一次,一個穿大褲衩的男人,沖到編輯部里找他,說“非廢了這狗日的不可”。那個闖入者咆哮,發現他女朋友的QQ聊天記錄,“那個狗日的”稱呼大褲衩的女朋友“親愛的”,以及“寶貝兒”,道“晚安”的表情包,每次都是一對男女在被窩兒里摟著激吻。那次,幸好他去新疆采風了,否則事情不知會怎樣。他從新疆回來后,主編老湯找他談話,語重心長地說,老胡啊,你不是還想進步嗎?想進步就要注意影響嘛。他委屈地說,湯總,不就是發幾個表情包嗎,至于嗎?他送給老湯一塊新疆和田羊脂白玉、兩斤上等馬奶子葡萄干。

    他終于等來了機會。H城文聯主管的《南方》雜志,主編已到退休年齡,雜志每期銷量不到兩千。頭兒找他談話,老胡啊,想當主編嗎?他說,得回家問問我們老婆。他老婆是海運公司出納,退休還有幾年,他做了老婆工作,只身來到H城。自從他接手分管《南方》雜志,這本雜志也開始充滿了小城味道。不管怎樣,他像一條黑鯉頭,在H城這汪渾水中,暢快地游起了泳。H城比B縣大,比上海、北京小得多,所謂的名人,也不過是些小魚下蝦,平時忙忙碌碌,互相吹捧,暗中傾軋。周末他若不回B縣,老婆就來H城,幫他搞搞衛生、做做飯。

    一個周末,他跟幾個初中同學,在“南山人家”吃農家飯,酒過三巡,褲兜里手機一陣震動,他拿起一看,是個陌生電話,喂了幾聲,話筒里只傳來嘈雜背景聲。他掛了電話,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震,一看是同一個號碼,照例無人應答。那頓飯,手機震了七八回,老同學開玩笑,家里的貓頭鷹來查崗了?他說,唉,現在的騷擾電話,真是無孔不入。后來,只要手機一震,他就按了通話結束鍵。喝了酒,他叫了代駕回家,老婆早睡了。洗完澡,他剛躺上床,手機響,一看又是那個號碼。你他媽有病啊。他惱火地罵了一聲,話音未落,傳來個女聲,問他是不是胡老師。老婆翻了個身,嘀咕,大半夜的還不安耽。單位有事,他捂著手機,跑去了衛生間,關好門。胡老師,我是王佳凌,您還記得嗎?他說,記得記得,小王啊,怎么能不記得你呢。對方說傍晚逛街,手機擱包里,可能是碰到了,回家才發現撥出去很多電話,一看都是撥給他的,真是對不起呀,胡老師。他說,小王,這是緣分哈,歡迎打擾歡迎打擾。他告訴對方他剛調到《南方》雜志,到H城了,下次我們見面就方便了。她說,太好了。他問,你換手機號了?她說,嗯,跟男朋友剛分手。她跟他又道了一陣歉,掛了電話。他把她的新號存入手機,試著用手機號添加她的微信,卻發現添加不了,她設置了添加好友驗證。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他剛開車回到B縣,接到她的電話。她說正在返回H城的高鐵上。她說來B縣參加一個旅游節的活動,抽獎環節抽到個二等獎,贏了輛山地自行車。她說碰到一件棘手事,她不知怎么樣把自行車弄回去,因為主辦方要求自己上專賣店提貨,不包郵。她說她是坐高鐵來的,公司有事現在急著回去處理。他說,這事交給我吧,回H城時我給你帶去。她在電話里感謝他,說讓他添加一下她的微信。他說我添加不了你的微信。過了一會兒,她說,胡老師,我更改了權限設置,現在可以了。很快,她通過了他的添加請求,“滴”的一聲,他的手機上跳出個微信名:只此青綠。頭像是一幅古畫。他的頭像是小說集《尋夢園》的封面,手寫字體,張牙舞爪的。他給她發了一串愛心,她回復了一串玫瑰。她發給他一個編號,說這個就是提貨的編號,到時憑這個獲獎編號,報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即可提貨。他說,放心吧,小王。自從添加了她的微信,他每天看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設置成了半年可見。往往,她曬的不是美食,就是美景或是自拍照,很有小資情調。她曬得最勤的,是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基本上每天會拍一張花草照發圈,他總是第一個點贊,有時幾乎是秒贊:她剛發,他就點。他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觸到了她的脈搏和呼吸。

    那次,開上前往H城的繞城高速前,他先到專賣店取自行車。這是一輛黑紅相間的山地自行車,車架扎實剛性,一見到車,他就犯了頭疼,因為他的汽車后備箱放不下。店員說,我們可以幫你把自行車拆解,拆下來的前后輪,放后備箱,坐桿拆下放后座。他搖頭否定了。因為如果拆解了自行車,到H城后他不知如何組裝。他費了老大的勁兒,將轎車的后排座放倒,才把自行車勉強塞進,他將自行車捆綁好,但后備箱關不上。坐進車,車把手抵著他的后腦勺,人也沒法整個坐正。

    他就這樣開上了高速,一路開得很不穩當,后備箱的自行車顛簸著,一個勁兒地響,翹起的尾蓋,幾乎遮住了一半視線。并且,車也跑不快,因為后備箱關不上,風呼呼地朝車里灌。很快,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呼嘯著出現在他的車后。警車成功攔截了他,將他的車在硬路肩上逼停。警察命令他出示駕駛證和行駛證,以及車輛保單和年檢年審情況。然后,警察對著他念了一段話,說他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因為他開的車,低于規定的每小時六十公里的最低時速,這么慢,容易引發車禍。警察說,自行車可以放轎車后備箱開上高速,但前提條件是,后備箱必須得關上。否則,一旦物品在高速掉落,后果很嚴重。警察麻利地給他開了罰單,記了六分,還罰了兩百元。他覺得懊喪極了。

    一路上,他開得膽戰心驚,看到前方有服務區的指示牌,就提醒自己將車開進匝道,下高速。每到一個服務區,他就檢查捆拴一遍自行車。幾番折騰,把他累得夠嗆,活到這個年紀,他還從未干過此等艱難的差事。真是活見鬼。他在心里抱怨。但是,一想到她,他的心頭油然而生一種信念,他必須完成這個光榮的使命。進了H城,他按她給的定位,開到她住的小區外面,給她打電話。她說她還在加班,請他把車放在保安室,下班后她會去取。謝謝胡老師,改天請您吃飯。她在電話里說。沒有見到她,他的心里有點失落,但他在電話中沒說出來,怕被她笑話。不久,疫情突如其來,他們的見面也就變得遙遙無期了。

    他把車停在小區公共車位,停好,二人并肩進了單元門,上了電梯。出了電梯,他掏鑰匙,開門,彎腰遞給她一雙女士拖鞋,麻編的,她穿著有點大。他還很有紳士風度地幫她脫了外套,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他走到廚房,為她打開冰箱倒了杯飲料,回到客廳,端給她。望著杯子里的粉紅色飲料,她問,您怎么不喝?果酒,是女士喝的。他帶著鼓勵的口吻說,反正你今天又不開車。她接過杯,抿了一小口,有點像甜酒釀。她端著杯,自衛般地舉在胸前,跟著他參觀了一下房間。兩室一廳,朝南有個露臺,長方形客廳中間,隔了一扇高大的屏風,將客廳一分為二。他指著一面書架墻說,什么書都有,你隨便翻。

    他背轉身,朝沙發走去,邊走邊解皮帶,脫了牛仔褲,露出貼身的紅色三角短褲,麻利地換上一條藍白條子的家居褲。他低著頭,當著她的面完成了這套動作。當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時,已是襯衫和家居褲的組合了。他的這番操作,令她覺得不可思議,荒唐又可笑。但在他看來,一切十分自然,這是他的家,他并沒把她當外人。因此,他并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么不得體。她低著頭,在書架之間翻看著,抽出一本精裝本《傲慢與偏見》,書脊上的灰塵很厚。當他走到她身邊時,她說這本書她也有,不過是另一個版本,上海譯文的,她說她還有一本英文原版的。呵呵,我們喜歡的書也差不多,他欣慰地大聲說。他指著書架上,他的獲獎證書、獎座,為她一一講解。她滿不在乎的神情令他略感驚訝。他走到桌旁,在一疊從地面摞到桌面的書中,拿起最上面一本,拿起簽字筆,打開扉頁,為她簽名。簽好名,又拿起一顆表面凹下去的昌化石的印章,蘸著西泠印泥,在歪歪扭扭的簽名底下,用力蓋了個陰文印。請多指教。他謙虛地對她說??吹剿粗秾魣@》,臉上浮現的淡淡笑意,他似乎覺得很滿足。

    她走到陽臺上。他們坐在陽臺戶外椅上,中間,隔著一張鐵藝茶幾。他從客廳取來一個腰枕,塞在她的腰間,這樣舒服一點,他溫柔地說。她一副好像無所謂的樣子,他相信自己遲早會打動她?,F實中,大部分女人會被這種低成本的付出而感動,一個男人給你倒杯熱水,走路替你拎個包,半夜給你買個宵夜,就會讓女人付出真心。其實,能這么做的男人,大多并非稀缺物種。

    感覺怎么樣?他俯身詢問她,眼鏡片閃閃發亮,此刻,他希望美好的粉紅色飲料,在她的身上起了作用。好像有點熱。她說著,起身走到欄桿旁,兩條胳膊搭在白色的欄桿上,俯著身,望著遠處的江面。江風吹拂著她的頭發和衣衫,把她的頭發一會兒往前吹,一會兒往后吹,她的背影在渺茫背景烘托下,顯得單薄而性感。淡淡的月亮升了起來,周邊的高樓,也亮起了燈火,閃閃爍爍的,仿佛天上的星星,清寂的空氣中,混雜著蟲鳴和江水起伏的聲音,此時此刻,城市的車水馬龍仿佛離得很遠。風景真好,她說。天氣也真好。他說。倘若在畫家筆下,一對男女在暮春之夜,倚欄眺望,看鷗鳥翩飛,江水蕩漾,定然是一幅詩意美好的畫面。然而,他們都是成年人,這種情形下,似乎應該發生點什么才正常,至少在他看來,掌握主動權的時候來到了。他走到她的背后,把手按在她的肩上,我給你按摩一下吧,順帶撫摸了一下她的背,他的手掌感覺到她乳罩的搭扣,并向她的胸前游去。她的身子僵住了,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對自己的嫌惡。他聞到她頭發上洗發水的味道,不知什么牌子的,像淡淡的花香,他把嘴湊向她。她覺得臉很燙,心跳也很快,不知出了什么狀況,她懷疑他端給她的果酒有什么問題。這會兒他已經扳住了她,在她的頭發、脖子和凡是夠得著的地方,亂啄一氣。她聽到自己耳朵上的紅瑪瑙耳環,跟他的牙齒發出聲響,咯剌聲大得嚇人。她覺得自己的耳朵像是快要被他咬下來了。

    她努力推開他,撐著欄桿,喘著氣,抬起手背,擦拭著被他沾到的地方,這個動作讓他覺得孩子氣。我得走了。她低著頭,對眼前這個突然襲擊了她的男人說。你怎么像小姑娘一樣?他語氣溫柔地說,并且拉住了她的手。她覺得他的手,又冷又黏,像是冷血動物,蛇或是變色龍。她覺得他更像是一條變色龍,它的膚色會隨背景、溫度和心情的變化發生改變,當變色龍意欲挑起爭端、發動攻擊,體色會變得很暗。

    她咬著唇,沒有吱聲。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跟自己想象的似乎有些不一樣,他認為她至少應該對他熱情一點,而不是這副硬邦邦的模樣。他相信,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固守著自己那份過度的矜持罷了。他相信,不管多么傲嬌的女人,一旦上了床就會像小鳥一樣依人。他趨前一步,以小男人特有的夸張動作,將她攔腰摟住,他感覺到她肉體的溫度和氣息。去床上躺一會兒吧,他說,我們休息下。說著,他將她往屋里的雙人床推搡,床上,有一床薄毯、兩只繡著鴛鴦的枕頭。此時此刻,他的心頭充滿了對她的愛欲,他渴望帶著這樣的愛意與她上床。

    想看黃片嗎?我這兒什么都有,他對她露齒而笑,他覺得自己對男女之間的差異,十分清楚。一個男人若是睡過一個女人,那個男人的熱度會下降。一個女人若是被男人睡過,那個女人的感情會上升。

    對不起,我沒興趣。她盡量語氣平淡地說,他的話讓她覺得像吞了只蒼蠅。

    她感到頭昏腦漲,她后悔來這里,上他的家完全是一個錯誤。這不,進門還不到半個小時,一切就亂了套。跟一個自己毫無性趣的人共處一室,等于自找麻煩。盡管如此,她的三觀和教養依然告訴她,別發火,別翻臉,好好說,她會讓他明白,她真的不想做什么。

    他并不在乎她怎么說。他相信他自有辦法,因此他的雙臂絲毫沒有懈怠,他相信他是懂女人的。他把熱烘烘的嘴,盡力地貼近她,她躲閃著,聞到他嘴里噴出的難聞的氣息,他像是患了嚴重的牙齦炎。她被他大嘴里散發的氣息熏得扭轉了頭。眼前這個男人,竟然不知道女人的肉體,是隨著情感走的,她為他感到悲哀。而他呢,覺得這會兒他只要堅持就是了,堅持就是一切,一切靠耐心。他的擁抱幾乎令她窒息,她忽然停止了掙扎,用一種打算緩解一下氣氛的口吻,困難地說,我需要一杯白開水。他放開了她。

    他很快為她端來一杯水,她看了看,并沒有喝。她打了一個哈欠,起身,再次說她得走了,她的語氣流露出她一點兒也不想裝,一點兒也不想跟他浪費精力的意思。這會兒,她的頭腦里浮現出《傲慢與偏見》中的一句話,偏見讓我無法去愛別人,傲慢讓別人無法來愛我。她十分清楚,他再怎么摟著她,她也無法將頭靠在他的窄肩上。她驚恐地發現,他的身體朝她碾軋過來,他的眼神很復雜,交織著壓抑和瘋狂。他揪著她后腦勺的頭發,逮住她,把舌頭插入她的嘴,靈活攪動起來,他相信自己很在行。突然,他驚呼一聲松了嘴。他捂著嘴,嘶嘶倒吸著冷氣,惱怒地低吼:靠,你真有攻擊性。

    別碰我,否則連朋友也做不成。她的語氣里流露出深深的厭惡,她的神情里,有一種竭力壓抑著的對他的愚蠢的鄙視。這會兒,他才發現她的身上有一種不羈,這是超出他經驗之外的,他的權威竟然對她不起作用,或者說,在她的眼里根本不存在什么權威。

    男女之間,就不能有純粹友誼的關系嗎?她從喉嚨口甩出一句問話。

    男女之間,只有睡過和沒睡過的關系。他鼻孔里噴著笑,語氣責備道,我說,你就不能禮貌性上個床嗎?

    禮貌性上床。她聽說過這個流行詞,指的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即興做個愛。它還有一個理論依據:因你太好,所以睡你。若不睡你,便是失禮。她覺得,發明“禮貌性上床”這詞的,真是個天才。

    你要是丑點,我跟你散個步,喝個咖啡就行了,誰讓你這么有魅力呢?誰讓你讓我神魂顛倒呢?我若不跟你上床,就是對你魅力的蔑視。他振振有詞道。

    我接受你的蔑視。她打量著眼前這個實在吊不起胃口的男人,語氣平靜地一口氣地說,如果禮貌性上床可以成立,那么,應該還有禮貌性殺人、禮貌性偷盜、禮貌性詐騙、禮貌性放火吧?她頓了一頓,仿佛還嫌不夠似的說:

    我如果跟你禮貌性上床,那么,我愿意跟公司所有男人禮貌性上床。

    他氣得僵住了,她的話令他震驚。她語氣里流露的意思十分清楚,在她的眼里,他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屌絲。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他困惑地自言自語。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愚弄和傷害。眼前這個女人,此刻,她緋紅色的臉頰,被汗水弄濕的頭發,輕蔑而冷漠的眼神,對他都是一種冒犯。他的經驗告訴他,他必須打敗她,征服她,他得給眼前這個傲慢的蠢女人必要的教訓。

    我看你也挺興奮的。他的嘴角掛著血絲,冷笑道,什么時候也讓江湖上傳一下我們的緋聞?

    她鼻子哼了一聲,笑了。她一門心思地想,自己得趕緊離開,再跟他耗下去,氣氛只會越來越差,他們之間,只會越來越沒禮貌。

    我配不上跟你有緋聞嗎?他氣急敗壞地說。她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根本不了解女人。她還有一句未說出的話,拜托,你先弄清楚自己再說吧。

    一時間,屋里有一種可怕的冷靜,只聽得見雙方的喘氣聲。一股復仇之火從心底躥起襲遍他的全身,他不想再損失腦細胞,也不想再跟她浪費口舌。他沒有理睬她,再次捉住她,把她緊緊夾住,他相信她的身體遲早會柔軟下來。在他看來,她的反抗是一種誘惑。沒錯,男人就是不斷進攻,女人就是不斷掙扎,女人愈掙扎,男人愈帶勁,刺激男人性欲的最佳方法,便是反抗再反抗。他無法抵御自己試探下去的欲望,那種要擁有她、支配她、擊倒她的欲望。不管怎樣,他已經想好了,今天他要不惜一切代價跟她上床,為了那輛自行車,她也應該付出點什么。她掰開了他的手指,她的指甲很鋒利。她臉色蒼白,像看著怪物一樣看著他,仿佛質疑著這個屋子里一切堅固的東西。他沒有想到,一個外表如此女人味的女人,內心竟有著男人般的剛強。他迅疾地揮出雙手,扣住她的腕關節,她越掙脫他攥得越緊,他們兩個僵持不下,像在比手腕力道似的,又像兩個勢均力敵的摔跤運動員。他看到這個難以征服的女人,神情中極力忍耐的厭惡。他抵著她,撩起襯衫,露出肋骨凸顯的灰白色胸口,幫幫我,他嗓音嘶啞地說。她停止了反抗,那會兒她發現,他那張賬房先生一般的臉,在幽暗的月光下是如此可憐。多年前,她參觀過盲人雕塑展,觸摸過石頭和泥巴構筑的盲文,此刻,他胸口灰褐色的兩點比盲文更令人困惑。她為他感到難過。摸摸我,他呻吟起來,她斜著眼,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觸碰了他的胸口,他渾身一顫,仿佛被撓著了癢處,內心受到一陣深刻而莫名的震動。然而,令他深感困惑的是,即便他的內心依然充滿對她的激情,他的身體卻委頓下來。面對她近乎戲謔般炯炯有神的目光,令他覺得恐怖而詭異的微笑,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向他襲來。不,除了羞恥感,還包括罪惡感和挫敗感。

    就到這里吧。她甩開了他,依然保持著那種純粹禮節性的微笑,并且整理了一下衣裳。這輩子,他從來也沒有見過她那樣的眼神,她的口氣聽上去,他們像是剛剛排演了一場小劇場話劇。

    ……

    (節選,原刊于《作家》2022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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